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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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伏尔迦河被锋利地吃了进去。沿崖只有白辛树生长着的空荡荡的童山,突出在伏尔迦河里,这以四十威尔斯忒的眺望,高高地挺然立于伏尔迦之上。名曰乌佛克山,——世纪在这里保存了自己的名字。

    在乌佛克的顶上,发见了遗迹和古坟,考古学家包迪克为要掘出它来,和先前在伏尔迦河上作工的一队工人一同光降了。发掘亘三周间,世纪被从地下掘起。在乌佛克,有古代街市的遗迹发见了。石造的水道的旧迹,屋宇的基础,运河等类皆出现。为石灰石和黑土所埋没的这建筑物,并非斯启孚和保加利亚人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不知何人从亚细亚的平原来到这里,想建立都会,而永久地从历史上消灭了的。他们之后,这不知何人之后,这里便来了斯启孚人,他们就留下了自己的坟墓。在坟墓里,石的坟洞里,石的棺里,穿着一触便灰烬似的纷纷迸散的衣服的人骨,和刀,银的花瓶——这里是有阿拉伯的钱币的,——画出骑马人和猎夫模样的瓶和盘子——这里是曾经盛过饮料和食物的——这些东西一同倒卧着;脚的处所,有带着金和骨和石做成的鞍桥的马骨,那皮是成了木乃伊似的了。石的坟洞里,是死的世界,什么气味也没有,非进那里面去不可的时候,思想总是分明地沉静下去,心里是涌出了悲哀。乌佛克的顶上,是光光的。在炎热的暑气中,展开了蒙着银似的尘埃的硬毛,苦蓬生长着。而且发出苦的气味来。这是世纪。

    世纪也如星辰一般,能教诲。包迪克知道苦的欢喜。考古学家包迪克的理解,是上下几世纪的。事物总不诉说生活,倒诉说艺术。事件,已经便是艺术了。包迪克也如一切艺术家一样,由艺术来测度了生活。

    在这里,乌佛克和曙光一同开始发掘,用大锅烧了热汤。发掘了。正午,从公社里搬了食物来。休息了。又发掘了。直到傍晚。晚上,堆了柴,烧起篝火来,围着它谈天,唱歌……在山峡的那边的村子里,都在耕耘,收获,饮,食,眠——为了要活。山崖下面的公社里,也和这一样,做,食,眠;而且一切人们,还想十足地喝干生活的杯,饮尽平安和欢乐。和照例的炎热的日子一同,热的七月是到了。白天呢,实在耀眼得当不住。夜呢,送来了惟夜独有的那轰动和平安。

    或者在掘开夹着燧石和鬼石(黑而细长的)的干燥的黑土,或者将土载在手推车子上,运去了在过筛。掘下去到了石造的进口了。包迪克和助手们都十分小心地推开了石块。坟洞是暗的,什么气味也没有。棺在台座上。点起煤油灯,画了图。烧起镁光来,照下了照相。寂静,也没有出声的人。揭开了大约十普特重的成了苍白的盖石。

    “这人恐怕就这样地躺了二千年,二十个世纪了罢。”

    一边的山崖的近处,在掘一种圆圆的建筑物的碎片,聚在粗布上。那建筑物的石块,是未为时光所埋没,露在地面的。夜间闺女们来跑了一圈的,就是这废址。

    乌佛克是险峻地挺立着。在乌佛克下面,任性的河伏尔迦浩浩地广远地在流走,在那泛滥区域的对面,则美陀益尼的森林抬着参差不齐的头。——在美陀益尼森林里,是逃兵和流氓的一团做着窠,掘洞屋,搭棚舍,丛莽阴里放着步哨,有机关枪和螺旋枪,倘遭干涉,便准备直下平原,造起反来,侵入市街去,但这事除了从村子里来的农夫以外,在乌佛克,是谁也不知道的。

    三

    太阳走着那灼热的路程。白天里,为了炎热和寂静,令人不能堪,熔化了玻璃似的细细的暑热,在远方发抖。午后的休息时间,那泰理亚走到发掘场,坐在倒翻在掘开的泥土里的手推车子上,和包迪克一同晒着太阳在谈话。太阳是煌煌地照临。手推车子上,黑土上,草上,天幕上,都有杂色的条纹绢一般的暑热的色彩。

    那泰理亚讲些暑热的事,革命的事,最近的事。——她竭全身的血以迎革命,希望革命的成就——而今日之日,却落得了苦蓬。今日之日,是用苦蓬在放散着气味。——她也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加以为了包迪克将头靠在她的膝髁上,为了她的小衫的扣子脱开了,露着颈子,而且又为了热得太利害,她觉到别的苦蓬了。关于这个,她一句也不提。而她仍然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

    包迪克仰天躺着,半闭了那灰色的眼睛,握着那泰理亚的手。她为了热,为了恼,闭了嘴的时候,他就说起来:

