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建元年间,在陈留郡城的蔡家庄有一个的蔡老员外,他高龄八十。蔡邕(字伯喈)是他的独生儿子。蔡邕三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自幼就聪慧无比,经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如今已经是学富五车。他还是一个出名的大孝子,在家孝敬父母,在外和睦乡里。父母见儿子品行端正,学业有成,更是望子成龙,盼他早日取得功名,以便光宗耀祖。
这一年,蔡老夫妇为蔡邕选配了美貌贤惠的赵五娘做妻子。赵五娘长得秀丽端庄,姿容俊雅。她不仅工于针线,勤于家事,并通晓史书,善吟诗作画。自嫁到蔡家,见丈夫才貌双全,满心欢喜,庆幸自己找到了个如意郎君。夫妻二人是情投意合,恩爱无比。他们的家境小康,生活得安宁舒畅。
蔡家自娶来了赵五娘,全家人和睦相处,媳妇尽心侍奉公婆,公婆满意媳妇,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不知不觉中过了两个月,到了阳春三月。
这天,适逢蔡老员外八十岁的生日,蔡邕为表孝顺之心,就和五娘为爹爹摆下寿筵。
蔡家庄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蔡老员外和老夫人笑容满面地坐在大堂正中,与一些年长的亲戚朋友叙话。蔡邕则来往穿梭于人群之中,忙于接待客人,大堂上一片祝酒碰杯之声。
有的道:“祝老员外身体健康!”
又一个大声说:“祝老员外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还有的人在低声议论:“说到福气,我看也没人比得过这蔡家两老。儿子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娶个儿媳妇又是这般美貌贤淑,真是有福气啊!”
面对众人的恭维和奉承,蔡老员外得意地抚着白须,老夫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过了好一阵,坐在蔡老员外身旁的一位老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老员外,令郎才华出众,人品又好,琴棋书画,在陈留第一。为何他年过三十还不去考取功名呢?难道老员外要把这匹宝马永远关在家中吗?”说话者是西村的马员外。这马员外早年在朝中为官,如今已卸职赋闲,归隐园林。他平日极爱蔡邕的人品才学,常劝他志当存高远,不可辜负了清平盛世。今日酒酣耳热之后,不免又旧话重提。
蔡公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原先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说道:“老哥,不瞒你说,我这孩儿从小喜欢读书作赋,我也曾指望他长大之后考取功名,做个忠孝两全之人。不想他眷恋闺房,胸无大志,着实令我伤心。”
坐在一边的蔡婆,忍不住插嘴道:“员外你怎么不好好地想一想,你我都已经年过八旬,大半截身子都已埋在土里。今年我们还能和亲戚朋友,儿子媳妇欢聚一堂,明年此时,谁知道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世上。再说,你们蔡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现在媳妇才娶过来两个月,你又要赶儿子到遥远的都城应考,这不是成心让蔡家绝后吗?”蔡婆脾气是最急躁的,见蔡公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怪儿子,便不顾一切数落起来。
“妇人之见!你就知道小家庭、抱孙子,连什么叫忠孝节义都不懂。”对蔡婆的指责,蔡老员外显得不屑一顾。
“爹,娘,你们都少说几句。”在一旁招待客人的蔡邕,这时听到父母为自己的事吵了起来,赶忙跑过来劝说。他对蔡公说:“爹,请你息怒。孩儿不愿到京城应考,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不是孩儿恋着媳妇,也不是孩儿没有志向,只因爹娘年事已高,无人侍候,因而不愿上京应考。”
“荒唐!”蔡公指着蔡邕说:“你懂不懂,做人不能光看眼前!你十载寒窗,学成济世之才,不为朝廷出力,又为什么?再说,等你取了功名,我们蔡家也可以光宗耀祖。”
“哎哟,又说你的光宗耀祖了!”蔡婆见丈夫这般训斥儿子,心中愤愤不平,“古人说:‘子孝双亲乐,家和万事成。’现在你的儿子媳妇这么孝敬你,你还嫌不足,硬要孩儿上京都应什么试。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你想见他一面都不得。依我说,咱们一家四口,子孝父慈,夫妻和睦,过两年再添个胖孙子,比考取任何功名都强。”
“你,你总是这样护着儿子,他都给你娇宠坏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在家中贪图安乐!”蔡公气得胡子直抖。
“好了好了!老员外、老安人,蔡公子,你们都少说几句。都怪老朽不该提起这件事。今天是老员外八十寿辰,是个喜庆日子,咱们该说些快活的话才对。这件事暂且不谈也罢。”马员外见两个老人动了火气,忙出来打圆场。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争吵。大堂上又响起了喝酒碰杯之声。
赵五娘站在大堂侧门的后面,听着他们的争吵,只见她眉头紧皱,双眼含泪。两个月前,她从陈留城嫁到蔡家,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可是过了春节之后,公公天天催着蔡邕上京应考,且每每指责他贪恋闺房。五娘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今日当着客人的面,公公又旧话重提,大发脾气。五娘再也忍不住了,泪儿簌簌地流了下来。明天等着自己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命运呢?
第二天早上蔡邕像往常一样到小梁河边散步。晨风轻拂,河边湿地上,一双燕子正低头啄泥,时而飞上枝梢,时而在风中嬉戏。他想:人要能像这对紫燕,双飞双宿,自由自在,脱却一切名利的束缚,该有多好啊!
“蔡公子!”随着一声叫喊,一个人飞奔到蔡邕的面前。蔡邕看时,却是隔壁张太公家的小二,那小二气喘吁吁地道:“蔡公子,郡衙里来人了。老员外到处找你,叫你快回去。”看着小二那副焦急的模样,蔡邕知道预料已久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当下快步往回走。
回到家中,只见蔡公蔡婆正与邻居张太公坐着闲谈,知道郡吏已去,忙上前拜见三位老人。
“蔡公子,”张太公笑吟吟地说:“刚才郡吏又来了,说是今年乃大比之年,太守认为你才学既高,人品又好,已将你的名字申报有司,让你立即进京应考。你快快准备前去。”
“太公,”蔡邕低头道:“非是晚辈不敬,只因晚辈双亲年老,无人侍奉;新娶一个娘子,方才二月,实无法撑持门户,维持家计,是以不敢从命。”
蔡公道:“孩儿你怎么这样讲?难道那些应考的,都是没爹娘才去的么?我和你娘如今年过八旬,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唯愿生前看到你金榜题名,得个一官半职,我心足矣。”
张太公忙道:“是呀。”
蔡婆说:“太公,你难道不知,我家中仅此一儿,又没个七子八婿,怎么去得?”
蔡公道:“你怎么说这话?难道今天上京赴考的,家中都有七子八婿么?”
蔡婆生气地说:“你如今连路都走不稳了,孩子走后倘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时看谁照顾你?恐怕你到时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他便是做到高官,你也无福享受了。”
蔡公大不以为然:“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只要孩儿做得官时,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我便死了也心满意足。孩儿,我只问你,去也不去?”
蔡邕心里叫苦不迭,只好应道:“爹爹妈妈,你们休要争吵。非是孩儿敢违亲命,实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你不必说了,我都清楚。原来你是恋着被窝中恩爱,割舍不下,不愿远离家乡。你如今已经婚毕两个多月了,怎么还如此贪恋?你怎么这么不通事理?”
“孩儿只是为了侍奉父母,却哪里是守着被窝中的恩爱?你这老贼,须知人生在世,乐在长幼天伦幸福安康。那曾参只是侍亲至孝,何曾去应学及第,如今不也是圣人高徒,名扬千古了吗?”蔡婆替儿子辩解道。
“娘说得对,望爹爹恕过孩儿这一遭。”蔡邕道。
蔡公气得胡须直抖:“畜生,我叫你去考试,也是为着你的锦绣前程。你竟敢违逆亲言,七推八阻!”
“爹爹,我岂敢推阻。只恐我走后,双亲无人侍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来别人会说我不孝,竟撇了爹娘去取功名;二来人们会说爹娘目光短浅,仅有一子,也要他远离,我因此不敢从命。”
“好,你说到孝,我且问你,什么是孝?”蔡公气势逼人。
“告爹爹,大凡做人子的,侍奉父母,问寒问暖,早晚请安。父母要出入,则扶持之;有所欲,则敬进之。自己出门办事,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心里时刻牵挂着父母,这便是孝。”
“孩子错了。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头发肌肤,受之父母,要注意保护,这便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万世,以显父母,这才是孝之终致。你如果能做得官,替父母扬了名,这不是大孝是什么?”蔡公越说越激动,不小心把茶杯碰倒在地,哗的一声碎了,茶水流了一地。赵五娘在后房听到声响,赶忙上来收拾地上的破杯。
“老员外说得有理。”张太公道,“古人云:‘劝而学,壮而行,怀宝迷邦,谓之不仁。’又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如今满腹经纶,不去顺时行道,济世安民,又有什么用?依老汉愚见,还是快快应了太守之征,收拾行装,上京应试去吧!”
