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脸的肿胀的双颊上发着黑青色。眼睛半睁半闭着,安静恬淡中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气。这样的眼睛,戴梅陀无论在奥利尚,无论在白寺,无论在法司都,无论在畿辅,就是在那繁华的莫斯科也没有看见过的。
望着这样的眼睛好象望着魔渊似的,真真有点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这里已经两年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看不惯。
就是死人的眼里,也表现着这种令俄国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见了一个巴斯马其[16]的头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肠鸟道上被红军的子弹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树下的草地上,头枕着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开着,白牙咬着下嘴唇,睁得牛大的眼睛瞪着面前的胡桃树根。
在他那已经幪上一层浊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带着那样安静的,无所不晓的胜利的秘密。
戴梅陀无论如何是不能明白这个的。
集上收摊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围墙间蜿蜒着。
谁知道是谁把它们这样修的呢,但是到处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镇起,一直到汗京义斯克·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处都蜿蜒着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着,横断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顶上,有的横断在墙跟前,深入到围墙里,有的穿过了弓形的牌楼,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么地方去。
土围墙好似狱墙似的永远的死寂,空虚,无生气。
街上没有窗子,没有房子,只有带着雕刻和打木虫蚀成花纹的深入到围墙内的木门。
他们不爱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恶的眼睛,坚厚的土围墙,隔绝了外人的眼睛,保护着这三千年的安乐窝。
戴梅陀与郭万秋懒洋洋的骑着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着烟草,吸着,喷着蓝烟。
“哦,他妈的,这些鬼地方!”
“什么?”郭万秋问道。
“什么,到此地两年了,好象钻在墓坑里一样。所见的只有灰尘和围墙!多么热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语,向前望着。
一个四不像的灰蓝色的东西,带着四方形的黑顶,在春光里由围墙的转角处冒出来浮到路上。
望见了骑马的人,就紧紧的贴在墙上了。
当红军士兵走跟前经过的时候,它完全贴到墙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着衣服抖颤着,只有那睁大的,不动一动的眼里的黑睛珠,隔着琴白特[17]的黑网迸着惊惧的火星。
戴梅陀恶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见了吗?……你看这像人形吗?可以说,我们家里的女人虽说不像人,但总还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够再明了的表现自己的意思,但郭万秋同情的点着头。“可是这是什么呢?木头柱子不是木头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脸上好象监狱的铁丝网一样罩着,不叫人看见,你要同她说一句话,就会把她骇的屁滚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来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肠子都会叫他挖了出来的。”
“不开通,”郭万秋懒洋洋的说:“他们识字的人太少,识字的人,也不过只会写个祈祷文。”
街尽了,已经发青了的两行杨柳中间的道路也宽旷了。
巍峨大齐山上的积雪,隔着这路旁的杨柳,闪着藤色,蓝色,淡红色的光辉。
路旁水渠的水溅溅的流着。
春日的小鸟,在杨柳枝上宛转的歌唱着。
在路的转角处,有一个草场,那里堆着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马,把马拴到路旁的木桩上,就去弄干草去了。
这里的巨绅就是亚布杜·甘默。
雅得仁镇上最大最富的商铺,就是亚布杜·甘默的商铺,就是戴梅陀和郭万秋由跟前经过的时候,屋子里边的深处,由箭头一般的射进去的阳光,地毡上映着鲜血似的红斑的铺子。
甘默是一个巨绅,而且是一个圣地参拜者。青年的时候,同其余的参拜者结队去参拜圣地麦加。
从那时起,头上就裹着头巾,作自己尊严的标志。
当他回到故乡雅得仁那天的时候,这青年参拜者的父亲,请了些乡里极负胜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会。
波罗饭在锅里烹调的响着,放着琥珀一般的蒸气。盘子里满装着食品。
发着绿黄宝石色的布哈尔无核的葡萄干,加塔古甘和加尔孙的蜜团,微酸的红玉色的石榴子,希腊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黄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纸包着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盘内的茵沙尔得[18]泛着浓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齐严肃的坐到父亲的右旁的上座上,这天他亲自来款待宾客,席上每个宾客敬他的饮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间叙述着他的游历,叙述着那用土耳其玉镶饰的教堂的圆顶,和用黄金铺着街道的城市,叙述着叶芙拉特谷的玫瑰园,在那里的树枝上歌着的带着青玉色尾巴的金刚鸟,在山洞里住着的有长着翅膀的美丽的仙女。
