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古典悲剧故事-清忠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清·李玉

    明朝天启五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阵阵狂风卷着雪花袭击着长江两岸的大地。江南苏州府府城东南隅小巷深处的一所宅第里,有一个人凝视着漫天风雪,神情忧郁肃穆、庄重坚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顺昌。

    周顺昌,字景文,别号蓼洲,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中进士后,授官福州理刑,后来升为吏部员外郎。他天生一副忠义心肠,冰心独抱,嫉恶如仇,为官极清廉。在福州的七年中,惩恶扬善,除旧布新,使福州风气大为改观。到京城做吏部员外郎时,也是克己奉公,杜绝一切馈赠请托。当时正是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专权,他们狼狈为奸,胡作非为,弄得天下群小横行,正人气短。就在周顺昌完成当年吏部的诠选功绩,请假回籍,阉党中的倪文焕上疏驱逐东林党,周顺昌因受牵连被削籍回苏州老家居住。

    周顺昌几乎一夜无眠。天色刚刚发白,他就披衣起床,打开了客厅的窗子,潮冷的空气立刻扑到他脸上。

    午后,窗外下起了大雪,北风夹着雪片灌进屋子,令人从身上到心里都感到彻骨的寒冷。周夫人从内室出来,关上窗子,埋怨他不该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周顺昌说:“我生平不肯趋炎附势,见到这么美的冰花玉树,兴致颇高,怎舍得关上窗子。”

    周夫人说:“你看孩子们,冬天没有厚点的棉衣穿,吃饭的时候不见一星儿肉丝,这么数九寒天里,你还兴致什么呀!”

    这时吴县县令陈文瑞冒雪前来拜访。

    周顺昌说:“这么大的雪,父母官来有何事呀?”

    陈文瑞说:“奉了毛一鹭的公文,迎接大太监李实,时间还早就先到老师这里坐坐。”

    周顺昌十分气愤,说道:“区区一个太监,也要县令出城迎接,魏阉的气焰也太盛了!”

    陈文瑞关切地劝他生火御寒,他却说:“我这几根穷骨头是冻惯了的,不用那烟火来熏灼!”

    两人饮酒嗟叹,话正投机,李实的船到了,陈文瑞只好告别周顺昌,前去迎接。陈文瑞刚走,周顺昌又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文震孟因弹劾魏忠贤,被革职还乡了。

    苏州城内店铺林立,市面繁华,人们熙来攘往,有做生意的,有代人写字的,也有赋闲听书唱戏的。官员的大车辘辘碾过,读书人穿着长衫溜达,粗汉和武士端着膀子横冲直撞,各色人等都可以见到。

    周文元凭一副拳头打出天下,在李王庙一带占着赌摊抽头。他听说玄妙观前有个叫李海泉的说书艺人,《岳飞传》说得很好,就把他请到这里开设书场,每天收入一二千钱,扣除饭钱和书钱,剩下的足够他喝酒赌博之用。

    昨天,说书人说到金兀术攻破鄜延州,今天要说童贯起兵。说书人刚到,颜佩韦等人也来了。周文元一边撑布篷,一边叫打杂的仆人快些搬桌椅木凳,请众人入座。书场内吵闹得厉害。有人站起来大声制止说话,可是根本就没有人听他的。这时,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始说书,书场刹那间静了下来。

    “徽宗无道坐龙亭,宗室乾坤不太平。蔡京、王黼真奸相,杨戬、高俅两奸臣;朱勔弄权花石运,童贯起兵掌大权……”

    颜佩韦是个性格单纯直爽、嫉恶如仇的人,平生侠义,意气粗豪,不能容忍一点不平事。他热爱岳飞,极力赞扬岳飞的为人为臣之道,因此就极为喜爱《岳飞传》,随着故事的一张一弛,他的表情也在不断变化,时而恼火,时而高兴,时而愤怒。

    正说到韩世忠大败金兀术,却被童贯诬为“按兵不动,丧师辱国,失守封疆”准备押送京城受审时。

    颜佩韦呼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大声听嚷道:“这是说的什么书?胡说,胡说!”

    众人都惊呆了,这人怎么啦?乱嚷嚷什么?

    “可恨,真可恨!童贯这阉狗,这样做恶,让我怎么忍受得了?”颜佩韦气得面孔通红,直喘粗气。

    说书人说:“说书从来都是有好人有坏人,你何必这样大动肝火呢?”

    颜佩韦脖子一梗:“像这样的恶人,还说他干什么?”

    说书人见这个人一脸真诚的气愤,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便说:“既然他是恶人,你不听他就是了。”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颜佩韦,他一脚踢翻了桌子,扑上来就要打说书人,众人连忙阻拦。说书人感到这人真不可思议,一边说着“可笑,可笑”,一边随着另几个人到寒山寺说书去了。

    周文元本来站在一旁看热闹,觉得这打人的汉子憨直得可爱。说书人赌气一走,他才突然明白:好好一个书场,硬是叫这个家伙给搅散了。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撸撸袖子就要打颜佩韦。

    颜佩韦毫不示弱,说道:“你还要打我吗?真是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了!”一拳点过来,周文元急忙躲闲,冷不防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颜佩韦用脚踏住周文元的胸膛,又举起了拳头。周文元顾不上保持英雄本色了,锐声喊叫。这时颜佩韦的母亲急急忙忙赶来了。

    “还不放手!打死了人,不要偿命吗?”她指着颜佩韦斥责道。

    颜佩韦赶紧放了周文元,给母亲跪下,听母亲训斥:“我常嘱咐你,不可打架,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了!”

    周文元、杨念如、马杰、沈扬都佩服颜佩韦,说这个人既忠义又恭孝,是个好人,心里有结识之意。

    几个人互要了姓名,遂在颜母主持下,尽释前嫌,结为兄弟。颜佩韦三十岁,年龄最大,尊为兄长,杨念如次之,二十五岁,接下来是周文元、马杰、沈扬,年龄都在二十三四上下。五个人对天盟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一起送颜母回家。

    文震孟是文天祥的后代,天启二年中状元,传家忠孝,文章节气,绝世无双,全国上下都认为他是国家的栋梁,又在京城为官,必定能面奏皇帝,剪除逆贼。想不到文震孟的奏章刚刚报上去,皇上严厉指责的圣旨便下来了,罢黜了他的官职。

    文震孟被免职后,到竹坞别墅去了。周顺昌决定亲自到竹坞去,一来问问朝政怎样,二来会会好友,三来大家可以吐吐心中不平之气。他沿小路步行,沿途四面青山,一溪绿水,景色怡人,只是他胸中块垒难消,美景反而让他更加惆怅。

    周顺昌翻过贺九岭、谢晏岭许多山头,竹坞别墅便到了。文震孟的这所别墅,处在万山丛中,为松影所荫蔽,到处涧水潺潺,鸟鸣啁啾。翠竹万丛,荫檐蔽户。周顺昌穿过竹林,推开柴门,踏着杂草和青苔,径直走进幽静的书房里。

    文震孟见是好友到来,欢喜至极,两人伤时感世,复又抱头痛哭。

    周顺昌说:“我一听说你被罢免的消息,怒火又加了一倍,所以急急忙忙到这儿来,想和你坦率地谈一谈。”接着就问朝廷中形势如何。

    文震孟皱起了眉头,说道:“自从你离京之后,那魏贼做事,更加说不得了。”

    太监王安自光宗时就服侍皇帝,他公正、忠诚、勤勉、谨慎,四十年了,不能说没有功劳。魏忠贤嫉恨他正直,假传圣旨,将他偷偷杀害了。

    裕妃张氏受到皇帝恩宠,魏忠贤马上假传圣旨令她自尽。

    皇后张氏有了身孕,已经好几个月,魏忠贤也不放过,他密谋堕胎,使张氏母子都死在他手里。

    周顺昌简直难以相信,魏忠贤伤天害理到了这种程度,堂堂天子,竟然庇护不住自己的妃子,也太不可思议了!

    文震孟接着说:“这还是轻的哪。按照祖训,禁止宦官干预朝政、统领军队,可魏贼竟然在紫禁城内操练兵马。他挑选了万余心腹宫标,身着铠甲,进进出出,日夜操练。金鼓的声音,响彻宫廷。刚刚出生的皇子,竟然被惊吓而死!内监王进拿着火铳上前,火铳爆炸,差点炸着皇上。魏贼骑马上前,一箭险些射在皇上身上。”

    “啊呀,这不是反了吗?”周顺昌更加震惊。

    文震孟说:“如今他的心腹比以前更多更广了。崔呈秀掌握兵权,魏良卿封为肃宁侯。要害处都置重兵把守。总兵梁柱朝、杨国栋等都是魏贼爪牙。全国各地纷纷设立魏家祠堂,建造坟墓时仿制皇陵,进香时如同皇帝驾临,与当上皇帝只差那么一点儿了!”

    周顺昌想:大明王朝自开国以来,强大稳定,可几年的工夫就被这帮逆臣弄得岌岌可危,不由得唉声叹气,恨杀贼不能,报国无门。

    “其实魏忠贤的罪恶哪止这些。他不奉圣旨,不凭公文,就可以假传圣旨,扫荡忠良;免了官职,马上就逮捕;逮捕了来,马上就杀。用他的干儿子许显纯、杨寰为锦衣卫,造下铁脑箍、阎王闩、红绣鞋、锡汤笼几种酷刑,几乎把正直的人都杀完了。还捏造熊廷弼、杨镐因边疆失守,用三十万两银子,托汪文言贿赂杨涟、左光斗等十七人。他们先把汪文言抓起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株连蔓引,纷纷逮捕,想一网打尽……”

    周顺昌等不及文震孟说完就捶胸大骂:“魏贼呀魏贼,就把你食肉寝皮,尚有余辜啊!”