面对这样的局势,蔡邕此刻就有三嘴七舌,恐怕也说不清楚了,只好布下最后一道防:“爹爹,太公教诲极是。只是孩儿去后,父母年老,教谁来照顾?”
“贤侄,你尽管放心。自古道,千钱买邻,八百买舍。老汉会照顾你的双亲的。”张太公见蔡邕终于松了口,便笑呵呵地说。
“如此多谢太公!蔡邕今后倘有寸进,定不敢忘记太公大恩。孩儿这就收拾行装,明日就走。”蔡邕说罢,向三个老人行了个礼。侧头之际,看见赵五娘眼角红肿,眼眶泪珠盈盈,正低头往外走。蔡邕的心中不禁一阵凄苦。
第二天一早,蔡邕吃罢早饭,到堂前向爹娘辞行。张太公也早早地来到了蔡家,给蔡邕送行。
蔡公、蔡婆、张太公和赵五娘一起,把蔡邕送到大门口。
蔡邕向爹娘行礼说:“爹,娘,孩儿去了。二老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今年去,今年就回来,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二老依然康健。”
蔡公说:“孩子,你不要牵挂,放心地去吧,我和你娘等着你的好消息。”
蔡婆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她拉着蔡邕的手说:“儿啊,你这一去,关山万里,衣食可得自己当心,娘在家中倚门盼望,你要早早地捎个信回来。”
“娘,孩儿记下了。”蔡邕含着眼泪又对张太公说,“太公,我走以后,家中只有二老,五娘一个年轻女子,也支撑不起门户,凡事都靠太公照应。昨天已蒙亲口相许,今天小侄再次拜恳,如果小侄稍有寸进,一定不敢忘记太公的大恩大德。”
“贤侄,你就不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张太公说,“老汉虽然贫穷,但托在邻里,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你放心地去,我早晚自会专门过来陪伴你父母。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不洒在别离间,你放心,你放心,老汉决不相误。”
蔡公见天已不早,上前说道:“孩子,天已不早了,你该动身起程了。媳妇,你就再送他一程吧。”
蔡邕和五娘默默地跨过村头的小桥,沿着碧波粼粼的小河向大路走去,两人心中都像压着沉重的石头,谁都没有说话。
小溪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五娘忍不住说:“相公,你看那水中的鱼儿,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多么幸福啊!”说到这里,她在公婆面前一直忍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蔡邕拉着五娘的手,安慰她说:“五娘,你不要难过,此行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很快回来,那个时候,我们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了。”
来到大路边,蔡邕背上行装,踏上了去京城的大路,他恋恋不舍,十步九回头地越走越远了。
蔡邕别了家人,朝洛阳一路行来。这一日便来到了京城洛阳,寻一家客栈住下,静候考期。
转眼到了应试之日。蔡邕一早起来把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离开客舍直往礼部考场赶去。一路上听说今年来应试的学子有五百多,又听说主考官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众人或忧或喜,不一会儿便到了考场。
只见院里黑压压都是人。有的低头苦思,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趾高气扬,有的则瑟瑟缩缩。那当差的在院中穿梭往来,也不知忙些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当差的高喊一声,众人便立即停住了往前看,只见高台上一个头戴乌纱、身穿锦袍的官儿正襟危坐,当差的肃立两旁。
“各位秀才。”那考官把手轻轻一摆,众人都“嘘”地松了一口气。原来这考官相貌庄严,声音却极是慈祥。只听他又道:“今年皇上求贤心切,在礼部开科取士,命下官主持。下官才识疏浅,本不堪重任,无奈君命难违,只好勉力为之。今日只问有否才学,不问乡贯,不问父母官居几品。有才学的,下官便封他做个状元郎,让他插金花,饮御酒;无才学的,就将他黑墨涂脸,乱棒打出去。如此,方不负皇上选贤举能的美意。”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喧哗。
又听那考官道:“朝廷开科取士,立意命题,任从时好。往年第一场考文,第二场考论,第三场考策。下官是个风流试官,今年我第一场考对联,第二场考猜谜,第三场考唱曲。”当下无话,众举子便一一开始应试。
蔡邕在人群中站着,一会儿想起父母,一会儿又想起五娘,恍恍惚惚,蒙蒙眬眬。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人们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才知是轮到自己了。心中暗叫惭愧,赶忙走上试台。
那考官笑吟吟地看着他,直把蔡邕看得不好意思。那考官道:“我出天文门一个上联,你且对下联。我的上联是‘星飞天放弹’。”
蔡邕略一思索,对道:“我的下联是‘日出海抛球’。”
那考官微微点头,又道:“我出个谜语给你猜,谜底是天下八个省名,你且听着。”当下念道:“一声霹雳震天关,两个肩头不得闲。去买纸来做裱褙,欠人钱债未曾还。”
蔡邕想了想,答道:“第一句是京东京西,第二句是江东江西,第三句是湖东湖西,第四句是浙东浙西。”
试官听罢,击掌道:“好!好!我再唱支曲儿,你续最后一句,记住,一定要押韵。”当下唱道:“长安富贵真罕有,食味皆山兽。熊掌紫驼峰,四座馨香透。”
蔡邕依韵唱道:“把与考官来下酒。”考官点头微笑,示意蔡邕下去。
蔡邕下得台来,内心狂跳不止,也不去听别人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整个考场突然静了下来,又听到有人大叫自己名字。这一次是有了准备,便从容地走上试台。那考官大声说道:“三场考试,俱已结束。今日应举五百秀才,以陈留郡蔡邕才学最高,下官自当奏明圣上,点他为今科状元。”蔡邕一听,大喜过望,只听得满场欢呼。当下双膝着地,朝那考官行了个大礼。心中却在念着:“爹爹,妈妈,五娘,蔡邕今日名标高榜,夙愿得遂,扬眉吐气了……”
考试过后,便是杏园春宴,然后又入礼部拜见试官。蔡邕满门心思只想到早归故里,把喜讯报知双亲,对这些杂事也没有留心。
牛太师位极人臣,深得皇上宠信,他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是当朝第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牛太师的夫人早已去世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体态闲雅,是洛阳城有名的美人。上牛太师家求亲的自然不少,今天是某权贵之子,明天是某贵戚之子。但牛小姐不把这些贵介公子、纨绔子弟放在眼中,牛太师也一心要选一个读书君子,人品好,有才学,做得天下状元的人做乘龙快婿,所以牛小姐至今还待字闺中。
杏园春宴之后,蔡邕参加了吏部考试,随即被授予议郎一职。
这一日休息在家,书童进得门来,说道:“相公,外面有牛丞相府的两个下人,求见相公。”蔡邕一听是牛丞相家的人,知道怠慢不得,赶忙道:“快把他们请进客厅,我随后即到。”
蔡邕匆匆走进客厅,只见厅上有两个人,正在交头接耳。一个是吏役打扮的汉子,一个是四十多岁,穿红着绿的女人。蔡邕心想这两个人俗不可耐,上前说道:“两位可是从牛丞相府中来?不知有什么事情吩咐?”
那汉子站起来,口称:“不敢不敢!小人是牛相爷府中一个小小院子。”
那妇人站起来,围着蔡邕转了一圈,眼睛溜上溜下,把蔡邕看得好不自在。
“状元相公果然一表人才,配得上配得上。”边说边在蔡邕肩上拍了一拍。
蔡邕刚才在书房中想起双亲爱妻,心里好生烦恼,现在又碰上这样一个不知趣的女人,实在有气。当下强自按捺,问道:“这是……”
那院子回道:“状元相公,这位是我们牛相爷请来的媒婆。”
那媒婆给蔡邕抛去一个媚眼,道:“状元郎,今日小人是奉了相爷之命,给您道喜来了。”
蔡邕道:“在下离家万里,天涯飘零,又是初入仕途,凡事俱须老丞相指点,不知何喜之有?”
那院子道:“相公此言差矣!相公是天禄石渠的贵客,须眉男子中的英雄,现在洛阳城中,大名鼎鼎,老少皆知。我家老相爷中年丧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生得美貌娉婷。昨日老相公上朝之时,皇上问起我家小姐的婚事。我家相爷说尚未婚配。皇上说:‘既然尚未婚配,如今新科状元蔡邕,好人品,好才学,朕便与你主婚,把他招赘为婿,你意下如何?’老相爷听后大喜,现下皇上已降了圣旨,要招你为牛家的乘龙快婿。是以老相爷今日差小人来,一则向相公道喜,二则请相公早有准备。到时候,我小院子可要喝你的喜酒呀!”
