“瞧罢,连吃的东西也买不起,倒嗑着瓜子哩。”
于是就将嗑瓜子说得好象大逆不道一样。
——凡不能买面包者,没有嗑瓜子的权利。
这是我们“近地”的对于贫苦的人们的道德律。
然而凯查伯母是因为要不使我们饿死,拚命地做工的。即使是生了病,也不能管,只好还像健康时候一样做工。
有一回,凯查伯母常常说起身上没有力。然而还是去做事。是竿子上挂着衣服,到河里洗去了。这样地做着到有一天,回到耳门旁边时候,就忽然跌倒,浑身发抖,在地面上尽爬。近地的人们跑过来,将她抬进“家”里面,不多久,凯查伯母就生了孩子了……
实在是可怜得很。
即使在四近的随便那里搜寻,恐怕也不会发见比安特罗诺夫的一家更穷苦,更不幸的家庭的罢。
有一回,曾经有过这样的事。那是连墙壁也结了冰的二月的大冷天。一个乞丐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来了。
我和赛尼加正在大一点的那间屋子里游戏。凯查伯母是在给婴儿做事情。这一天,凯查伯母在家里。
乞丐是秃头的高个子的老人。穿着破烂不堪的短外套。脚上穿的是补钉近百的毡靴。手里拿一枝拄杖。
“请给一点东西罢。”他喘吁吁地说。
凯查伯母就撕给了一片面包。(我在这里,要说几句我的诞生之处的好习惯。在我所诞生的市镇上,拒绝乞丐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有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加以拒绝,四近的人们便聚起来,将她责备了)
那乞丐接了面包片,画一个十字。我和赛尼加站在门口在看他。乞丐的细瘦的脸,为了严寒,成着紫色。生得乱蓬蓬的下巴胡子是可怜地在发抖。
“太太,给歇一歇,可以么?快要冻死了。”乞丐呐呐地说。
“可以的,可以的。坐在这条榻上面罢。”凯查伯母答道。
乞丐发着怕人的呻吟声,坐在条榻上面了。随即背好了他肩上的袋子,将拄杖放在旁边。那乏极了的乞丐脸上的两眼,昏得似乎简直什么也看不见,恰如灰色的水洼一般。在脸上,则一切音响,动作,思想,生活,好象都并不反映。是无底的空虚。他的鼻子,又瘦又高,简直像瞧楼模样。
凯查伯母也抱着婴孩,站了起来。看着乞丐的样子,说———
“你是从那里来的?”
老人呐呐地说了句话,但是听不真。忽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了。接连着咳得很苦,终于伏在条榻上。
“唉唉,这是怎的呵,”凯查伯母吃惊着,说。
她将婴孩放在摇篮里,便用力抱住了老人,扶他起来。
老人是乏极了的。
“冻坏了……”老人说,嘴唇并不动。“没有法子。请给我暖一暖罢。”
“哦哦,好的好的。上炕炉去。放心暖一下。”凯查伯母立刻这样说。“我来扶你罢。”
凯查伯母给老人脱了短外套和毡鞋。于是扶他爬上炕炉去。好不容易,他才爬上了炕炉。从破烂不堪的裤子下面,露出了竿子似的细瘦的两脚。
我和赛尼加就动手来检查那老人的袋子,短外套和毡鞋。
袋子里面只装着一点面包末。短外套上爬着淡黄色的小东西——那一定就是那个虫了。
“客人的物事,动不得的!”凯查伯母斥止我们说。
她于是拾起短外套和袋子,放在炕炉上的老人的旁边。
五分钟之后,我和赛尼加也已经和老人同在炕炉上面了。那老人躺着。闭了眼睛,在打鼾。我和赛尼加目不转睛地看定他。我们不高兴了。老人占据了炕炉的最好的地方,一动也不动。我们就不高兴这一点。
“走开!”
“给客人静静的!”凯查伯母叫了起来。
但是,那有这样的道理呢?却将家里的最好的地方,借给了忽然从街上无端跑来的老头子!
我和赛尼加简直大发脾气了。两个人就都跑到我的祖母那里去———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然而老人还不从炕炉上走开。
“阿妈,赶走他罢。”赛尼加说。
“胡说!”凯查伯母道。“什么话呀。那老人不是害着病么?况且一个也没有照料他的人。再胡说,我要不答应你的呵!”
于是炕炉就完全被老人所占领了。
老人在炕炉上,一天一天衰弱下去。好象死期已经临近似的。
“那,老伯母,”凯查伯母对我的祖母说。“那人是一定要死的了。死起来,怎么好呢?”
