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晋国晋灵公在位时,他信得过的只有一文一武两位宰辅。文的名叫赵盾,是个忠诚为国的良臣;武的唤作屠岸贾,却是个诡计多端的奸佞之辈。两人不和已有多年,屠岸贾常有害赵盾之心,无奈一直未能得手。他曾暗中派遣一位名叫祖麂的武士刺杀赵盾,不料想那祖麂身带短刀越过赵家院墙后,竟触树而死。
正在屠岸贾费尽心机欲置赵盾于死地,又苦于没有机会下手之时,西戎国向晋国进贡了一条性情凶猛的猎犬,名字叫神獒。晋灵公看其凶猛便将这条狗赏赐给了屠岸贾。
屠岸贾望着这条身高足有四尺的狗,禁不住喜出望外,他鬼心眼动了几动,便生出了一条暗害赵盾的毒计。
屠岸贾将那条狗锁入一座空房子里,一连三五天什么东西也不喂它。另在后花园里扎下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马靴,打扮得跟赵盾一模一样。草人的腹中悬着一副羊心肺。
屠岸贾等那狗饿几天后,再把它牵出来,走到赵盾模样的草人前,将紫袍剖开,让饿极的猎狗饱餐一顿,然后复又将狗锁入空房中。等又过了三五日,再牵出那条狗,来到后花园。那饿狗一看见草人,便扑将上来,抓撕开紫袍,将草人腹中的羊心肺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
这样训练成功后,屠岸贾认为谋害赵盾的时机成熟了,便进朝入见晋灵公,对晋灵公谗言道:“国内如今有不忠不孝之人,生有欺君犯上之心。”
灵公一听此话,不禁勃然大怒,便问:“何等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屠岸贾望着灵公,狡黠地说:“西戎国前些时进贡来的神獒,性情十分灵异,它能认出这个人。”
晋灵公闻言大喜,笑道:“听说当初尧舜治国之时,有獬豸能辨邪恶之人,没承想今日我晋国竟也有能识奸佞之神犬!屠卿,这神狗现在哪里?快将它牵来,好叫它帮我找出那大逆不道者。”
屠岸贾便将神獒牵到大殿之上。那日,赵盾身着紫袍玉带,正站在灵公的坐榻一边。那神獒见了,张开血盆大口狺狺然朝着赵盾扑咬过去。
灵公言道:“屠岸贾,你且放开那神獒,它莫不是看见佞臣了吧!”
屠岸贾松开手中的铁链,那神獒冲着赵盾便扑了过去,吓得赵盾慌忙躲闪,绕殿而行,神獒猛吼着在后面追扑,眼看就要扑到赵盾身上。这时节,看恼了大殿中的一个人,原来是殿前太尉提弥明,只见他举起手中的瓜锤,窜到神獒跟前,手起锤落,只一下便将那恶犬打倒在地。提弥明丢开手中瓜锤,伸出一只手揪住那狗的脑勺皮,另一只手扳住狗的下巴颏子,运足力气,一下将那恶犬的头部掰成两半。
赵盾连忙趁机逃出殿门,直奔他的驷马车辇,欲乘车逃奔,谁料马车竟动弹不得,原来,诡计多端的屠岸贾事先已暗暗派人将赵盾的马车做了手脚,从四匹马中摘走了两匹,车轮也卸掉了一个。这时屠岸贾带着几个兵士已跟出大殿,向赵盾这边吆喝着追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从旁边突然闪出一个彪形大汉,只见他飞身来到赵盾车前,一手托扶着缺轮的车身,另一只手挥鞭驱策马匹,马车迅速启动起来,一溜烟向远方驰去。
这个将赵盾救出危境的大汉是什么人呢?
原来,这个人名叫灵辄,赵盾曾经对他有救命之恩。曾有一日,赵盾因外出劝农来到郊外,见到一饿夫奄奄一息躺在桑树下。赵盾上前问其缘故,那壮士说他叫灵辄,因为饭量大,每顿能吃一斗米,主人家养不了他,便将他赶了出来。他欲摘桑葚吃了充饥,主人又说是偷东西,因此,他便仰面躺在桑树底下,等那桑葚掉在口中便吃,若掉不到口中,宁愿饿死。赵盾听了,觉得这人是条有志气的汉子,便吩咐手下人给他些酒饭,让他好好吃了一顿。那灵辄吃了酒饭,浑身充满了力气,心中对赵盾不胜感激,但面对救命恩人,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了。没想到他竟在今日如此紧要关头挺身而出,救了赵盾的性命,也算报答了赵盾的恩情。
再说那屠岸贾见赵盾跑了,为达斩草除根的目的,便又在灵公面前进谗言,将赵盾家族三百口满门抄斩。只因赵盾的儿子赵朔娶了灵公的公主,身为朝中驸马,官拜都尉之职,屠岸贾不好擅自杀戮。他便又心生恶计,诈传灵公旨意,派遣一人带着弓弦、药酒、短刀三样朝典,去到赵朔府上,意欲逼赵朔自尽。
赵朔获悉家族已被屠岸贾满门抄斩,心中又惊又怒。他知道屠岸贾决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对自己下毒手,自己的命运必定是凶多吉少。这一天,赵朔来到公主旦儿面前,对她说:“我有一句话,你务必要牢牢记在心里,如今你身怀有孕,万一将来我有个什么闪失,若是日后添个女儿,便也罢了,若是生了男儿,那就现在给他取个名字,叫他作赵氏孤儿,等得将来长大成人,一定要叫他为我父母报仇雪恨!”