蔡邕听完后忙说:“这……这……这件事恐怕不行。”
那婆子道:“你莫不是怕我家小姐长得丑么?”
蔡邕分辩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额头上直冒汗。
“哟!”那媒婆两手一摊,做个鬼脸,“状元相公,莫不是你当了议郎,就嫌弃我们牛家的门第了?告诉你,我家老相爷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又正蒙皇上恩宠。相公啊,你日后要加官进爵,也还要靠我们老相爷的帮扶呢。”
那媒婆越说越来劲,把牛丞相的权势、门第、富贵,反反复复说了又说。
蔡邕越听越恼,道:“两位贵客,非是蔡邕斗胆,只因蔡邕离家之时,已经结婚两个月,且双亲年事已高,需要人照料,蔡邕并不准备在京中久留。因而这桩婚事,实难从命!”
院子道:“相公,我家相爷势倾朝野,小姐又是天姿国色,你可别错过了良机!”
蔡邕一拱手:“在下岂是贪图富贵美色之人!还望二位在老相爷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相公不怕我家相爷,难道连圣上的旨意也敢违逆么?”那媒婆见蔡邕两次三番推托婚事心头火起,用威胁的口吻逼问道。
“这……”蔡邕道,“蔡邕万万不敢!你家相爷既是奉了圣旨,明日待我上朝,把官职和婚事一并辞了,回家侍养双亲去。”
却说牛丞相在家中静候消息,寻思自己中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女儿教养成人,如今自己位极人臣,女儿又将嫁给一个有才有貌、闻名天下的状元郎,心中觉得甚是得意。自己时时牵挂着的这件大事就要办妥,可以无愧于九泉之下的夫人了。这蔡邕年纪轻轻便已做到议郎,日后只要自己常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启禀老相爷,媒婆回来了!”一个书童进来通报。
“让他们进来。”牛丞相答道,语气十分平静。
院子和媒婆轻轻走了进来,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想着事情没办好,相爷不知要如何责罚。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过了一阵,牛丞相问道,仍是背着手头也没抬。
“启禀老相爷,”媒婆上前一步,道,“小人到了蔡状元那里,把老相爷的话传宣给他,哪知他竟是千不肯万不肯。”
“喔?他怎么说?”牛丞相的口气仍是平平淡淡,令人猜不透是喜是怒。
“他说他是今科状元,现又官居清要之职,便是泼天富贵、花容月貌也休要提起。”媒婆刚才在蔡府受了气,这回是要变本加厉地攻击蔡邕,“他还骂老相爷和小姐,说老相爷枉居一品,小姐是脚长尺二……”
“放肆!”牛丞相一拍条几,抬起头来,心中异常恼怒,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老贱人,休得在相爷面前搬弄是非!启禀相爷,那蔡邕自称家中有八旬父母,二月娇妻,不敢受此大恩,请老相爷另择佳婿。还说待明日早朝上表,要辞了官回家去。”
这牛丞相脾气最是倔傲,当听完院子的话,心中实是暴怒如雷,想道:难道我相府的门第比不上他状元的名头?难道我相府的千金比不上他的糟糠之妻?想当初多少皇亲国戚、公子少爷来向我女儿求婚,我都未曾应允。这蔡邕竟是如此不明事理,不识抬举!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人人都知道我相府千金没人要……你明天要到皇上那里告状,我就不会上表吗?到时候看看是你状元厉害还是我丞相厉害!嘿,到时只怕你是辞官不成,逃婚也休想!想到这里,口中突然喝道:“来人!这两个奴才办事不力,拖出去每人打二十大板!”
次日五更,东方刚泛出一条细细的白线,蔡邕穿戴整齐,骑马上朝而去。
晨风吹拂,白杨树轻轻晃动。月淡星稀,光线朦胧,偶尔传来一两声残夜刁斗。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天上的乌云被风一阵一阵地吹向西边。蔡邕骑在马上,悠悠而行。想到不久就可离京回家,和日夜想念的父母妻子相见,心中不禁心潮起伏。
不一会儿到了宫门。蔡邕赶忙下马,毕恭毕敬地往建章宫走去。到了宫门,一个执事的小黄门出来迎接,蔡邕不免将自己的境遇说了一番。那小黄门听后,把奏章递了上去。
蔡邕站在宫外,心中便如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过了好一阵,原先奏事的小黄门和两个昭仪,捧着圣旨从内殿出来,蔡邕慌忙下跪。
只听那小黄门道:“蔡议郎,皇上说,今天早上牛老丞相已上了奏章,要招你为婿。皇上已经准了他的请求,命你不得推辞!”又听那昭仪念道:“皇帝诏曰:‘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朕以凉德,嗣缵丕基。眷兹警动之风,未遂雍熙之化。爰招俊髦,以辅不逮。咨尔才学,允惬舆情,是用擢居议论之司,以求绳纠之益。尔当恪守乃职,勿有固辞。其所议婚姻事,可曲从师相之请,以成桃夭之化。钦予特命,裕汝乃心。钦此!’”
蔡邕听罢,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天昏地暗,大地起伏旋动,整个身子又好似摔到了冰窖之中阵阵发冷……
建宁元年七月,这一日,牛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前来拜贺的人车水马龙。丞相早年丧妻,仅此一个女儿,平时爱若掌上明珠。如今请得圣旨,由皇上主婚招赘今科状元,自是要大大讲究一番。
蔡邕那日从朝上回来后,整日里一个人关在书房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六神无主,疯疯癫癫。
这天一早,牛丞相派人将状元馆里里外外都围住。说是佣人,实际上却是看着状元,以防意外。过了一阵,又进来一大群妇人,专门侍候蔡邕更衣梳洗。一边忙着,一边唧唧喳喳要新郎官赏喜钱。蔡邕知道一切均已无法挽回,心中酸苦,长叹一声,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众妇人见状,吓得再也不敢出声,匆匆忙忙给他穿戴完毕,备轿顶马,簇拥着到了相府。
坐在相府的大堂上,蔡邕心潮起伏。这不告而娶的罪名,是永远无法摆脱的了,却偏偏又是皇帝和丞相的主意。从陈留传来的消息说:陈留一带已有不少人饿死,大路边、河沟里不时发现尸体。假如父母真的遭逢不幸,那娇滴滴的五娘可怎么办?蔡邕心痛如绞,泪水往肚里咽。眼前一片乱哄哄的,蔡邕木然不睬,牛丞相坐在大厅的另一边,与各位贵客应酬寒暄,脸上充满得意之色,不时用眼角瞟瞟蔡邕,嘴角泛起不易发觉的,诡秘的笑。
蔡邕痴痴地坐着,心里如碰翻了五味瓶子,甜酸苦辣一起搅动,说不尽的凄苦。旁人只道今天状元大喜过望,人变痴了,谁也没察觉他心中尚有这么多的苦衷。一会儿新娘被一群穿红戴绿的丫环簇拥着,从内室缓缓走出。只见新娘红裙曳地,凤冠霞帔,说不尽的婀娜多姿。众人不禁低声欢呼,蔡邕脑中嗡嗡直响,整个人好似腾云驾雾一般,朦胧中有人把红绸巾塞到他的手里,他便拉着红绸和新娘盈盈拜倒。两人互拜时,蔡邕抬头看了新娘一眼,红绸覆面,什么都看不到。他仿佛置身于半年前与五娘拜堂成婚的场面之中,眼前的人儿该是五娘?心中猛然一阵狂跳。“难道我回家了么?难道这风情万种的女子便是五娘么?”蔡邕恍惚之间看见的是五娘,口中喃喃道:“五娘……五娘……”
蔡家本来比较殷实,赵五娘又尽心尽力侍候公婆,所以蔡邕走后最初一段日子,全家也还比较安定和谐,不想到了六月,陈留一带遇上几十年罕有的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陈留闹起了饥荒。蔡家的粮食也渐渐就要吃尽,眼看饥饿就要降临。只苦了贤慧的赵五娘,既要操持家务,侍奉公婆,还要调解公公婆婆的争吵。每天五更起,三更睡,人都憔悴了许多。
这一天早晨,东方刚泛出鱼肚白,赵五娘便起了床。五娘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梳妆。
“砰!”楼下一声巨响,接着便传来公公的责骂声。五娘心中一跳,知道是公公婆婆又争吵了,赶忙胡乱挽了个髻,跑下楼去。
蔡公和蔡婆已经争得面红耳赤,只听婆婆道:“老不死的!以前你拼命赶儿子出去应考,现在连饭都没有吃,他便是当了状元,又有什么用?如果我那伯喈孩儿在,今日断不会如此艰难。”蔡公气得满脸青色,大声喝道:“你这老虔婆,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当时我让孩儿上京应考,也只希望他光宗耀祖,改换门楣。我又不是神仙,我怎知今日会有饥荒?你如此一天到晚咒着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猛一抬头,便要往墙上撞去。
五娘冲上去,一把拉住公公,劝道:“公公婆婆,请息了火气,听媳妇说几句。当时公公教伯喈出去,并未料到今日会有灾荒,婆婆就别提旧事了。今日婆婆见生计艰难,伯喈又不在身边,心中自然有气。媳妇现今还有些钗笄首饰,待媳妇典当出去,换些粮盐回来,也可过上几日。到那时,伯喈自然就会回来了。”
两位老人听了五娘的话,也不便再争。蔡婆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多亏有这样孝顺的媳妇,不然我这几块骨头,怕早埋到土里去了。唉,孩儿呀,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赵五娘把自己的钗钏首饰卖了之后,蔡家的生活又维持了一段时间。但在这饥荒岁月,油米价格暴涨。五娘眼看着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尽卖光,生活越过越艰难,有一顿没一顿的,快要断炊,心里十分着急。
这一日听说官家要开义仓赈济,早早地便提了米袋去领。来到义仓,只见人山人海,喧声震天。五娘排在长队里,她身后跟着两位老人,一位耳聋,一位眼瞎,都佝偻着腰,口中迷迷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五娘心地极是良善,她见两个老人行走不便,就领着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半天才轮到了她。
“这小娘子,你男人呢?怎么让你来领粮?”掌斗的差役见到五娘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不禁问道。
“这位大哥,我家相公上京应考去了。”
“难道你家中就没别人了么?怎么让你出来?”