“那是总得给他到什么地方去下葬的。”我的祖母静静地答道。“又不能就摆在这些地方呀。”
来了一个老乞丐,快要死掉了——的传闻,近地全都传开了。于是人们就竭力将各种的东西,送到凯查伯母这里来。有的是白面包,有的是点心。人们一看见那老人,便可怜地叹息。
“从那里来的呢?”
“不知道呀。片纸只字也找不出。”
“怕就是要这样地死掉的罢?”
然而老人并没有死掉。他总是这样地躺在炕炉上,活着。
这之间,三四礼拜的日子过去了。有一天,老人却走下了炕炉来。瘦弱得好象故事里的“不死老翁”似的,是一看也令人害怕的样子。
凯查伯母领他到浴堂去,亲自给他洗了一个澡。
并且很诚恳地照料他各种的事情。他的病是全好了,现在就要走了罢,炕炉又可以随我们便了,——我和赛尼加心里想。
然而,虽然并不专躺在炕炉上面了,老人却还不轻易地就走出去。
他扶着墙壁,走动起来。缒着拄杖,呐呐地开口了———
“真是打搅得不成样子,太太。”
“那里的话。这样的事情,不算什么的。”
“可总应该出去了。”
“那里去呀?连走也不会走呢!再这样地住着罢。”
“可是,总只好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不行的呵。就是跑出去,有什么用呢?住几时再去罢。”
就这样子,老人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和大家一同过活了。他总像什么的影子一样,在家里面徘徊。片时也不放下拄杖。拄杖是茁实的榆树,下端钉着钉。钉在老人走过之后的地板上,就留下雕刻一般的痕迹。一到中午和晚上的用膳时候,老人也就坐到食桌面前来,简直像一家人模样。摆在食桌上面的,虽然天天一定是白菜羹,但是这究竟总还是用膳。
对于老人,伊凡伯伯也成了和蔼的好主人了。
“来,老伯伯,吃呀。”
“我么?不知怎的,今天不想吃东西。”
吃完之后,大家就开始来谈各样的闲天。老人说他年青时候,是曾经当过兵的。伊凡伯伯也是当兵出身。因此谈得很合适。两个人总是谈着兵队的事情。
“怎样,老伯伯,吸一筒罢?”
伊凡伯伯说着,就从烟荷包里撮出烟丝来。
“给你装起来。”他将烟丝满满地装在烟斗里,递给老人道———
“吸呀。”
于是老人说道———
“我有过一枝很好的烟管,近来不知道在那里遗失了。”
夏天到了,太阳辉煌了起来。老人能够走出院子里去了。他终日坐在耳门的旁边。而且用那没有生气的眼,看着路上的人们。也好象在沉思什么事。
我从未听到凯查伯母说过老人的坏话。给他占领了炕炉上面,即家里的最好的处所,在食桌上,是叫他坐进去,像一家人一样。——对于这老人,加以这样的亲密的待遇,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时时,老人仿佛记得了似的,说———
“总得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一听到这,凯查伯母可就生气了———
“这里的吃的东西,不中意么?乱撞乱走,连面包末屑也不会有的呵。”
凯查伯母是决不许老人背上袋子,跑了出去的。
伊凡伯伯每夜都请他吸烟。有一回,喝得烂醉,提着烧酒的瓶回来了。一面自己就从瓶口大口地喝酒,一面向老人说道———
“大家都是军人呀。军人有不喝酒的道理么?咱们都是肩过枪,冲过锋的人。咱们都是好汉呀。对不对?来,喝罢!”
老人被他灌了不会喝的酒,苦得要命。
有一时候,只有一次,伊凡伯伯曾经显出不高兴的相貌,呵斥了这客人。
“这不是糟么。这样地伤完了地板!给我杖子罢。”
伊凡伯伯从老人接过拄杖来,便将突出的钉,敲进去了。
老人就这样地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大约住了一年多。
要给一个人的肚子饱满,身子温暖,必需多少东西呢?只要有面包片和房角,那就够了。但对于老人却给了炕炉。
是初秋的一个早晨。凯查伯母跑到我的祖母这里来了。
“老伯伯快要死掉了哩!”
