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什喀诺夫,是纳贝斯诺夫加的人。坦波夫加的兵士将他革掉了。现在是不知道甚么行政,那兵士叫作梭夫伦的在拜帅。在一回的村会上,他斥骂什喀诺夫道:
“这多嘴混蛋!你对于新政府,在到处放着胡说白道的谣言。”
梭夫伦并不矮小,而且条直的,但还得仰看着什喀诺夫的眼睛,用乌黑的眼光和他捣乱。什喀诺夫要高出一个头。他也并不怯,但能捉摸人们的脾气,轻易是不肯和呆子来吵架的:
“摆什么公鸡扑母鸡的势子呀?不过是讲了讲从市镇上听来的话罢了。不过是因为人们谎了我,我就也谎了人。岂不是不过照了买价在出卖么?”
农人们走了过来,将他们围住。有委任状的那人喝茶去了。集会并没有解散。村里的人们,当挨家挨户去邀集的时候,是很费力的,但一旦聚集起来,却也不容易走散。一想也不想的。
大家在发种种的质问之间,许多时光过去了。村里的教友理事科乞罗夫,在做什喀诺夫的帮手:
“梭夫伦·阿尔泰木诺维支,不要说这种话了。亚历舍·伊凡诺维支是明白人。不过将市镇上听来的话,照样报告了一下。即使有点弄错……”
梭夫伦并不是讲得明白的脚色,一听到科乞罗夫的静静的,有条有理的话,便气得像烈火一样,并且用震破讲堂的声音,叫了起来。集会是往往开在学校里的。
“同志!市民!纳贝斯诺夫加的东西,都是土豪!唱着小曲,不要相信那些东西的话。现在,对你们讲一句话!作为这集会的议长讲一句话!”
他说着,忽然走向大家正在演说的桌前去。退伍兵们就聚集在他旁边。涨满着贫穷和鲁钝的山村的退伍兵的老婆和破衣服,就都跟在后面。纳贝斯诺夫加的村民,便跟着坦波夫加的商人西乞戈夫,都要向门口拥出去了。
“不要走散!科乞罗夫会来给梭夫伦吃一下的。”迅速地传遍了什喀诺夫的低语。
梭夫伦的暗红色的卷头发,始终在头上飞起,好象神光一般。下巴胡子也是暗红色的,但在那下巴胡子上,不见斤两。眼睛里也没有威严的地方。只有气得发暗的白眼珠,而没有光泽。
“同志们!纳贝斯诺夫加的财主们,使我们在街头迷了路。我们在战场上流血的时候,他们是躲在上帝的庇荫里的。嘴里却说是信仰不许去打仗。现在是,又在想要我们的血了。赞成战争的政府,是要我们的血的。我们的政府,是不要这个的。”
集会里大声回答道:
“不错,坐在上帝的庇萌里,大家在发财!”
“并且,我们这一伙,是去打了仗的!只有义勇队不肯去。”
“我们是不怕下牢监,没有去打仗的!”
“契勃罗乌呵夫刚刚从牢监里回来了哩……”
“讲要紧事,这样的事是谁都知道的!”
“契勃罗乌呵夫是为了他们的事,在下牢监的!然而我们这些人,是失了手,失了脚的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的。名誉在那里?”
“你们也不要到这样的地方去就好了!”
“!大肚子装得饱饱的。一味争田夺地!岂但够养家眷呢,还养些下牢监的……”
“什么话!打这些小子们!畜生!”
“住口!议长!”
“言论自由呀……”
“梭夫伦,演说罢!”
“什么演说!这样的事,谁都知道的!”
