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为业。等级中等。不爱作工。思想常偏于反抗精神最少的一面。体质健康。精神上患有极轻微的病症:怕死。怕自由。在休息日和休息时,酒喝得烂醉。在革命时期中,显出精悍的活动:带了红带,收买马铃薯以及能够买到的东西,因为恐怕挨饿。以无产阶级出身自夸。对于革命,他并没有积极底的参加:抱着恐怖。喜欢打架。殴打他的孩子。人生的调子:全都是无味的。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一五二〇一号
通八种语言。说得令听者打呵欠。喜欢那制造小衫扣和发火器的机器。很自负。自负是由于言语学的知识的。要别人尊敬他。多话。对于实生活,冷淡到像一匹公牛。怕乞丐。因为胆小,在路上就很和蔼。喜欢弄死苍蝇和另外的昆虫。觉得高兴的时候很少。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四三五六号
她如果觉得无聊,就带了小厮出去逛。暗暗地吃着乳酪和羹里的脂肪。看无聊小说。整天的躺在长椅子上。最高的梦:是一件黄袖子的,两边像钟的衣服。一个有才能的发明家爱了她二十年。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只当他电气机器匠。给了他一个钉子,和制革厂员结婚了。无子。无端的闹脾气,哭起来。夜里醒过来,烧起茶炊,喝茶,吃物事。限二十四小时。
六 办公
一群官僚派的专门家,聚在亚克和委员会的周围了。医生,心理学家,经验家,文学家。他们都办得出奇的神速。已经达到只要几个专门家,在一小时以内,便将几百好人送进别一世界去的时候了。灰色堂中,堆着成千的调查录,而公式的威严和那作者的无限的自负,就在这里面争雄。
从早到夜,一直在这干部的机关里办公事。区域委员来来往往。执行判决的科员来来往往。像在大报馆的编辑室里似的,一打一打的人们,坐在桌前,用了飞速的,坚定的,无意识的指头在挥写。
亚克将他的细细的,凝视的眼睛,一瞥这一切,便用那惟有他们自己懂得的思想,想了起来,于是他的背脊就驼下去,他的乱蓬蓬的硬头皮也日见其花白了。
有一点东西,生长在他和官员们的中间,有一点东西,介在他的紧张的无休息的思想,和执行员们的盲目的无意识的手腕中间了。
七 亚克的疑惑
有一天,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委员们跑到干部的机关来,为的是请亚克去作例行的演讲。
亚克没有坐在平日的位置上。大家搜寻他,但是寻不到。大家派使者,打电话,但是寻不到。
过了两小时之后,这才在灰色堂里发见了他了。
亚克坐在堂里的被杀了的人们的纸坟上,用了不平常的紧张,独自一个人在沉思。
“你在这里干什么?”大家问亚克说。
“你看,我在想。”他疲倦地答道。
“但为什么要在这小堂里?”
“这正是适宜的地方。我在想人类,要想人类,最好是去想那消灭人类的记载。只要坐在消灭人类的文件上,就会知道极其古怪的人生。”
一个人微微的干笑起来。
“你,你不要笑罢,”亚克诰诫地说,挥着一件调查录,“你不要笑罢!格外严办委员会好象是见了转机了。被消灭了的人们的研究,引我去寻进步的新路。你们都学会了简单而刻毒地来证明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用不着生存的各种法。就是你们里面的最没才干的,也能用几个公式,说明一下,加以解决了。我可是坐在这里,在想想我们的路究竟对不对。”
亚克又复沉思起来,于是凄苦的叹一口气,轻轻的说道:
“怎么办才好呢?出路在那里呢?只要研究了活着的人们,就可以得到这结论,是他们的四分之三都应该扫荡的,但如果研究起被消灭的那些来,那就想不懂:他们竟不可爱,不可怜的么?到这里,我的对于人类问题是跑进了绝路,这就是人类历史的悲剧的收场。”
亚克忧苦地沉默了,并且钻进调查录的山里去,发着抖只是读那尖刻的,枯燥的文辞。
委员会的委员们走散了。没有一个人反对。第一,因为反对亚克,是枉然的。第二,是因为没有人敢反对。但大家都觉得,有一种新的决心是在成熟起来了,而且谁也不满意:事情是这么顺当,又明白,又定规,但现在却要出什么别的花样了。然而,那是什么呢?
