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竖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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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各·勃兰的故乡的市镇上,首先驻在的是白军。后来,绿军到了。此后是玛卢沙·乔邦队,战线队,亚德曼队,最后将一切驱逐,粉碎,而红军开来了。非常委员会到来了。非常委员会即刻着手于扫荡。枪毙了水兵和战线队的余党,枪毙了玛卢沙,枪毙了公证人亚格里柯普罗。暴动停止了。吓怕了的犹太人爬了出来,聚在角落里商量,摇手。落葬了。算帐了。非常委员会占领了广场的汽水制造厂的房屋,在升降口和大门口,站起哨兵来。骑马兵在街上往来,查证票,押送被捕者,日本人,耶沙,坐在铺皮的橇上,戴着皮的无边帽,手枪袋插在带子上,来来往往。没有多久,犹太人便又消声匿迹了。商店依然是破玻璃。日曜日的早晨,群集将市场围绕了。大家接连地购买了。乡下人不再将麦粉和奶油和鸡蛋运到市上来。狡猾起来,就在村子里交易了。捉去了只一条裤,而穿着旧的溜冰鞋的人五个——审问之后,送到投机防止局去了。日曜日之夜,市镇里有家宅搜查。搜查银钱,农产物,逃亡者。银钱只发见了一点儿,但农产物很不少。逃亡者的一群,被捉去了。天一亮,亲近的人们就在门前成了长蛇阵。

    市镇上突有檄文出现。谁散的呢,无从知道。那上面是写着这样意思的事的。——诸君的一伙,在等候诸君。新政府保有面包和法律和正义,保护农民,保护地主,和暴动战斗,和犹太底压制战斗——总而言之,是说,保护大家的权利的。非常委员会便颁发戒严令,放哨兵,夜里是派巡察。在雅各·勃兰回到故乡的市镇的前天,阴谋败露,帮助者被捕,市镇是弄得天翻地覆了。

    这之间,载着雅各·勃兰的火车也在爬,停,等待铁路的修好,于是仍复向前爬。车头损坏了,在旷野里等候送了新的来。夜里,出轨了——有谁抽掉了枕木——又修理,走动了。——在客车里,是蜷缩,说昏话,快要死了。到车站上,是搬了出去,放在堆货的月台上。到底,在早晨,火车竟到了故乡的市镇。雅各·勃兰爬出来了。跄踉着,忙乱了。饱吸了空气。破了玻璃的车站;架在澄清的小川上的木桥;两株蓬松的白杨;和处处挂着死了似的招牌的,开始融化的,脏的,湿的市街相通的道路,他都认识的。粮食店前,早晨一早就排着人列了。被挨挤,在寒颤。在广场上,是整列着不眠的,穿着衣角湿透的外套的兵卒。从监狱里,在带出拿着铲子的犯人来。家家的铠门都关着。绿色的,红色的,灰黑色的房子——木造——还在睡觉。商店街上,挂着红色的招牌——第一号仓库,第七号仓库,第十二号仓库——全是公有。街角上站着一个戴阔边帽,有白鬈发的犹太人。就是站着,惘惘地看望。他的嘴唇在发抖,喃喃地自语。

    雅各·勃兰走到了熟识的,蓝色的,窗窗有花的老家,叩了许多工夫门。门终于由一个戴耳环的兵卒来开了。问什么事。雅各·勃兰想走进家里去。然而兵卒大声说,这房子已经充了公,事务所是十点钟开始办事。雅各·勃兰看看门。于是看见了白的招牌,是——本部事务所。——一个钟头之后,他从拉萨黎大街的亲戚那里,知道了父亲是还在乔邦队驻扎此地的时候,退往基雅夫,从此看不见人,也没有信;他的房子充了公,物品也都充公了。雅各·勃兰便暂且住在厨房里。第二天,阴谋的清算人跑到时,他就被捕,交给了非常委员会。雅各·勃兰坐在汽水制造厂的先前的佣人房里了。又从这里拉出去了。替换是另外摔进一个新的来。早上,他被带到裁判官那里去了。裁判官动着耳朵,嗅空气,用一只眼睛看。他问,你不是和乔邦队一同逃走了的勃兰的儿子么?为什么跑来了,而且现在?为什么不来登记的?在你皮包里的公家的帽子,是从那里得来的?雅各·勃兰回答了。裁判官细着眼嘲笑,拿铅笔来玩了。雅各·勃兰说完的时候,他在一角上小小地写下了。雅各·勃兰被带走了。他没有入睡,过了一夜。消雪的水滴,橐橐地在滴下来。春天到了。三月的月亮在辉煌。他张了眼睛,躺着。风无所不吹拂。雅各·勃兰想了。悲伤了。却镇静。做了诗。竖琴在风中吟哦。吹响了弦索。雅各·勃兰用手支着颐,想了一会,于是用了咬碎的铅笔片,写在壁上了———

    静的风,溶的雪,

    有一个人来我前,

    唱了歌儿了……

    亚克与人性

    E.左祝黎

    一 告示贴了出来

    房屋和街道都像平常一样。天空照旧蓝映映的,显着它那一世的单调。步道石板的面具也还是见得冷淡而且坚凝。忽然间,仿佛起了黑死病似的,这里的人们从那脸上将偌大的泪珠落在浆糊盆里了。他们在贴告示。那上面所写,是简明,严厉,无可规避的。就是:

    全体知照!

