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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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书的头缩在两肩的中间,因此显得更小了,但明白的回答道:

    “不!你们不是连自己也还没有明白要到那一面去么!”

    “哦。好罢。说我们不明白?你们的明白人,我们用不着。那么,到财主那一面去罢!”

    梭夫伦忽然伸手,从后面抓住他的领头,于是提起脚来,在人堆里将他踢开去。司书的头撞在一个高大的老人的怀中,总算没有跌倒。他将羞愤得牵歪了的苍白的脸,扭向梭夫伦这边,孩子似的叫喊道:

    “这凶汉!岂有此理!”

    山村的人们扑向他去;但纳贝斯诺夫加的一伙却成了坚固的壁垒,庇护着他。梭夫伦格外提高了声音,想将这制止:

    “记着罢!快来登记!不来登记的人们,我们记着的!喂,谁是我们这一面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吵嚷了起来。但米忒罗哈已经登记了。

    “保惠尔·克鲁觉努意夫的一家登记了哩……”

    桌边密集着登记的希望者。科乞罗夫摆一摆手,向门口走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几乎全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五个人。演坛的周围发生了大热闹:

    “梭夫伦,梭夫伦,女的另外登记么?还是一起呢?”

    “女的是另外一篇帐。但现在是女人也有权利了哩!孩子不要登记!”

    “什么?那么,孩子就不给地面?——兵士的老婆乌略那,闯向梭夫伦那边去,说。——女人有了怎样的权利了呀?”

    人堆里起了笑声。米忒罗哈用了响亮的声音,在演坛上叫喊道:

    “是睡在汉子上面的权利呵!喂,登记罢,登记罢!”

    头发乱得像反毛麻雀一般的矮小的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将兵士的老婆推开,说:

    “登记了,就不要说废话!”

    “不是说要算帐么!”

    有了元气的梭夫伦,好象骤然大了起来,又复高高兴兴的闪着眼睛了;并且将身子向四面扭过去,在给人们说明:

    “虽说女人是母牛,但其实,也是一样的人。所以现在也采取女人的发言了……”

    两小时之后,梭夫伦便在自己的寓里,将名册交给了从市镇来的一个演说家。

    “这里有一百五十八个人入了党。请将名册交给布尔塞维克去。并且送文件到这里来,证明我们是布尔塞维克党。”

    欢喜之余,那人连眼白也快要发闪了。

    “怎么会这样顺手的呢?出色得很!来得正好。多谢,同志!一定去说到!不久还要来的。同志,你是在战线上服务的么?”

    梭夫伦很高兴,便讲起关于自己的军队生活来,讲了负伤,归休,在军队里知道了布尔塞维克时候的事情等等。他还想永远子子细细的讲下去。但因为那演说家忙着就要出去,梭夫伦便也走出外面了。脚底下是索索作响的雪,好象在诘难这骚扰的地上似的,冰冷的,辽远的,沉默的天,还未入睡的街道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俗谣,这些东西,都混成一起,来搅乱了梭夫伦的心,并且煽起了胜利和骇怕的新的感情了,恰如带了一小队去打过仗似的。

    这时候,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受了梭夫伦的命令,坐着马车到图书馆,叫起司书来,对他说道:

    “快收拾行李罢!就要押上市镇去了。”

    “什么,上市镇去?为什么?”

    “村会的命令呀。你这样的东西,我们用不着。快快收拾罢。”

    “我不高兴去。这太没道理了!”

    “不去,就要去叫起梭夫伦来哩。这是命令呵。”

    司书唾了一口唾沫,唠叨着,一面就动手捆行李。他的脸气得热了起来。梭夫伦这醉鬼先前只是村里的一个讨人厌的脚色!肯睬理他的,只有一个司书。因为看得他喜欢读书,对于这一点,加以尊重了的,不料这回成了队长,从战线上一回来,便变成完全两样的,说不明白的,坏脾气的东西了!被先前从未沾唇的酒醉得一榻胡涂了,是的,是的!恐怕,实在,俄国是完结了……

    他最末一次走进图书馆去,看有无忘却的东西的时候,好象忽然记得起来似的,便说道:

    “钥匙交给谁呢?”

    “梭夫伦说过,送到他那里去。”

    “唔,就是。交给他的!那么,走罢。”

    这之间,梭夫伦已经到了图书馆的左近,站在由村里雇来的马车的旁边了。司书一走近他去,他便伸出一只捏着拳头的手来。

    “哪!”

    “这是什么?唔?”