八 转机
亚克跑掉了。
大家到处搜寻他。但是寻不到。有人说,亚克是坐在市镇后面的一颗树上哭。也有人说,亚克是在那自己的园里用手脚爬着走,而且在吃泥。
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办公停止了。自从亚克不见了以后,事情总有些不顺手。居民在门口设起铁栅来,简直不放调查委员进里面去。有些区域,人们对于委员的来查生存资格,是报之以一笑,而且还有这样的事故,废物反而捉住了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委员,检查他生存的资格,写下那藏在灰色堂里一类的调查录,当作寻开心。
市镇就混乱了起来。还未肃清的赘物,废料,居然在市街上出现,彼此访问,享用,行乐,甚至于竟有结婚的了。
人们在街上互相招呼:
“完了!完了!哈哈!”
“调查生存资格的事结束了!”
“你觉得么,市民,生活又要有趣起来了?赘物少了。做人也要舒服些了。”
“识羞些罢,市民!你以为失掉了生命的人,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么?哼!我知道着没有生存资格的人,而且还是不配生存到一点钟的人,然而他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哩!别一面,却完结了多少可敬的人物呵!哼,你,要知道!”
“那是算不了什么的。错误原是免不掉的事。但你说,你可知道亚克在那里么?”
“我不知道。”
“亚克坐在市后面的树上哭哩。”
“亚克在用手脚爬,还吃着泥哩。”
“难道他得哭的!”
“难道他得吃泥的!”
“你们高兴得太早了,市民!太早了!今天夜里亚克就会回来,那格外严办委员会就又开始办他的公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剩下的赘物还多得很。还应该肃清!肃清!肃清!”
“你真严呀,市民!”
“那里的话!”
“市民!市民!瞧罢!瞧!”
“人在贴新的告示了!”
“市民!恭喜得很!运气得很!”
“市民!读起来!”
“读起来!”
“读起来!读起来!”
九 告示贴了出来
沿街飞跑着气喘吁吁的人们,带了满装浆糊的盆子。在欢笑的腾沸声中,打开大张的玫瑰色告示来,绚烂的贴在人家的墙壁上面了。那内容是平易,明白而简单的:
全体知照!
自贴出布告的瞬间起,即允许本市全体居民生存。要生存,繁殖,布满地上!格外严办委员会已放弃其严峻的权利,改名为格外优待委员会。市民们,你们都是优秀的分子,各有其生存资格,是无须说得的。
格外优待委员会亦由特别的三项委员会所组成,职司每日访问居民各家的住宅。他们应向居民恭贺生存的事件,并将观察所得,载入特设之“快乐调查录”。委员会人员,又有向居民询问生活如何之权利。务希居民从其所请,虽然费神,亦给以详细之答复。此种“快乐调查录”将宝藏于“玫瑰色堂”内,以昭示后人。
十 生活归于平淡
门户,窗子,露台,都开开了。响起了人声,笑声,歌声,音乐。肥胖的,没用的姑娘弹着钢琴。从早上直到半夜,留声机闹得不歇。又玩起提琴,铜箫和琵琶来。到晚上,人们就脱掉了他的上衣,坐在露台上,伸开两腿,舒服得打饱暖。街上热闹到像山崩。青年带着他的新娘,坐在机器脚踏车或街头马车上。谁也不怕到街上去了。点心店和糖果铺,糕饼和刨冰的生意非常好。金属器具店里,镜子是极大的销场。有些人还买不到照照自己的镜子。肖像画家和照相师,都出没在主顾的杂沓之中了。肖像就配了好看的框子,装饰着自己的屋子。
专顾自己的感情和对于自己的爱,增加起来了。冲突和纷争,成了平常的事情。和这一同,谈话里面也出现了这样的一定的说法:
“你是错活的,大家知道,格外严办委员会太不认真了!”
“实在是太不认真,因为这样的东西,像你似的,竟还活着哩!”
然而这口角也都不知不觉地消失在每天的生活的奔流里了。人们将自己的食桌摆得更加讲究,煮藏水果,温暖的绒线衫的需要也骤然增加起来,因为人们都很担心了自己的康健。
格外优待委员会的委员们很有规则地挨户造访,向居民询问他们过活的光景。
许多人回答说,他们是过得好的,还竭力要使人相信他的话。
“你瞧,”他们满足地搓着手,说,“昨天我秤了一下,重了八磅,谢谢上帝。”
有些人却诉说着不方便,并且对于格外优待委员会的成绩的太少,鸣了些不平。
“你可知道,昨天我去坐电车,你想想看,竟连一个空位也没有……这样的乱糟糟……我只好和我的女人都站着。剩着的赘物还是太多了。应该拣了时机,肃清一下的。……”
别一个愤激起来,说:
“请你写下来,上星期的星期三,连到星期四,都不来祝贺我的生存了。真不要脸,……倒是我得去祝贺你么?!……”
十一 尾声
亚克的办公室中,仍像先前一样的在工作。人们坐在这地方,写着字。玫瑰色堂中,塞满了“快乐调查录”。上面是详细而且谨慎地记载着生日,婚礼,洗礼,午餐和晚餐,恋爱故事,冒险,等。许多调查录,看起来简直好象小说或传奇。居民向格外优待委员会要求,将这些印成书册。恐怕再没有别的,会比这更有人看的了。
亚克沉默着。
只是他的脊梁更加驼下去,他的头发更加白起来了。
他常常到玫瑰色堂去,坐在那里面,恰如他先前坐在灰色堂里一样。
有一回,亚克从玫瑰色堂里跳出来了,大叫道:
“应该杀掉!杀!杀!杀!”
