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么……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兵的事情多得很。枪,马,还有什么宪法,什么关于资本家捣鬼等政治功课……”
什么政治功课,什么资本家捣鬼,甘默都没有明白,只是平心静气的说:
“白天忙,——晚上闲呢。要不了多大工夫。来一两点钟就可帮不少的忙。再找一个朋友来。两个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闭着眼睛。
他回想起了奥利尚,回想起了故乡的静寞的河流,回想起了开得满树的樱桃园和晚会上的嘹亮的歌声,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种的庄稼汉的心,就皱缩起来,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种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发着土气的土块,就是异乡的黄土壤也好,总想去用那快利的锄深深的去掘那温顺的准备着播种的土地。
他笑了一声,带着幻想的神情说:
“好!……想一想再说!”
“明天给回信吧。”
“好吧!”
喝过了茶,吃了蜜饯胡桃以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幻想着故乡的奥利尚,幻想着草原,幻想着田间。
给马倒草料的郭万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么心思呢?”
戴梅陀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诉你,老郭。刚才我在街上买酒白帽的时候,那掌柜的请我到他园子里做活。在那里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说——带一个朋友一块来,晚上做一两点钟,将来水果长熟的时候,白吃不讨钱。你想怎么样?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着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万秋的手掌在膝盖上拍了一下,不紧不慢的答道:
“怎样呢!……一定很不错的!……我赞成……不过连长怎么样?”
“什么?我们去请求一下好了!反正一个样——晚上总是白坐着的。没有书看;与其在家里闲躺着,不如去做点活。”
“好吧!”
“我们现在就去找连长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话没说到底。
从今年春天起,他就愁闷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愁闷是因何而起,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淡漠和发懒。
不断的坐在营房的土堡上,用那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天,望着山,望着河,望着山谷。
他怎样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为他怀想着故乡的静寂的田野,怀想着樱桃树下的茅舍,或者是怀想着那拉着手琴唱着歌的欢乐的游玩,或者是怀想着那长着可爱的眼睛,头发髻上结着彩色的缎条,带着歌喉的笑声,紧紧的,紧紧的贴着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总觉得若有所失……
“唔,找连长去吧!”
他们由营房出来,去到茶社里,在茶社的二层楼上的像燕雀在笼子似的住着连长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楼的露台上,削着细棍做鹌鹑笼,那鹌鹑是茶社的主人送给他的。
他听了戴梅陀和郭万秋的请求以后,即时允许了。
“弟兄们,不过出去别闹事!好好守规矩,别得罪掌柜的。你们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们有他们的风俗,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入乡随乡,别照自己的来。下给前线上的命令看了吗?”
“我们为什么得罪他呢,”戴梅陀答道:“连长同志,我们明白的。我们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时候别忘了我。”
“谢谢你,连长同志!”
“告诉班长,就说我允许你们的,别叫他留难你们。”
回到营房里,郭万秋望着微晴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说:
“到园子里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饭后,戴梅陀和郭万秋到甘默家里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着,把他们引到客室里,那里锅煮着波罗饭,放着好吃的东西。
“坐下吧,老总……吃一点。”
“谢谢……刚偏过。”
“请坐,请坐。不许推辞——不然主人都要见怪的。”
喝过了营里的公家汤以后,这肥美的波罗饭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万秋吃了三碗饭,饱饱的喝了一顿茶。
喝了茶以后,甘默把他们引到园子里,把锄给他们,并且教他们到树周围如何的掘土。
“现在挖坑,后来割树枝,搭葡萄架。”
在花园的另一角里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掘土,女人从头到脚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着。
甘默自己也拿起锄,工作就沸腾起来了。
郭万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们女人们出来都弄个狗笼嘴戴上?”