五娘听他这么问,心中一酸,道:“家中只有年过八旬的公公和婆婆,又没有三亲六戚,只好让奴家来抛头露面。”
那差役听了,不住地点头,口称:“难得难得!敢问小娘子家中几口?我好称粮与你。”
赵五娘回头看看身后的两位老人,说:“奴家不急,这里有两位大爷,身体不便,大哥你还是先称与他吧。”那两个老人听了,谢了又谢,不住地说:“这个小娘子真难得呀!”
“小娘子,这回到你了,你家中有几口?”那掌斗的问。
“奴家和公公、婆婆,共是三口。”五娘答道。
那掌秤的便大声吆喝:“各位兄弟,三口、三口,来一份三口的。”
等了好一阵,不见仓中有人出来,众人都往粮仓口瞧。那掌斗的又喝了一声,仍是无人回答。良久,一个满脸糠灰的差役才从仓里跑出来,大声嚷道:“大哥,没有了!没有了!里正那狗才,把公粮私吞了。这仓中按账目应当尚有四十六石,但现在仅剩十来石,留着应急,不能发放。其余的全让里正那狗才私吞了……”
众人一阵喧哗,有的人大骂里正。五娘听得,心中凄苦,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那差役见了,想劝慰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只听五娘哭道:“天哪!我那公公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了。今天天一亮就催奴家来领粮,现在我可怎么回去见他们呀?奴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周围的人听她说得凄切,有的叹气,有的流泪道:“这年月,好人要活下去可真难哪!”
过了一会儿,领粮的人都已渐渐散去,只剩下赵五娘一个人还在低声哭泣。那掌斗的差役一边劝着,一边也眼眶红红的要流泪。站在周围的几个差役,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也鸦雀无声。众人心中,都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大哥,有了!”正当众人伤心之际,一个差役从远处飞奔而来,大声说道,“咱们老爷知道仓里存粮被盗,便差人把里正抓了去。那小子原先还想抵赖,咱们老爷一声令下,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那小子才从实招了。现在老爷已差人到他家挑粮去了,不一会儿就送过来。”
众人听得,心里轻松了好多。那掌上的差役道:“小娘子,难得你一片孝心,老天爷也被你感动了,你就等着领粮吧!”五娘心中欢喜,连声致谢。
赵五娘领了粮,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回走。那袋米压在肩上,就似大山一样沉重,累得她粉脸透红,娇喘连连。
离了郡城,走好长一段路,便是一片大松林,蔡家庄就在这座松林的背后。此时正当盛夏,走着走着,汗水湿透了五娘的衣服,衣服贴在身,衬出她姣好的身段。
“嘿嘿!”一声怪叫,从树丛里跳出一个腰宽体胖、满脸刀疤的汉子,朝着五娘狞笑。五娘吓得“啊”的一声,米袋从肩上掉了下来,定睛看时,才知是里正。
这里正是蔡家庄一带有名的恶棍,仗着手中有点小权,又力大如牛,横行乡里,干些欺软怕硬的勾当,乡人对他恨之入骨。
五娘一见是他,便知没有好事,心里一阵惊慌,赶忙用手捂住领口,道:“你,你要干什么?”
“嘿嘿!蔡家少奶奶,果然名不虚传,才嫁过来半年,美名便传遍了陈留郡。人人都说蔡邕那小子有艳福,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今日在下有幸,能一睹芳容。嘿嘿,小娘子,那蔡邕上京应考已多时,难道你不嫌寂寞么?嘿嘿!嘿嘿!”一边说,一边慢慢挨近五娘。
五娘又恨又羞,道:“你……你别过来!”低头看一看自己领松带宽,衣服又湿透了,胸脯上鼓鼓的,一切线条都暴露无遗。心知事情要糟,情急之下,道:“你……你站到一边去。我的夫君已上京应考,不多时便会回来,到时当了官,看不剥了你的皮!”
“你说蔡邕那小子?”里正一笑,“嘿嘿!那小子出去已近半年,连个口信都没有,恐怕在路上早就挺尸了。就算他在京城考中了状元,当了官儿,你想京城十里繁华,其中漂亮女子数也数不清,我看蔡邕那小子,不是醉倒在哪个窑姐儿怀里起不来了,就是另娶了媳妇。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嘿嘿,你不如就跟了我……”说着,伸手去摸五娘的脸蛋。
“你……你……”五娘推开他的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里正一下愣住了,想不到这个娇滴滴、俏生生的小娘们,出手竟会如此凶狠,心中怒火一下冒起老高,大声喝道:“你这小贱人,果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老子被你害得好苦!都是为了你这贱人在义仓哭哭啼啼,害我被打得半死。今日老子一不做二不休,连这粮食也一并抢走!瞧你又能拿我怎样?!”说着就要去抢米袋。
五娘赶忙死死攥住袋子,一边哭一边哀求:“你就饶了奴家吧!这可是我公公婆婆两个人的命呀!你若抢走,他们便活不下去了!”