    “三卢布票!是我给你的。因为你常常照顾我。从来不使人丢脸。哪,收起来,到了市镇,会有什么用处的。”

    司书将梭夫伦的倒生的红眉底下的含羞似的发闪的眼色,柔和的,丰腴的微笑,和这三卢布票子一同收受了。他感于梭夫伦的和善的样子,就发不起那拒绝这好意的心思来。

    一天一天的,生活将剩在他里面的过去的遗物,好象算盘珠一样,拨到付出的那一面去了。而且带来了有着难以捕捉的合律性的春和冬的交代,毫不迷路,毫不误期,决定着在人生道上的逐日的他那恐怖和不安,悲哀和欢乐。而且那生气愈加和生存的根柢相接近,则这样的交代的规则,于他也愈加成为不会动摇的东西了。

    都会是将生命的液汁赶到头上,扩大人们的智慧,使人们没有顾忌,而增强了那创造力的,但从这样的都会跨出一步去,就没有那命令道“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现在就做掉你的工作”的摆得切切实实的时间。在乡村里,泥土在准备怀孕,或者是已在给人果实了。挺着丰饶的肚子的,给太阳晒黑了的,茁壮的农民,在决定着应该在怎样的时刻,来使用他的力气。在这样乡村上——这地方上,是君临着叫作“生活的规定”这一种法则的。而那拚命地吞咽了农民的力气,也还不知餍足的土地的贪婪,也实在很残酷。在这地方,人们的脊梁耸得像山峰一样;血管里流着野兽似的浓厚的血液;肚子是田地一般丰饶。但精神却是贪婪,吝啬的。为了人类的营生活,养子孙,想事物,这些一切的为联结那延长生活的索子起见的大肚子,而搜集地上的果实,加以贮藏的渴望所苦恼。在这地方,人类的创造力也如土地一样,被暗的和旧的东西所挨挤,人们在地母的沉重的压迫之下,连对于自己,也成了随便,成了冷淡了。所以人们就用了恰如心门永不敞开的野兽一般的狡猾,守着那门户,以防苦痛和欢喜的滔滔的拥入。而渴慕着关在强有力的身体里的灵魂的那黑暗的,壮大的人们,则惟在酒里面开拓着自己。然而,快乐的这酒,却惟在土地俨然地喊起“喂!时候到了,创造罢!”来的时候,这才成为像个酒样子的东西。

    土地对于印透那卓那罗夫加[11]和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加的农民们,也命令他们准备割草了。人们就喧闹了起来,蠢动了起来,都从那决不想到一家的团圆之乐,而仅仅为了过野兽似的冬眠而设的房屋里,跳到道路上。穿着平时的短裤和短衫的农民们,但是,节日似的,成了活泼的兴致勃勃的群众,集合在纳贝斯诺夫加村的很大的组合的铁厂那里了。

    太阳所蒸发的泥土的馥郁的香气,风从野外和家里吹来的粪便的气息,葡萄酒一般汹涌了人们的血,快活酒一般冲击了人们的头。老人的低微的声音变成旺盛,少年的高亢的声音用了嘹亮的音响,提起了人们的心,银似的和孩子的声音相汇合了。今天的欢喜的酣醉里,有了新鲜的东西,山村的人们,先前是只靠着得到一点从主人反射出来的欢喜之光,借此来敷衍为什么作工的思想的,但今年却也强者似的喧闹起来了。因为铁厂前面,装置着他们的收割机,成着长长的队伍。太阳和欢喜,使阿尔泰蒙·培吉诺夫的脸上的皱纹像光线一般发闪,肮脏的灰色的头发显出银色来。短小的,瘦削的他,今天也因了劳动,将驼背伸直了,所以他的身子,好象见得比平日长一些了。他仿佛勤恳的主人一样,叫道:

    “梭夫伦,梭夫伦,在这里,阿尔泰木奴衣支,铁厂有几家呀?”

    “十家。”

    “机器这就够么?——”他用了山村的方言,像猛烈的雷鸣一样:“这就够么?”

    乌黑的蓬松的头缩在肩膀里,莱捷庚将锋棱的筋肉和瘦削的颊窝仰向了太阳,仿佛是在请求温热。欢喜之光,使他苏醒了;并且没有像平时那样吃力,便发出沙声来:

    “萨伏式加……那人是我们的一伙。做了事去。叫那人当监督罢。这样子,就大家来做铁匠……”

    教友格莱皤夫——今天是太阳没有从他脸上赶走了阴暗——忧郁地回答道:

    “做铁匠!……运用机器,是要熟练的。培吉诺夫和莱捷庚,倘不好好的学一通做铁匠,是不成的呵……要不然,无论怎样完全的轮子,也一下子就断的。”

    棱夫伦用嘲笑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担心,不要为了别人的疝气来头痛罢,如果断了呢,即使断了,也不过再做一个新的。如果自己不会做,也不过叫你去做就是。再上劲些,格莱皤夫,为了那些没有智识的农民!吸一筒烟罢,真有趣,畅快呵。”

    他用不习惯的手,卷起烟草来了。因为印透那卓那罗夫加的农民们,住在教友的邻近,是不大吸烟的。

    克理伏希·萨伐式加从铁厂的门口叫喊道:

    “梭夫伦,你上市镇去拿了满州尔加[12]来,请一请铁厂的人们罢。那么,就肯好好的做了!这些狗子们在作对,吠着哩。我们会将自己的事情做得停停当当的,你们也赶紧做。还有,说是罗婆格来加[13],你可知道为什么?就因为会烘热脑壳呀。快去取来罢。合着乐队,赶快赶快。”

    “满州尔加是取来在这里。那么,准备乐队罢,赶紧就去。农民什么话都听,只要学起来,就好了。要是打仗,可比不得音乐呀。怎样,什喀诺夫,亚历舍·伊凡诺维支,今天不是老实得很么,村子里都在高兴,他却一声不响,瘟掉了么?”