公主听着听着,便泪如雨下,夫妻俩禁不住抱在一起,哭作一团。这时,屠岸贾派遣的使者带着兵士来到府中,径直闯到屋里,见了赵朔和公主,便展开假圣旨宣读起来,责驸马赵朔和公主跪地听命,使者言道:“因为你一家不忠不孝,欺主坏法,将你满门抄斩,尽行诛戮,尚有余辜。姑念赵朔有一脉之亲,不忍加诛,特赐三般朝典,随意取一而死。公主囚禁在府,断绝亲疏,不许来往。赵朔,圣命不可违拗,你早早自尽吧!”
赵朔从地上起来,意味深长地对公主说:“公主,我方才嘱咐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着,切莫有所遗忘。”
公主泣不成声:“我记住就是了。”
赵朔便毅然决然地从三种朝典中取了短刀,突然转身,挥刀向颈项抹去,只见脖颈处顿时血流如注。赵朔仍然站着,手里的刀“啷”一声掉在地上,一双眼睛盯着公主,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倔强的期待的神情。过了将近一袋烟工夫,赵朔才“扑通”一声,倒地气绝而死,只是那双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吓得使者和几个兵士早呆在了一旁。这时,公主扑上去,趴在丈夫身上,哭得撕心裂腑,痛不欲生。
转眼间就到了公主分娩的时候,屠岸贾做贼心虚,只怕公主生下儿子,日后不免成为自己的祸根,便差了下人时时打探,日夜监视公主的动静。这天,兵卒来报告屠岸贾,说公主产下个男婴,名叫赵氏孤儿。屠岸贾闻言心中一悸,只见他贼眼眨了眨,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了几圈,便向下人吩咐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差韩厥将军守住公主府门,不搜进去的,只搜出来的,若有胆敢盗出赵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再给我遍告诸将士,有违命误事者,定从严治罪,决不轻饶。”老贼心中暗想:赵氏孤儿就是我的仇人,等他长到满月,定要用钢刀铡死,那时候,才算是真的斩草又除了根。
公主府上,旦儿公主怀抱着即将满月的婴儿,想起丈夫临死前的遗言,又思忖着府门外的兵将严密把守,不免忧虑重重。她满面愁容,心中万分焦急,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将这婴儿送出去。忽然间,她想起了家门下有一个草泽医生程婴,因家属名单上没有他的姓名,得以幸存下来。他现在常出入府内,每月给公主传茶送饭。公主想至此,极度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有所缓解,她忙命丫环唤程婴前来。
程婴听说公主有请,还以为是公主产后身体有什么不适,想要服几副汤药,便提了药箱子,赶忙来到公主房内。见过礼,程婴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轻声问道:“公主今日呼唤小人,有何吩咐?”
公主回答说:“想俺赵家三百口死得好惨,如今只剩下这新添的孩儿,他父亲临死时曾嘱咐说要是生了男孩儿,望他能长大成人为赵家报仇。你一向在俺赵家门下走动,赵家也待你不薄,今日唤你来不为别事,只是想请你设法将这孩儿掩藏出府。”
程婴一听心中一动,他回答说:“公主可能还有所不知,贼臣屠岸贾知道你产下了赵氏孤儿,四处都张贴了榜文,但有掩藏赵氏孤儿的,全家处斩,九族不留。再说,公主府门处有兵士把守,我怎么将那孩儿掩藏出去?”
公主道:“常言说遇急思亲戚,临危托故人,你若是能救得这孩儿出去,也算是给赵家留得了一条根,你也就是我们赵家的大恩人!”
