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我们的红色友军的这个招呼的时候,战士们和司令们的风暴般的欢喜,简直是写不出来的。我们的友军来帮助了。相距已经很不远。他们要不使我们这一伙送掉性命了。红军的士兵便又开心,又气壮,开始去追击退走的敌。追击上去,一直到夜,一直到黑暗支配了一切。
我们竭力的试办,要和来帮的部队相联络,然而这试办失败了。因为在我们和赶紧来帮的部队之间,还有敌军的坚固的墙壁。芦苇和沼泽,又妨碍我们由间道去和友军连合起来。敌军是已经决计在村子里过夜,使他们的无数的辎重,能够运到海边去。
但我们却要利用了夜间来袭击。
离村子的广场并不远,教堂背后,曲波忒在一个大园子里藏着他的中队。他担着大大的任务,即使形势如何改变,也还是非做不可的。战士们坐在草上面,一声不响。战马都系在苹果树和洋槐的干子上,而大枝子上面,篱笆上面,则到处站着守望的红军的士兵。曲波忒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巡阅着自己的战士们,监督着坐在树上的守望者。从小河直到列树路一带,都埋伏着我们的骑兵中队。未来的夜袭的报告,各处都传到了。
郭甫久鹤和我坐在一堆干草后面,和跟着赶来的司令们接洽了几句话。这时候,从船上搬了大盘的食物来了,我们就饿狼似的,都向羹汤那边闯过去,因为自从天亮以来,除了烟卷的烟气之外,就什么也没有到过我们的嘴里面。站在四近的战士们,也步步的走近来。盘子显出磁力,将大家吸引过去了。然而倒运!我们的手头,竟连一柄汤瓢也没有。大家只有两次,得了真是一点点的东西,第一次不很好吃,第二次呢,可不能这么个个都有了。但这也不要紧。我们一伙就用了小刀,叉子,刚用木头雕成的小匙,从锅里舀出羹汤来,直接放进嘴里去。还有果子酱——弄一点烟草——我们就都快活,满足而且高兴了。
决定了到半夜去袭击。藏在园子里的骑兵中队,应该在必要的时机,离开他们的根据地,用一种猝不及防的突击,来完结那件事。
挑选了顶好的人们,派遣出去,要侵入敌阵的中央,到半夜十二点钟,在一两间小屋子上放起火来,并且抛几个炸弹,以给与很大的冲动。
一看见火光和烧着的干草的烟,那就得立刻,全体的狙击兵都开枪,全体的机关枪都开火,狙击兵还要叫起“呜拉”来,但在我们对于敌情还没有切实的把握之前,却不得开始战斗。到处都支配着寂静。我们这里,敌人那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是料不到要有袭击的。人们都似乎踮着脚尖在走路,还怕高声的谈天。大家等候着。
我们已经看见了最先的火光。火老鸦在敌人的阵地上飞舞,几间小屋同时烧起来了。在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炸裂的榴霰弹的钝重的声音,后来的几秒钟里起了些什么事,可不能用言语来描写了。炮兵中队发起吼来,机关枪毕毕剥剥的作响,一切都混成了一个可怕的震聋耳朵的轰音。
冰冷的耸人毛发的呜拉,冲破了夜静,钻进我们的耳朵来。呜拉!呜拉!这好象怕人的震动似的,遍满了村里的街道和园子。敌人打熬不住,舍掉他的阵地,开始逃走了。这瞬息间,埋伏的骑兵中队就一拥而出,给这出戏文一个收束。在烧着的小屋子的火光中,他们显得象是鬼怪一样。出鞘的长刀,喷沫的战马,乱七八遭跑来跑去的人们……
敌人也抵抗了,但是乱七八糟的,又没有组织。他开起枪来了,然而不见他的敌——姑且停止罢,又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也拖延不得多久,哥萨克村就属于我们了。敌人都向田野和沼泽逃散,直到早上,这才集合了他的人们,但他早不想到村子这边来,却一径向着海那边前去了。
在半夜里,战斗之后,我们的哨兵就进了村子,但全部队却一直等到早晨。当我们开进村里去的时候,又受了先前一样的待遇。从园子和人家里,都发出枪声来。他们是并不高高兴兴地招待我们的。到得早上,我们又聚集了新的战利品,并且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大炮,以及别的东西,许许多多都运上了船,以作战胜的纪念。
这时红军的旅团到了村里了。他们接办了我们的工作,要前去追击敌人去。红色别动队的任务是完结了——红色别动队可以回去了。