那里正全然不睬,推开五娘拿起米袋就走。五娘死死扯住米袋,道:“大哥,你不可怜我,也该可怜我那八十岁的公公婆婆。奴家今日说什么也要把这袋米拿回家。奴家愿把身上这衣服脱……脱了给你,你放奴家走吧!”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自己脱了衣服之后有什么后果。
“呸!你这小贱人,谁要你的破衣服?现在市上米价那么贵,你便有一百件破衣服,也换不来我这袋米。”说着,一脚把五娘踢倒,背起米袋扬长而去。
五娘倒在地上,腰被踢得十分疼痛,看看里正已经跑远,米是抢不回来的了。一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寻思如此空手回家,公公婆婆定是活不成了。公公婆婆活不成,自己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人,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又想到丈夫功名心重,抛下自己去求官,实在是也太无情。愁情百转,柔肠寸断,一时便觉得痛不欲生,一步一步往林中古井走去。
走着走着,泪眼朦胧中见前面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待那老人走近,方知是自己的公公,一时不及躲避,赶忙抹了眼泪,上前相见。
“媳妇,今早你走后,我和你婆婆都在家中盼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义粮领到没有?怎的却是两手空空?”一边问,一边往四处张望,搜寻着米袋。
五娘一听,热泪又涌了出来,道:“公公,粮是领到了,可在这林中,给……给里正抢了去。”
蔡老员外听说,长叹一声,不住地用脚顿地,口中骂道:“那该死的狗才,真是欺人太甚!我真恨不得宰了他!唉,要是我那孩儿在家,那奸人多半不敢胡为。孩儿啊,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逼你上京!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怕要作古了。罢!罢!现在粮米没有,银钱也没有,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我恐怕熬不过今年了。左右是死,不如我今日便死了罢,免得拖累我那孝顺的媳妇!”说着,一头便要往井里扎。
五娘先自在一边低低哭泣,这会见公公也要跳井,忙拉住公公的手往后拖,哭道:“公公,你千万别这样。咱们回家去,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喂,那不是蔡老员外和五娘子吗?怎么你两人在这里哭哭啼啼?”这次来的是张太公。五娘就把事情的原委与张太公说了。
张太公听得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里正那奸贼,如今是越发霸道了。要是老汉年轻二十岁,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唉,老员外,你也不必太难过,今日我也领了些义粮,这不,正要给你们送去呢!你们就将就着过日子吧!等伯喈那孩儿回来,一切都会好了。”
五娘和蔡老员外听了,均感太公大义,口中不断感谢。三个人当下无话,挑了粮食,慢慢回村去了。
陈留古城,一片荒凉景象。蔡家已经好几天难以揭锅了,五娘心中十分着急。这一日将就做了点早饭,请公公婆婆出来享用。
“公公,婆婆,”五娘开言道:“这几日市上的米价越涨越高,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当了仍买不回几粒米。多亏张太公送了几升小米来,媳妇煮了点稀饭,请公公婆婆用餐。”
“可有什么下饭的菜么?”蔡公在桌边坐了下来。
“告公公,如今田里地里,连野菜树皮都挖尽了,没有菜吃了。”
蔡公一拍桌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骂道:“前些日子还有下饭的,怎的今日就只剩淡饭了?明日恐怕连淡饭都没了。不吃不吃,快给我拿出去!”碗中稀薄米糊被他一拍,有小半碗泼了出来,在桌面上汨汨地流。五娘赶忙伸手去抹,低着头,也不敢出声。
“死老头子,现在是什么年月了,你还要这般讲究?有一口饭充饥,能保住这条命就算好了,你还分什么好歹!来来,媳妇,咱们还是吃饭吧!”蔡婆说着,扶蔡公坐了下来。
“公公,婆婆,你们吃吧,媳妇刚才吃过了。”五娘说着,进里房去了。
蔡婆眼中露出一道诡秘的光,一闪即没。
星月无光,蔡家庄淹没在沉沉黑幕之中。没有一丝风,小虫们在树上拼命唱着单调的歌。五娘劳累了一天,回到卧房。
房里点着一盏油灯,一粒细细的火苗在跳动,照着五娘苍白憔悴的脸。五娘用手拢了拢零乱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一把米糠,一碗凉水,艰难地咀嚼起来。
“媳妇,你做的好事!”突然身后传来人声。五娘吃惊,回头一看,见是公公婆婆,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赶忙站了起来。
“这几日我叫你吃饭,你却推说吃过了,原来却躲在这里吃好东西。算我瞎了眼,一直当你有孝心,谁知竟是这般虐待二老!只可惜我的孩儿,今日不知在哪里,害得我们两老好苦啊!”蔡婆数落道。
“公公,婆婆,你们千万别误会,媳妇并没吃什么好东西。”五娘一脸惶急。
“你还嘴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五娘边说边把手往后藏。
“没什么?你敢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瞧瞧吗?”蔡婆眼中闪出几分得意的神色,以为捉住了真凭实据。
“这……这……”五娘不知说什么好。
蔡婆颤巍巍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五娘的手,把东西抢了过来,愤愤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说着就要往口中塞。
“婆婆,你吃不得!”五娘道。
蔡婆盯了五娘一眼,把东西在手中搓了一下,她突然愣住了:“媳……媳妇,这是什么?”
“那是米糠。”
“你吃的便是这东西?”
五娘无言,点点头。
“我的天哪!”蔡婆把糠往地上一摔,抱住媳妇大哭起来。
“媳妇,婆婆千不该万不该,是婆婆错怪了你,婆婆对不起你呀!”混浊的老泪洒在五娘肩上。
五娘一边哭一边劝道:“婆婆,公公,你们不用伤心,媳妇命中注定是你家孩儿的糟糠妻室啊!”
蔡婆年事已高,经不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哭着哭着,一口气跟不上来,一个踉跄晕倒在地上。
“婆婆!婆婆!”五娘赶忙扶起蔡婆,揉着她的胸口。
“媳……媳妇,我对不起你。我心疼,我……我恐怕快要死了,以后你要照顾好你公……公啊!”蔡婆脸上的红光渐渐消失,头往五娘怀中一倒,便不动了。
蔡公伸手在蔡婆的鼻子上探了探,眼睛突然一跳,身子猛烈地颤动起来,道:“媳妇,你、你婆婆今后再也不用受苦了!”霎时老泪纵横,模糊了他的视线。
夏末秋初,天气还有几分炎热。牛府之中,蔡邕坐在小亭里纳凉,内心非常焦虑。前些日子托院子李旺,让他在打听有没有来京的故乡人,现在也不知找到没有。
一双翠鸟轻啼一声,从树丛中飞起,箭也似的直冲云天。塘里浮在水面的鱼儿受了惊吓,“哗”一下全部沉到水底。透过丛丛绿荫,蔡邕看见一个院子正沿着塘边小径向自己跑来。
那院子来到跟前,却正是李旺,只听他说:“相公,前日相公吩咐小人留意,到市上查访陈留郡来的人,这几日也未访到什么音信。刚才有一个汉子,主动找上门来,自称是陈留郡人氏,说带有相公家书在身,小人听后即来告知相公。”
蔡邕心里一惊,忙道:“如今那人还在么?”
“尚在门外等候。”
“快请快请!我在书房等他。”蔡邕一边说,一边赶忙往书房奔去。
不一会儿,李旺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走进门来,只见那人尖嘴猴腮,眼中流出生意人的庸俗和狡诈的光,蔡邕不及细想,起身行礼道:“这位大哥辛苦了,多承你千里迢迢替我带来家书。”
那汉子拱手道:“相公才学高深,一举成名,远近皆知,小人忝为同乡,亦是十分荣幸。这次小人到京城谋生,令尊令堂托小人带来一封家书,也是举手之劳,怎敢承相公的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蔡邕,蔡邕接过信,吩咐李旺带那人到下屋,好酒好肉招待。
蔡邕手捧家书,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里,颤抖着手打开家书,只见上面写道:
“伯喈吾儿:自你去后,我和你母日日牵记,不知你在外是否受苦?不知你是否得了功名?不知你何日方能回家与二老团聚?幸喜我和你母并你媳妇身体尚好,一家安康。只盼你早日奏捷,早日归来,免我二老依闾远望也。”
蔡邕读着读着,也不知是悲是喜,一时涕泪齐流,竟自不觉。当下一边流泪一边拟了一封家书,又叫李旺准备了些银两。不一会儿,那人吃饱喝足,油光满面回到书房。蔡邕便托他把信及银两带回乡里,还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送了他不少盘缠。
其实蔡邕哪里知道,这汉子却是洛阳城中一个大大的骗子。他打听到今科状元是陈留郡人氏,家中尚有年迈父母并妻子,便心生一计,托人伪造了一封家书,前来欺骗蔡邕。蔡邕本来就是一个书呆子,加上情急之下,不加细察,哪里知道其中奥秘。白白送了他许多银两,还枉自欢喜了一场,耽误了许多正事。
蔡老员外卧床不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赵五娘天天睡三更起五更,尽心尽力侍候公公。无奈蔡老员外见家境艰难,孩儿又杳无音信,自己长期卧床,终是拖累了五娘。自己一心想死,不肯吃饭,每日里长吁短叹,痛骂蔡邕不孝。
这一日五娘把药煎好,送到床边,蔡老员外仍像往常一样,不肯吃药,无论五娘怎样哀求,只是不理,五娘正急得没法,张太公进门来了。
“五娘子,你公公近日身体如何·”一进门,张太公就问起老员外的病,话语中充满关注之情。
“太公,你来得正好。”五娘道,“我公公不肯吃药,你替我好好劝劝他吧。”
张太公听说,赶忙去里屋。只见蔡老员外双目微睁,眼光呆滞、满脸蜡黄,已是奄奄一息。蔡老员外见老友进门,喉咙“咕嘟”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两颗混浊的泪流出了眼眶。张太公赶忙上去握住他干瘪的手。
过了一会儿,张太公低声道:“老哥,事已至此,你伤感也是无用,还是从长计议,多多保重,养好了身体再说。”
老员外长叹一声,声音颤抖道:“太公,我何尝不想多活几年。只是眼前景况如此,早是死,晚也是死,不如早些死了,免得拖累了媳妇。都怪我当年一时糊涂,硬逼孩子上京应试,害了自己,也害了老伴和媳妇。我死以后,恐怕也无脸在九泉之下见我的老伴了……”说着说着,蔡公一阵咳嗽。五娘赶忙过去,把公公扶起,替他轻轻捶背。
顿了一顿,老员外又道:“恨只恨我那不孝的儿子蔡伯喈,离家已过半年,半点音信也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唉,只苦了我的好媳妇。”
“老员外,”张太公道,“你现在不为自己打算,也该多替媳妇想想。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五娘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岂不就更惨了吗?因此眼下你要多多保重才是,把这药……”
“太公,”蔡老员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此事老汉早就想到了。”转头对五娘说,“媳妇,你去替我找些纸墨来。”
五娘不知公公要做什么,只好答应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把纸笔墨拿到了老员外床头。
“太公,今日你就替我捉笔,给我立个遗嘱。你看如何?”