说着说着,公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程婴,你可怜可怜俺赵家三百口的寄托,如今都在这孩儿身上了。我给您跪下了,您要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程婴见状慌忙上前搀扶:“公主快快请起,我答应就是。”俄顷,程婴又面露难色,他小声嗫嚅道:
“不过……若是屠岸贾知道是我掩藏出这孩儿,我全家要满门被斩不说,也怕难保全这孩子的性命。”
公主听了这话,横了横心,眼噙着泪对程婴说:“程婴,我如今让你放心地去。既然他爹已经死了,我也就随他爹去吧。”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条裙带,当着程婴的面便自缢身亡。程婴见状,不敢再作停留,打开药箱,将赵氏孤儿从床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孩子的身子用些生药遮盖住,匆匆出了公主房间,急急忙忙向府门外走去。
把守府门的韩厥将军,与程婴曾经相识,当他看见程婴提着药箱从公主府里神色慌张地出来,便上前拦住问道:“你到公主府里干什么去了?”
程婴回答道:“给公主煎汤下药来着……”
“下的什么药?”
“益母汤。”
韩厥突然手指药箱问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程婴心中不免一阵着慌,他稍稍镇静一下,忙答道:“都是些生药。”
“都是些什么生药?”
“桔梗、薄荷、甘草一类的生药。”
韩厥一句紧似一句地盘问道:“里面可有什么夹带?”
“没有什么夹带。”
只见韩厥朝着程婴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挥手说道:“走吧走吧,你就快些去吧!”
程婴巴不得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暗喜,赶忙拔腿就走。刚走出几步,忽听韩厥在他身后高声叫道:“程婴回来!”
程婴收住脚步,不禁满腹疑虑,一边儿磨磨蹭蹭回到韩厥面前,一边暗里思忖着:莫非他韩厥看出了什么破绽吗?韩厥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盯着他,直截了当对他说道:“你这药箱子必然有诈!我一说放你过去,你便脚步如飞,如离弦之箭。一喊你回来,你却慢慢腾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哼!你本是赵盾家堂上宾客,想你先前曾受到赵家不少恩惠,知恩图报乃是人之常情,可是今日,只怕你知恩报恩容易,可要出得这府门就难了,若将你回去审个究竟,只怕你报恩不成,反而会丢了性命。”说到这儿,韩厥回头向身边的几个士兵吩咐道:“小校退后,喊你们时再过来不迟。”
几个小校答应了一声,便远远地退到一边。这时,韩厥走到程婴面前,突然伸手猛地夺去了程婴挎在小臂上的药箱,将盖子打开,只见赵氏孤儿紧紧绑绑躺在箱底,身上杂杂乱乱铺着些生草药。韩厥伸手轻轻拨开草药,看见婴儿的额头上汗水津津,唇边还沾滞着些乳汁泡沫,一双忽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韩厥便又盖上药箱,看着程婴,一语双关地说:“刚才你说里面都是些桔梗、甘草、薄荷之类的药,我怎么看见了人参呢?”
程婴知道他已看见了赵氏孤儿,吓得面如土灰,赶快跪下,只得将真情全部告与韩厥知道,并请求将军手下留情,放他一马。那韩厥虽是屠岸贾的麾下,但却是个性情秉直、是非分明的勇义之士,平日里对屠岸贾丧尽天良的倒行逆施早已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这时,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程婴,暗暗思忖:我若是把这孤儿和老程婴一起献给老贼,请功领赏,却不说利己害人,只可怜那赵家三百口的冤仇哪里还会有人记得!恶毒的老贼若是见了这孩儿,定会连皮带肉捻成齑粉,我韩厥怎能昧了天地良心来做这样伤天害理的勾当,也枉为了堂堂正正的好汉英名。想至此,他毅然对程婴说道:“快起来去吧,屠岸贾那边我自去回话。”
程婴听了大喜,忙从地上起身,拜谢了将军,转身便走,没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重新在韩厥面前跪下。韩厥见状,正色道:“程婴,我韩厥说放你出去,难道会耍你不成,可快快起身去了吧!”