兴致勃勃地,我们大家带着歌唱和欢笑上了船,回到家乡去。谁都觉得,自己是参加了完成一种伟大而重要的事件了。谁的里面,还都生存着深邃的戏曲底的要素,而自己就曾经是戏曲中的家伙。船只离了岸。响亮的歌声打破了芦苇的幽静。我们在古班河里往上走,经过了和昨天一样的地方——但那时是在冰一般的寂静里,在剽悍的坚决里——而现在却高兴,有趣。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岸上有什么东西等候着,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可能生还的。
然而结果是伟大的。在归途上,我们的战士不过损失了一两打——但自然是顶好的同志们。
在“慈善家”的舱面上,苍白的,柔和的檀鞠克带着打穿的,挫伤的臂膊躺在一个担架上,很低很低的在呻吟。在一座高大的亲爱的坟墓里,就在芦苇的近旁,是钢一般的司令莱雍契·锡觉德庚在作永久的休息……
大家记得起死掉的同志来,船上就为沉默所支配,仿佛有一种沉重的思想,将一切活泼的言语压住了。
然而悲哀又将位置让给了高歌和欢笑。又是有趣的歌曲,又是高兴的心情,好象这一天和这一夜里什么事也没有的一样。
父亲
M.唆罗珂夫
太阳只在哥萨克村边的灰绿色的丛林后面,衰弱地眼了。离村不远是渡船,我必须用这渡到顿河的那一岸去。我走过湿沙,从中就升起腐败的气味来,好象湿透的烂树。道路仿佛是纷乱的兔子脚印一般,蜿蜒着出了丛林。肿胀的通红的太阳,已经落在村子那边的坟地里。我的后面,在枯燥的杂树间缓步着莽苍苍的黄昏。
渡船就系在岸边,闪着淡紫的水在它下面窥。橹在轻轻的跳动,向一边回旋,橹脐也咿哑作响。
船夫正在用汲水勺刮着生了青苔的船底,将水泼出外面去。他仰起头来,用了带黄的,歪斜的眼睛看定我,不高兴地相骂似的问道:
“要摆渡么?立刻行的,这就来解缆子。”
“我们两个就可以开船么?”
“也只得开。立刻要夜了。谁知道可还有什么人来呢。”他卷着裤脚,又向我一看,说:
“看起来,你是一个外路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从那来的呀?”
“我是从营里回来的。”
那人将帽子放在小船里,摆一摆头,摇开了夹着黑色的,高加索银子一般的头发,向我使一个眼色,就露出他那蛀坏的牙齿来:
“请了假呢,还是这么一回事,——偷偷的?”
“是退了伍的。我的年限满了。”
“哦……哦。那么是可以闲散了的……”
我们摇起橹子来。顿河却像开玩笑似的总将我们运进那浸在岸边的森林的新树里面去。水激着容易破碎的龙骨,发出分明的声音。绽着蓝的脉管的船夫的赤脚,就像成捆的粗大的筋肉一样。冷得发了青的脚底,坚韧的牢踏在滑滑的斜梁上,臂膊又长又壮,指节都粗大到突了起来。他瘦而狭肩,弯了腰,坚忍的在摇橹,但橹却巧妙的劈破波头,深入水里去了。
我听到这人的调匀的,无碍的呼吸。从他那羊毛线衫上,涌出汗和烟草,以及水的淡泊味的扑鼻的气味来。他忽然放下橹,回头向我道:
“看起来,好象我们进不去了,我们要在这里的树林里给挤破的了。真糟!”
被一个激浪一打,船就撞在一块峻峭的岩石上。它将后尾拚命一摆,于是总是倾侧着向森林进行。
半点钟后,我们就牢牢地夹在浸水的森林的树木之间了。橹也断了。在橹脐上,摇摇摆摆的飘动着挫折的断片。水从船底的一个窟窿里,滔滔的涌进船里来。我们只好在树上过夜。船夫用腿缠住了树枝,蹲在我的旁边,他吸着烟斗,一面谈天,一面倾听着野鹅的划破我们上面那糊似的昏暗的鼓翼的声响。
“唔,唔,你是回家去的;母亲早在家里等着哩,她知道的:儿子回来了,养她的人回来了;她那年老的心,要暖热起来了。是的……可是你也一定知道,她,你的母亲,白天为你担心,夜里总是淌着酸辛的眼泪,她也全不算什么一回事……她们都是这样的,只要是她们的疼爱的儿子:她们都是这样的……如果你们不是自己生了孩子,抚育起来,你们就永不会知道你们父母的辛苦的心。可是凡有做母亲的,或是做父亲的,都得为孩子们吃多少苦呵!
会有这等事的,剖鱼的时候,女人弄破了那鱼的苦胆。那么你舀起鱼羹来,就要苦得喝不下去。我也正是这样的。我活着,但是总得吃那很大的苦。我耐着,我熬着,但我也时时这样想:‘生活,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你这坏透了的生活的收场呢?’