“无产者出头了!便是你们,只要上劲的做工……”
骚扰厉害起来了。声音粗暴起来了。
梭夫伦挺出了胸脯,大叫道:
“同志们!后来再算帐。这样子,连听也听不见!让我顺次讲下去。”
什喀诺夫也镇静了他的一伙:
“住口!住口!让科乞罗夫来扼死这小子。”
大家都静默了。在激昂了的深沉的不平渐渐镇定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摇曳出梭夫伦那明了的,浓厚的声音来:
“同志们!那边有着被搜刮的山谷对面的村民。那些人们,现在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呢,就是你们的同志!但是纳贝斯诺夫加的农民是财主。无论谁的田地,他们都不管。他们全不过是想将我们再送到堑壕去。他们要达达纳尔斯!他们是这样的东西!他们用了上帝的名,给我们吃苦。用了圣书的句子,给我们吃苦。他们是,还是称道上帝,于自己们便当一些。富翁是容易上天堂的。先在这地上养得肥肥胖胖,于是才死掉……”
什喀诺夫忍不住了。有人在群集里发了尖声大叫着。
“不要冤枉圣书罢!圣书上不是写着穷人能上天堂么……”
梭夫伦摇一摇毛发蓬松的头,于是烈火似的烧起来了。他用了更加响亮,更加粗暴的声音,像要劈开大家的脑壳一般,向群众大叫道:
“圣书上有胡说的。富翁是中上帝的意的。有钱的农民很洒脱,对人客客气气。但是,即使对手在自己面前脱了帽,不是这边也不能狗似的摇尾巴么?在穷人,什么都是重担子。所以在穷人,无论什么时候就总怀着坏心思。这是当然的!富翁和贵族们拉着手,什么都学到了。可是穷人呢,连祈祷的句子,也弄成了坏话的句子。弄得乱七八糟。圣书上写道,勿偷。但因为没有东西吃,去偷是当然的。圣书上写道,勿杀。但去杀是当然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唠叨起来了:
“这好极了!那么,就是教去偷,去杀了呀!”
“这真是新教训哩!”
“听那说话,就知道这人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布尔塞维克呵!”
“原来,他们的头领就坐过牢的!”
山村的村民又是山村的村民,在吼着自己们的口吻:
“妈妈的!扼杀他!”
“杀了谁呀?我们这些人杀了谁呀?”
“当然的!打那些畜生们!”
老婆子米忒罗法夫娜觉得这是议论移到信仰上去了,便在山村的群众里发出要破一般的声音道:
“正教的教堂里有圣餐,可是他们有什么呢?”但言语消在骚扰里面了。手动起来了,叫起来了,发出嘘嘘的声音,满是各种的语声了。所有一切,都合流在硬要起来的呻唤声的野蛮的音乐里了。
开初,梭夫伦是用拳头敲着桌子的,但后来就提起了椅子,于是用椅子背敲起桌子来。听众一静下去,就透出了名叫莱捷庚这人的尖锐的叫喊:
“是我们的政府呵!这就够了。他们已经用不着了……”
于是又是群众的呻吟和叫唤。不惯于说话,除了粗野的咆哮和骚扰之外,一无所知的群众。谁也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互相作势,摇着拳头威吓,互相冲撞,推排。快要打起来了。
科乞罗夫推开群众,闯到桌子那面去了。他用那强有力的手,架开了谁的沉重的拳头。从梭夫伦那里挖取了椅子,仍旧用这敲起桌子来。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静下去了。梭夫伦也镇静了自己的一伙。静下去的喊声,在耳朵里嗡嗡的响。于是科乞罗夫的柔和的,恳切的,愉快的低音,便涌出来了:
“兄弟们!野兽里是剩着憎恶的,但在人类,所需要的却是平和和博爱。”
在那柔和的声音里,含着牧师所必具的信念和威严。这使群众平静了。但莱捷庚却唾了一口,用恶骂来回答他。别的人们都没有响。
“愤怒的人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耳朵,是听不见东西的。为什么会这样的呢?为什么兄弟梭夫伦,会将自己送给了憎恶的呢?我们是,不幸为了我们的信仰,受着旧政府的重罚。因为要救这信仰,所以将这信仰,从俄国搬到这里来了的。是和家眷一起,徒步走到寒冷的异地来了的。为要永久占有计,便买下了田地。然而怎样。兄弟们,你们没有知道这一回事么?全村统统是买了的!然而,我们的田地,是用血洗过的。是呵,是呵!旧政府捉我们去做苦工的时候,你们曾经怜悯过我们。便是我们里面,凡有热心于同胞之爱的人,也没有去打仗。但是,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很多的。我们——做着福音教师的我们,实在也去打仗。我的儿子,就在当兵。我们是,和你们一起,都在背着重担的……”
科乞罗夫是说了真话的。在那恰如涂了神圣的膏油一般的声音里,含着亲密,经过了会场的角角落落,使听众的心柔和了。群众寂然无声,都挤了上去。只有梭夫伦挤出了鸭子一般的声音。还有莱捷庚,用了病的叫喊来抗议:
“圣书匠!生吞圣书的!”