    正在气头上,龙树庵僧人西崖大师来了,对周顺昌说,他正想到他家求题匾额,来作镇寺之宝。

    周顺昌叹道:“这气头上,哪还有心思舞文弄墨,长老改日再去吧。”

    西崖大师谈了几句,告辞去了。文震孟请周顺昌到里面吃饭。两人边吃边谈,夜间又抵足而卧,一直谈到天色发白。

    周顺昌在文震孟的竹坞别墅听说魏忠贤正向四处派出人马,搜捕正直人士,心里愤恨难平。他知道自己将自身难保,索性豁出一条性命,和魏贼面对面地斗一斗。

    六月份,迁吏科给事魏大中率同官上言,揭发魏忠贤罪恶,声援杨涟,结果反被魏忠贤的爪牙诬告。七月流火,魏大中被捕,押解的官船从槜李出发,迤逦而行,经过苏州。

    周顺昌找来一条小船,每天在江边等候。他想到好朋友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视死如归,竟然先于自己被捕,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船家见南边驶来一条乌篷船,便说:“前面大哥借问一声,你一路上可曾听到嘉兴魏大中老爷的船到了没到?”

    黑黝黝的船夫回答道:“我们今天早上一起起程的,估计马上就到了。”

    周顺昌跳上船,小船很快地向胥门摇去。船刚到胥门,魏大中的解船也到了。两个校尉站在船头,喝斥拦住去路的小船:“圣旨紧急,谁敢阻拦!”

    周顺昌骂道:“魏贼的假信,什么圣旨?”他一步跳上了大船。校尉是软的欺硬的怕,知道苏州周顺昌不怎么好惹,既然他已经上了船,就先让他们见见吧,也许会送点银子呢。

    周顺昌见魏大中一头白发,穿着囚衣,脖上锁着枷栲,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哭道:“魏兄,老朋友还在苏州,你怎么撇下就走呢?”

    魏大中勉强抑制住眼泪,说:“我是罪人,怎么敢再牵连你们啊!”

    魏大中一案与汪文言有关。周顺昌说:“汪文言那样正直的人怎么也乱说呢?”

    魏大中道:“你是不知道啊,许显纯把汪文言打得体无完肤,汪文言仍然叱骂许显纯,誓死不从。当他们逼他承认赌赂我银子二万两的时候,他又极力叫冤,结果又是一顿棍棒,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哪里还能直言诤辩呢?唉,我死就死吧,只是剩你一个,连个同病相怜的人也没有了。”他顿了一顿,接着轻轻叹道,“多少同年好友,见我被捕,无不畏祸,避之不及,只有你老兄不顾生死来看看我啊!”

    周顺昌说:“你冤啊!只是我一贫如洗,只能送你一些泪珠罢了。事已至此,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可以尽力而为。”

    魏大中说:“前天我被捕的时候,全家惊惶无措,我晓之以大义,就都好了,只有小孙子允柟拉着我的衣服痛哭,昼夜不停,所以这两天登程以来,总还觉得耳边有孙儿的哭声。”

    周顺昌问:“小孙子几岁?婚配了没有?”

    魏大中回答:“十三岁,还没有婚配。”

    周顺昌说:“我正好有个女儿,年纪相当,今天就可以奉配。咱们患难死生,依旧是一家骨肉,你也就甭管那年庚,答应了吧。”

    魏大中非常感动,说:“我本来就怕连累你,这下真让我更加无法报答了,你看我连件可以做聘礼的东西都没有,唉,只好请你受我一拜了。”

    周顺昌也跪下。两人共同叩拜,结为亲家。

    校尉一直在外偷听。他心里想:周顺昌这人真好笑,怎么能与一个囚徒联姻呢?简直是疯了!让魏爷知道,这不是掉脑袋的事吗?

    周顺昌的小船又摇过来了,校尉催促他下船。周顺昌对魏大中说:“你去后,我也免不了,马上就会再见面,咱们暂时拜别吧。”说完,跳上了小船。

    校尉连一星儿银子也没得到,大为恼火,打定主意回去把这件事跟魏忠贤说说。

    这时岸上又有人叫。

    两个校尉不太情愿地上了岸。来人是个中官,递上毛一鹭的帖子说:“刚才驿站来报告,说是您二位要从此经过。毛老爷知道圣旨紧急,不敢相留,所以派我送来二百两银子,请二位收下。”说着掏出两封白银。

    校尉连声称谢,把周顺昌与魏大中联姻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中官,“你们毛老爷可要提防着他点,他还讲了许多魏爷的坏话。”

    中官送校尉继续上路,打马如飞,禀报去了。

    毛一鹭要亲临半塘,为新建苏州魏祠破土动工。堂长陆万龄早早准备好了结彩亭头、猪羊祭礼。吹手礼生也已到齐,却只不见风水先生来到。

    风水先生赵小蜂,原来当算命先生,最近才改的行。这赵小蜂对自己的本事心里有数,不过是混碗饭吃,有人请他相相坟地,他先问人家有没有坑缸井炕;有人叫他看看阳宅兴衰,他便说少了来龙跌炮,倒也能唬住一些人。当陆万龄请他去破土时,他心里就犯开了嘀咕,思来想去,推脱不掉,只好壮壮胆子,收拾东西,向半塘走去,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

    半塘这边如踢翻了的蚂蚁窝,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陆万龄看到赵小蜂来了,先埋怨了他一顿。

    赵小蜂说:“破土自有时辰,你何必着急呀?”

    陆万龄抢白他道:“只怕官府到来,你跑都嫌鞋子不跟脚。”

    两人正打着嘴皮子官司,忽然听见锣响。那边有士兵鸣锣开道,后边执事、皂隶、刽子手鱼贯而来,李实和毛一鹭走在中间,威风八面。一时间半塘到处人仰马翻,像是天神降临一般。

    陆万龄和赵小蜂跪地叩见。

    毛一鹭问:“方向定好了吗?”

    赵小蜂回答道:“禀老爷,前后左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都定好了。现在请老爷先祭神,我即刻就办好,然后细细禀报。”

    在一片吹打声中,李实和毛一鹭祭神结束,赵小蜂也分金完毕。

    李实问:“大门高多少?”

    赵小蜂答:“八丈七寸。”

    李实说:“正殿还要高些才好。”

    赵小蜂说:“正殿有九丈五尺高,取的是位登九五之意。”

    毛一鹭听后非常高兴,他与李实交换了一下眼色,称赞道:“这谶语用得好。”只要魏爷位登九五,他毛一鹭还愁没有高官厚禄吗?

    赵小蜂把祠堂图样抖给毛一鹭看。照墙、牌坊、大门、仪门、两廊、甬道,一应俱全,正殿九间,殿后有楼房、厢房、花园、池沼,比杭州和南京的祠堂还要宏大精致。

    “这祠堂建起来,一定比皇帝皇妃住的地方还强。”赵小蜂说。

    毛一鹭心花怒放:“把魏爷的祠堂比作朝廷的宫殿,这话说得好。”

    李实说:“咱们魏爷面如满月,腰圆背厚,身体肥胖,身上蟒龙是五条爪子,和当今天子一样。他的塑像,你们可要仔细些。”

    陆万龄连声称是,又问建祠款项从哪里出。

    毛一鹭瞪了他一眼:“废话,这还用问吗?乡绅富户罄囊相助,各家各户再摊一些,算作皇朝赋税就是。”

    李实建议给这个祠题名“普惠”,毛一鹭连连点头称赞:“好,好,魏爷恩遍天下,这祠题名“普惠”最为合适。”

    两人又将建祠的细枝末节吩咐周遍,觉得万无一失,只等博得魏忠贤的欢心,好论功行赏了,这才乘船回府。

    陆万龄送走了两位官爷,赵小蜂和礼生蜂拥而入,向陆万龄请赏。陆万龄给赵小蜂三两银子,却只给礼生三钱。礼生不满,也无可奈何。

    建造魏祠,花费金银钱钞无数,连陆万龄也记不清有多少了。祠堂建造之初,木石砖灰,堆积得像小山一样,从各地调集来的工匠有几千人,开工的锣声一响,打桩的、凿石的、督工的、做木工的,一齐动手,刹那间天摇地动。花尽了搜刮来的物资钱粮,魏祠终于竖起来了。头门上高题着“三朝捧日,一柱擎天”,两坊中写着“力保封疆,功留社稷”。

    魏祠的落成吸引了大批来观看的人,却不像平常那样吵吵闹闹,而是一队队一行行,远远地站着看。

    李实要把御赐的七曲缨冠给魏像戴上,比试了一下,魏像头太大,缨冠太小,戴不上。

    “怎么把魏爷的头塑大了?”李实训斥说。

    陆万龄“扑通”跪地,说:“这是遵照您的吩咐,塑了九寸七。一定是宫中赐的冠小了。”

    李实想这缨冠是上边赐的,不好随便乱动,只能把像头缩小一点儿,就吩咐工匠把像头收一收。

    工匠拿着凿子、铲子,登到台上,一手扶着像头,一手用铲子均匀地削平。李实站在像下,掏出手绢,擦着眼角,嘴里吐出一些哭音来:“我的魏爷啊,头疼啊,了不得,真让儿心疼。”

    这时工匠说:“帽子戴上了。”

    李实立刻转啼为笑,拍手叫道:“很好,很好,俨然是一座神像了。”

    毛一鹭命众人行五拜三叩的大礼,他和李实进内室饮酒庆贺。

    为魏祠落成这件事,毛一鹭特意给周顺昌下了贴,请他前来祝贺。周顺昌怒发冲冠,接过帖子撕得粉碎,破口大骂,誓死也不去朝拜这个狗东西!到了这天,他忽然交了主意,步行往半塘而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

    远远就看见宏伟高大的魏祠,比皇极殿、凌霄殿还要辉煌壮观,雕龙插汉,镂风飞云,画栋流霞,碧瓦耀日,这还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民脂民膏呢。待看到头门两坊上的题字,周顺昌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三朝捧日,一柱擎天”,有这样无耻的吗?再看那魏贼的像,玉带束腰,珍珠缨冠,周遭金炉香烟缭绕,这不真是要把人气死!