    本市居民的生存资格,将由格外严办委员会所设之三项委员会分区检查。医学的及心理学的查考,亦于同地一并举行。凡认为毋庸生存之居民,均有于二十四小时内毕命之义务。在此时期中,准许上告。其上告应具呈文,送至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干部。至迟在三小时后即可予以答复。倘有毋庸生存之居民,而因意志薄弱或爱惜生命,不能自行毕命者,则由朋友,邻人,或特别武装队执行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判决。

    注意:

    1.凡本市居民,应绝对服从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办法与断结。对于一切讯问,应有明确之答词。其有认为毋庸生存者,则各就其性格,制成调查录。

    2.所颁发之命令,必以不折不挠之坚决,彻底施行。凡有人中赘物,妨害正义与幸福之基础上之人生改造者,均除去不贷。命令遍及于一切市民,无论男女贫富,决无例外。

    3.在施行检查生存资格期间,无论何人,均不准迁出市外。

    二 激昂的第一浪

    “你读了么?”

    “你读了么?!”

    “你读了么!!?你读了么?!!”

    “你见了么!?你听到了么!?”

    “你读了么?!!”

    这市里到处聚集起人堆来。交通梗塞了。人们忽然脱了力,靠在墙壁上。许多人哭起来了。晕过去的也不少。到得晚上,这样的人们就上了可惊的数目。

    “你读了么?”

    “可怕!吓人!连听也没有听到过!”

    “但其实是我们自己选举了这格外严办委员的,是我们自己交给了他们一切全权的!”

    “对,这是真的。”

    “错的是我们自己的胡涂透顶。”

    “这是真的,我们自己错。但我们是意在改良生活的呀。谁料得到那委员会竟这样吓人的简单地来解决这问题呢?”

    “由委员会里的那一伙人!由那一伙人!”

    “你怎会知道?名单已经发表了么?”

    “一个熟人告诉我的!亚克选上了会长!”

    “什么!亚克么?这多么运气呵!”

    “真是。实在的!”

    “多么运气呵!他的人格是干净的!”

    “自然!我们用不着担心了:这将真只是除去那人们里的废物!不正要没有了!”

    “你说下去呀,可贵的朋友,你怎么想,人们肯给我生存么?我是一个好人!船要沉了的时候,二十个船客跳到舢板上去,我就是一个,你想必一定知道的。舢板载不起这重量,大家都要没命了。必得五个人跳下水,来救那十五个。我就在这五个里。我自动的跳在海里了。你不要这么怀疑的看我呀。我现在是老了,没有力气了,但那时却是年青,勇敢的。你那时没有听到这件事么?所有的报上都登载过的。别的四个都淹死了。只有我偶然得了救。你看来怎么样,人们肯给我生存下去么?”

    “还有我呢,市民?我?我将我的一切东西都给了穷人。这是一直先前的事了。我有文件的证据。”

    “我不知道。这都和格外严办委员会的立场和目的是不相合的。”

    “你让我来告诉你罢,可敬的同乡,单于自己的关系人有用处,是还不能保证这人的生存资格的。倘使这样,那就凡有看管小孩的傻鸦头,也都有生存的权利了。这事情过去了!你多么落伍呵!”

    “那么,人类的价值,是在什么地方呢?”

    “人类的价值,是在什么地方呢?”

    “这我可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向我们来讲讲义的?”

    “对不起,我只说我所知道的罢了。”

    “市民们!市民们!瞧呀!瞧!人们在这么跑!暴动了!恐怖了!”

    “阿呀,我的心呵!我的心呵!阿呀,上帝呵!救救罢!救救罢!”

    “停下!站住!”

    “不要扩大恐怖!”

    “站住!”

    三 大家逃走

    人堆在街上逃过去。红颜的少年在奔跑,脸上显着无限的骇怕。从商店官署出来的规矩的人员。穿着又白又挺的衬衣的新女婿。男子合唱队里的脚色。绅士。说书人。打弹子的。看电影的晚客。钻谋家。无赖汉。白额捲发的骗子。爱访朋友的闲人。硬脖子。斗趣的,流氓,空想家,恋爱家,坐脚踏车者。阔肩的运动家,饶舌家,欺诈家,长发的伪善家,疲乏的黑眼珠的无谓的忧郁家,青春在这后面藏着冰冷的空漠。唇吻丰肥而含笑的年青的吝啬家,没有目的的冒险家,吹牛家,兴风作浪家,善心的倒运人[13],伶俐的破落户。