祖母吃了一惊,不禁将手一拍。
于是跑到种种的地方,费了种种的心思,将通知传给四近。
就在这晚上,老人死掉了。
四近的人们都来送终。一个老女人拿了小衫来。有的送那做尸衣的冷纱,有的送草鞋。木匠伊理亚·陀惠达来合了棺材。工钱却没有要。遏菲谟·希纳列尼科夫借给了自己的马,好拉棺材到墓地去。又有人来掘了墓穴。都不要钱。———
“体面”的葬仪举行了。
一到出丧的时候,邻近的人们全到了,一个不缺。并且帮同将棺材抬上货车去。还有一面哭着的。
凯查伯母去立了墓标。那里办来的钱呢,可不知道。总之,是立了墓标了。
这些一切,是人们应该来做的。不肯不做的。
竖琴
V.理定
快些,教人呀,快些。
这里有黄金的竖琴。
——莱尔孟多夫
早上。水手们占领了市镇。运来了机关枪,掘好壕堑。躺了等着。一天,又一天。药剂师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面粉厂主——是市的委员。跑到支队长的水手蒲什该那里去。蒲什该约定了个人,住宅,信仰,私产,酒仓的不侵。市里放心了。在教会里,主唱是眼向着天空唱歌。梭罗木诺微支为水手们送了五袋饼干去。水手们是在壕堑里。吸着香烟。和市人也熟识起来了。到第三天,壕堑里也住厌了。没有敌人。傍晚时候,水手们便到市的公园里去散步。在小路上,和姑娘们大家开玩笑。第四天早晨,还在大家睡着的时候,连哨兵也睡着的时候——驶到了五辆摩托车,从里面的掩盖下跳出了戴着兜帽的兵士。放步哨,在邮政局旁大约射击了三十分钟。于是并不去追击那用船逃往对岸的水手们,而占领了市镇。整两天之间,搜住户,罚行人,将在银行里办事,毫无错处的理孚庚枪毙了。其次,是将不知姓名的人三个,此后,是五个。夜里在哨位上砍了两个德国人。一到早上,少佐向市里出了征发令。居民那边就又派了代表来,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少佐动着红胡子,实行征发了。但到第二天,不知从那里又开到了战线队,砍了德国人,杀了红胡子少佐,——将市镇占领了。从此以后,样样的事情就开头了。
战线队也约定了个人和信仰的不侵。古的犹太的神明,又听到了主唱的响亮的浩唱。——但是,在早上,竟有三个坏人将旧的罗德希理特的杂货店捣毁了。日中,开手抢汽水制造厂。居民的代表又去办交涉。军队又约了不侵。——然而到晚上,又有三个店铺和梭罗木诺微支自己的事务所遭劫。暴动是九点钟开头的,——到十一点,酒仓就遭劫。——于是继续了两昼夜。在第三天,亚德曼队到了。彻夜的开枪。——到早上,赶走了战线队,亚德曼队就接着暴动。后来,绿军将亚德曼队赶走了。于是来了蓝军——乔邦队。最后,是玛沙·珊普罗瓦坐着铁甲摩托车来到。戴皮帽,着皮袄,穿长靴,还带手枪。亲手枪毙了七个人,用鞭子抽了亚德曼,黑眼珠和油粘的卷发在发闪……自从玛沙·珊普罗瓦来到以后,暴动还继续了三昼夜。——总计七昼夜。这七天里,是在街上来来往往,打破玻璃,将犹太人拖来拖去,拉长帽子,偷换长靴……犹太人是躲在楼顶房或地下室里。教会呢,跪了。教士呢,做勤行,教区人民呢,划了十字。夜里,在市边放火了,没有一个去救火的。
十七个犹太人在楼顶房里坐着。用柴塞住门口。在黑暗中,谁也不像还在活着。只有长吁和啜泣和对于亚陀那的呼吁。——你伟大者呀,不要使你古旧之民灭亡罢。——而婴儿是哭起来了——哇呀,哇呀!——生下来才有七个月的婴儿。——听我们罢,听罢……你们竟要使我们灭亡么?……给他喝奶罢。——我这里没有什么奶呀……——谁有奶呢,喂,谁这里有奶呢?给孩子喝一点罢,他要送掉我们的命了……——静一静罢,好孩子……阿阿,西玛·伊司罗蔼黎,静着,你是好孩子呀……——听见的罢,在走呢,下面在走呢,走过去了……——如果没有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按住那孩子的嘴罢,按住那孩子的嘴罢,不给人们听到那么地……——走过去了。走了许多时。敲了门。乱踢了柴。走过去了。
穿着棉衣,眼镜下面有着圆眼睛的年青的男人,夜里,在讲给芳妮·阿里普列息德听。——懂了么,女人将孩子紧紧的按在胸脯上,紧按着一直到走过去了之后的——待到走过之后,记得起来,孩子是早已死掉了……我就是用这眼睛在楼顶房里看见的。后来便逃来了——我一定要到墨斯科去。去寻正义去……正义在什么地方呢?人们都说着,正义,是在墨斯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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