    几个家丁提着棍子走过来。“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他们大声呵斥周顺昌。

    李实、毛一鹭酒饱饭足,吩咐把周顺昌叫进来。

    周顺昌昂首挺胸,径直走入内堂。李实说:“进来的人都向魏爷叩拜,怎么就独你不拜?”

    周顺昌冷笑道:“他魏忠贤比赵高还凶残,比璜瑗更贪婪,屡屡作奸犯科,我一个清正廉洁的人怎么能拜他!”

    李实说:“魏爷有何不好?”

    周顺昌骂道:“魏贼犯下的罪太多了!他杀害后妃皇储,陷害忠良,擅自置办军队,在后宫操练。他结党营私,冒充公侯,乱建祠堂,这难道不是罪行吗?”

    李实大为恼火,喝令将周顺昌乱棍打出。

    周顺昌怒喝一声:“谁敢!”四周家丁一个也不敢动。

    “你们这一伙奸臣,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建造这么个魏公祠,还不知羞耻地题上什么‘一柱擎天’、‘力保封疆’。哼,等着看吧,这祠注定要被大火烧掉,那逆贼的像也长存不了,只留下臭名万年。”周顺昌痛骂一顿,一拂袖子,走出祠堂。

    “哎呀,可把我气死了!”李实气得浑身哆嗦。

    毛一鹭把追出去抓周顺昌的人叫回来,劝李实不要气恼。他早就对周顺昌下了手脚。前天,中官回府报告周顺昌与魏大中联姻的事,他就写了一封密信,差人送给魏忠贤了,信中还诬告周顺昌减低袍价,贪赃私分。仅这两条,周顺昌的性命就肯定保不住了。毛一鹭把写密信的事告诉李实,李实极力称赞他办得高明。“再写一封信给魏爷,告他辱骂魏爷神像。”他咬牙切齿地说。

    周夫人得知丈夫把女儿许配给魏大中的孙子,她想这事虽然是丈夫的慷慨激昂之举,毕竟魏大中已经成了犯人,现在和他结亲,恐怕要受连累,日后女儿嫁过去,怎么叫她做母亲的放心得下!但是她也知道丈夫的性格,片言九鼎,既然已经结了姻亲,那就绝无悔亲之说,想到这里,反担心女儿不同意,就决定先开导女儿。

    女儿是个性格柔顺、恬静的女孩子,虽然正当二八年华,却不喜欢用脂粉来打扮自己。她早晚都在父母前伺候,听到母亲喊自己,连忙从闺房出来。

    周夫人告诉女儿将她许配魏大中孙子的事,恐怕她出嫁后,日子会很难过。

    周小姐说:“从来婚姻都是由天定的,况且还有父母做主。孩儿还年轻,正好多伺候您老人家几年。”

    正说着,周公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家来,看到母亲和妹妹在家里,大叫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周夫人问。

    周公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们父亲在魏祠骂像的事。

    这下差点把周夫人和周小姐吓了个灵魂出窍,只埋怨周顺昌,既然不在朝为官,隐居民间,就不要去管这么多闲事,这样莽撞行事,辱骂魏忠贤,不是故意去摸老虎屁股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周顺昌杀贼心切,骂像之后更觉怒气难平,回到家里已是一更天,坐在椅子上还在想心事,如果让他回北京,他一定不顾安危,连上几疏,弹劾逆贼,一则保全了善良的人们,二则整肃了朝纲,三则扫清了宫禁,四则安定了社稷,这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吗?想着想着,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顺昌梦见自己官复原职,手执象牙笏,穿上了官服,妻子儿女都欢天喜地的。

    他对妻子说:“我周顺昌对皇上一片忠心,现在有了权力,不除魏贼怎么对得起皇上呢?”他连奏本都来不及写,就去面奏皇上。

    周顺昌来到午门外,只见午门静悄悄的,不见守门兵士,也不见有人出入。他直接进了宫殿,还是不见人。他正感到奇怪,一个太监出来了。

    他赶忙上前禀告,说他有急事面见皇上。太监告诉他皇上刚刚到北海游玩去了,群臣也在那里。

    恍然间北海就到了,只见将士威武雄壮,文臣稳重儒雅,内监殷勤多礼,美女手执羽扇。黄罗伞盖之下,熹宗皇帝身着蟒袍玉带,坐于侍卫之中。

    周顺昌急急地奔过去,跪爬几步,喊道:“吏部员外周顺昌弹劾逆贼魏忠贤。”

    熹宗骇然道:“魏忠贤是两朝老臣,功留社稷,有什么罪呢?”

    他哭诉道:“魏忠贤杀害忠良,广罗爪牙,内杀外戮,弄兵专权,擅开内操,动摇国家的根本,企图篡权夺位,难道陛下毫无觉察吗?”

    熹宗答道:“既然魏忠贤如此穷凶极恶,我一定严肃查办。”

    周顺昌感谢皇恩浩荡,眨眼间熹宗群臣班师回朝,都不见了。他独自回到寓所。

    忽然间魏忠贤一边咒骂东林党人,一边向他奔来,扬言要把他抓进大狱,将东林党人斩草除根。

    他抓起象牙笏就朝魏忠贤打去,魏忠贤抖动着一身肥肉,急忙躲避,连叫救命。他手持象牙笏,紧追不舍。

    魏忠贤的爪牙来了,将他抓了起来。可是皇上的御林兵马上到了,他们手执绳索刀斧,宣读了圣旨,然后把魏忠贤捆了个结结实实,就地正法。他那个高兴啊,哈哈大笑。“杀得好!杀得好!”他大喊起来。

    他这一喊倒把自己喊醒了,睁眼一看,还是在家里。虽然是虚无缥缈的一场梦,可也能暂时消消气。他到内室跟夫人讲去了。

    魏忠贤把周顺昌也列入了周起元一案,诬陷他受贿一万两白银。暗地里东厂特务已经到了苏州。毛一鹭写了一封密信,叫中官趁黑送到吴县。

    陈文瑞接到信,见是逮捕周顺昌的密令,大吃一惊。他喝退当差的官兵,偷偷牵了一匹健壮的快马,打开了县衙大门。月亮不甚圆,路上树影斑驳,马踏月影,如同流星赶月,陈文瑞还嫌马慢。望见周顺昌家破旧的大门,他跳下马来,几步跑到门前,压低了声音叫门。

    夜已深了,周家早就睡下。管家也已入睡,蒙蒙眬眬听到叫门声,他一边答应,一边慢慢腾腾地摸索衣服。陈文瑞急得浑身冒汗,连声催促,心里直骂管家要耽误事。

    周顺昌被一阵急语叫醒,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出来迎接陈文瑞。

    陈文瑞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周顺昌,明天一早官府就来逮他,叫他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没想到周顺昌一点儿也不慌张,他说:“我早就料定会有这一天,魏贼气焰炽盛,只是想不到有这么快。”

    陈文瑞怕行动迟缓了会泄露出去,说声告辞,打马回县去了。

    周顺昌低头沉思着从大门回来,就被夫人和一双儿女围上了。周夫人眼泪汪汪地说道:“你刚愎自用,招惹是非,知道魏贼权势炙手可热,你偏去碰他,现在祸到临头,全家面临着灭顶之灾,你看怎么办吧?”

    周顺昌斥责夫人不该说这没有骨气的话:“大丈夫敢做敢当!人人都不去触那奸贼,难道任他猖狂不成?”

    周公子也替父亲担忧,他说:“爹爹倘若要杀身成仁,我愿意代爹爹去。”

    周顺昌看到儿子已经懂事了,略感欣慰,他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说:“纵然你我是父子,可是朝廷捉拿我,你也代替不了啊!”

    周小姐哭泣道:“都是我不孝的缘故。爹爹生了我,却因为联姻给家里带来了灾祸。”

    周顺昌叫大家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他想起前些日子答应给龙树庵题匾额的事,命周公子磨墨,他展开素纸,狂草“小云栖”三个字。

    这时候文震孟来了。文震孟得知消息后,连夜赶来给周顺昌报信,正好在路上碰见飞奔的陈文瑞,才知道周顺昌已经得到消息了。但事情太紧急,他不见到朋友不放心,所以还是赶来催促周顺昌躲避一时。看到周顺昌还有心思题匾额,不禁暗暗佩服他的镇静从容、大义凛然。文震孟曾想到周顺昌会从容就逮,像他这种铁骨铮铮、书生意气十足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往往用此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但他不愿意周顺昌被抓,沉思片刻,他说:“魏贼专权,忠良惨遭屠戮,正直的人们无不切齿痛恨。况且您清廉的名声很大,无论是士人还是百姓都很佩服您,一旦您也遭了大难,全国上下必定会引起义愤。再说苏州这地方,豪侠慷慨的人特别多,倘若一提倡,就会有很多人来响应,大家一起向皇上请求。皇帝高高在上,谁知道他能不能被民心感动呢?”

    周顺昌不同意文震孟的主意,说:“你知道我的为人,如果真有这样的事,那不是陷我于不忠了吗?”

    文震孟感到再也无法可施,叹了口气,也急匆匆地离去了。

    这时,天色微明,庭院里的草色已隐约可见,来抓周顺昌的人马上就到。周夫人说:“咱们二十年的夫妻,你真的就连一句嘱咐的话也没有吗?”一双儿女也围在他身边哭泣。周顺昌凛然昂首道:“我周顺昌视死如归,嘱咐什么!”