程婴起身,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再次跪下,韩厥不禁心生诧异,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程婴回道:“如果我出了府门,你去报与那屠岸贾知道,他必然又派你来拿住我,这婴儿还是难以活命,干脆不如你现在就提了我去请功领赏,我情愿与这赵氏孤儿一块儿死去。”
韩厥听言顿足叫道:“程婴,你去得好不放心哪!既然你为保护忠良后代肯舍弃身家性命,我韩厥又何惧为正义捐献出这七尺之躯!你须将这孤儿带去深山处,好生教导他,日后长大成人,教他学得一身本领,好为国斩除奸佞,为他赵家祖辈报仇雪恨,也便告慰了我韩厥的亡魂。”说完,一头向府门石阶撞去,流血身亡。程婴见韩厥将军自尽而死,便赶忙带着药箱子,风一般逃离了公主府。
屠岸贾得知公主和韩厥都自尽命亡,赵氏孤儿被人盗走后,恼羞成怒,又生出一条毒计。他诈传灵公旨意,命下人四处张贴榜文,扬言若三日之内搜不出赵氏孤儿,就把晋国境内所有半岁以下一月之上的婴儿都抓到他府上全部杀死。
榜文一贴出,可急坏了程婴,慌乱之中,他突然想起了隐居太平庄的公孙杵臼。
公孙杵臼原也是灵公手下的谋臣,位居中大夫之职,与赵盾是一殿之臣,因遭屠岸贾陷害,差点儿丢了性命,加之年事已高,便辞官归田,在太平庄上过起了闲逸的隐居生活。程婴提着药箱来到公孙杵臼的柴门前,想着先进去试探一下老人的口气,便把药箱在门口草棚下小心放好,只身来到公孙杵臼门前,让家童通报公孙老人,说程婴求见。
不一会儿,家童回来请程婴进去。程婴进了院子,见公孙杵臼已从屋里迎了出来。公孙杵臼将程婴让进屋内坐下,老人用手捋着长长的胡须,问道:“程婴,今日你有何事,有闲暇来到寒舍?”
程婴应道:“在下知道宰辅隐居在这太平庄上,特来拜访。”
公孙老人接着问道:“自从我罢官以来,众宰辅们可好?”
程婴长叹一口气,说:“唉,如今是屠岸贾专权蛮横,与往常大有不同啊!”
公孙老人道:“那么众宰辅们也该多向主公劝谏劝谏。”
程婴再叹一口气,说:“这样的贼臣逆子自古有之。就是那唐虞盛世,也还有四凶呢!”
老宰辅愤愤然数落道:“就是那圣世四凶,也比不得这贼臣屠岸贾,这千人万人骂的佞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廉不公,只把赵盾全家杀尽灭种!”
程婴正发愁如何把话引上正题,见公孙老人先提到了赵盾,忙接腔道:“老宰辅,幸亏皇天有眼,那赵家并未绝种哩!”
公孙老人有些狐疑地问道:“赵家满门被斩,就是那驸马赵朔也被赐死,公主也自尽了,哪里还有什么根种呢?”
程婴道:“有些事您老相公还有所不知呀!前些日,公主囚禁在府中,曾生下一子,唤作赵氏孤儿,他不是赵家的种又能是谁家的?怕只怕屠岸贾知道,又要杀掉,那样赵家可真是要绝种了!”
公孙杵臼赶忙问道:“如今那孤儿身在哪里?不知可有人救他出来么?”
程婴见老宰辅语气急切,大有仗义保孤之意,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公孙杵臼听。没等他说完,公孙老人便从座椅上急忙站起,问:“那孤儿现在何处?”
程婴道:“就在你家门口草棚下放着哪!”
公孙老人急得什么似的,对程婴说:“哎呀,你怎么不直接把他抱进来呢?莫非还信不过我怎的?你现在速去抱他进来,别吓着孩子。”
程婴很快就提着药箱回来了。他打开药箱,轻轻抱出赵氏孤儿,递给公孙杵臼。孩子正睡得香着哪!公孙老人双手接过孩子,禁不住老泪横流,万千感慨一齐涌上心头。他望着熟睡的孩子叹道:“这孩子未生时绝了亲戚,怀在娘肚里时又灭了祖宗,即便日后能长大成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他爹亲身亡,娘亲毙命,哪里是一个什么将来的勇士,我看倒是纯然一个克父母的黑头虫。”
程婴在一边儿插嘴道:“赵氏一家可全靠着他报仇哩!”
公孙老人抹了脸上的泪,叹了口气,说:“你说他是个报父母仇的真男子,我看则是个妨祖宗的小逆种!”最后两个字老人说得很重,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赵氏孤儿,而是无恶不作的屠岸贾。
两人把孩子在床铺上安置好,重新坐下时,程婴接着说:“那屠岸贾为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现已到处张贴了榜文,要将国内半岁以下一月之上的婴儿全部赶尽杀绝。我带着这孩子,来到你府上,一者为报赵家过去对我的优待之恩,二者想救晋国众多小儿之命。我如今四十五了,近日也添一子,刚出满月。我且将他当做赵氏孤儿,麻烦你去报告屠岸贾,让他将俺父子俩处死,那样你老宰辅好调养这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给他一家三百余口报仇雪恨。”
公孙老人听了这一席话,十分感动。他沉吟了良久,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程婴,故作糊涂地问道:“程婴,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四十五。”程婴应声答道。
公孙老人接着说道:“这孩子算来至少得二十年才能长大成人,报这血海深仇。再等二十年,你才六十五岁。我今年七十,到那时应该是九十岁了,到时候我还能不能存于世上,就很难说了,怎么能保证抚养得这赵氏孤儿长大,怎么能让他报这深仇大恨呢?”