你不是本地人,是一个外路人。你告诉我,恐怕我倒是用一条绳套在颈子上的好罢。
我有一个女孩子;她名叫那泰莎。她十六岁了。十六岁。她对我说,‘爸爸,我不愿意和你同桌吃东西。我一看见你的两只手,’她说,‘就记起了你就是用了这手杀掉哥哥的,我的身子里就神魂丧失了。’
但这些事都是为了谁呢,那蠢才却不知道。这正是为了他们,为了孩子们呵。
我早就结了婚,上帝给我的是一个兔子一样很会生养的女人。她接连给我生下了八个吃口,到第九个,她也完结了。生是生得好好的,但到第五天,她就死在热症里。我成了单身了。说起孩子们来,上帝却一个也不招去,虽然我那么恳求……我那大儿子叫伊凡。他是像我的:黑头发,整齐的脸貌。是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做工也认真。别一个男孩子比伊凡小四岁。像母亲的。小个子,但是大肚子。淡黄头发,几乎是白的了,眼睛是灰蓝的。他叫达尼罗,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别的七个呢,最大的是女儿,另外都是小虫子……
我给伊凡在本村里结了婚,他也立刻生了一个小家伙。给达尼罗,我也正在搜寻着门当户对的,可是不平静的时代临头了。我们的哥萨克村里,大家都起来反对苏维埃权力。这时伊凡就闯到我这里来:‘父亲,’他说,‘同去罢,我们同红军去!我以基督之名请求你!我们应该帮红军的,因为它是很正当的力量。’
达尼罗也想劝转我。许多工夫,他们恳求我,开导我。但是我对他们说:‘我是不来强制你们的。你们愿意往那去,去就是。可是我呢,我留在这里,你们之外,我还有七张嘴哩,而且张张都得喂的。’
他们于是离了家。在村子里,人们都武装起来了。无论谁,他有什么就用什么。可是他们也来拉我了:上战线去!我在会场上告诉大家道:
‘村人们,叔伯,你们都知道的,我是一个家长。我家里有七个孩子躺在木榻上,——我一死,谁来管我的孩子们呢?’
我要说的话,我都说了,但是没有用。谁也不理,拉了我送到战线上了。
阵地离我们的村子并不远。
有一天,恰是复活节的前一天,九个俘虏解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里面就有达尼卢式加,我的心爱的儿子。他们穿过市场,被押着去见军官。哥萨克们从家家户户里跑出来,轰的一声,上帝垂怜罢。
‘他们一定得打死的,这些孱头。如果审问后带回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管,先来冷他们一下!’
我站着,膝头发着抖,但我不使人看出我为了自己的儿子达尼罗,心在发跳来。我看见了哥萨克们怎样的在互相耳语,还用脑袋来指点我。于是骑兵曹长亚尔凯沙跑向我来了:‘怎么样,密吉夏拉,如果我们结果共产党,你到场么?’
‘一定到场的,这些匪徒!’我说。
‘原来,那就拿了枪,站在这地方,这门口。’
接着他就这样地看定了我:‘我们留心着你的,密吉夏拉,小心些罢,朋友,——你也许会吃不住的。’
我于是站在门前面,头里却旋转着这样的事:‘圣母呵,圣马理亚呵,我真得来杀我自己的儿子么?’
办公室逐渐吵闹起来。俘虏们带出来了。达尼罗就是第一个。我一看见他,便吓得浑身冰冷。他的头肿得像一个桶,皮也打破了。鲜血成了浓块,从脸上涌出。头发上贴着厚的羊毛的手套。是他们打了之后,用这给他塞住伤口的。那手套吸饱了血,干燥了,却还是粘在头发上。可见是将他们解到村里来的路上打坏的。我的达尼罗跄踉的走过廊下来。他一见我,就伸开了两只手。他想对我装笑脸,但两眼已经灰黑凹陷,有一只是全给凝血封住了。
这我很知道:如果我不也给他一下,村人们就会立刻杀死我的。我那些孩子们,便要成为孤儿,孤另另的剩在上帝的广大的世界上了。
达尼罗一到我在站着的地方,他说:‘爸爸——小爸爸,别了。’眼泪流下他的面庞来,洗掉了血污。至于我呢,我可是……我擎不起臂膊来,非常沉重。好象一段树。上了刺刀的枪俨然的横在我的臂膊上,还在催逼了,我就用枪柄给了我那小子一下子……我打在这地方……耳朵上面这里……他叫了起来:呜呜呵——呜呵——,两手掩着脸,跌倒了。
我的哥萨克们放声大笑,道:‘打呀,密吉夏拉,打呀,对你的达尼罗,好象在伤心哩,打呀,要不然,我们就放了你的血。’
军官走到大门口来了,面子上是呵斥大家模样。但他的眼睛是在笑的。
于是哥萨克们都奔向俘虏去,用刺刀干起来了。我的眼前发了黑,我跑掉了,只是跑,顺着街道。但那时我还看见,他们怎样将我的达尼罗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骑兵曹长用刀尖刺进了他的喉咙。达尼罗却不过还叫着:喀喀……”
因了水的压力,船板都瑟瑟地发响,榛树也在我们下面作悠长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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