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竖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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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万秋,你别开玩笑,因为这不是什么儿戏。我觉得那女人在那绅士手里,好似畜牲一样活受罪。她要人的话去安慰呢,去同她谈知心话呢。”

    “你怎么同她谈呢?她不会说俄国话,你不会说她们的话。”

    戴梅陀耸了耸肩,啸着,仿佛想逐去那无益的思想,说:

    “要是爱,那就用不着说。心心相……”

    晚饭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烟,决然的起来到排长那里去了。

    “鲁肯同志,请把手枪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干什么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请我去看他们结婚的。请让我去玩一玩,手枪带着可以防什么意外,因为他住在镇外花园里,夜间回来方便些。”

    “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有手枪,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附近没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长由手枪匣里把手枪掏出来,给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枪接到手里,看了看,装在兜里。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由营房出来,顺街上走着。

    薄雾起了,很大的,倾斜的,暗淡的,将没的月亮在薄雾里抖颤而浮动着。

    到会期还有两小时。

    戴梅陀下了狭街道的斜坡,走到桥跟前,过了齐河,坐在岸边的一个大平石上。

    溅溅的河流,沸腾着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桥柱上,飞溅到空中,空气中都觉得湿润而气闷。

    齐山峰上的积雪,映着淡绿的真珠的光辉。

    戴梅陀坐着,凝视着石间的急流组成的花边似的旋涡,卷了起来,又飞了出去,一直看到头晕的时候。

    第一声雄鸡的啼鸣远远的由镇中的深处送来。

    戴梅陀由石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向山走去了。走过了死寂的集市。在铺子旁边,一匹在旷场上闲跑的马,走到他跟前,热腾腾的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干草气扑到他脸上,马低声的温和的嘶着。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转入一条熟识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园走去了。

    心脏一步比一步击得响而且快起来,鬓角的血管也跳起来,发干的舌头勉强能在口里打过弯来。

    右边展开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着习惯划一个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导员的讲演,就低低的骂了一句算了。

    跨过了残垣,沿着杨柳树行,无声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园中的破墙头跟前。破墙头好似一个破绽一般,在灰色的围墙上隐现着。

    破墙头对面兀立着一个被伐的树盘。戴梅陀坐到上边,觉得浑身在发着奇怪的寒颤,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热了的手枪。

    雄鸡又鸣了。月亮完全没入山后,周围黑暗了,寒气上来了。

    细枝在树杪里沙沙作响,多液的花蕾发着香气。

    墙那边哗喇的响了一声。戴梅陀坐在树盘上,向前伸着身子。

    破墙头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轻轻的跳到荒原里。

    “老总?……”戴梅陀听到抖颤的微语。

    “这里!”他答道,站起来,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扑向前去,那抖颤的烧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里颤动着。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会把她紧紧的抱住贴着自己。

    他语无伦次的微语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爱的小姑娘!”

    美丽亚偏着头,用那黑溜溜的,火热的,无底井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的脸,后来双手抱着他的颈,把颊贴到他的颊上,低语些什么温柔的,抖颤的,动情的话。

    戴梅陀不懂,只紧紧的将她拥抱着,用嘴唇去找着她的嘴唇,当找着的时候——一切都沉没在响亮的旋风里了。

    好似齐山积雪上赤霞的反光,一连三夜在燃烧着。

    戴梅陀成了疯疯癫癫,少魂少魄的了。红军兵士们都哈哈大笑着,猜七猜八的胡乱推想着。

    但是他的心儿全不在这上边,就是白天当洗马,练习去障碍,或听政治指导员讲演巴黎公社的时候,那无底的眼睛和红玉的嘴唇现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夜里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鸡鸣以前,温顺的女人接受着憎恨的丈夫的宠爱,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当性欲满足了以后,就上到二层楼上,不久,当他的鼾声把芦苇风屏震动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响的起来,好似看不见的黑影一般,经过葡萄园去到水渠上,仔仔细细的由嘴唇上,颊上,乳上,将丈夫拥抱的痕迹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复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墙头跑去了。