    “俄罗斯。革命。是呵。苦蓬在发气味呀,——生和死的水。是的。什么都灭亡下去了。没有逃路。是的……你去想想那个俄罗斯的童话罢——‘生和死的水’的话。呆伊凡已经完全没有法子,自己这里是一物不剩,他连死都不能够了。但是,呆伊凡胜利了。因为他有真实。真实是要战胜虚伪的。一切虚伪,是要灭亡的。童话这东西,都是悲哀和恐怖和虚伪所编就的东西,但无论什么时候,总靠真实来解开。看我们的周围罢,——在俄罗斯,现今岂不是正在大行童话么?创造童话的是国民,创造革命的也是国民,而革命现在是童话一般开头了。现在的饥荒,不全然是童话么?现在的死亡,不全然是童话么?市街岂不是倒回到十八世纪去,童话似的在死下去么?看我们的周围罢——是童话呀。而且我们——我们俩之间,也是童话呵。——你的手,在发苦蓬的气味哪。”

    包迪克将那泰理亚的手放在眼睛上,悄悄地在手掌上接吻了。那泰理亚低头坐着。束发挂了下来。——而且她又激切地觉得,革命之于她,是和带着悲哀的欢喜,带着苦蓬的悲哀的那强烈的欢喜相联系的。是童话。乌佛克也是童话里的东西。美陀益尼也是童话里的东西。有着马克斯似的,凯希吉[5]一般黑心的怪物马克斯似的络腮胡子的那绥蒙·伊凡诺微支,也是童话里的东西。

    手推车子。天幕。泥土。乌佛克,伏尔迦,远方,都为炎热炙得光辉灿烂。四近仿佛像要烧起来,既没有人气,也没有人声。太阳走着三点时分的路程。从手推车子下面和掘土之后盖着草席的洞里,时时爬出些穿着红的短裤和粗布裤子的各自随意装束的人物来,细着眼欠伸一下,到水桶里去喝水,吸烟。

    一个男人坐在包迪克的面前,点上了烟卷,摩着袒露的毛茸茸的胸膛,一面慢慢地说:

    “喂,动手罢,弗罗理支老板,……用马,就好了,密哈尔小子,得敲他起来,那畜生,死了似的钻在土里面。”

    一到傍晚,络纬叫起来了。那泰理亚挑着大桶,到菜圃去给苗床浇水。额上流着汗,身子为了桶的重量,紧张得说不出,甜津津地作痛。溅在赤脚上的水点,来了凉爽的心情。一到了傍晚,野雀便在樱桃树的茂密中叫了起来,令人想到七月,于是立刻不叫了。最后的蜜蜂向着箱巢,黄金色的空气中悠悠然飞去。她走进樱林密处,吃了汁如血液的樱桃。丛莽之间,生着蓝色的吊钟草和大越橘,——照常采了一些,编起花环来。在楼顶的自己的屋子里,地主的小姐的屋子里,玩弄着装奁中的旧绢布,她一面嗅着蜡香和陈腐的发酸的气息。她用新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屋子——屋子里面,罩满着带些苍味的黄昏,轻倩的颤动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走,有着旧式的颇为好看的花纹的蓝色墙壁,就用那旧式的沉静,省事地单纯地来迎接了。她在盆子里用凉水洗了浴。

    听到了绥蒙·伊凡诺微支的脚步声,——走到崖下去躲避他,躺在草上,闭了眼睛。

    太阳成了大的黄色的落日,沉下去了。

    四

    夜里很迟,包迪克和那泰理亚同到发掘场来。天幕旁边,堆了柴,生着火,煮着热汤。柴山吐着烟焰,爆着火星,明晃晃地烧着。大约就为此罢,似乎夜就更加热,更加暗,也更加明亮了。远处的平野上有闪电。有将锅挂在柴火上煮水的,有躺的,也有坐的。

    “那夜的露水,是甜的,做得药,列位,这给草,是大有好处的呀。蕨的开花,也就在这一夜。倘要到那林子里面去,列位,可要小心才好,因为所有树木,在那一夜,是都在跑来跑去的呀……真的呢……”

    大家都沉默了。

    有谁站了起来,去看锅子的情形。弯曲的影子爬着丘冈,落在山崖的对面。别一个取一块炭火,在两只手掌上滚来滚去,点着烟卷的火。约一分时,非常之静。在寂静里,分明地听到蟋蟀的声音。篝火对面的平野上有闪电。死一般的那光,鲜明地出现,于是消失了。从平野上吹来了微风,那吹送的不是暑热,是凉意,——于是,雷雨正在从平野逐渐近来,是明明白白了。