    五更的梆子响过,陈文瑞带人来到了周顺昌的门口,想不到周顺昌仍在家中。他坐在前堂里边等候,表面催得急,却迟迟不动手,意思是再给周顺昌一个脱身机会。

    周顺昌却打定了主意就逮。他从容不迫地带领一家人到家庙中拜别了祖宗,然后对周夫人说:“夫人请回家里去吧,我就从这里走了。”周夫人和儿女们一齐痛哭。周顺昌大声斥道:“哭什么,不要哭!”然后,昂首挺胸,谈笑风生,毅然就逮。

    颜佩韦听说上边派来了捉拿乡宦的校尉,不知道是捉拿哪一位,一大早就出门打听,迎面碰见杨念如一溜儿急跑,向他这里奔来,脚上的两只鞋子也被他脱了提在手里。颜佩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二弟,怎么回事?”

    “校尉把周老爷抓起来啦!”杨念如大叫道。

    颜佩韦大吃一惊:“真的?”

    “真的。”

    “把兄弟们聚起来,到官府里跟他们说个明白!”

    他拉着杨念如便跑。跑到西大街上时,看见有两个读书人飘呀飘地在前面走,他们紧跑几步,看清是王节和刘羽仪两位秀才。

    颜佩韦说:“你们二位来得正好。周老爷被逮,我们老百姓愤愤不平,要去救他,可我们都是些粗人,干不来正经事,还是请你们多想想办法。”

    王节说:“难得二位兄弟如此义气,我们也是去救周乡宦的。”

    正说着,周文元拿着许多香跑来了,跑得浑身是汗,鞋子也掉了。跟着又跑来一群群的人,喊声震天。周文元把香分给大家,互相引火点燃,顿时香烟弥漫,人涌如潮。

    杨念如说:“咱们一人一炷香,一起去求官府放人。”

    颜佩韦说:“还求他个屁!他要是放了周老爷便罢,要是不肯放,咱们苏州人一窝蜂打了他们!”

    王节和刘羽仪劝颜佩韦不可造次,只能广泛联络,写好辩呈,和大家一起去求毛一鹭,请他把周顺昌保下来。

    颜佩韦想:毛一鹭是魏忠贤的干儿子,这次捉拿周老爷也是他的主意,他怎么会保周老爷?不能再磨蹭了,先冲了他官府再说。颜佩韦一声招呼,人群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般,向官府涌去。

    人群去后,一个和尚的身影显露出来,他敲着梆子,口里喊着:“一街两巷,众位老爷,都到西察院,执香恳求官府,出疏保留周老爷。此系人民公举,不可延迟误事。”大批的苏州人,听见他喊,先后奔了出来。

    差官满心希望此行能发个大财,想不到周顺昌是个穷官,连一点贿赂都没有。差官平时受贿受惯了的,见没有人给他上供,窝了一肚子火。

    他在县衙里吃饱喝足,醉醺醺地把听差喊过来:“你快去跟毛一鹭说,我们奉了魏爷的钧旨,到这地方来抓人。他是谁家的官儿,敢不从犯人身上弄万把银两送给我们?要是有银子,快点儿送来;要是没有呢,我们就不要周顺昌了,我们自己回去,叫毛一鹭送周顺昌进京。”

    听差哪里敢去跟毛一鹭这样说,挨了差官几十皮鞭,还是不敢去。差官就派校尉去跟毛一鹭说。

    校尉正要到州府去,却见门外人山人海,挤挤挨挨,出不去了。

    差官以为是来看开读的,就说:“你用鞭子把人赶开,去就是了。”说完又到里边喝酒去了。

    外边的人群喊起来:“周吏部是天下第一清廉的好官,受万民尊重。我们求大老爷做主,救救周老爷。”喊声里夹带着哭音。

    陈文瑞对人们说:“你们不要哭,也不要喊,上面自有公道话的。”

    人们不依,说:“你是周老爷的第一门生,你更不能坐视不管啊!”

    老百姓执香哭号,把西察院附近的大街小巷挤得满满腾腾。陈文瑞问寇太守怎么办。太守也知道周顺昌深得人心,便吩咐从士民中选一个老成者,进来讲话。

    王节和刘羽仪被众人推举到县衙里。他们两个平时满脸凛然正气,一见官却都失了仪态。王节结结巴巴地说:“生……生……生员王节,拜见老公祖。”寇太守请他们快讲。

    刘羽仪结结巴巴地陈述道:“周……周……周铨部居官侃侃,居乡表表,如此品行,卓然千古。蓦罹奇冤,实实万姓怨恫。老公祖在地方亲炙高风,若无一言主持公道,何以安慰民心?周乡宦若果得罪朝廷,小的们情愿入京代死。”

    刘羽仪刚讲完,颜佩韦一下子跳进大门,大声喊道:“话不是这样说。让我一说,今天要是真正奉圣旨来捉拿周老爷,就是冤枉了他,我们也不敢怎样。可今天是魏太监老贼假传圣旨,杀害忠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服。就是把我们全杀光,我们也不会放周老爷的。”

    寇太守为苏州百姓这种侠骨忠肠深深感动,叫他们等毛一鹭来到便一起喊冤,他和陈文瑞一定鼎力相助。

    这时,锣声响起,毛一鹭押解周顺昌来到吴县县衙。人群呼啦围上去,哭声震天,求毛一鹭放人。

    毛一鹭在人群的挤拥下,纱帽歪了,袍带也脱了,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挤进县衙,便大骂寇太守和陈文瑞无能:“这些盲众闹哄哄的竟然不怕圣旨了,你知道你府县的罪过吗?”

    寇太守和陈文瑞讲明情况,恳请毛一鹭作保。

    毛一鹭皱着眉头说:“逆了朝廷的旨意,还好说话,可这是东厂的旨意,比违抗圣旨还要厉害,谁敢不从?乌纱帽还要不要?”

    寇太守和陈文瑞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请求毛一鹭想个办法把民愤平息下去。

    毛一鹭朝外望去,到处是人,香烟蒸腾,弥天盖地,哭声惨厉。他也清楚,倘若一言不慎,就可能激起众怒,这千百万人一起动手,必然生出塌天大祸。凭这几个皂隶,不可能把周顺昌从外边押进衙门。

    毛一鹭算计了一会儿,对陈文瑞说:“叫他们走散。要是想保留周顺昌呢,就先具一公呈进来。”

    陈文瑞跟百姓们说去了。

    差官睁开迷离的醉眼,问毛一鹭:“我们托付的事怎么样了?还要不要我们进京去在魏爷面前说句好话啊?”

    毛一鹭一迭连声地答应照办。

    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生怕周顺昌会突然丢了似的,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他身边。周顺昌说:“我和诸位素昧平生,不值得你们这样厚爱。我觉得此番到京城去,还不至于立时殒命,各位还是请回吧。”

    颜佩韦等人说什么也不走。

    中军从大门里走出来,宣布暂缓开读,现在请周顺昌进去商议。

    颜佩韦、王节等将信将疑,料想县衙没有后门,不会把周顺昌丢了,就任中军把周顺昌扶进大门。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周顺昌的身影不见了。人们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纷纷贴着大门听里面的动静。

    原来毛一鹭这一手是骗招。他先哄颜佩韦等人放周顺昌进了衙门,然后就请差官开读。

    颜佩韦听见里面喊:“犯官上刑具!”他知道被骗了,立刻火冒三丈,一脚踹在大门上,发出“嗵”的一声响,好像放了一通巨炮。众人纷纷上前,七手八脚,把大门打得如同一面破铁鼓。

    差官和校尉手执钢刀开门出来:“不要命啦!”差官指着颜佩韦,“这等放肆,皇帝也不怕啦!”

    颜佩韦一拍胸脯,说:“怕死就不来了!知道苏州第一好汉颜佩韦吗?”杨念如扯了一根长棍,说:“知道真正的杨家将杨念如吧?”周文元、马杰、沈扬也毫不示弱,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溜圆。

    差官根本没把这伙人放在眼里,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老百姓,不由火从心头起:“还真反了!”他一抡钢刀,向颜佩韦砍去。

    颜佩韦呐喊一声:“大家动手啊!”他躲过这一刀,一脚把差官手上的钢刀踢掉,右拳几乎同时打了出去。差官只觉得挨了重重一击,脑袋晕乎乎的,撒腿就往里跑。人群也随着往里冲,冲进去一批人,被皂隶挡了出来。后边的人像海啸般涌过来,铺天盖地,把皂隶们冲得七零八散。

    有人扛了一具校尉的尸体过来问颜佩韦怎么办,颜佩韦说:“怎么这么不经打,扔在城脚下喂狗算了。”

    周顺昌见众人把事情弄大了,急得直搓手。寇太守叫他不要焦虑,先到里面休息,以后再作商量。

    毛一鹭忙找执事,执事却连人影都不见了,他只得躲进了厕所。

    朱完天幼时丧父,由母亲含辛茹苦抚养成人。周顺昌在任时知道了这件事,启奏皇上,予以旌表,给朱完天的母亲建造了贞节牌坊。朱完天和周顺昌素不相识,但深深为周顺昌这种公正无私、体恤下民的态度感动。

    闹诏事件发生后,毛一鹭等人不敢再把周顺昌留在苏州,几经辗转,偷偷地押往北京。朱完天费了许多周折,发现了解船的行踪,便悄悄跟随,准备一直跟到北京,给周顺昌送些衣服和食物,设法营救。一旦周顺昌被害,也可以收收他的尸骨,聊作对恩人的报答。

    朱完天看见船慢慢靠了岸,船家上岸打酒去了,又看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走来,不顾两个校尉的阻挡,跳上船头,高喊“爹爹”。

    朱完天知道他就是周公子茂兰了。原来周公子自从父亲被逮之后,一直未能见上父亲一面,东访西察也没打听到父亲在何处,直到陈文瑞偷偷告诉他昨日五更天上,解船已经上路了,这才顺河急急忙忙赶来。虽说周公子吃过不少苦,但这么远的路还从来没走过,又加上连夜奔波,走得腿脚酸软。

    校尉扯着周公子的胳膊,叫他赶快上岸,周公子抓住缆绳,死不松手。校尉扬手要打他。

    周顺昌由舱内急奔出来,喝道:“住手!我儿子不谙世务,跑这么远来看我,你们怎么不讲一点儿人情!”