“老员外有命,广才岂敢推辞!”
老员外眼里噙着泪花,想了想,道:“唉,我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牵念?当年若不是我硬逼孩儿去讨功名,把他少年夫妇两下分开,今日也不会如此艰难。这些日子我和老伴又老又病又糊涂,把媳妇累得死去活来。我死后,还不知她要受多少苦,罢了、罢了。太公,你只替我写上:待我死后,媳妇不必为我守孝,也不必葬我;只须捡张破席把我包了,丢到山沟里了事。我死后,媳妇不必在我蔡家守孝,也不用等那不孝的儿子,只盼她尽早改嫁,寻一户好人家去吧。”
两人听他这么说,都呆住了。五娘眼一红,泪儿便掉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公公,你千万别这样说。媳妇生是蔡家人,死是蔡家鬼,一马一鞍,改嫁之事,万万不可再提。”
“媳妇,我对不起你啊!”老员外知道媳妇生性刚烈,当下不便再说什么。想起当初逼儿子上京,害得她少年夫妻分离,音讯全无,相见无期,心中着实有愧。便道:“今生今世,做公公的欠你太多,恐怕无法报答你了。我……我只望来世投胎,让我做一次你的媳妇,我好把欠你的债……还给你。”蔡老员外悲从中来,浊黄的老泪在只剩皮包骨的脸上簌簌而下。张太公也不禁低声叹息。
“媳妇,”停了一会儿,老员外道,“你把我的拄杖拿给我。”五娘赶忙把床头的拄杖递给公公。
蔡老员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拄杖,眼光突然变得像剑一样锋利。他对张太公道:“太公,你我是多年至交,这些年来我蔡家屡遭不幸,多亏你鼎力相助。我命已不长,今日把这拄杖交给你,一来托你今后多多照看五娘,二是等我那不孝的儿子回来,你便替我用这根拄杖把他赶出门去,我蔡家没这样不孝不仁的畜生……”蔡老员外愤愤地说完这几句话,再也支持不住,一下昏倒在床上,面部猛烈抽动了一阵,脸色由蜡黄渐变为苍白。五娘和张太公大惊,忙伸手去摇他。五娘一边摇一边哭:“公公,你醒醒,醒醒!你可不能撇下媳妇一个人不管啊!……”
但是,不管五娘和太公怎么摇,怎么哭,蔡老员外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生性固执、偏激,便到死时,也是气愤填膺,苍白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双唇紧闭,一副倔强模样。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蔡家庄南边的黄龙山,一片肃杀景象。满山的枫叶鲜红似血,远远望去,好似整座山都燃烧起来。山脚的白桦林中,落叶飞舞,秋风低泣。
前日蔡公死时,家中已是四壁徒立,空空如也。五娘无法埋葬公公,一狠心,剪下了自己瀑布般的秀发,拿到街上叫卖,想换几个钱安葬公公。但这灾荒年月,家家一贫如洗,又有谁会买这无用的香云?五娘沿街叫卖,又饥又渴,昏倒在陈留街头,多亏张太公及时赶到,助了她埋葬费用,才把五娘劝回家中。
这日一早,五娘请人把公公的棺材抬上黄龙山,和婆婆合葬在一起,五娘不便再麻烦张太公,当下一个人十指当锄,罗裙包土,埋葬公公。从日上三竿一直累到日薄西山,五娘精疲力竭,纤纤十指被粗泥利石划破,鲜血染红了黄土。困顿已极,倒在山坡上睡着了。
突见四周祥云集拢,金光大盛。天空中有许多轻衣宽袍的人飘来飘去,仙乐一阵一阵传来,使人如痴似醉,又见有许多怪物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似是在忙着什么。五娘感到十分奇怪。一会儿,一个须眉俱白的老人,来到五娘面前,道:“赵五娘,你抬起头来,听吾吩咐:我是本山土地,上天感你行孝心诚,玉帝已降圣旨,命我带阴兵替你筑坟,如今坟台已就,你可改装换衣,上京城寻找夫婿。”说着,举起手中拐杖往五娘头上砸去。五娘大惊,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又看看公公的坟墓,果然已经筑好。高高的土堆,四周植满柏树。心中又惊又喜。心想土地神既已叫我上京,我和伯喈夫妻相聚定能如愿。当下无话,回到家中收拾收装,就要上京寻夫。
转眼已是中秋佳节。
牛家后花园里,牛小姐身穿乳白色长裙,头发挽成两个高高的髻,发上插两朵白玉雕成的玉兰花,娇嫩的脸上抹一层淡淡的脂粉,这一身打扮,显得清丽高雅,超尘绝俗。她的身后,跟着青衣长袍、愁眉紧锁的蔡邕。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荷塘边的听荷亭,欣赏中秋之夜的无边月色。
过了一阵,牛氏低声道:“相公,你瞧今夜的月色多美,自奴家与相公结缡以来,今晚才遇上这般好的月色,真令人心旷神怡。”
蔡邕听她如此说,举头往天上望去,果然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悬碧空,整个花园都被包裹在溶溶月色之中。心道:“月色虽好,只可惜五娘不在身边。不知今夜此时,她是否独对明月?她的心中可惦着我?想我与五娘新婚之时,也曾一起欣赏那初春的明月。如今明月依旧,人却不知是死是活。如此,月色再好又有什么用?”想到这里,随口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牛氏开始见他东张西望,心中舒了一口气。以为他终是个风雅之士,当此明月,定然情与景会欣然有得。后来见他低头叹息,愁眉紧锁,不禁有所诧异,最后听到他竟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心中不免有气,脸现不悦之色。但她毕竟长在官宦世家,最重涵养,秀眉一挑,脸上便又恢复了平和神色。娇嗔道:“哟!瞧你还是堂堂状元,连赏月都不会!今夜奴家唱曲,相公弹琴,以尽良宵之欢,免得辜负如此清风明月,好吗?”
牛氏说着,旁边早有书童将蔡邕的焦尾琴捧上。蔡邕心中实无半点兴致,心道:在你牛氏父女的眼里,就只知道我是个饱读诗书的状元郎,却哪里知道我尚是个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你只一味地邀我寻欢作乐,却不知我家中老父老母正在受苦。当下脸上强堆笑容,把琴摆好,心不在焉地弹了起来。
待他弹了一阵之后,牛氏便依着琴声唱了起来。只听她唱道:“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牛氏歌喉婉转,倒也唱得声情并茂,一曲既终,四周一片静寂,众人都低头不响,仿佛歌声仍在亭中缭绕飞扬。蔡邕良久方把抚琴的手放下,口中吐了口长气。牛氏本对自己的表演十分得意,眼巴巴希望蔡邕能夸奖几句,及见蔡邕兀自低头叹息,心中倒抽一口冷气。道:“相公,妾有一事不明,不知相公能否以实相告?”
蔡邕尚自沉醉在遐想中,听到她的话,抬头问道:“什么事?”
牛氏道:“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是以君子当食不嗟,临乐不叹。无事而戚,谓之不祥。’相公自到我家,一直心怀抑郁,终日闷闷不乐,不知为的却是何事?难道是缺了吃的,少了穿的?还是丫环书童没有尽心侍候?”
蔡邕摇摇头。
“莫不是嫌我父亲性情乖戾?”
“不是。”蔡邕连忙给予否定。
“莫不是嫌奴家没有服侍好?”
“夫人待我十分体贴周到,我岂敢嫌弃!”
“啊,我知道了。”牛氏顿了顿,“莫不是你在秦楼楚馆之中,有了意中人,心中时常牵挂着她?”
蔡邕摇摇头,正色道:“夫人,我蔡邕虽然出身寒素,却是知书识礼的人。这寻花问柳的勾当,是断然不敢问津的。夫人尽管放心。”
牛氏知道蔡邕生性忠厚,不善说慌,便道:“奴家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相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不知叫奴家怎生相处?”