    “我呢,列位,是不情愿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这地方,乌佛克这地方,是古怪的处所呀,什么时候总有苦蓬的气味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6]的时代,这里的这顶上,有过一座塔。那塔里,是关着波斯国的公主的,但那波斯国的公主,可是少有的美人呵,那是,列位,变了乌老鸦,成了狼一般的恶煞,在平野上飞来飞去,给百姓吃苦,带了各色各样的祸祟来的。这是先前的话了……听到了这事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便来到塔旁边,从窗子一望,公主可刚刚在睡着。其实呢,躺着的不过是公主的身子,魂灵却没有在那里的,但司提班竟没有留心到。因为魂灵是,列位,化了乌老鸦,在地上飞着呵。司提班叫了道士来。从窗间灌进圣水去……这么一来,好,要说以后的事,是无依的魂灵,在这乌佛克四近飞来飞去,原来的身子里是回不去了,碰着石壁,就哭起来。塔拆掉了,司提班系在高加索山里了,可是公主的魂灵还是无依的,哭着的……这地方,是可怕的,古怪的地方呵。娃儿们想和那标致的公主相像,常常,在半夜里,就恰是这时刻,赤条条地跑到这里来,不过并不知道那缘故……就因为这样,这地方生着苦蓬,也应该生起来的呀。”

    有谁来打断了话头:

    “可是,小爹,现在是,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拉旬头领也已经不系在那山里了,掘一通不也可以了么?现在是革命的时节了,人民大家的反抗时节了哩。”

    “那是不错的,年青人,”首先的汉子说。“但是,还没有到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那么地步呵。要一步一步地呵,唔,年青人,一步一步地,什么都是时节呵。革命——那确是如你所说,我们国度里的革命,是反抗呀。时节到了呀……一步一步地呀……”

    “不错……”

    一个土工站起身,到天幕这边来了。一看见包迪克,便冷冷地说:

    “弗罗理支,你在听了么?我们似的乡下人的话,你怕不见得懂……我们的话,那里能懂呵。”

    大家都住了口。有的学着别人,坐得端正点,吸起烟来。

    “现在是好时节呵……列位,对不起。无缘无故的坏话,说不得的。老爷,再会再会。”穿着白色短裤的白发的老人,站了起来,赤着脚,向村落那边踉跄走去了。人影消失在昏黑里。

    电闪逐渐临近,增多,也鲜明起来,夜竟深深地黑了下去。星星闪烁了。风飞着树叶,凉爽地吹来。从辽远的无际的那边,传来了最初的雷震。

    那泰理亚坐在手推车子上,低了头,两手抵住车底,支着身体,篝火微微地映照她。她直到本身的角角落落,感着,尝着强烈的欢娱,欢娱的苦恼,甜的痛楚。她知道了苦蓬的苦的悲哀——愉快的,不可测的,不寻常的,甘甜和欢喜。而粗野的包迪克的每一接触,还被苦蓬,被生的水,烧焚了身躯。

    那一夜,没有能睡觉。

    雷伴着狂雨,震吼,发光。雷雨在波斯公主的塔的遗迹的席子上,来袭那泰理亚和包迪克。那泰理亚知道了苦蓬的悲哀——波斯的公主留在乌佛克而去了的那妖魔的悲哀。

    五

    曙光通红地开始炎上了。

    到破晓,从市街到了军队。在乌佛克上面架起大炮来。

    肥料

    L.绥甫林娜

    关于列宁,起了各式各样的谣言。有的说,原是德国人;有的说,不,原是俄国人,而受了德国人的雇用的;又说是用了密封的火车,送进了俄国;又说是特到各处来捣乱的。先前的村长什喀诺夫,最明白这人的底细。他常常从市镇上搬来一些新鲜的风闻。昨天也是在半夜里回来的。无论如何总熬不住了,便到什木斯忒伏的图书馆一转,剥剥的敲着窗门。瘦削的短小的司书舍尔该·彼得洛维支吓了一跳,离开桌子,于是跑到窗口来了。

    他是一向坐着在看报的。

    “谁呀?什么事?”

    什喀诺夫将黑胡子紧紧的贴着玻璃,用尖利的声音在双层窗间叫喊道:

    “逃掉了!用不着慌。今天夜里是不要紧的!刚刚从镇上逃走了!”

    “阿呀,晚安。亚历舍·伊凡奴衣支!究竟,是谁逃掉了呀?”

    “列宁呵。从各家的银行里搜括了所有的现款,躲起来了。现在正在追捕哩。明天对你细讲罢。”

    “坐一坐去。亚历舍·伊凡诺维支,就来开门了。”

    “没有这样的工夫。家里也在等的。明天对你细讲罢。”

    “带了报纸来没有呀?”

    “带了来了。但这是陈报纸,上面还没有登载。我是在号外上看见的……呸,这瘟马,布尔塞维克的瘟马,忒儿忒儿。”他已经在雪橇上自己说话了。“不要着忙呀!想家罢咧,想吃罢咧!名字也叫得真对:牲口……”

    但是,到第二天,就明白了昨夜的欢喜是空欢喜。在市镇上受了骗的。一到早晨,便到来一个带着“委任状”的白果眼的汉子,而且用了“由‘苏那尔科谟’给‘苏兑普’的‘伊司波尔科谟!’”[7]那样的难懂的话语,演起说来。列宁并没有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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