    她两三小时无恐惧,无疑惑的同俄国的,强壮的,羞答答的,温柔的士兵饮着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给她微语着那些不明白的动情的蜜语,好象她给他微语的那些一般。

    当第三夜完了以后,美丽亚回来的时候,宰拉睡醒了,到园子去上茅房。

    她看见一个黑影在树间轻轻的移动着。

    初上来把她骇了一跳——是不是恶鬼在园中游魂,等着拉她到地狱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丽亚。

    摇了摇头,回到房里,又盖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诉了甘默。

    不是因为妒嫉。她爱惜而且怜悯美丽亚,可是,——不成规矩。良家的女子夜里不应当不知去向的在园里走。

    甘默的血涌上了心头,把眉头一皱,说道:

    “别作声!……”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层楼上,美丽亚起来了。

    甘默静悄悄由二层楼上下来,跟在她后边,爬过了葡萄园。

    看着美丽亚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墙头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里。

    他爬到墙跟前,由破墙头上望着。

    心血涌到头上来,腿也抖颤了。恶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时想到同老总干是危险的。老总一定有手枪,当甘默还没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时候,老总会早用手枪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齿咬着围墙的干土,顺着嘴唇流着白沫。但不作声的冷结在气疯的紧张的注意中。

    他看见美丽亚如何同戴梅陀辞别,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镇里的街上走去,美丽亚如何的在他背后望着。

    她愁眉不展的低着头,静悄悄的,轻轻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脚刚刚跳过破墙头,——甘默一声不响的扑到她跟前。

    美丽亚短短的叫了一声,坚硬的手掌就盖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么妻!……去偷外教的俄国人,你这该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义……按教规去处分你……明天……”

    但是,美丽亚竭着猫一般的弹力,由那橡树似的手里挣脱出来。

    她的气成疯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里乱闪着。

    “鬼东西!……坏东西!……杂种,你这顶坏的东西!……我憎恨你,……你这该咒的,我憎恨你!……我爱兵士!……趁我还没把你打死的时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惊骇的战栗着。他第一次听见女人口里说出这些话。无论他自己,无论他的父亲,无论他父亲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话。他觉得脚下的地都漂浮起来了。

    他不知所措的环顾了一下,望见旁边一根搭葡萄架的带刺的长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挥,打到女人的腰里。

    美丽亚倒了,那时甘默牛一般的吼着,挥起棍子,不紧不慢的到她身上排着。

    她初上去呻吟着,后来就不作声了。

    甘默掷了棍子,弯下腰向着那不动一动的身子。

    “够了吗,狗东西?”

    但是可怜的缩成一团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觉到左脚跟上边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难忍的楚痛,美丽亚的牙齿竭着疯狂的力气在那里咬了一口。

    那时他痛得呵哈了一声,由腰里抽出刀子照美丽亚的乳下边刺进去。血窜到他手上,身子抖颤着,脚乱踢着。

    呻吟了一声就寂无声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着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尸上踢了一脚,跛行着回去了。

    彩霞已经在齐山上的宵夜的碧蓝的地毡上织成了轻微的绿花。岩石分外的发着黑色,河流声渐渐的低了下去。

    营房门口的快活的守卫的背着马枪,低声的动人的唱着关于青春,关于斗争,关于农民的歌。

    唱着,在门口来回的走着。一点钟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会回来。在门口同守卫的谈了一会,把自己的幸福给他分了一点。把守卫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着呵欠,用手摸了摸门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镇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来,向前伸着身子,忙快的端起枪来。

    望见在对面的围墙下爬着一个什么东西。

    围墙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个什么灰色的斑点向他蠕动着。

    “谁在走的?”

    枪机搬的响着。

    寂静……沉重的,潮湿的,晨曦以前的寂静。

    “谁在走的?”守卫的声音抖颤了一下。寂静。但守卫的已经显然的望见在墙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着……不像狗也不像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在墙跟蠕动着。

    “站住!我要开枪的!”守卫的喊着。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枪的标星向斑点瞄着准。

    他的手指已经放到搬钩上去的时候,微风由墙跟前送来一声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马枪。

    “这是什么家伙,他妈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墙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个人身子的轮廓,半坐着靠着围墙。

    “这是谁?”