“夫人今日不提,我这一块心病也是要掏出来让夫人瞧瞧的了。只是令尊的脾气……”
牛氏听他如此说,心中大吃一惊,心想他定有什么重大事情瞒着自己。当下道:“相公,常言道:‘心头有病,不吐不愈。’你今日不说,总有一日要说,长痛不如短痛,你今日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蔡邕听她说得有理,略略点了点头,便说道:“夫人,蔡邕对不起你。蔡邕入京应试之前,家中尚有八十岁父母,还有新婚方才两月的妻子。”当下将自己被逼入京、辞官不成、辞婚不许,半年多来一直苦苦思念父母诸事说了一遍。他口齿伶俐,又是性情中人,说到动人处,不禁流下泪来。
牛氏听了他这一篇言语,心中便似江海翻腾。是怨?是愁?是悲?是喜?是恨?是爱?一时说不清楚。千万种念头一齐涌上心间。想了许久,千言万语只憋成了一句话道:“唉!这该是我命中注定如此。”又说,“且待我明日禀明爹爹,让你回去便是。”
蔡邕听她这么说,忙道:“夫人,千万不可!岳父大人的脾气你是最清楚的,你若把此事告诉他,只怕……”
牛氏怨道:“依你之见,便当如何?难道总是这般拖下去不成?”
蔡邕一时语塞。
“相公,”牛氏走上前去,轻轻握住蔡邕的手道,“你放心,奴家有办法让爹爹放你回去。”
蔡邕又是担心又是感激,一时忘情,将牛氏揽在怀里,道:“夫人,你,你真好!”
牛氏赶忙推开,嗔道:“好不正经!我又不是你那赵氏夫人。”
次日一早,牛丞相正好休朝在家。牛氏来到牛丞相的书房,把事情禀告,并表示要陪蔡邕回乡探望公婆。
牛丞相听了,不悦道:“孩儿,我是当朝宰相,你是名门淑媛,生来的门第高华,你何必去顾念他的糟糠之妻?我又怎能让你千里迢迢去侍候那田舍妇翁?”
牛氏道:“爹爹,您一贯教诲女儿,凡事皆以古代圣贤为准。古人说为妇须拜姑舅,为子须侍父母。如今蔡邕离家已过半年,父母年事又高,难道您忍心让他断了父子之恩,让女儿受万人唾骂么?”
“胡说!”牛相怒道,“你是堂堂宰相之女,焉能和世上凡夫俗妇相提并论!”
牛氏道:“女儿新婚之时,心中亦是极其快慰。今日想来,方知自己罪孽深重。误蔡郎父母的,是女儿;误蔡郎娇妻的,是女儿;使蔡郎背上负心薄幸之名的,也是女儿。爹爹阻拦蔡郎一日,女儿的罪孽便深一层。还望爹爹可怜女儿,让女儿去吧!”
牛丞相听她说得郑重,且句句是理,不禁长叹一声,道:“女儿,爹爹其实也是为你着想啊!从洛阳到陈留,跋涉千里,道路艰难。你自幼长在深闺,如何受得了这风霜之苦?且他家中自有结发之妻,你去了岂不尴尬?再说爹爹养大你不容易,如今爹爹年事已高,难道你就不心疼爹爹吗?”说到最后,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牛氏听了,亦是愁肠百转,无以为情,哭泣着说:“爹爹,女儿岂不挂念爹爹?……但蔡郎的家乡今年大旱,他的父母不知生死如何。爹爹再苦,家中锦衣玉食一呼百诺,早晚有人侍候。那蔡郎的父母,真不知……”
看着女儿,牛丞相心里好生凄凉。过了一阵,那牛丞相忽道:“女儿,我倒有个好主意,保证蔡邕能尽子道,你我父女又不分离。”
“什么好主意?”牛氏追问。
“咱们不如派仆人李旺,到陈留去把蔡邕的家人请来,住在相府之中,岂不是两全其美!”
牛氏听得心花怒放,两朵桃花飞上脸来,连声说“好”,一溜烟跑去向蔡邕报喜去了。牛丞相望着女儿的背影,不住地摇头。
却说那日五娘葬了公公归来,梦中土地神的话兀自萦绕在耳边。次日一早便收拾行装,背起琵琶,带上公公婆婆的画像,独自一人踏上了漫漫程途。
赵五娘一路上登高履险,路途劳顿,逢人便弹琵琶乞讨,终于辛辛苦苦来到了洛阳城。赶巧,打听得弥陀寺中做佛会,便一直前去,准备唱几支小曲挣一点钱,为二老超度。在寺内道旁,五娘找了一处干净土地,将二老画像挂了起来,调整好琵琶弦后,开始低吟浅唱。
五娘将自己的身世遭遇编成曲子,边弹边唱,弦弦掩抑、声声如泣如诉,众人听了十分同情,纷纷解囊相助,有人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送与五娘。
正在这时,忽听鸣锣开道,蔡状元前来弥陀寺降香。五娘随着围观群众急忙回避,慌乱之中竟忘了收起二老画像。
蔡邕前来弥陀寺降香,是由于李旺上路直奔陈留郡后,一直放心不下,听说家乡连年灾荒,沿途匪盗颇多,于是便趁着佛会,前来三宝面前祈求神灵保佑。
蔡邕在轿中看见庙前挂着两张水墨丹青画像,就问家人画是何人所挂。家人答道:“一尼姑挂的,见大人来吓跑了。”蔡邕看画上二位老人似曾相识,便命家人取下画像,带回府去。
赵五娘见状元走远,便打听这状元姓甚名谁。一位老人告知:“状元姓蔡名邕,三年前被牛太师招为女婿。”五娘听了十分震惊,听说二老画像被蔡状元令人取下拿走,心想:“奴家慌忙中丢失公婆真容,却让他收下,莫不是上天有意安排,让我们夫妻相见?等明天我径直投往他家,以乞讨为由,打听消息,看他现今到底如何?”
次日,赵五娘扮作化缘尼姑来到牛太师府前,恰逢牛小姐正为迎候蔡邕爹娘媳妇物色女仆,见来了个精细人,心中暗喜,便唤来相问。
牛小姐询问五娘,得知她大则琴棋书画,小则针线女红,次则饮食炊饭样样都会,非常中意,便细问五娘从何而来。
当听到五娘是嫁后出家,有夫之妇时,感到不妥,随即对家人道:“她既是有丈夫的,就难以收留,多打发些斋粮给她,叫她到别处化缘去吧。”
五娘顿时慌了神:天哪,我不该说是有丈夫的。“夫人,我并非是来化缘的,却是来寻找丈夫的。”
“原来如此,道姑,你丈夫叫什么?”
五娘不摸牛小姐底细,担心说出实话遭唾骂,便把蔡邕的字拆开,对牛小姐遮掩道:“贫道丈夫姓祭名白谐,人人都说他住在牛府,也许夫人能知道。”
牛小姐探问家人,家人都说“并无此人”,便对五娘说:“道姑,我这里上上下下没有叫祭白谐的,你就到别处去找吧,我们就不耽误你了。”
五娘一听掩面哭泣:“人人都说我丈夫在你府内,如今却是没有。丈夫,你若是死了,叫我倚仗谁人?”
“可怜这妇人!”牛小姐软了心肠,“道姑,你且不必愁烦,先住在我府中好了。我让家人到街坊上帮着打听你丈夫的消息,你看如何?”
五娘连谢夫人“再造之恩”。
牛小姐安顿下五娘,便叫五娘更换这一身素孝打扮。五娘却不肯,牛小姐纳闷,问此乃何故。五娘道:“我有一十二年大孝在身,所以不能换。”
牛小姐惊诧:“大孝不过三年,如何一十二年?”
五娘哽咽:“公公故去带孝三年,婆婆故去带孝三年,薄情丈夫留京都后再未回还,我再替他带孝六年。夫人,这合起来,不就是整整一十二年嘛!”
牛小姐叹:“咳,难得你这孝敬妇人。道姑,你公婆为何双双命掩黄沙?”
五娘道:“夫人,说来真是一言难尽!”
五娘弹弦饮泣唱道:“奴家本是良家女,天生丽质美貌容。夫郎才貌一应俱,两月夫妻百日情。奈何朝廷贴黄榜,遍招天下贤良士。父母高堂强命令,郎赴春闱不得违。十里长路送别离,马行十步九回头。嘱郎常思桑榆景,快着归鞭早回程。一举鳌头独占魁,平地一声起惊雷。再娶佳人另婚配,利绾名牵竟不归。饥荒岁,断烟炊,高堂念儿老泪垂。糟糠暗吃担饥饿,双亲俱丧实堪悲。剪下香云送舅姑,麻裙包土筑坟茔。千里迢迢寻丈夫,琵琶乞讨沿路程。进得京畿不见郎,红颜薄命自伤情……”
曲调未了,牛小姐这里已是啜泣不止,珠泪如麻。
“夫人,你为什么哭了?”五娘搁下琴,擦下眼泪轻声问。
“道姑,我丈夫也是久别双亲,几年未归,他积怨成疾,到如今还思念父母双亲家里人呢!”