但当他看见他的属员们的雪白的,忙碌地在纸张上移过去的手指,现在热心地记载着活的居民,恰如先前的记载死的居民一样的手指的时候,——他就只一挥手,奔出办公室,不见了。
永远不见了。
关于他的失踪,生出了许多的传说,流布了各种的风闻,然而亚克却寻不到。
住在这市镇上的这么多的人们,亚克先行杀戮,继而宽容,后来又想杀戮的人们,其中虽然确有好的,然而也有许多废物的人们,就是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亚克,而且谁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生存资格的大问题似的生活下来,到了现在的。
附
星花
B.拉甫列涅夫 作 靖华 译
当大齐山双峰上的晨天,发出蓝玉一般的曙色的时候,当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蓝玉般的天上浮动的时候,齐山就成了黑蓝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鹅绒般的静寂的深谷上。
阵阵的冰冷的寒风,在花园的带着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墙头上的带着灰尘的荒草上,在溅溅的冰冷的红石河床的齐山上吹着。
龙吟虎啸的寒风,捋过那一摇三摆的木桥,掊击到茶社的低矮的院墙上。
白杨也抖擞着,栏干上搭的花地毡的穗子,也被吹了起来,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睁开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烂眼。
将带着皱皮长着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紧紧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绽里露着烂棉絮。
用铁火箸子把炉子里将熄的炭火拨了拨。
黎明前的寒风,分外的刺骨而恶意了。阿拉郝[14]送来这一阵的寒风,使那些老骨头们觉得那在齐山双峰上居住的死神将近了。
但阿拉郝总是慈悲的,当他还没有要出那冰寒的严威的时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经闪出了一片光艳夺目的光辉,山脊上已经燃起了一轮庄严的血日。
雄鸡高鸣着,薄雾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动着。
已经是残冬腊尽的时候了。
石马梅面朝太阳,坐在小地毡上深深的拜着,干瘦的白唇微动着,念着经。
“梅吉喀!”
“干吗?”
“把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马上就去!”
梅吉喀打着呵欠,由一间小屋里出来。
戴着压平了的军帽,灰色的捲发,由军帽下露出来,到得那晒得漆黑的脸上。
他的眼睛闪着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辉,他的嘴唇是丰满的,外套紧紧的箍在他那健壮的花刚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后边的衣缝都挣开来。
梅吉喀眯缝着眼睛去到拴马场里吃得饱腾腾的马跟前。
他现在二十三岁,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时候,老妈子们都这样称呼他,有时称梅陀罗,在晚会上的时候,一般姑娘们也都是这样称呼他。
两年来他已经把梅陀罗这名字忘掉了,现在都叫他的官名:骑兵九团二连红军士兵李德文。
现在环绕他的,不是故乡的旷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乡的沃壤,而是终年积雪的石山,顺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语,居心莫测,操着异样语言的人民。
帖木儿故国的山河,亚细亚的中心,四通八达的通衢,从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古今来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这热灼的黑沙漠里。
但是戴梅陀不想这些。
他的事情很简单。
马,枪,操练和有时在山上剿匪时剽悍英勇的小战。
戴梅陀牵了两匹马,捆着捆肚,很和蔼的马肚子上拍着。
“呵——呵,别淘气!……好好站着!……别动!……走的时候你再跑。”
马统统披好了。戴梅陀骑了一匹,另一匹马上骑着一位笨鳖似的郭万秋。
马就地即飞驰起来,黄白的灰球,随着马蹄在镇里街上飞扬着。
市场里杂货的颜色,一直映入到眼帘里。今天礼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乡来赶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镇是很大的。从人丛中挤着非常的难。
两匹马到这里慢慢的走着,那五光十色的货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这家铺子里摆着地毡,绸缎,刺绣,铜器,金器,银器,锦绣灿烂的酒白帽[15]和柳条布的花长衫。
铺子里边的深处,是半明半暗的。阳光好似箭头一般,由屋顶的缝隙里射进来,落到那贵重的毛毡上,家中自染的毛织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也映着鲜血一般的红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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