叙述着死的旷野,在那里阿拉郝的愤火散了整千整万的异教者,到了夜里的时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尸抓出来到地狱去,而狗头铁身的野人袭击着来往的旅队。
来宾都大吃大嚼着波罗饭,拌着嘴,都争先恐后的角逐着那甘美的一脔,象是都很注意的听着,点着头,惊异的插着嘴。
“难道吗?……阿拉郝万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亲就归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一家商铺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质朴而且正经。不把父亲的遗产虚掷到吃喝嫖赌上,他把钱统统积蓄着。
甘默已经讨了两个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兽,结实得好似胡桃一般,这热烘烘的夜间的果子,正合《可兰经》上所说的“最强壮的种子,落到了未曾开发的处女地里。”
甘默的心与手,在雅得仁镇上是铁硬的,数百佃农和佣工,都在他那产米和棉花最丰饶的田地里耕种着,都在他那满枝上的果实结的压得树枝都着了地的果园里作着工。
当蓝眼睛的俄国人在城里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时候,后来,秋天在炮火连天中,穷光蛋夺取了政权向富而有力的人们宣战的时候,佃农和佣工们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着皮短衣的,只承认自己腰里挂着的手枪匣中的东西为正义的人们,把甘默的田地夺去的时候,——他就默然的隐忍着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园与商铺。同这点家产过着也绰有余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夺取了他的田地——这是命该如此的。甘默不信穷光蛋们的统治能长久的。
他不断的同慕拉[19]在自己铺子里闲坐,有一天老慕拉给他说了一个很聪明的故事:
“一个糊涂的耗子,住在帖木儿的京城里,这耗子,猫已经居心想吃它了。耗子虽然糊涂,但很敏捷而诡诈。猫子于是就反复的思索着怎么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仓库里把头由洞里往外一伸,就望见猫子坐在粮食口袋上,穿着锦绣的袍子,头上裹着头巾。耗子就奇怪起来。
“‘呵呀!’耗子说:‘我敬爱的猫子,我贤慧的亲侄女,告诉我吧,你穿这一身是什么意思呢?’猫子把胡子耸了耸,把眼睛向天上望着。
“‘我现在成了斋公了,’猫子说:‘马上就到寺里去念经呢。我已经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诉一切的耗子去,说我从今以后再不遭它们了。’
“糊涂的耗子高兴疯了,就到仓里跳起舞来大叫着:‘万岁!万岁!自由万岁!’跳着跃到猫跟前。一转瞬间——耗子的骨头在猫嘴里嚼的乱响着。
“我说——正道人会悟开的。”
甘默悟开了。
当穿皮短衣的人们由城市来到此地,招集些群众在集市的旷场上开露天大会的时候,那激烈的锋利的关于斗争,报复,和未来的幸福的言辞,激动着空气的时候,甘默坐在铺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演说者和群众,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转瞬间……正道人会悟开的……”
山那边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国人和其余的君主帮助他一些大炮,枪支,军官,勇敢的驸马安畏尔在布哈尔山上招集义军。
耗子跳着,耗子呼着:“自由万岁!”
转瞬间——耗子没有了。
甘默心平气静,只由那不幸的经历,额上褶起了几道皱纹,从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为戒。
肃然的由集上回来,同自己的妻们不说多余的话,在家里当听见女人或孩子们有一点声音的时候,就把眉头一皱。
立时一切都寂然了。当回答妻们问安的时候,甘默老是一句话:
“少说话!……女人的舌头就是路上的钟,无论什么风都会把它刮响的……”
甘默去年讨了第三个老婆。
头两个都讨厌了;都长老了,脸上有皱纹了,腰也弯得好象弯腰树一般。
邻居贾利慕的女儿美丽亚长大了。
当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时候,甘默就看见她那童女的面孔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双颊。
去年春天美丽亚已经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经罩到她脸上。
这么一来,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发了媒人。穷而倒霉的贾利慕因为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巨绅做亲,几乎喜欢得疯起来。赶快的商定了聘金,美丽亚就到甘默家里了。
那时甘默三十六岁,她十三岁。
夜里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来到那战兢恐惧的妻跟前。
美丽亚长久的哭着,前两妻温存的安慰着她,坐到她旁边抚摩着她那被牙齿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们不知道嫉妒,在这个国里就没有嫉妒,眼泪在她们那褶成皱纹的双颊上滚着,也许她们是回想起当年她们初来到甘默家里做妻的时候,夜里所受的这样的楚痛。
她们从前也是这样的痛哭着,就这样的被征服了。
但是没有把美丽亚征服下去。
虽然甘默每夜都来,每夜美丽亚的火热的身子都燃烧着——但她总是坚决的狂愤的憎恨着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铁指拧,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压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发泄性欲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么也不要的。
正午的时候,戴梅陀由营房出来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门口的班长问他道。
“到街上去的。买葡萄干和蜜饯胡桃去。”
“难道你发了财吗?”