大家向他喝着住口,他便不响了。
科乞罗夫仿佛劝谕似的,坦坦然的在演说,恰如将镇静剂去送给病人一样:
“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我们是并没有反对的。正如圣书上写着勿杀那样,我们不愿意战争。我们应该遵照圣书,将穷人拉起来。然而,人的教说,不是上帝的教说。人的教说,是常常带着我们的罪障的,带着夺取和给与——屈辱和邪念的。为什么夺我们的田地的呢?我们并不是算作赠品,白得了田地的。这样的事情,总得在平和里,在平静里,再来商量才好。正因为我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有着兴味,所以在市镇上往来。于是就知道了那主要的先生,乃是凯尔拉·马尔克梭夫[9]。原来,他并非俄国人,是用外国的文字,写了自己的教说的。这可就想看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真真写了的原本了。俄国的人们,他是可以很容易的劝转的。怎样拿过来,我们就照样的一口吞下去。我们的习惯,是无所谓选择。俄国人是关于教育,关于外国语,都还没有到家。即使毫不疑心,接受外国的东西罢,但列宁添上了些什么,又怎么会知道呢?应该明白外国话,将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的教说和俄国的教说,来比较一下子看看的。那时候,这才可以‘世界的普罗列泰利亚呀,团结起来’了!凡是政治那样的事情,总该有一个可做基础的东西。要明白事理,就要时间,要正人君子,要寂静与平和。只有这样子的运用起来,这才能上新轨道。”
当这时候,响起了好象给非常的苦痛所挤出来的莱捷庚的叫一般的声音。
“在巧妙的煽惑哩!这蠢才的圣书匠,同志们,是在想将你们的眼睛领到不知道那里去呵!”
他突然打断了科乞罗夫的演说。没有豫防到,那演说便一下子中止了。
梭夫伦用了忿激的,切实的声音,威压似的叫道:
“够了!真会迷人!我们是不会玩这样的玩艺儿的。同志们,他是咬住着田地的呵!不要一相情愿罢!”
又起了各种声音的叫喊:
“是的!一点不错!骗子!住口!”
“妈妈的!忘了圣书了!”
“给遏菲谟·科乞罗夫发言罢!”
“话是很不错的!”
“后项窝上给他几下罢。他忘掉了说明的方法了!”
“梭夫伦,你说去!替我们讲话,是你的本分呵。”
但莱捷庚跑上演坛去了。忿激的黑眼睛的视线,发着焮冲,颧骨上有分明的斑点的,瘦而且长的他,用拳头敲着陷下的胸膛,发出吹哨一般的声音,沙声说道:
“我这里有九口人!我的孩子虽然小,然而是用自己的牙齿弄平了地面的。可是,那地面在那里呀?我的田地在那里呀?喂,在那里呢?我的兄弟,在战争上给打死了。可是,兄弟的一家里,那里有田地?这兄弟叫安特来,大家都知道,是卖身给了教会了的科乞罗夫给了他吃的么?给了他田地么?这些事,不是一点也没有么?兄弟是死掉了。科乞罗夫领了那儿子去。安分守己的在做裁缝。给那个科乞罗夫,是虽在他闲逛着的时候,也还是给他赚了不知道多少钱的。他却还在迷人!如果我有运道!……”
他喊完了,咳了一下,吐一大口血痰在一只手里,挥一挥手,于是费力似的从演坛走下去了。
梭夫伦赶紧接着他站上去。他的脸显着苍白,眼睛黑黑的在发光。那眼光这才显出威势来。
“同志们!不能永是说话的!我们不是圣书匠,好,就这么办罢,全村都进布尔塞维克党。另外没有别的事了!喂,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群众动摇起来了,于是跳起来了,大家叫起来了。
“这是命令呵!”
“再打上些印子去!反对基督的人们,总是带着印记的。”
“该隐也这样的!”[10]
“登记,登记!”
梭夫伦发出很大的声音,想使大家不开口:
“全村都到我们这一面来!他们是在想骗我们的!喂,穷的山村的人们,来罢!没有登记的人,是不给田地的呵!”
“一点不错!就像在野地上拔掉恶草一样,不要小市民的,不愿意和小市民在一起的!”
“喂,不是这一面的,都滚出去!”
“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十七岁的,笑嘻嘻的,白眉毛的米忒罗哈,便手按着嘴,走向演坛那面去。他的面前立刻摆上了灰色的纸张。
但那司书叫了起来:
“同志,市民!请给我发言。”
当狂风暴雨一般的会议的进行之间,他一向就在窗边,站在人堆里。那地方有几个女教员,牧师和他在。他们在先就互相耳语着什么事,所以没有被卷进这混乱里面去。讲堂的深处还在嚷嚷,但演坛的周围却沉默了。
“市民,这么办,是不行的!这么办,是进不了政党的!”
梭夫伦一把抓住了司书的狭狭的肩头:
“你不登记么?如果不赞成的,说不赞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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