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船要沉了。我们得坐在这里的树上,直到明天中午了。真倒运!”
他沉默了很久。随后就又用那低低的,钝滞的声音说了起来:
“为了这件事,他们将我送到高级宪兵队去了。——现在是许多水已经流进顿河里面了,但在夜里我总还是听见些什么,好象一个人在喘呼,在咽气,好象在勒死。就像我那一回跑走的时候,听到了的我那达尼罗的喘呼一样。
这就这样地使我吃苦呵,使我的良心。”
“我们和红军对着阵,一直到春天。于是绥克垒提夫将军来加入了,我们就将他们远远的赶过了顿河,直到萨拉妥夫县。
我虽然是家长,但当兵却是很不容易的,这就因为我的两个儿子都在红军里。
我们到了巴拉唆夫镇。关于我的大儿子伊凡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知道。但哥萨克们里面,却忽然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是从那里传来的呢,——说伊凡已经从红军被捉,送到第三十六哥萨克中队去了。
我这村里的人们便都嚷了起来:‘我们去抓凡加罢,他得归我们来结果的。’
我们到了一个村,瞧罢,第三十六中队就驻扎在这地方。他们立刻去抓了我的凡加,捆绑起来,拖到办公室。他们在这里将他毒打了一顿,这才对我说道:
‘押他到联队本部去!’
从这村到本部,远近是十二威尔斯忒。我们的百人团的团长一面交给我押解票,一面说——但他却并不对我看:
‘票在这里,密吉夏拉。送这少年到本部去。和你一起,他就靠得住。从父亲手里,他不跑掉的。’
这时我得了上帝的指点。他们想要怎样,我觉察出来了。他们叫我押送他去,是因为他们豫料着我会放他逃走的。后来他们就又去捉住他,将他和我同时结果了性命。
我跨进那关着伊凡的屋子去,对卫兵说道:
‘将这俘虏交给我罢,我得带他上本部去。’
‘带他去就是,’他们说,‘我们是随便的。’
伊凡将外套搭在肩膀上。拿帽子在手里转了两三个旋子,便又抛在长椅上面了。
我们离开了村庄。路是在上到一个冈子上。我不作声。他不作声。我常常回过了头去,是要看看可有人监察我们的没有。我们就这样地,大约走了一半路。到得一座小小的神庙的跟前。我们的后面看不见一个人。凡涅就向我转过脸来了。说道,他的声音是很伤心的:‘爸爸。——到本部,他们就要我的命了。你是带我到死里去的呵。你的良心还是总在睡觉么?’
‘不,凡涅,’我说,‘我的良心并没有睡着。’
‘可是对我却一点都没有同情么?’
‘你真使我伤心得很,孩子,为了愁苦,我的心也快要粉碎了。’
‘如果我使你愁苦,那就放我逃走罢。你想想看,我活在这世界上,实在还没有多少日子哩。’
他跪下去了。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头。我于是对他说:‘让我们到了坡,我的孩子。那么,你跑就是。我来放几下空枪装装样。’
你也知道,已经成了一个小伙子了,从他嘴里是吐不出深情话来的。但他现在可是抱住了我的颈子,接吻了我的两只手……
我们又走了两威尔斯忒。他不作声。我不作声。我们到了坡上面。伊凡站住了。
‘那么,爸爸,再见。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活着,我总要照顾你一世的。你总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一回粗话的。’
他拥抱了我,这时我的心快要裂碎了。
‘走罢,孩子,’我对他说。他跑下坡去了。他时时回了头,向我装手势。我让他跑了十二丈远。于是我从肩膀上卸下枪,曲了一条腿,使臂膊不至于发抖,只一按……就直打在脊梁上了。”
密吉夏拉慢慢的从袋子里摸出烟囊来,用火石注意地打了火,慢慢的点在他的烟斗上,吸了起来。他那空着的手里,拿了发着微光的火绒。他的脸上的筋肉在牵动。在肿起的眼睑下,强项地,冷淡地闪着歪斜的眼睛。
现在你判断罢,好人,我是为着孩子们受了这么多的苦楚,赚得一头白发的,……我为了他们做活,要使他们不至于缺少一片面包。白天黑夜,都没有休息。……可是他们却像我那女儿那泰沙似的,对我说:‘爸爸,我不愿意和你坐在一个桌子上,……’这怎么能受得下去呢?”