甘默继续的掘着地,带理不理的抡了几句:
“法规……教主说过……女人不应分叫外人看见。免生邪心。”
郭万秋笑起来。
“是的……那里会生邪心?谁能辨出那口袋里装的什么货?或许是女人还像个女人,年青的;或许是一个老妖精,夜间要看见她简直要吓得屁滚屎流呢。”
戴梅陀由树后说:
“因为这他们才想的好调门呢,他们的女人当过了二十岁的时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干了,有皱纹了,好象炙了的苹果一样。因此才把她们遮盖起来叫去嫁人。隔着笼嘴丈夫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脸,娶过了门——就活忍受吧。”
都默然了。一阵轻风由山上送来,围墙跟前的白杨迎风飒飒的响着。
早春的甲虫嗡嗡的在树间飞着。
暮色上来的时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们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谢得很,老总!”
“再见吧,掌柜的。”
“再见。请明天再来吧。”
爽凉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礼拜回来,去到美丽亚房里。
她安然的盖着被子熟睡着,甘默脱了衣服,鞋子,钻到被窝里。他推着她,催醒着她,把嘴唇贴到她那温润的嘴唇上。
美丽亚温顺的,不得已的躺着听男人的摆布。
今天比平时更其外气而冷淡。
“你怎么躺着好象木头柱子一样呢?”甘默恶恨恨的低声说着,咬着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她低声答道。
“你怎么了?”
“不晓得……身上发烧,出什么疹子。”
甘默怕起来。想着她或许发什么瘟疹子,可以传染上他。于是就野头野脑的用膝盖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没来得及……”
甘默由被窝里爬出来,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没有满足他的欲望,站着迟疑了一下,走过了小院子,到旧老婆宰拉房里去了。
他已经三年没有到她房里去了,她吃了一惊,当她还没来得及醒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已经被人抱住了。
美丽亚当丈夫走了以后,胳膊支到头下,隔着门望着那四四方方的一块碧蓝的夜天。北极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边微颤着。
美丽亚的眼睛死死的钉着那灿烂的星光,忽然间,她呵哈了一声,就把头抬起用肘支着。那星光灿烂的地方浮动着一个带着俄国帽子的人头。红星帽子下边露着灰色的发环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极星继续的在帽子上发着光辉,但成了鲜明的,五支光的,大红的红星。
美丽亚惊惧的闭起眼睛,觉得窒息的,频繁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身上起了一阵温柔的懒洋洋的抖颤,仿佛谁用那温柔的抚爱的情人的手,触着了她的弹性的温暖的身子。
她呻吟着,把手指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灿烂的北极星的金水珠。
嘴里在不住的微语着可爱的动人的名子。
后来,她向后一躺,伸了一个幸福的疲惫的懒腰,侧着身子,屈成一团,就入到梦乡了。
院中雄鸡已经司晨了。
戴梅陀与郭万秋在园里做活已经是第二个礼拜了。
树统统都剪好了。洼也挖好了,树干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涂好了。
还得要割葡萄枝,将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发大的半开的樱桃花苞上已经涨着淡红的颜色。
收工的时候甘默放下锄说:
“明天阿拉郝给一个好天,樱桃开起来,是很好看的。”
早晨全园都汛滥着柔媚的淡红的轻浮的荡漾的花浪。
这日正是礼拜。戴梅陀一个人从早晨就来了。郭万秋到三哩远的当俘虏的养蜂的匈牙利人那里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经在做着活,带着欢迎的样子给戴梅陀点着头。
他已经干了便宜事。俄国的士兵是不要钱的很好的做活人。
“谢谢!……不久我们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锄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着主人挖着水渠。
女人们在葡萄树上乱忙着。
美丽亚尽力的用刀子割着葡萄枝,眼睛时时瞟着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闪着的红星。
突然间她觉着激烈的血潮涌到头上来。
她起来,抓住葡萄架杆子,发昏了的眼睛向园中环顾了一下。
淡红的花浪到处都沸腾了,忽然间她觉得在那久已熟识的平常的树枝上开的不是花,而是大红的红星。
全园都怒放着眩目的大红的星花。
美丽亚踉跄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声什么。戴梅陀抬起头来。
美丽亚没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着。她仍然不答。
那时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声,倒到葡萄架杆子上,杆子被压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骂起来。
戴梅陀走上去护她。
“掌柜的,为什么打呢?你没瞧见——女人在太阳下边晒晕了。没精神的。”
“女人应当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该驱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为什么这样?女人是助手,应当要怜惜女人,尊敬女人。应当把她扶起来,喷点水。”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奥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着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总!教主没有吩咐……请把水倒了吧。叫女人们来扶她。”
他向他的妻们喊了一声,她们都跑来把美丽亚扶起来,架到家里。
戴梅陀把手挣脱了,带着轻视的神气望着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帐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谁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还坏!女人生了我们,受了苦,一辈子都为我们做活。难道可以轻视女人吗?”