    周公子一见父亲的面,叫一声“爹爹”,悲痛和委屈一起爆发出来,号啕大哭。

    周顺昌抚摸着儿子的脊背,说:“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你还赶来做什么?快点儿回去吧。”

    周公子要跟父亲进京,侍奉父亲。

    周顺昌深明儿子的孝心,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儿子随他进京于事无补,于家有累,便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你走了,谁来照顾你的母亲和妹妹呢?”

    船家提着一壶酒回来了。两个校尉一起扑过来,架着周公子的胳膊抛上岸,吩咐船家马上开船。

    周公子跌坐在岸上,见父亲被校尉拖进舱里去了,怔怔地发呆。父亲不许自己赴京,这可怎么办哪?唉,爹爹生了我这儿子又有什么用?爹爹为官做宰的时候,我不能为爹爹分担事务;爹爹被罢免官职之后,我也不能为爹爹分担一点忧愁;现在爹爹将要为国捐躯了,我又该如何报答生身父亲呢?

    他沿着岸边,朝父亲的船远去的方向跑,但父亲的船还是渐渐地看不见了。既然生不能报答父亲,那就随父亲一起死吧。周公子在心里喊着:“爹爹慢行,孩儿来了。”就要向江内跨出去那一步。

    朱完天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切,他大喊一声:“周公子,不要寻短见!”便几步抢到跟前,抓住了周公子的衣襟。

    周公子说:“你不必救我,我父亲要死了,我连送他一送都不能,我还活着干什么?”

    朱完天说:“我知道你父亲周顺昌大人的冤情,早几年我还受过周大人的恩惠,今日正要报答。你这样死了,于己无益,只会大快贼心啊。我愿意和公子一道赴京,共同侍奉周大人。”

    周公子两眼饱含泪花,感激地点了点头。

    天还未亮,毛一鹭将一份碟单交给捕快,命他带人秘密逮捕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马杰、沈扬五人。碟单上没写住处,捕快心里埋怨毛一鹭,这叫他上哪儿抓人?他在捕房里兜了几个圈子,仍旧想不出主意来,禁不住骂毛一鹭混账,骂当差的伙计不快点儿来。

    四处公鸡啼叫声起,几个差役踏着黑影走来,捕快扶着门框看见,跳出来就扯头一个人的耳朵,一溜儿小跑拽进屋里。

    “做什么这么急?”一个年长些的差役问。

    捕快压低了嗓门,把毛一鹭密令逮捕颜佩韦五人的事告诉他们。

    差役中有一个认识周文元,说这个人外号周老男,住在阊一图。

    捕快马上带人往阊一图急奔,把早起的人吓得躲避不及。跑过晋安桥、津桥、林家巷,先来找总甲龚小园。

    龚小园从熟睡中被人叫醒,极不情愿,睡眼惺松地开了门,就要对叫门的人发脾气。

    捕快不等他说话,便一把抓住他尚未系好的衣襟:“慢慢腾腾的,找死啊,耽误了毛大爷的差事谁担待得起?”

    龚小园一明白要捉拿钦犯,便彻底清醒了。他对这五个人很熟悉。马杰、沈扬整天泡在赌场里,周文元昨天有人请吃戏酒,这时候还回不来。杨念如在前街开店,是个有点身份的人。颜佩韦则行踪无定。若说前三个,还容易捉拿,后两个可都不容易抓住。

    龚小园年纪不到三十,做总甲也不过二年,却对本图人物了如指掌,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慢慢地系着衣扣,头脑里在算计着什么。系好最后一粒扣子,他的主意也想出来了。他俯在捕快的耳旁,极神秘地告诉他怎么办。依他的计策,捕快不要提“钦犯”二字,先到赌场上,将马杰和沈扬抓起来,就说是官府抓赌,夺了骰盆、筹码,连人带物一起交到他这里。再派人在周文元的门口守候,等他喝醉了酒回来,扶着他也到这里。至于颜佩韦和杨念如,听说抓了他们三个,必然前来探望,到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

    龚小园说完,嘿嘿奸笑,捕快连称妙计。

    差役们迅速乔装打扮,分别奔赌场和周文元家。

    不大一会儿工夫,马杰和沈扬被抓住了。他们二人以为是抓赌,在上绳索的时候争辩道:“赌钱这种小事,还用捆绑吗?”

    差役说:“解到图里去,就放开你们。”

    他们仍然当是同平常一样,找个朋友作保,人就出来了,所以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随着差役走,在路上就告诉差役,让颜佩韦和杨念如来保他们。

    来到图里,他们发现周文元也在这里,便有点吃惊,问道:“三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文元酒还没醒,倚在墙角,糊里糊涂地乱点头,蒙眬认出是马杰和沈扬二位兄弟,便说:“来,替哥干了这杯。”

    捕快派出的差役化装成小贩,找到颜佩韦和杨念如。两人听说后吓了一跳,这么早就抓人,而且抓的都是我们的兄弟,这其中定有蹊跷。盘问那人几句,越发怀疑兄弟们不是因为赌博被抓。

    “二弟,恐怕打校尉的事发了。”颜佩韦说。

    杨念如说即使真是因为打校尉的事,他们也得去。身为堂堂大丈夫,怎么能看着朋友下狱,自己苟安偷生呢?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心与兄弟们同生死,毅然向阊一图走去。

    徐如珂祖籍是苏州,得到苏州民众打死一名校尉的报告,料想魏忠贤会报复,也可能激怒皇上,心里不禁暗暗地为家乡父老担忧。

    当差的报告说,有毛一鹭的一本奏章。徐如珂马上打了个激灵,这毛一鹭是魏忠贤的心腹干将,他飞章入奏,肯定不会安什么好心。徐如珂要过奏章副本,副本上赫然写着:

    苏州士民叛乱,打死官差,请求发兵镇压,以防再发生乱子。

    徐如珂倒吸一口凉气:这下苏州百姓可有灭顶之灾了!唉,百姓怎么这样愚蠢,做出揭竿起义的举动呢?他思考着该如何化解这祸端。

    这时又有差役送来奏章。徐如珂见是苏州按院徐吉的奏章,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徐吉为人正派谦和,这本奏章中所陈述的情节,肯定与毛一鹭的奏章不同。他打开一看,果然语气平和,很为苏州百姓辩护,只呈请把为首的几个人正法,其余的一概免于追究。徐如珂总算在暗夜里看到了一丝光亮:“这是天意不绝吴民啊!”他感叹道,将毛一鹭的奏章藏起来,打发人火速将徐吉的奏章呈上。

    他是这样想的:徐吉的奏章上去后,待到皇上的圣旨下来,再将毛一鹭的奏章呈上。皇上肯定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再说也不可能朝令夕改,那么苏州百姓就有救了。即使因此而得罪了魏忠贤,他徐如珂也死而无憾了。

    周顺昌已经三次冒犯魏忠贤了:第一次是在朝廷上面叱奸党,因而被削职闲居;第二次是与魏大中联姻,被毛一鹭密信告发:第三次是在魏祠大骂魏像,直接惹恼了魏忠贤。魏忠贤下令捉拿他,苏州人民极为义愤,奋起抗争,打死了校尉,魏忠贤把这笔账也记在他身上。

    周顺昌押解到京以后,魏忠贤没有给他一点儿说话的机会。倪文焕和许显纯两个爪牙奉了魏忠贤的钧旨,不容周顺昌分辩,一味严刑拷打,逼他承认受贿一万两白银,打得手指全断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

    在东厂里和周顺昌一起受刑的还有魏大中、左光斗、杨涟等人,但周顺昌一次也没见到他们。东厂的逼供和拷打都是秘密地、单独地进行。

    今天魏忠贤要亲自审讯东林党一案。左千、右千领兵排列在辕门两侧,刑讯堂前羽林兵队列严整,满面杀气;锦衣卫身着甲胄,刀枪寒光闪闪,同皇帝出巡时护驾一样。魏忠贤发出命令:一、不许犯人在一起交谈;二、不许犯人家属前后打探;三、把铜桡子、铁夹棍、阎王闩、红绣鞋、披麻火烙、铜包木棍诸种刑具,准备齐整。

    杨涟第一个被审,刑具还未用遍,人已经断了气。接着魏大中被提审。魏忠贤逼他认罪,他目光逼视着魏忠贤,缄口不语。魏忠贤给他上了三次铁脑箍,两次铜桡子,看看身体开始僵硬,命差役抬下去,然后提审周顺昌。

    周顺昌不打算再跟魏忠贤争辩。他知道今天魏忠贤亲自升堂,自己决无生还的可能,说与这样的人争辩,不是与虎谋皮吗?因此做了准备,要在刑讯堂上大骂魏忠贤,吐吐胸中不平之气。这样一想,他倒盼望能快点到刑讯堂去了,只是由于连日的刑讯,脚被打烂了,走不快。快到刑讯堂时,迎面看见一个差役扛着魏大中的尸体走来。

    “唉呀,亲家,你怎么样?”他失声叫出来。

    魏大中却再也听不见,不能回答他了。

    周顺昌更加坚定了拼死一骂的决心:我周顺昌要死,也得死个正气凛然!