船夫密吉夏拉低下头去了。他还用沉重的,不动的眼光看定我。在他背后开始出现了黎明,熹微而且茫漠。从右岸上,在白杨的暗丛里,夹着野鸭的乱叫,响来了一个冷得发哑的,渴睡的声音:
“密吉夏拉!老鬼!船来!……”
枯煤·人们和耐火砖
F.班菲洛夫,V.伊连珂夫
枯煤炉以几千吨三和土的斤两,沉重地压在基础木桩——一千二百个木桩——上面了,于是就将几千年间搬来的树木,古代的巨人的根株,被溪水冲下的泥土所夹带而来的野草,都在这里腐烂了的地底的泥沼,藏在它下面。这沼,是曾经上面爬着浓雾,晴明的时候,则涡旋着蚊蚋的密云的沼,只要有落倒它肚子里来的东西,它都贪婪地吃掉了。但是,泥,树木,草,愈是沉到那泥泞的底里去,就逐渐用了它们的残骸,使沼愈加变得狭小。芦苇也一步步的从岸边逼近中心去,使它狭窄起来。泥沼就开始退却了,泥,树木,草,芦苇,从四面来攻击它,一边攻击,一边使它干涸,盖上了一层有许多凸起的,蛹一般的,泥煤的壳。
经过了几百年,壳变硬了,就成了满生着繁茂的杂草和野荆球树的矮林的黑土。
这样子,自然就毫不留下一些关于这的传说,记录或纪念,而将腐烂的泥沼埋没了。
于是人们到这里,在山脚下的广场上,摊开那筹划冶金工厂的图样来,指定了安设枯煤炉的地方,就在熔矿炉的邻近。河马一般呆相的挖掘机立刻活动起来了,掘地的人们走下很大的洞里去。人们赶紧走下去了,但当掘掉上层的黑土,挖掘机从它拖着嘴唇的大嘴里吐着大量的大土块,慢慢地再又旋转着它那有节的颈子的时候,才知道地底下很柔软,稀烂,就像半熟的粥一般。
人们发见了泥沼。
当开掘地基的时候,建设者们也知道地盘是不很坚固的,但在泥沼上面来安枯煤炉,却谁也没有想到过。这烂泥地,是也如矿洞里的突然发生煤气一样,全是猝不及防的出现的。建设者们愈是往下走,稀湿的地底就愈是在脚下唧唧的响,哺哺的响,并且将人们滑进它那泥泞的,发着恶臭的肚子里面去。
也许有简单的办法的,就是又用土来填平了地基,在那里种上些带着紫色耳环的白桦,或者听其自然,一任它再成为湛着臭水,有些蚊,蚋,野鸭的泥沼。但据工厂的设计图,是无论如何,炉子一定该在这里的,如果换一个地方,那就是对着已经有了基础的铸造厂,辗制厂的马丁式熔矿炉,水门汀,铁,石子的梯队摇手——也就是弄坏一切的建设,抛掉这广场。
退却,是不能的。
于是人们就浸在水里面,来打那木桩。首先——打下木桩去,接着又用巨大的起重机将它拔出,做成窿窿,用三和土灌进这窟窿里面去。建设者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手段,打下了木桩——一千二百个木桩。
这么一来,那里还怕造不成枯煤炉呢?
发着珠光的耐火砖,好象又厚又重的玻璃一般,当当地响。砖头仿佛经过研磨,拿在手上,它就会滑了下去,碎成细碎的,玎珰作响的末屑。但工人们却迅速地,敏捷地将它们叠起来。砖头也闪着它带红色的棱角,在他们手里玩耍。枯煤炉的建造场上,就满是木槌的柔软的丁丁声,穿着灰色工衣的人们的说话声,货车的声响,喧嚣的声响。有时候,话声和叫声忽然停止了,于是音,响,喧嚣,就都溶合在仿佛大桶里的酒糟在发酵似的一种营营的声音里。
这样的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
营营声大起来了,充满了全建筑物,成为砖匠们的独特的音乐,和银色的灰尘一同溢出外面去了。
“原料!”忽然间,到处是工人们的叫喊,打断了营营声,于是头上罩着红手巾,脚穿破靴,或是赤脚的,身穿破烂的乡下式短外套的女人们,就从挂台将灰色的粘土倒在工人们的桶子里。
“花样!”
“花样?”