甘默耸了耸肩。
过了两天都割着葡萄枝。
男人们在很长的葡萄树行的一端做着活,女人们在另一端做着。
戴梅陀在树行间走着,隔着葡萄枝望见那一端闪着的长衫,望见那用心用意做着活的小手。
“那个大概就是昨天晕倒的,”他想着。
戴梅陀到现在还不能将她们辨清楚。身干一个样,长衫一个样,都戴着狗笼嘴。谁晓得那是那呢?
树行尽了。
戴梅陀割着干枝的头端,举目一望,甚觉茫然。隔着疏枝望见一副两颊绯红的可爱的惊人的美丽的容颜。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阳一般的发着光辉,丰满的美丽的半月形的双唇上挂着微笑。
伸着纤手,火焰一般的抖颤着,到那强壮的兽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触了一下。
后来把手指贴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来,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动一动的,惊愕的欣喜的久站着。
“怎么不做活呢,老总?”走到他跟前的甘默问着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会。
“有点累了……太阳晒得太利害。好!”
“太阳是好的。太阳是阿拉郝做的。太阳——不分善人恶人一齐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连你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这胖鬼讨这样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这狗仔子。”他心里想着。
后来拿起刀子,恶恨恨的,聚精会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时候。
这夜在营房里的硬床上,在同志们的甜睡中和气闷的暑热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总想着那惊人的面容。
“这样一朵纤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来红一样。嫁了这样一个鬼东西。大概打的怪可怜的。”
那美丽的面容招唤的可爱的给他微笑着。
工作快到完结的时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园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对园子满怀着惜别的心情。
他割着葡萄枝,时时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着,——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难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园里移动着可笑的口袋,面上盖着极密的琴白特,隔着它什么也辨不出来的。
已经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园头坐下休息,卷着烟草。
当擦洋火的时候,觉得肩上有种轻微的接触,并望见伸着的手。他快忙的转过身来,但琴白特没有揭开。
只听得低微的耳语,可笑的错误的异地的语言。
“弗作声,老总……夜……鸡啼……墙头……你知道?”她赶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围墙的破墙头指着。
“我等你。等老总……甘默亚拉马日沙一旦[20]……老总好!……美丽亚爱老总。”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丽亚藏起了。
戴梅陀连呵呵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她后边望着,摇着头。
“真是难题!一定是找我来幽会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别跳到坑里去!这次一定没有好下场。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掷了烟卷,起来。
郭万秋走来了,甘默在他后边跟着。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谢谢。老总们真好,真是会做活的人。来吃果子吧。来当客吧。”
甘默给红军士兵们握了手,送到门外。
血红的太阳吞没了旷野的辽远的白杨的树顶。
戴梅陀不作声的走着,望着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吗?”
戴梅陀抬起头来,耸了耸肩。
“你瞧,这是多难的事。掌柜的女人请我半夜去幽会的。”
郭万秋好象树盘似的站在当路上,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来。
“不撒谎吧?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戴梅陀短简的答着他。
“这么这么……你怎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么?”
“同他们来往是危险的!他们是凶恶的人!不要头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许我把他们的头拔下来的。不过别把她弄到火坑里去。叫我去就去,因为她很请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讨厌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么呢,祝你们的好事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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