    一进刑讯堂,许显纯喝令他跪下,他挺立不跪,说:“我周顺昌跪谁?你动不动就摆着龙位,假传圣旨来压人。今天既然没有龙位,还敢无礼吗?”

    许显纯指着他,要他给魏忠贤下跪。

    周顺昌勃然大怒,指着阎王模样的魏忠贤,破口大骂:“原来要我跪魏贼,呸!阉狗,你欺君虐民,残害忠良,我周顺昌食肉寝皮,也不能稍解心头之恨。”

    他一边历数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一边踢翻了桌子,将枷铐劈面向许显纯打过去。

    枷铐重重地砸在许显纯脸上。他一捂鼻子,鼻梁被打断了,眼泪、鼻涕和鼻血一起哗哗往下流,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只顾哇哇乱叫。差役赶紧擒住周顺昌。

    魏忠贤气得脸色由灰变白,喝令将周顺昌的牙齿全部打落,不许他开口。

    差役们用槌猛击周顺昌的嘴部,他的嘴马上血污淋漓。差役放开他,他立刻跳起来,用含混不清的话语继续大骂:“魏贼,难道你打断了我的牙齿,我就不能骂你了吗?我还有舌头,只要我口舌还在,就骂你不止。”骂罢,他昏死过去。

    差役用冷水将他喷醒。

    倪文焕指着躺在地上的周顺昌说:“怪只怪你从来喜欢鼓舌摇唇,以致今日齿亡唇败。呀,你这么倔强,怎么不开口了?”

    周顺昌突然跳起来,把一口鲜血喷在倪文焕脸上:“呸!我就是死了,也会在阴间骂你不止。”

    倪文焕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忙用袍袖擦拭血迹,命令差役把周顺昌用绳子牢牢捆住。

    刑讯无法进行,魏忠贤也面露倦怠之意。倪文焕只好命差役把周顺昌押回监牢。

    周公子和朱完天比周顺昌迟几天到京。进京之后,多方打听,才知道父亲经过徐如珂、范景文、鹿善继、孙奇逢等人的极力周旋,没有被即刻处死,但是已经被倪文焕和许显纯严刑拷打了几次,生命危在旦夕。

    由于是死囚的家属,怕被认出,不敢在一家旅店久住,所以周公子不得不频繁地转移住处,前天刚刚换到观音庵中。观音庵处在交通要道上,房屋不太多,大都租赁出去挣钱了。庵的住持法名枯木,佛心少有,俗念多多,投靠东厂,做了个暗探。庵里的房客多半是职位很高的官员,他与这些人都很熟悉,连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极为清楚。周公子一来,他就觉得不像仕途得意的官宦人家的子弟,再看他时常背着人哭泣,人来找他的时候,都是躲躲闪闪,交头接耳,更加疑心这其中有蹊跷。

    晚上,周公子从一个公差朋友那里打听到,魏忠贤亲自刑讯父亲,父亲指骂魏忠贤,被敲掉了全部牙齿,生命垂危,他不由得心急如焚。不知不觉,牙齿将嘴唇咬出血来,血抹到他的手上,使他想到了写血疏。对,写血疏,通过血来警醒圣上,救父亲一命。

    夜深人静,远处传来三声梆子响。周公子找出一块白绫,铺在窗前的桌上。月光隔了窗子照进来,惨惨淡淡的,看不清楚。他又怕人看见,不敢点灯。

    隔窗可以看见大殿佛像前香灯摇曳不定。他悄悄地打开门,走进大殿。“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睁开眼看看这世上的不平事,救我父子一命吧。”他暗暗向佛像祈祷,用针刺破手指。

    写到一半,他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佛像向他扑来,他晕倒在地上。连日的奔走,心力交瘁,已经使他疲惫到极点。当他醒转过来的时候,天已叫五鼓。他赶紧再刺破手指,把血疏写完。

    枯木早就注意到了周公子今晚的行动。他看见周公子悄悄地进了大殿,然后把大殿门关住了,就偷偷来到殿前,隔着门缝往里看。周公子一写完,他就一脚把门踹开,脸上带着阴冷的奸笑,向周公子摊开手:“好小子,写的什么反书?拿来我看看。”

    周公子把血疏藏在袖子里,紧紧地护住。

    “好啊,你这小子还会放刁。”枯木拉着周公子就往外走,“去,去,去,走你娘的路,不要连累我。”

    周公子被拉出门外,明白不可能再在这庵里等下去,便要去房里取行李,枯木却径直把他赶出大门,说:“你的行李做房钱了。”说完,砰的一声关了大门。

    周公子不敢大声张扬,只好忍气吞声。摸了摸袖里,血疏还在,他祈求上天保佑他周茂兰,为救父命上疏成功。

    到了午门外,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鼓击响。一名小官和一名武士应声而出。“什么人在这里捣乱?”小官喝问道。

    周公子跪在地上请求他们给他传疏。

    小官见是血疏,扔还给他,不给传达。

    周公子再三请求,他们仍然不收。周公子跪在地上哭了。他为了救父亲,辗转千里万里来到京师,不想却一点也帮不上忙,不由万念俱灰,再一次想到了死。他说:“皇上既然不收血疏,我就撞死在阙前算了。”

    武士一把扯住他说:“让你在这里碰死,还不如让我打死你痛快!”接着就是一顿拳脚。

    周公子被打得在地上乱滚,却感觉不到疼痛。这时徐如珂出来了。

    徐如珂听见午门外的声音,知道又来了喊冤告状的百姓,武士不许入门。但没想到武士竟然这样毒打一个孱弱少年,他喝道:“住手!为什么打他?”

    小官说:“他是犯官周顺昌的儿子,抗拒圣旨,上什么血疏。魏爷知道了怎么办?”

    徐如珂认出这少年的确是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便对小官说:“你这里不给他传达就是了,打他干什么?等会儿我派人撵他出去。你们回去吧。”

    周公子感激地叫了一声“徐伯伯”。

    徐如珂拉着他转过墙角,悄悄地说:“我徐如珂难道没有人心?要是血疏能上,我早就上了,还用你上?”徐如珂告诉他毛一鹭和徐吉分别上疏的事,“我将徐疏先上,奉有温旨,然后传进毛疏,圣旨批道‘已有旨了’,方得保全苏州一城性命”。

    周公子求徐如珂想办法让他与父亲见一面,徐如珂面露为难之色,厂卫严禁犯人亲属入内探监,怎么进得去呢?他紧锁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你今天晚上悄悄到我寓所里来,我有一个长班,他兄弟是个狱卒,你换上破衣帽,我托他领你进去,能否办成,尚未可知。现在你先回去吧。”

    牢门里勉强能活下去的人很少,大多数都含冤死去了,东林党人尤其悲惨。有受不过严刑拷打,当堂死了的;有带伤受刑,腐烂身亡的;有昏迷不醒,含冤自毙的;也有逼供时气太盛,被灰囊压死的……只有周顺昌,屡次受刑,奄奄一息却始终不死。魏忠贤亲自审讯,周顺昌偏不怕死,一场痛快淋漓地大骂,奇怪的是魏忠贤只将他牙齿敲掉,并不加刑,让他活了下来。

    周顺昌躺在牢里,浑身疼痛难忍,已有多处溃烂,鼻子也已经打掉,面目凡不可认。他想翻到铺上去躺着,试了几次,却翻不动身子。潮湿的牢底浸着他化脓的脊背,似稍稍有些凉意。他处于一种半睡半晕眩的状态,但对外面的动静却保持着本能的警觉。

    今天晚上牢里轮着徐如珂长班的兄弟值宿。狱卒们都比较同情周顺昌,经常照顾他一下,要不,周顺昌再顽强,也扛不过这几场严刑拷打。这个狱卒受了徐如珂的长班的委托,秘密商量了周家父子见面的事。他看看四周已没有人走动,就来告诫周顺昌,他们父子相见时,千万不能号啕大哭,以免隔墙有耳。

    周顺昌先是吓了一跳:怎么?茂兰孩儿也被抓进来了吗?待到后来狱卒讲清楚,他还是为儿子担心。“你切不可放他进来!”他说。

    狱卒惊问:“为什么?”

    “你看我这模样,他怎么会不哭嚎?一哭嚎怎会不惊动别人?二来我也不忍心让孩儿为我伤心呀!”周顺昌擦掉一脸泪水说,他心里已经十分地满足了。他不让儿子随自己一起进京,但儿子却一路风尘、千里迢迢到京寻父,还不知吃了多少苦。为了见我这一面,又不知费了多少心,难得这父子情啊!我周顺昌死何足惜,不能再让忠孝的儿子出危险了!

    狱卒把周顺昌翻到铺上,借着牢内的微光,替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告诉他周公子马上就要进来了,父子之情,天理伦常,见一面也就成全了公子的孝心了。

    周顺昌不愿让儿子伤心,便佯装睡去,他一闭眼,立刻天旋地转,金蜂乱舞,仿佛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但愿魏贼你早日下地狱,我在那儿等着你。

    外面梆子声响,一队更夫从更房里走出,然后敲着梆子,向各个方向走散。一个年纪尚轻,面目清秀,但满面憔悴的更夫向着周顺昌的牢房走来。

    狱卒走上前,低低地说:“这是第三监,令尊周老爷在里面,放下梆子我领你进去。梆子交给别人敲打。”

    狱卒点着了灯,说:“这就是周老爷。”

    周公子简直认不出父亲的模样,只是那腿似乎还是父亲的腿,别的已全然变了样。他心如刀绞,抚摸着父亲的身体。

    周顺昌仿佛在地狱里走了很久,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恶鬼,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把他从漆黑的地狱里拉了上来。

    “爹爹。”周公子失声高叫。

    “果然是茂兰孩儿。”周顺昌也失声道。

    狱卒连忙做手势,制止他们高声喊叫。

    周公子问:“爹爹,他们怎样打你了?这么厉害!”