公孙老人盯了程婴一会儿,接着说:“这样吧,程婴,你既然为救孤肯舍得你亲生骨肉,那就把你小儿交付于我,你去报告屠岸贾,说我窝藏着赵氏孤儿,到时候,我和你的亲生小儿一块赴死!你则将那赵氏孤儿好好抚养成人,报得冤仇,这才是上策。”
程婴听后心中一愣,沉默片刻,细细想了想公孙老人的话,又觉得有点道理,便说:“老宰辅说得倒是,可是,那不就无辜连累了你老人家吗?还是……还是你去报告屠贼,说我藏着孤儿,让我们父子俩一起被处死吧!”
公孙杵臼见程婴有些优柔寡断,执意不听他的话,便动怒道:“我主意已决,一言为定,你不必多说,按我说的办好了。”
程婴满面愧疚地说:“老宰辅,你好好的在家中,都怪我程婴不识进退,平白将你连累了,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公孙杵臼道:“你这是哪里话?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死是常事,也不在乎它早晚,再说你为正义救孤连亲生儿子都牺牲了。古人说: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程婴见老人主意已定,也不再争执,便又说道:“若老贼拿住你,必会严刑拷打,三推六问,你年老体弱,若是抵不住把我招了出来,我程婴丢命事小,要紧的是赵氏孤儿也存活不了,你老宰辅的命也就白搭上了。”
公孙仵臼见程婴仍然心有疑虑,便拍胸言道:“我公孙杵臼一向是一诺千金,纵然是刀山火海在前,也休想叫我改变初衷,你就放心吧!只要你能把那孤儿抚养成人,报了他一家三百余口的血仇,除掉那贼臣,安我国民,强我晋邦,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呵呵大笑的。”
程婴听了老宰辅这一席感天动地的话,便全然放了心,急忙把赵氏孤儿抱回家中,又将自己刚满一月的亲生儿子悄悄送到太平庄公孙杵臼住处。
一切安排停当,程婴第二天一早便来到屠府门前,对看门小厮说:“快去禀报你家主人,说我知道赵氏孤儿藏在哪里。”小厮忙去报告。屠岸贾听说后喜出望外,忙召程婴进去。
屠岸贾用一双贼眼看着程婴,问道:“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草泽医生程婴。”
“赵氏孤儿现在何处?”
程婴说:“在太平庄公孙杵臼家里。”
“你怎么知道?”
“小人与公孙杵臼曾有一面之交,昨日我去探望他,进了门,看见房中锦绷绣褥上躺着一个小孩儿,看样子刚刚满月。我想他已年纪七十,从来无儿无女,这个婴儿能是从哪里来的?我问他那是不是赵氏孤儿,他登时吓得脸变了颜色,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以此我断定那孩儿必是赵氏孤儿,所以前来禀告大人。”
屠岸贾突然大怒,手拍得桌案山响,大声吼道:“大胆程婴,你这区区野间匹夫,竟然敢来瞒骗于我!你与那公孙杵臼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为什么来告他藏着赵氏孤儿?你知罪吗?快快给我从实招来!若老实交待则万事全你,或有半点儿假话,小心你的身家性命!”
程婴见狡猾的老贼还不上圈套,并用威言来吓,便从容不迫地答道:“元帅息怒,元帅息怒,听小人将事情的缘由详细说给你听。我与公孙杵臼确实没有什么仇隙,只因跑了那赵氏孤儿,元帅您传下令来,若找不到赵氏孤儿,要将普国内婴儿尽行杀掉。我一来是为救普国内小儿之命,二来小人今年四十五了,近生一子,刚刚满月,元帅有军令,如果找不到那赵氏孤儿,举国上下的婴儿得全部杀死,小人盼儿子自亦不免,那样小人不就绝后断根了。我想若有了赵氏孤儿下落,不但一国小生灵得救,连我的儿子也能平安无事,所以我才来将实情禀告元帅。”屠岸贾听了这番话才彻底消除了疑心。于是,他亲自率领将士,由程婴带路,直奔太平庄而来。
公孙杵臼远远看见尘土飞扬,一队人马风驰电掣从远方而来,知道程婴已骗取了屠贼的信任,屠贼带兵来捉拿他了。老人死意已决,此时又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要稳住阵脚,任凭那屠岸贾如何拷打,怎样盘问,也不能说漏了半点风声。”
来到太平庄上,屠岸贾命令手下人将整个村子团团包围起来,自己则带了兵士径直来到公孙杵臼处,破门而入。几名小卒将公孙老人从屋里押了出来,带到屠岸贾面前。
屠岸贾先嘿嘿恶笑了两声,然后气势汹汹地问道:“公孙杵臼,你知罪吗?”