    “哈哈哈哈!”

    “呵呵呵……”

    “瘟掉了哩!那么竭力藏下了机器,这回却给梭夫伦来用了。”

    “雇罢,怎样,兄弟,雇什喀诺夫来做事罢?怎样?”

    什喀诺夫吐一口唾沫,带黄的眼白发闪了,但是镇静地回答道:

    “要是没有我们,不是什么地方也弄不到机器么?我们是并不想躲开工作的。怎样,梭夫伦,可肯将我们编进康谟那[14]去呢?”

    “先前好不威风,这回可不行了。”

    莱捷庚喊了起来:

    “康谟那的小子们总说机器机器。有谁去取呢,却单是赶掉。”

    “还是没有他们好。枯草就叫他们买我们这边的。”

    “不要给加入呀。”

    “不给加入怎么样呢?给加入罢。他们有马呢。”

    梭夫伦遇到争论了:

    “叫他们像我们一样的来做罢。给加入。要紧的是马。”

    “一点不错……”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质问道:

    “枯草怎么办呢,照人数来分么?照人数?”

    “唔,到学校去,加入康谟那去罢!”

    “连梦里也没有见过的事,可成了真的哩,康谟那!唔,唔!……且慢,怎么一回事,这就会知道的。”

    人们拥到学校方面去了。铁厂里开始了激烈的工作的音乐。莱捷庚留在机器的旁边,因为觉得会被拿走,非用靠得住的眼睛来管不可的。村子里滚着各种人的亢奋了的声音。屋子里是农妇们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互相吆吆喝喝:

    “康谟那里,放进那样的东西去,还不如放进我这里的猪猡去,倒好得多哩!还是猪猡会做事呀。我去笑去。你……”

    “笑去么!好,走罢。你可知道,听说凯赛典加·马理加也有了姘头了哩。四五年前,是没有一个肯来做对手的。到底也找着对手了。”

    铁厂后门的草地上,孩子们在喧闹:

    “什喀诺夫那里的机器,成了我们的了!”

    “倒说得好听!你们的。那么,我们的呢?”

    “也就是你们的呀!”

    “但什喀诺夫的呢?”

    “‘起来罢,带着咒诅……用自己的手’……”

    “唉唉,你这死在霍乱病里的!七年总说着这句话。回家去罢,趁没有打。这不可以随便胡说的。”

    “伯母,你不要这么吼呀!”

    先前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

    弥漫着焦急的,暖热的,郊野的香气的一日,是很快乐的。一天早上,康谟那的代表者要划分草地去了。村里的男男女女,便成了喧嚷的热闹的群集,来送他们。

    拿着木尺,骑在马上的人们,排成了一列。

    “喂,技师们,好好的量呵。”

    “不要担心罢。这尺是旧的呢。”

    走在前面的骑者扬起叫声来,后面的人们便给这以应和。这是自愿去做康谟那的代表的农民和孩子们,是为了旷野的雄劲的欢喜,和农民一同请求前去的志愿者。栗壳色毛和棕黄色毛的马展开了骏足,于是成为热闹的一队,向旷野跑去了。

    满生着各种野草的旷野正显得明媚。雪白的花茅在鞠躬。白的,红的,淡黄的无数眼睛——花朵,在流盼,在显示自己的饶富。禽鸟的歌啭,蟋蟀的啸吟,甲虫的鼓翼,在大气里,都响满着旷野的声音。旷野是虽在冬季,也并没有死掉了的。于是一切东西,便都甘甜地散着气息。花草无不芬芳,连俄罗斯的苍穹,也好象由太阳发着香气。风运来了烟霭。苦草的那苦蓬,也都已开花,送着甜香,锋利地,至于令人觉得痛楚地。旷野全都爽朗,只要一呼,仿佛就会答应似的。呵,呵,呵,呵,唉,唉,唉,唉,远处的微微的轰响……哦,旷野传着人声。哦,野兽呀,禽鸟呀,甲虫呀,来听人声罢!唉,唉,唉……为了叫喊,胸膛就自然扩大起来了。

    大家都跳下马。拿了木尺,踏踏的走上去。

    “慢慢的,慢慢的罢!……为什么这样踏踏的尽走的呀?慢慢的!……”

    “‘踏踏的尽走’么!有这样的脚,就用这脚在走罢咧!”

    “唔,唔,唔!不,兄弟,朦混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要从这里开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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