    周顺昌咬紧牙关,一句关于刑讯的话也不说,只让儿子记住这仇、这恨,记住他父亲忠臣的样子。

    周公子揭开父亲的衣衫,到处是脓窝血窖,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破。哪里有水?给爹爹洗一洗也好啊!他四处搜寻,却不见一滴水,只得撕下自己的衣衫,给父亲轻轻擦拭。可这万孔千疮,怎么揩得干,拭得净?他想,若是能割我的肉给爹爹补好,即使把我的身躯割尽,我也心甘情愿,想着想着,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竟顿足大哭起来。

    差官拿着令箭,两个狱卒提着灯笼,向三监奔来。要查监了。

    狱卒一口把灯吹灭,把周公子藏在铺草里边,叫他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弄出响动。

    差官递给狱卒一个布囊,又俯在他耳朵上密语了一阵。说完,把带来的两个狱卒留下,他自己先走了。

    狱卒把布囊呈给周顺昌看,说:“明白了吗?”

    周顺昌大骂道:“魏贼呀,魏贼!我周顺昌活着杀不了你,死了做厉鬼也要杀你!”骂毕,伸长脖子。他眼睛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可是仍然目光灼灼。

    狱卒把布囊套在他头上,拘好绳扣,套在他的脖子上,猛然向后一拽。

    周公子在铺草里看得清清楚楚,他抖掉铺草,大叫着抢上去,抓住了绳子:“你们不奉圣旨,怎么能随便杀人?”

    一个狱卒推倒他,他又爬起来推狱卒。狱卒把他打倒在地上,用力按住:“你一个更夫,管这么多闲事?你管得了我们,管得了魏爷吗?”

    另一个狱卒用力拽绳子。周顺昌浑身抽搐了几下,渐渐地僵硬,挺直在地上。

    “爹爹呀!”周公子喊叫一声,昏了过去。

    狱卒对刚来的两个狱卒说:“实不相瞒,这人是周顺昌的儿子,扮成更夫来探生身父亲,不想恰好目睹他父亲的死状。”

    另外两个狱卒说:“既然如此,看在周老爷的面上,大家方便,把这事瞒过去。唤醒他,叫他收拾收拾父亲的尸首,回去安葬吧。”说着,两人抬起周顺昌的尸首,先去差官那里验尸。

    周公子无言谢过狱卒,一步三摇,出来牢房,看见朱完天候在大门口。他大哭几声,又昏死过去。

    到了行刑的日子。刽子手罩红甲,穿黑衣、皂靴,像烧透的火炭,腰间挂着绳索,手里提着寒光森森的鬼头刀,凶神恶煞地走在犯人前面。

    颜佩韦等五人被五花大绑,却依然昂首挺胸。他们不怕死。他们为正义而死,为国家而死,死得其所,“留得声名万古香”,他们所遗憾的只是没能救了周顺昌。

    刑场设在西察院前,即他们打死校尉的地方。杨念如打老远就看见弟弟杨念意等在那儿,不禁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滚滚而出。

    杨念意是和颜佩韦的母亲一起来的。颜婆婆眼里没有一点泪痕,皱纹密集的嘴唇紧紧闭着:“我是来收儿子的尸骨的,奸贼们!”老人高昂着头,傲视前方。乱风吹起她灰白的头发,扫着她高高的颧骨。杨念意看到老人这样镇静,不禁为自己的慌乱而感到羞愧。但是等到行刑队临近,他突然发现颜婆婆不见了。

    颜佩韦没看到慈祥、正直的亲爱的母亲,他理解母亲不愿意看到他就义的场面。亲眼目睹孩子当场被杀的悲惨场面,哪个母亲承受得了?

    杨念如和弟弟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这杀头的命,难道是天定的吗?”

    颜佩韦喊道:“别哭了,抬起头来,让他们看看咱兄弟们的骨气!”

    三声锣响,监斩官苏松道、兵备使张孝来了,屁股后边拖了黑压压的士兵。士兵全副武装,神情高度紧张,手持刀枪剑戟,将围观的人群赶开,把刑场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杨念如等人与亲人诀别,然后一起纵声大笑。笑声高亢宏亮,仿佛冬天里的寒风,扫过刑场里的每一个人,使刽子手们听了不寒而栗。

    张孝下令立即斩首。

    刑场外的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寒光闪过,五人仆倒,他们的家人晕倒在地上。

    残忍的刽子手提着五人的头,缓缓绕场一周。

    周公子收拾了父亲的尸首,正想带灵柩南归,忽然得到消息,魏忠贤正四处派人捉拿他,只好将灵枢暂时寄放在寺庙内,自己先回家。

    苏州城经过这一场战乱,已面目全非。又谣传魏忠贤要发兵血洗苏州城,到处人心惶惶,寝食不安,忙着逃往乡下,躲避这场大祸,城中一片萧条景象。周公子回到家里,大门紧闭,拍了半天,才有个老仆人出来开门。老仆人告诉他,夫人和小姐已到乡下避祸去了。

    周公子沿着旧日曾经熟悉的庭院小路走着,偌大的院子在短短几个月内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模样。杂草没人锄,落叶无人扫,门窗破了无人修,到处是残垣断壁,除了主仆二人稀落的脚步声,一片静寂。

    周夫人和周小姐同颜婆婆一起来到乡下。颜婆婆住在乡下一亲戚家里,周氏母女则赁了两间房子,和颜婆婆相邻而居。孤独无依的弱母女,幸亏有颜婆婆做依靠,才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早上派管家进城打听消息,到现在还未回来,周夫人心急如焚。自从周顺昌被逮进京,这个家就塌了顶梁柱,支撑不住了。周公子接着进京寻父,使周夫人更加忧心忡忡,既担心周顺昌逃不过魏忠贤的毒手,又担心周公子少不更事,被坏人暗算,但自己又确实没有能耐帮上一寸忙,只能整天哭天抹泪。

    周小姐理解母亲的心情,她也同样难过,可是还要忍住悲痛,时时安慰母亲。前几天,魏家来人要她和魏公子成亲,母亲非常愿意。魏家虽然也不太平、不富裕,可总比这孤家寡女厮守要好得多。母亲希望在这动乱的时候,赶紧把她送到个有依靠的地方去。可是她坚决地拒绝了,在这种时候,她怎么能离开母亲,撇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呢?

    看看天色将黑,管家还没有回来,母女二人也不点灯,茫然相对,眼里泪花翻滚,一点声音就能震落下来。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暗影里迈进一个人来。周夫人一把搂紧了女儿,惊问:“谁?”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是儿茂兰回来了。”

    原来是周公子曲折找到了这里。周夫人点上灯,见十几岁的儿子竟有三十岁的模样。可她顾不上心疼儿子,盯着儿子的眼睛问:“你爹怎么样了?”

    周公子忍不住先是一通号啕大哭,然后才细细叙述他在京城的遭遇和父亲的被害。周夫人背过气去,周公子和周小姐赶忙给她抚前胸,捶后背,周夫人缓过一口气,放声大哭。

    摆在面前的迫切问题是三个人怎么过。顶梁柱彻底塌了,家已不复完整,可是还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为父亲鸣冤,才能杀奸党逆贼。周公子对母亲说:“我不久就要进京扶柩南归,你和妹妹怎么办呢?”

    周夫人说:“魏家已经派人来迎,可你妹妹愿意和我厮守在一起。”

    周小姐把母亲抱得更紧。

    周公子对妹妹说:“这是爹爹的遗命,自然该去的。”

    管家终于回来了,跑得一身汗、一身土,一迭连声地说:“不好了!不好了!”

    周公子急问:“怎么不好了?”

    “京中已派遣了差官,一会儿就到这里来抄家、抓人,魏贼要斩草除根了!”

    周公子将信将疑,他离京时尚未得到抄家的消息,莫非又是讹传?

    “那魏贼不是正四处派人追捕公子吗?”管家又说。

    是啊,像魏忠贤这样的奸贼,什么事做不出来!颜婆婆也过来了,她说还是赶紧避避为好。周公子叫妹妹立刻做准备,今晚就把她送到魏家去。

    周小姐仍然不愿意离开母亲:“咱们一家人同舟共济,患难相依,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周公子故意不加理会,让颜婆婆拖她去。颜婆婆走了几步,回头对周夫人说:“你放心吧,我保证把周小姐送到魏家。在这年月,就别拘泥那么多礼数了。”

    一只小船泊在河边,周小姐上了船,颜婆婆自己摇橹。小船迟迟疑疑地消失在了浓黑的夜雾里。

    随着熹宗病情加重,朝中权势之争变得微妙起来。信王朱由检由原来的无足轻重,忽然得到了一大批东林党人的支持,掌握了朝中很强的势力,这使魏忠贤谋朝篡位的野心受到很大打击。

    也许是熹宗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开始能听得进忠臣的进谏,对魏忠贤如此残酷地滥杀无辜有些不满。魏忠贤进一步失去了受皇帝宠信这个有利条件。

    魏忠贤对急速变化的形势无法适应,忧心甚重,一连几天茶饭不香,今天晚上又是什么也没吃。他坐在仿制的龙床上,看着摇曳的烛火,神思恍惚起来。

    他仿佛看见有五个人,无头,浑身血淋淋,却身着铠甲,手执利剑,径直闯进他的卧室。

    旋即院中风声大作,飞沙走石。风沙过后,周顺昌也出现在他的卧室里。周顺昌遍体通红透亮,像一团火焰,把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昼,使他无处躲藏。

    他壮壮胆子,喝道:“大胆囚徒,敢闯厂爷的私宅!”