老人义正词严回答道:“我公孙杵臼解甲归田,与人们和睦相处,既不打人家大人,又不害别人小孩儿,没干过一件亏祖宗昧良心的事儿,我何罪之有?”
屠贼见老人话中有话,一时气得哇哇乱叫:“你……你……他妈的!我知道你与赵盾曾是一殿之臣,如今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窝藏赵氏孤儿,快快给我交出来,我饶你老命不死!”
公孙杵臼佯装害怕,回答道:“老元帅,就是我有熊心豹胆,也不敢私藏那赵氏孤儿。”
屠岸贾脸色一变:“看来你是不受皮肉之苦,不会招了?给我拿棍子来,狠狠打这老家伙!”
两个兵士上前将老人按倒在地,手挥木棒,劈里啪啦打了起来。老人在地上疼得额头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他咬紧牙关,眼里喷射着仇恨的怒火,望着屠岸贾,吓得屠贼禁不住倒退了两步。他挥手示意两个兵士停下来,问道:“招还是不招?招了可免受这皮肉之苦。”
公孙老人道:“若真有此事,谁见来着?”
屠岸贾一指身旁的程婴,道:“现有程婴作证。”
公孙杵臼为了进一步骗取屠岸贾上钩,便装出愤怒的样子对着程婴大骂:“我道是哪个黑心昧情的东西,原来是你挨千刀戮万刀刮的,你还算是人吗?”
程婴望着地上的老人,心情十分复杂地低头不语。只听公孙老人转向屠贼骂起来:“屠岸贾,你这老贼,你杀了赵家满门良贱三百口,只剩下这小小孩儿也不放过,要取他无辜性命,你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
屠岸贾嘿嘿干笑两声:“老匹夫,你把那小孽种藏在了何处?快招出来,饶你这条老命。”
公孙老人又说:“我哪里知道他藏在何处,是程婴他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屠岸贾见公孙杵臼就是赖着不说实话,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只见他贼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转身对程婴说:“这老家伙赖肉顽皮,就是不招,程婴你上前与我重重打来!”
程婴没想到老贼会来这么毒辣的一手,不免有些惊慌,忙说:“元帅,小人是草泽医生,撮药尚嫌腕弱无力,怎挥得动那杖棒?”
屠岸贾一瞪眼:“程婴,你不行杖,莫非是怕他攀出你有同谋之罪不成?”
程婴无奈,只得从地上一堆木棒中拣起一根,走到公孙老人身边。这时,只听屠岸贾在身后大声道:“程婴,我看你拣那细木棒子,莫非怕打疼那老家伙,攀出你吗?”
程婴只得回来,换了一根粗一些的木棒,再次走到公孙老人面前,只听屠贼又喊道:“程婴,你刚才只拣细棒子,现在又拿起那么大的棒子,莫非是怕供出你,想三下两下就把他打死不成?”
程婴道:“我拿细棒也不是,拿粗的也不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屠岸贾说:“你就给我拿着那不粗不细的棒子打。”
程婴只好又换了一根棒子,朝着老人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打去。那棒子像是打在他自己的身上一般,每打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痉挛一次。
屠岸贾带着一脸奸笑,弯下腰去,问公孙老人:“老匹夫,你可知道是谁在打你吗?”
老人明知故问:“谁?”
屠岸贾道:“是程婴!”
公孙杵臼假作愤怒地大声对程婴说:“程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这般歹毒?”
程婴心中一阵悲痛,但为了不至于引起屠贼的怀疑,他只能假作劝说道:“你快招了,也免受这皮肉之痛。”
只听公孙老人突然叹道:“唉!我们两人商议好了要救那孤儿……”话音未落,屠岸贾忙追问道:“除了你,还有一个是谁?老老实实说出来,我饶了你这条老命。”
公孙老人突然又改口道:“你要我说是哪一个,我就说是哪一个?”
屠岸贾气得乱跳,他转身向程婴问道:“莫非那一个是你不成?”
程婴指着公孙老人道:“你这老头儿,不要净胡说八道冤枉好人。”
只听公孙老人趴在地上说:“我这把老骨头,哪经得住你们这般毒打,打得我胡说八道起来。”
屠岸贾见老人又变了卦,气得一双贼眼圆睁,恶狠狠地说:“你这老不死的东西,竟敢耍弄本帅,若还不快快从实招来,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程婴,你给我着力打这老东西。”
就在这时候,只见一名小校抱着一个小孩,匆匆跑到屠岸贾的面前报道:“报大元帅,小的从房后土洞里搜出了赵氏孤儿!”