    没有回答。

    守卫的弯下腰,就看见好象用粉笔涂了的白脸,带着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脱下的小衫里,望见流着什么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乳头。

    “女人!……你这家伙!……怎么的!……”

    他直起腰来。

    空气中激动着啸子的颤音。

    营房里的人们都乱动着,说着话,点着灯,红军士兵们都只穿一条衬裤,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带着枪和子弹匣。

    “什么?……为什么打啸子?……在那里?……谁?……”

    “排长同志,到这里来。这里有个死女人……”

    排长向围墙跟前跑过去,但戴梅陀已经飞到他前边去,跑到跟前,望着,紧紧握着拳头……

    “用刀子戳了她,鬼东西,”低声的,气愤愤的对排长说。

    “这是谁?她是谁家的女人?”

    “我的,排长同志!就是我爱的那一个。”

    排长向墙跟前的死白的脸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转移到戴梅陀的坚硬的脸上。

    在那经过欧洲大战的和经过国内战争的排长的嘴上,抖颤着怜惜的褶纹。

    “呵……都站着干吗呢?……把她抬到营房去。或者还活着的……可惜医生没有在,去领药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导员会医道的。架起来!”

    那些惯于拿枪的铁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丽亚抱了起来。

    到营房里,把她放在排长的床上。

    “请快跑去请指导员去!告诉他说伤了人,要裹伤的!”

    三个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导员去了。

    “弟兄们,都走开,别挤到这里……空气要多一点的!……呵哈,鬼东西!”排长说着,弯下腰,把煤油灯照到美丽亚身上,把布衫拉的将乳头盖起来。

    “戳的多利害!”他望着由右乳下边一直穿到锁骨上的很深的刀伤:“差一点没有穿到奶头上。”

    “死不了吧,排长同志?”戴梅陀抖颤的问道。

    “为什么死呢?……别说丧气话!死是不会死,得受一点苦。你作的好事。将来希同志约束我们,恐怕要比他的鹌鹑还严呢。”

    戴梅陀好象扇风箱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呢,你爱她吗?”

    “怎么呢,排长同志?我不是儿戏的,不是强迫的,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看她很受那鬼东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里很过不去。这么小的。这么好的,简直是小雀子装在笼子里。我很可怜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样,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她也不明白我说的……”

    “在那里?谁受伤了,什么女人?”指导员走来问着。“闹什么玩意呢?”

    “不,不是闹玩意,可以说是一件奇事。因为你懂得医道,因为医生没在营里,所以我着人把你请来。帮她一点忙吧!不然戴梅陀会心痛死了呢!”排长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导员说着,向美丽亚弯着腰。

    “弟兄们,拿点水来,最好是开过的,拿两条手巾和针来……呵,快一点……”

    “怎么一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已经是被一个红军士兵惊醒的连长希同志说的话。

    排长把身子一挺,行着举手礼。

    “官长同志,报告……”

    希同志不作声的听着报告,怒视着排长,用手指拈着胡子,平心静气的说:

    “戴梅陀因无连长允许,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鲁肯同志,因排内放荡和不善于约束部下,着记过一次。”

    后来希连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了。

    “连长同志!”指导员喊道。“对女人怎么办呢?”

    连长转过身来,沉思了一下。

    “伤裹一裹,送到医院去。早晨到我那里去。关于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晓得这会闹出什么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充军似的生活就这样也够过了。”

    早晨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红军士兵们在集市上都谈着昨夜所发生的事件。

    居民们都摇着头,哭丧着脸,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慕拉由寺里出来,前后左右都被人民包围着到茶社去了。

    希连长和政治指导员由早晨起都在茶社里坐着。

    指导员好久的,激烈的给希连长说不能够把美丽亚交给丈夫去。

    “希同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切宗旨的,反对共产主义伦理的。要是女人甘心离开丈夫,要是她爱上别的人,我们的义务就是要保护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过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没有?”

    “我知道……可是你晓得,要是我们不放她,——怕周围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动起来的吧?你晓得这将来会闹到什么地步呢?那时怕要把我们都要赶走的。你晓得什么叫做东方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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