“他家里可有妻室?”
“他是有妻室,怕不像你如此孝敬爹妈。前日府上已派人去接他们过来一同居住,现今还不知情景如何。”
赵五娘听这一番话,心头松动,趁机试探牛小姐:“夫人,他那里既有妻房,接来这里住,你能与她和睦相处?”
牛小姐道:“如果她像你这样贤淑,我情愿让她居上我居下,叫姐姐敬着她。”
赵五娘再也控制不住:“夫人,我就是蔡邕的结发妻房……”
牛小姐已深深为她的孝行所感动,听琵琶一曲,更知句句是真,连呼“姐姐”,两人抱头恸哭。
蔡邕自从去弥陀寺降香见了那两张画像,心中始终闷闷不乐。这天晚上,他从墙上取下画像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这画上画的二位老人像自己的爹妈。可画上二老面容憔悴、神态凄凉、衣衫褴褛,前不久家书还报爹妈媳妇都安康无祸呐!蔡邕越思越觉蹊跷,猛然发现画像后面题诗一首。诗曰:
昆山有良璧,郁郁璠玙姿。
嗟彼一点瑕,掩此连城瑜。
人生非孔颜,名节鲜不亏。
拙哉西河守,胡不如皋鱼。
宋弘既以义,黄允何其愚!
风木有余恨,连理无傍枝。
寄与青云客,慎勿乖天彝。
诗题大意是说,昆山这个地方产得好玉,价值连城,上面倘若有些瑕玷,便不贵重了。孔子颜子是大圣大贤,有德也有行。一般大多数人并非圣贤,因此能忠不能孝,能孝不能忠。西河守吴起母亲死了不去奔丧太笨拙,不顾名节连皋鱼都不如。宋弘此人,在光武帝试图把姐姐湖阳公主嫁给他时,执意不从,答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黄允一见司徒袁隗的侄女,便休了前妻是何等愚蠢。孩子想奉养亲人而亲人不在,树欲静而风不止。传言与做官的人,切莫违了天伦。
细一琢磨,竟像是讥讽自己大逆不道的。蔡邕心中十分恼火,遂把夫人叫来,问个究竟。
“夫人,谁人到我书房来过?”蔡邕怒问。
“没有人。”
“我前日去弥陀寺中烧香,拾得一轴画像,家人拿来挂在这里,谁在背面题了一首诗?”
“敢情是原来就写着的吧。”
“哪里是,墨迹尚未干!”
“相公为何如此动怒?那诗说的是什么?”牛小姐避而不答蔡相公的追问,反要蔡邕解释这首诗。
蔡邕遂把诗解释了一遍。
牛小姐似悟出道理,问蔡邕:“相公,那不奔丧和自刎的,哪一个是孝道?”
蔡邕答:“那不奔丧的是乱道。”
小姐又问:“那不弃妻和弃妻的,哪一个是正道?”
答:“那不弃妻的是正道。”
“相公,如果是你,你将学哪一个?”
蔡邕答:“纵是辱杀我,我也是义不可绝。”
牛小姐心中有了底数,“扑哧”一声笑了。原来牛小姐担心赵五娘衣裳褴褛,蔡邕不肯相认,便出这主意,让五娘先在蔡邕常去的书房写几句诗试探一下他,然后再出面将情由说个明白。
“夫人笑的是为哪般?”蔡邕十分纳闷。
“这字你认得是谁写的吗?”
“看似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的了。”蔡邕若有所思。
牛小姐终于一语道破:“写这诗的姓赵,就是你那朝思夜想的五娘姐姐呀!”
牛小姐向屋内呼唤:“姐姐有请。”
赵五娘面容憔悴地走出屋来。
“相公,就是她题的诗句,你还认得她吗?”牛小姐盯着蔡邕说道。
蔡邕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她从哪里来?”
“她从陈留郡来,是专程找你来的!”
蔡邕定睛片刻,惊呼:“呀,我道是谁,却原来是你!”
赵五娘啜泣:“奴家便是。”
“娘子,你为何这般模样,咱们的父母呢?”蔡邕惊诧不已。
不问则已,蔡邕话音未落,五娘已是泪挂双腮。赵五娘边哭边诉,把蔡邕走后家中情况一一细说。蔡邕始料不及几年间家中竟如此骤变。想那爹妈画像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如今命归九泉,今生已无法相见,这眼前,我这结发妻麻裙素孝,琵琶讨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相见亦非离时之娇颜,蔡邕不由得痛哭失声。
“爹妈,儿蔡邕大逆不道,只为从官抛弃了父母双亲,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天理难容。现如今,我悔之晚矣,倒是真不如皋鱼和宋弘了。”蔡邕跪在父母双亲画像前连连叩首,五娘、牛小姐忍住泪水将蔡邕劝了又劝。
蔡邕转身对五娘:“这些年多亏你在高堂前照料,你的功德我三生难报,我枉为堂堂七尺男儿汉了。”
在这突然的变故面前,蔡邕气愤至极,决意脱去这金紫衣袍,离开这京城富贵地。他连夜伏案疾书,写下辞呈,将家事奏明皇上,要携带赵五娘、牛小姐回去拜爹娘,为爹娘祭扫陵墓。
牛太师得知牛小姐欲与蔡邑同回陈留郡,心中闷闷不乐,懊悔当初自己强迫女儿这门婚事。原指望招蔡邕为婿养老送终,到如今落得乘龙快婿难驻门楣,那独生女也将随之远走高飞,只留下我这孤身一人,牛太师非常懊悔。
牛太师正懊悔间,那蔡邕、女儿和一陌生女子进来,他心中明白,那女子便是蔡邕的结发妻子。只见那三人彼此之间彬彬有礼,亲密无间,牛太师倒觉得自己要拿出点丞相风度。
“贤婿,听说你父母已经故去,你媳妇来此相寻,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愚婿正来禀告岳丈。”
牛太师仔细端详着这陌生妇人,见她生得眉目清秀,端庄文雅,虽面容憔悴,但仍掩饰不住淑惠贤德之气,使人不由得生出几分爱怜。
“你可是蔡邕的媳妇么?”牛太师先与五娘搭话。
“奴家便是。”赵五娘谦恭地说。
“贤哉,贤哉。”牛太师忍不住点头道。
牛小姐见时机成熟,便上前对爹爹说:“孩儿有一事拜复爹爹知道。”于是,把赵五娘居于上、自己应当居于下的理由说了出来。
五娘则慌忙推让,摆一又摆二地说出牛小姐应居上而自己居下的理由。
牛太师此时颇有长者胸怀,疼爱地对五娘说:“你今日既无父母,就像是我的女孩儿一般,何况你是先嫁于蔡邕,又年长于我儿,你居上实是名正言顺,就不必推辞了。”
三人均为牛太师一席话感动,齐点头称是。
接着,蔡邕便告知岳父自己带二妻回故里祭祀爹妈的打算。
牛太师道:“贤婿,我纵然舍不得你们去,今日也难以再留你们了。我已经老了,若是你们还惦着我这老朽,你们就事办利落后及早回来。”
三人同请老人放宽心,叮嘱老人儿女远离时多保重。此时,一家人的感情已完全是心无芥蒂、水乳交融了。
此后,便是李旺一路风尘到了陈留郡,没接到蔡相公爹娘媳妇,却听得了蔡氏一家的感人故事,回到京城秉告牛太师,牛太师当即向朝廷上表,启奏蔡氏一家的仁义孝道。
那蔡邕夫妻三人千辛万苦回归故里,为长眠在南山的父母祭扫陵墓,守孝三年。转眼三年期满,却意外地在陈留郡与牛太师相逢。
原来,皇上对蔡氏一家极为赞许,朱笔一挥,旌表蔡邕一家孝义,牛太师特前来宣旨。圣旨封蔡邕为中郎将,封五娘为陈留夫人,封牛小姐为河南郡夫人,追封蔡员外为十六勋,追封蔡母为天水夫人。
一家人犹如拨开重雾见红日,终于舒展开锁住数年的愁眉,在家中大设华筵,把张太公请为上席,乡里乡亲共同欢聚。最后,牛太师、蔡邕、赵五娘、牛小姐一行人同回京师。在牛太师府中,一家人和睦相处,互敬互爱,为国效忠,为民效力,成为当时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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