屠贼一见大喜,只见他上前一步看了看那刚刚满月的婴孩,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脸趴在地上难以动弹的公孙杵臼说:“你这老家伙,你说没有窝藏赵氏孤儿,这小崽子是谁?”
这时,公孙杵臼在地上开始破口大骂:“屠岸贾,你这丧尽天良的奸贼,害死了赵家三百口良贱,如今又要加害这无罪的孩子,你不得好死!”
老人边喊边挣扎着要起来去夺那婴儿,被两个兵丁过来死死按住。屠岸贾“嘿嘿”冷笑两声,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屠岸贾命小校将怀中的婴儿放在地上,然后走到婴儿面前,突然从腰间抽出佩剑,恶狠狠地向婴儿挥剑砍去。可怜那孩子哭都没来得及哭出声便命归黄泉了。程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惨死在屠岸贾的剑下,不禁心如刀绞,眼前一阵发黑,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心里切齿骂道:屠岸贾呀屠岸贾,终有一天,这滔天血债你要用狗命来偿!程婴万分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再也不敢正眼看那躺在血泊中的婴孩儿。屠岸贾一连在婴儿身上砍了三剑,才收起剑来,扭曲的脸上一片阴鸷,甚是吓人。
公孙杵臼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指着屠岸贾破口大骂:“屠贼,上有苍天,下有黄土,你走着瞧,我公孙杵臼就是变了阴魂,做了厉鬼,也会时时来抓挠你的性命。”说完,转脸用极富深意的目光看了看程婴,然后突然挣脱身旁的兵士,向着屋门前的几级石阶一头撞去……
屠岸贾贼心得逞,这时又“嘿嘿”干笑了几声,脸上恢复了平日那一副阴险的奸滑相,带着手下兵马,打道回府了。路上,他拍了拍程婴的肩膀说:“多亏了你程婴报信,要不然我怎么能这么轻易便杀了赵氏孤儿!”
程婴强压住心头怒火,回道:“元帅,小人原与赵氏无仇,只是一来为普国众生着想,二来若不搜得那赵氏孤儿出来,我的孩儿也无法存活。”
屠岸贾呵呵笑了笑,接着对程婴说:“程婴,念你对本帅的忠诚,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就留在我家中做个门客吧,抬举你那孩儿长大成人,在你面前习文,送到我跟前演武。如今我已年近五旬,尚无子嗣,就将你那孩儿给我认个义子吧!我若年纪大了,以后我的官位家产,也可留给你那孩儿,你意下如何?”
程婴闻言,稍做思量,便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回答道:“多谢元帅抬举,只是我那孩儿生来命贱,只怕高攀不起呀!”
屠岸贾脸上堆起假惺惺的笑意说:“哪里哪里,既然说好,那你就别再推让了。”
程婴只好应诺,连连称谢。
就这样,程婴做了屠岸贾的门客,赵氏孤儿也便成了屠岸贾的义子,并取了义名唤作屠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二十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那屠成聪明异常,也长了一副将相之貌,官名唤作程勃,整日跟着屠岸贾演习武功,练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湛无比,远在屠岸贾之上。屠岸贾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并常常思付着,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义子,早晚行个计谋,瞅个适当时机,便杀了灵公夺了位,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望。程婴呢,则感到赵氏孤儿报仇雪恨的客观时机已然成熟,整日想着找个合适机会,把程勃的真实身世告诉他本人,也好让他为赵家报仇。他想出一条计策,将当年屠岸贾对赵家行凶的前前后后做成案卷,一桩桩一件件都绘成图画,准备设法讲给程勃听。程勃白日随着义父屠岸贾演习武艺,晚上随父亲程婴读书学文,他一心想的是扶助义父,辅佐灵公,好好治理晋国江山,富国强民。
这一天,程勃演习完武艺,回到父亲程婴处。程婴正坐在桌前翻看那本绘了图画的案卷,看到伤心处,禁不住两行热泪顺颊而下:如果亲生儿子活着,现在也是二十岁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了!就在这时候,听到外面有人报程勃回来了,程婴赶忙合上图画卷宗。
程勃进得屋来,对他说:“见过父亲,孩儿从校场回来了。”
程婴脸色仍阴沉着,头也未抬道:“快吃饭去吧!”