造一个枯煤炉,计有五百八十六种砖头的花样,即样式。其实,炉子是只要巧巧的将这些花样凑合起来就行的。砖都在那边的堆场上。将这些搬到屋里来,一一凑合,恰如用各件凑成发动机,缝衣机,钟表的一般,就好。凑成之后,涂上原料——炉子就成功了。是简单的工作。然而工人们每叠上一块新的花样去,就皱一回眉,花样有各种的样式,和建筑普通的房屋,或宽底的俄国式火炉的单纯的红砖,是两样的。有种种的花样——有圆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立方体的,螺旋状的,双角状的。必须明白这些花样的各种,知道它嵌在什么地方,必须巧妙地涂上原料去,涂得一点空隙都没有,因为炉子里面就要升到一千度以上的热度,那时候,只要有一点好象极不要紧的空隙,瓦斯也会从那地方钻出来。而且——还应该像钟表的机件一样,不能大一个生的密达,也不能小一个生的密达,要正确到一点参差也没有。
突击队员知道着三和土的工人们已经交出了确立在木桩上面的炉子的地基,征服了泥沼的自己的工作;知道着石匠们应该造起足以供给五十五万好枯煤的炉子,为了精制石脑油,石炭酸,以及别的出产物,而将瓦斯由这里送到化学工厂里去的炉子来。他们知道着倘使没有枯煤,则每年必须供给一百二十万吨生铁于国家的熔矿,就动弹不得。
但是,只要有一点小空隙,有一点参差的缝,什么地方有一点小破绽,炉子也只好从队伍里开除出来。所以指导者们就总在炉旁边走来走去,测量砌好了的处所,一有破绽,即使是怎样微细的,也得教将这拆掉,从新砌一遍。就在近几时,当测量的时候,指导者们发见了炉壁比标准斜出了二十四米里密达[26],也就教拆掉了。由此知道拆掉了的一排里的一块花样下面的原料里,有一片小小的木片。这怎么会弄到那里面去的呢?“谁知道呢!工人们难道将粘土统统嚼过,这才涂上去的么!”然而对于这等事,指导者们却毫不介意,将好容易砌好了的三排,全都推倒了。——这是四个砖匠们的一日夜的工作。
就要这样精密的技术。
矿工们正在咬进库兹巴斯的最丰富的煤层去。他们无日无夜,在深的地底里,弄碎着漆黑的煤,几千吨的抛到地面上。煤就在平台上装进货车里,由铁路运到库兹尼兹基冶金工厂去,那地方,是两年以前,还是大野的广漠的湖和沼泽,张着大口,从连山吹下来的风,用了疼痛的沙尘,来打稀有的旅客,并无车站,而只在支路的终点,摆两辆旧货车来替代的。
煤的梯队,飞速的奔向新库兹尼兹克——社会主义底都市,在广漠的平野中由劳动者阶级所建设的市镇去。
煤在这里先进碎矿机里去,被拣开,被打碎——煤和熔剂的混合物——于是用了货车,倒在炉子的烧得通红的大嘴里,经过十七个钟头之后,又从这里吐出赤热的馒头来……这就是枯煤。泼熄枯煤,吱吱的发响,像石灰一样,经过分类,再继续它的旅行,就是拌了生矿,跑进烧得通红的大嘴,大肚子的熔矿炉的大嘴里面去。
枯煤——是熔矿炉,发电所,化学工厂的食料。
新市镇是靠枯煤来维持生活的。
是的。但在目前,这还不过是一个空想,要得到枯煤,必须先将它放在耐火砖的装甲室里炼一炼,恰如建设者们将泥泞的饕餮的沼泽,炼成了三和土一般,……那时候,空想就变了现实;那时候,铸造厂,辗制厂,发电所,化学工厂就一齐活动起来;那时候,机器脚踏车就来来往往,文化的殿堂开开了,而刚从农村来到这里的人们,正在每天将自己的劳动献给建设的人们——就从瞎眼的昏暗的土房的屋子里,搬到社会主义的都市,工业都市上来了。
突击队长西狄克,就正在空想着这件事。
建设枯煤炉,也就是搬到社会主义底都市去的意思。党和政府,将他看作他那突击队里,曾在特别周间,出过一天叠上五百块砖的选手的光荣的队员,而使他负着绝大的责任,西狄克是知道的,然而还是怀着这空想。
可是这里有耐火砖——这些五百八十六个的花样。
于是西狄克被不安所侵袭了。
他站在高地方,摇摇摆摆,好象在铰链上面一样。他似乎不能镇静的站着了,仿佛屋顶现在就要落到他的头上来,仿佛无论如何,他总想避开这打击,只是静不下,走不停。
他现在轻捷地,好象给发条弹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跨过砖堆,跑到下面来了,于是和学徒并排的站着。
“不是又在用指头涂着了么?”他巧妙地将砖头向上一抛,砖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转身,轻轻地合适地又落在他手掌里了。他用了小刮刀,涂上原料,嵌在砖排里。砖就服服帖帖的躺在自己的处所,恰如小猪的躺在用自己的体温偎暖了的自己的角落里一般。
“要这么干的么?”在旁边作工的女学徒孚罗莫伐问道,于是红了脸。
“不这么,怎么呀?”西狄克莽撞地说。“在用别的法子涂着了罢。”
他讲话,总仿佛手上有着细索子,将这连结着的一样。脸是干枯的,面庞上满是皱。皱纹向各方面散开——从眼睛到耳朵,从下巴到鼻子,于是从此爬上鼻梁,溜到鼻尖,使鼻尖接近上唇,成为鹰嘴鼻。
“畜生,畜生,”他咂舌似的说着,爬到上面去,从那里注视着六十个突击队,皱着眉头,还常常将什么写在笔记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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