“昨天由塔城寄来一点钱。”
“怎么呢,请客吧?”
“你说怎么,班长同志。请喝茶吧。”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啸着到街上去了,走过去皮靴将路上的灰尘都带了起来。
走过了集上的旷场,就转向甘默的铺子去。
除了蜜饯胡桃和葡萄干,他还想买一顶绣着金花的酒白帽,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当兵当满的时候,回到奥利尚戴着这帽子叫姑娘们瞧一瞧,真不亚于神父们戴的脑顶帽。”戴梅陀想着。
甘默好象平日一样,坐在铺子里吸着烟。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么样?”
甘默慢腾腾的喷了一口烟。
“你好吧,老总。”
“你瞧,我想买一顶酒白帽。”
“你想打扮漂亮些吗?想讨老婆的吗?”
“掌柜的,那里的话。在此地那能找来女人呢?难道去同老绵羊结婚吗?”
“呵呀!这样漂亮的老总,无论那一个美人都会跟你的。”
“好吧:……你给我说合吧,现在拿帽子来瞧一瞧。”
“你想要那样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
甘默由背后什么地方取出一顶绣着金线,绿线,橘色线等的布哈尔花缎的酒白帽,金线闪出的光辉,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顶呱呱的,”甘默说着,几乎笑了出来。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头上,由衣兜里掏出一个破镜片照着。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着。
“真漂亮!活像一个土匪头!”
甘默点着头。
“唔,掌柜的,你说吧,多少钱?说老实价。”
“两万五千卢布,”甘默回答着,拈着胡子。
“你说那的话?……两万五。一万卢布,再多了不出。”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头上把酒白帽取过来,默然的放到背后的货架上。
“你老实说要多少钱?你这鬼家伙。”戴梅陀气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了吗!……你说那算瞎扯!——给你一万三,别再想多要。”
“一万三?你还的太少了。亚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饭呢……”
“吃,谁都要吃呢,”戴梅陀带着教训的口气:“你想要多少钱,一下子说出来。”
“老总,两万三卖给你。”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两万三!”
戴梅陀扭过身子,出了铺子走了。
“老总!……老总!……两万!……”
“一万五!多一个大也不出……”
“两万!”
“一万五!”
太阳蒸晒着。戴梅陀扭回头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来。最后戴梅陀出了一万七把酒白帽买到手里了。
他把头上的英雄帽褶起来,装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后脑上。
“你为什么这样戴?……我们人不这样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这样也不错。再见吧,掌柜的。”
戴梅陀去买葡萄干去了。
甘默的视线在后边送着他,心里默想着。
花园和葡萄园到忙的时候了。甘默一个人干不过来,老婆们无力,孩子们太小。
正需用着一两个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两个工人的话,即刻就是叫你上税,工会和县苏维埃也连二赶三的给你弄得不快活。这位老总是少壮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弯下腰买蜜饯胡桃,甘默满心满意的望着他那个把衣服都挣得无褶的脊背。
请他园子里去做活,给他说果子熟的时候请他来吃果子。俄国的老总们都挨饿的,只是喝稀饭,将来请他吃水果,他一定会来园里做活的。
戴梅陀买了好吃的东西,付了钱,转回头来走着,手里拿着装着葡萄干和蜜饯的纸袋。
“喂,喂!……老总!”甘默打着招呼。
“什么?”
“请来一下……来叙一叙。”
“唔,有什么鬼话可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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