    肥胖的,好吃懒做的女人们在奔跑。瘦长的柳枝子,多话,懒散,风骚。呆子和聪明人的老婆,多嘴的,偷汉的,嫉妒的和鄙吝的,但现在都在脸上显着惶急。因为太闲空了,染染头发的傲慢的痴婆,以及可爱的堂客,还有那孤单,无靠,不识羞,乞怜的无所不可的娼妇,都为了惊愕,将那一向宝爱下来的容姿之美失掉了。

    瘦削的老翁,大肚子的胖子,弯腿的,高大的,漂亮的,废人们在奔跑。经租帐房,当铺掌柜,监狱看守,洋货商人,和气的妓院老板,分开了褐色发的马夫,因为欺瞒和卑鄙而肥胖了的家主,打扮漂亮的博徒,凸肚的荡子。

    他们成了挤紧的大群,向前在奔跑。百来斤重的汗湿淋淋的衣服,带住着他们的身体和手脚。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浓厚的热气来。诅咒和哀鸣,令人耳聋的响彻了寂静的搬空了的房屋。

    许多人带着自己的东西在奔跑。用了弯曲的手指,拖着被褥,箱笼和匣子。抓起宝石,小孩,金子,叫喊着,旋转着,两手使着劲,又跑下去了。

    但人们又将他们逼回来了。像他们一类的人们,来打他们,迎面而来,用手杖,拳头,石块打,用嘴咬,发着极可怕的喊声,于是这人堆就逃了回来,抛下了死人和负伤者。

    到傍晚,市镇又恢复了平常的情形。人们抖抖的坐在自己的房中,钻在自己的床上。在狭小的,热烈的脑壳里,就像短短的尖细的火焰一样,闪出绝望底的希望来。

    四 办法是简单的

    “你姓什么?”

    “蒲斯。”

    “多大年纪?”

    “三十九。”

    “职业呢?”

    “我是卷香烟的。”

    “你要说真话呵!”

    “我是在说真话呀。我忠实的做工,并且赡养我的家眷,已经十四年了。”

    “你的家眷在那里?”

    “在这里。这是我的老婆。还有这是我的儿子。”

    “医生,请你查一查蒲斯的家眷。”

    “好。”

    “怎样?”

    “市民蒲斯是贫血的。一般健康的状态中等。他的太太有头痛病和关节痛风。孩子是健康的。”

    “好,你的事情完了,医生。市民蒲斯,你有什么嗜好呢,你喜欢的是什么?”

    “我喜欢人们,尤其是生命。”

    “简单些,市民蒲斯,我们没有闲工夫。”

    “我喜欢……是的,我喜欢什么……我喜欢我的儿子……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我喜欢吃,但我的胃口是不大的……我喜欢女人……街上有漂亮的妇人或者姑娘走过的时候,我喜欢看看……我喜欢,在晚上,如果倦了,就睡觉……我喜欢卷香烟……一点钟我要卷五百枝……我喜欢的还多哩……我说喜欢生命……”

    “镇定些罢,市民蒲斯,不要哭呀。心理学家,你看怎样呢?”

    “这是脓包,朋友,这是废料!是可怜的存在!气质是一半粘液质,一半多血质,活动能力很有限。最低等。没有改良的希望。受动性百分之七十五。他的夫人还要高。孩子是一个蠢才,但是,也许……你的儿子几岁了,市民蒲斯,你还是不要哭了罢!”

    “十三岁。”

    “你放心就是。你的儿子还可以活下去,延期五年。至于你呢……这是我管不到的。请你判决罢,朋友!”

    “以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名:为肃清多余的人中废物以及可有可无之存在物,有妨于进步者起见,我命令你,市民蒲斯,和你的妻,均于二十四小时之内毕命。静静的!不要嚷!卫生员,你给这女人吃一点什么镇定剂罢!叫卫兵去!一个人是对付她不了的!”

    五 灰色堂的调查录

    灰色堂在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大堂的走廊上。像一切厅堂一样,有着平常的,结实的,严肃而质朴的外观。深和广虽然都不过三码,但却是一两万性命的坟墓。这里标着两行短短的文字:

    赘物的目录

    性格调查录

    目录分为好几个部门,其中有:

    “能感动,而不能判断者。”

    “小附和者。”

    “受动者。”

    “无主见者。”

    以及其他种种。

    性格状做得很简短而且客观。其中有许多处所,用着讽刺的叙述,而且在末尾看见会长亚克的红铅笔的签名,还批注道,凡赘物,人们是无须加以轻蔑的。

    这里是几种调查录:

    赘物第一四七四一号

    健康中等。常去访问那用不着他而且对他毫无兴味的熟人。不听忠告。盛年之际,曾诱引一个姑娘,又复将她撇掉。一生的大事件,是结婚后的置办家用什物。头脑昏庸而软弱。工作能力全无。问他一生所见,什么是最有趣的事情,他就大讲巴黎的律芝大菜馆。最下等的俗物。心脏弱。限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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