    周顺昌张开无牙的嘴,历数他的罪恶。每说完一件,五个无头武士都要一齐呐喊一声:“杀了魏贼!”

    他吓得浑身哆嗦,忽然听见周顺昌叫道:“逆贼魏忠贤,作恶多端,阴谋篡位,其罪罄竹难书,奉皇上圣旨,立即斩首。”五个武士大喝一声:“杀!”五把钢刀齐刷刷向他扎来。

    他觉得钢刀同时刺进了他的胸膛,“啊”一声惨叫,他惊醒过来,发现烛光还在晃动,自己却缩到床角去了。

    “茶!”他爬下床大叫,“端茶来!”

    老皇帝驾崩,新皇帝朱由检登基的消息传到苏州,苏州人极为兴奋,仿佛连旱三月,忽又喜降甘霖——魏忠贤这阉狗到底没有当上皇帝呀!他不行了!一时间人们对魏忠贤的畏惧感消失了,而所有对魏忠贤的仇恨猛烈地迸发出来。

    “新皇帝登基了,魏贼要满门抄斩了!”

    苏州人喊着叫着,从家里走出来,走出小巷,涌上大街,庆祝这将要到来的胜利,很快汇成一股洪大的人流。

    颜婆婆诅咒着魏忠贤,也加入了这条人流。她看看这边,望望那边,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她笑着,大声地说着话,泪水却哗哗地流下来。

    人流很乱,人们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合适的形式来表达这突如其来的喜悦。突然杨念意呐喊一声:“拆魏祠去!”

    一句话不啻于往火药桶里扔了一叶火绒,人群仿佛炸开了一般,大家有了共同的行动目标。混乱嘈杂的喊叫声表达着一个相同的意思:快到半塘去,拆掉那逆贼的祠堂,出出这口恶气!

    几个小伙子在街上打架,看见人流奔向半塘拆魏祠,其中一个便说:“先饶过你,待我拆了魏祠,再与你计较。”他们立即互相松了手,汇入了这股洪流。

    六七百人上了渡生桥,见祠门紧闭,便一鼓作气,上去砸门。

    又有大批农民扛着锄头来到,他们分别从虎丘后、席场上、三佛桥长泾庙、长荡头砖场上赶来,浩浩荡荡,有万余之众。

    砸开了大门,众人狂叫着:“打死陆万龄!”一涌而入。

    祠堂里面马上传出惨叫声,许多护祠的官兵被踏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死了。发疯似的人们横冲直撞,人群中也有被挤倒的,但是谁也顾不了谁。

    堂长陆万龄此时也在祠中。这几天风声不好,他不敢在城里大街上耀武扬威,一直躲在祠中,想不到人们竟然先来攻祠了。他赶紧脱下衣帽,剪断胡须,在脸上涂些泥巴,从后门逃走。

    人们搜索遍了祠堂的角角落落,不见陆万龄的影子,便开始砸东西。窗子破了,桌子倒了,香炉烂了,椅子腿满天飞,到处是东西碎裂的声音。

    人们把魏像推倒在地,用棍砸,用脚踢,往上面吐唾沫,一边打一边骂,发泄着心中的仇恨。很多人听说在打逆像,都凑过来,但是大部分人还是没能踢上一脚,魏像就只剩下一个嘴歪鼻斜的沉香头还没有碎,他们就挤进去,朝像头踢上一脚。

    祠堂里人越来越多,渐渐容不下了,门外的人还想往里挤。这时里边有人高喊:“烧祠堂了!”人们才开始往后退。

    杨念意把绳子套在石牌坊上,大家一起用力,轰一声把石牌坊拉倒在地。“去你娘的魏忠贤!给这样的奸贼立牌坊,老天真是瞎了眼!”几个人跳上去又跺了几脚。

    那边已经点火,浓烟在祠堂里弥漫开来,时不时看见巨大的火舌舔上房梁。

    杨念意突然记起像头还在祠里,便冒火进去把像头抢了出来。

    在李实的寓所里,毛一鹭和李实正如坐针毡。

    早在熹宗病重期间,他们就感到大事不妙。他们两个掌管着东南沿海的兵马钱粮,这一带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税收很高,粮食产量也很大。魏忠贤委他们以重任,只要魏忠贤动手,他们便遥相呼应,共同完成篡权大事。魏忠贤当了皇帝,他们便能攀龙附凤,飞黄腾达。但是魏忠贤却迟迟不动手。如果魏忠贤做事不及,换了一位皇帝,那么他们不仅不能高升,而且还有性命之忧,他们也清楚,自己做的恶是够多的了!

    现在皇帝驾崩已有数日,魏忠贤那里还是没有动静,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情形不好,他们心里已有几分凉了,对苏州百姓毁祠一事也无暇顾及了。

    又有探子来报,说信王朱由检登基做了皇帝。

    “那魏爷呢?”李实赶忙问,头伸出去,像一头牵不动的驴。

    “魏爷被发遣到凤阳守皇陵了。”

    李实和毛一鹭目瞪口呆,明白他们是彻底完了。李实像个老婆娘一样嚎起来。毛一鹭心眼儿一转:魏爷没有势力了,得抓紧另找靠山,靠谁好呢?

    “东林党人安排如何?”他问探子。

    探子说,旧日东林党人多数起用,活着的升官,死了的,像周顺昌这样的,也都赠官拜祭,立祠建坊,封妻荫子。

    毛一鹭更加清楚了,现在是东厂失势,东林党人得势,他们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又一个家丁飞骑来报:魏忠贤降职离京,才出芦沟桥,二百扛金银珠宝被人一哄而抢,魏忠贤走到涿州,在旅店里悬梁自尽。接着皇上圣旨下,将魏忠贤满门抄斩,把他的尸首千刀万剐。崔呈秀、倪文焕、许显纯也被抓了起来,马上斩首示众。

    李实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我是个内官,一定与魏爷不相干的,不会杀我吧?”

    家丁说:“那些凡在魏忠贤门下走动过的,尽皆杀绝,不在京的,正放出人去四处捉拿,无有遗漏。抓的人罪分七等,两位老爷都位列一等。”

    李实顿时瘫在太师椅上:“娘唉,你救救孩儿吧。”他是呼天也不应,求神也不灵了。毛一鹭则痴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校尉须臾就要来到,抄没全家。我真是愧对先人呐。早知如此,我何必当初呢?

    焚毁的魏祠一片残砖断瓦,巨大的大理石被熏黑了,显得凄惨荒凉,灰烬落满了空阔的瓦砾场。在焚毁的魏祠旁边,竖起了五人墓碑。为周顺昌受陷害鸣不平、打死校尉、又慷慨就义的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马杰、沈扬就埋在这儿。碑上记载着五人的英勇事迹。还为五人建造了石坊,镌刻着“义风千古”的题字。在五人墓的旁边还有周顺昌的墓。

    文震孟就要进京上任了。在离开竹坞别墅之前,先来凭吊周顺昌。墓地规模并不宏大,厚厚的一层纸钱和白花遮没了土地和青草。文震孟踏着铺满白花的坟路,脚下索索发响:“为正义而死,就不会为正义的人们所忘记。顺昌兄,我看你来了!”

    文震孟拈了几炷香,并排插在香炉里,然后抖抖索索地点燃。香烟袅袅上升,他的泪水慢慢滚出来,一大颗,一大颗。

    仆人听见压抑的啜泣声,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端着酒走上前去:“文老爷,该奠酒了。”

    文震孟接过酒来,轻轻地放在案上,拜了三拜,然后端起酒,倒在案前:“这一杯淡酒,是我震孟敬你周大哥的。你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魏党奸贼已被整肃出朝,尽皆抄斩,东林朋友也都平反昭雪。就是家人,你也尽可放心好了,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他祭过周顺昌,又向五人墓走去。

    五人墓前也有人在祭奠,挤挤挨挨的一大群,严严实实围住了五人墓,从人群中不时传出哭泣声。墓的前方有跪的,有站的,排列着八九个人。中间的老太太,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说:“儿呀,你睁开眼睛吧,你的仇报了,他们拿着魏贼的头来祭奠你哩。”

    供桌上放的是魏忠贤的像头。尽管它已不再像个人头,只能说是一个球,但在众人眼里却依然是魏忠贤,眼神凶狠、狰狞恶毒、宛如豺狼的魏忠贤。

    众人见文震孟来祭,赶忙让路。文震孟问颜婆婆旁边的几个小伙子:“前几天就是你们拆的祠吗?”几个人点点头。“义士呀,你们也是义士呀!”他感慨地说道。

    周公子突然来了。见过礼之后,文震孟把他拉到一旁,说他来得正好,叫他马上准备一下,跟他进京。“如今皇帝明察,恶人依法受刑。昨天我外甥姚孟长亦被皇上召进。你和我一同北上,进城喊冤告状。”他问周公子血疏还在不在,周公子说他时刻揣在怀里呢。“那好,奉上血疏,请求皇帝赐周大人祭葬、立祠、谥号,历陈毛一鹭、李实的罪恶,要这两人的狗头便指日可待了!”

    周公子感动得热泪盈眶,跪地称谢。文震孟将他扶起,又吩咐一个乡绅妥善安排五人的家眷。他已经托付了一些官绅士子,凑些钱置买义田一顷,来供祭扫五人墓用,再置一所房子,来安排五人的家眷,其房子田产不准土豪霸占。乡绅答应尽力督办。

    这时候,抚、按、道、府、厅、县各级官员及各位乡绅,都停船在河里,等文震孟祭奠完,送他启程。文震孟与众人拱手告别,携周公子上了大船。

    大船划出宽阔的水迹,向北行驶。船到达无锡后,要换马车,马车碾过一段路,还要乘船,过了长江,是江北的大片土地,路程长着呢。

    文震孟站在船尾,直到送行的人影都看不见了,才回到舱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