程勃见爹爹面色悒郁,似有什么事窝在心里,不禁想:爹爹平日见我回来每次都是喜得眉开眼笑,今日却这般冷漠,而且脸上好像流过眼泪,莫非有什么不快的事吗?想到这儿,程勃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爹爹,你今日面色忧郁,脸上还有泪痕,莫非有人欺负了你不成?快告诉孩儿,我一定不会轻饶他。”
程婴闻言,挥手叹道:“你还是吃饭去吧,即使说与你听,你也给你爹做不了什么主!”说着,不禁心中又是一阵酸楚,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程勃见状,心中纳闷至极,他走出屋门,心里仍然感到极为蹊跷。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爹爹有过这么重的心思,他感到今日家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心里不觉更加惴惴不安,便又踅回屋内,对程婴说:“爹爹,我今日不饿,孩儿只想知道爹爹到底有什么心事!”
程婴又道:“孩儿真的想知道?”
程勃望着程婴,使劲点了点头。程婴站起身,把刚才掩上的卷宗递给程勃,对他意味深长地说:
“那么好吧!孩子,你先好好读读这卷宗,我到后堂去去就来。”说完站起身出了屋子。
屋里只剩下了程勃一个人。夜色渐渐深了,烛台上的蜡烛闪着更加明亮的光芒。程勃感到爹爹的心事一定与这卷宗有关,便急忙地将它摊在桌案上打开来。只见第一页上画着两个人,分别穿着一红一紫两身锦袍,那穿红的手里牵着一条凶猛的猎犬,恶犬对着穿紫的咆哮着要扑将过去。程勃感到很纳闷,便急切地往下看,他接着看到一条彪形大汉手拿瓜锤打死了那恶犬。又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人,一手扶着半边没有车轮的马车,刚才那个穿紫袍的坐在车上,慌忙逃跑,车后不远处,有不少追兵。他又看见一个人自己撞死在槐树下,接着又看到一个年轻的将军面对着弓弦、药酒、短刀三件物什,年轻将军用其中的短刀自刎身死。程勃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他又看到画上有一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又将孩子交给了一个手提药箱的医生,然后用裙带自缢身亡了。程勃不禁叹首:“这么多人平白无故地死了,好可怜呀!”接着他又看到适才那个穿红袍的毒打一位白须老汉,不禁又气上心头,想道:这个穿红的匹夫好狠毒啊,把个白须老汉打得遍体鳞伤!若是受苦的这一家与我关亲,我非杀了这穿红的恶棍不成。可惜那血泊中躺着也不知是谁家的亲人,这被杀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先祖。程勃心中的疑团愈结愈多,也愈结愈重。他想:爹爹为何要让我看这一卷案宗?为何爹爹今日满面愁容,落泪不止?莫非这画中的事情和人物与我家有什么关系吗?等爹爹回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程婴在窗户那儿偷偷看着屋内的程勃翻看完了画卷,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转回身推门进来。程勃见爹爹进来,忙从书案旁站起身,急不可待地问道:“爹爹,你让我看这画卷,孩儿看了只是觉得蹊跷,莫非这卷宗上的一切与孩儿有什么关系吗?请爹爹快快说与孩儿知道。”
程婴示意他坐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事真的与你关亲哩!”
程勃不禁心中一惊:“请爹爹快快讲!”
程婴再叹一口气,接着说:“这事说来话长,你且慢慢听着。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那穿红的穿紫的原本是一殿之臣,一同辅佐着国君,只因两人不和,便成了对头。那穿红的是个心狠手毒的贼臣,他想先下手为强,便生了杀害对方之心。那画上触槐树而死的名叫祖麂,是穿红的委派的刺客,没想他带着短刀越墙而过后,突然良心发现,便撞树自尽了。又一日,西戎国进贡了一种神獒,是一只身高四尺的凶猛恶狗,晋灵公将它赐给了穿红的。没想到那穿红的又生了一条毒计,在后花园扎下一个草人,与穿紫的一样打扮,腹中挂一副羊心肺,将那狗饿了几日,便放出来扑咬草人。如此演习百日后,便向灵公进言说国内有不忠不孝的佞臣,那神獒能认得出来。灵公竟信了馋言。一日,那穿紫的正立殿上,那恶犬认为是草人,便猛扑过去,赶得穿紫的绕殿而躲。旁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挥起金瓜锤,打死了那狗。那穿紫的逃出殿,上了车,却没料辕马被摘、车轮被卸,车子不能前行。这时旁边转过一壮士,一臂扶轮,一手策马,那车轮磨衣见皮,磨皮见肉,磨肉见筋,磨筋见骨,磨骨见髓,那壮士捧毂推轮,救了老宰辅逃往野外。这壮士便是被那穿紫的在乡间搭救过性命的灵辄。”听到这里,程勃打断了父亲的话,问道:“那穿红的如此恶毒,他到底姓甚名谁?”
程婴回道:“我忘了他的姓名了。”
“那穿紫的又叫什么?”程勃又问道。
“这穿紫的姓赵,是赵盾丞相,他和你关亲哩!”程婴回答说。
程勃道:“孩儿也曾听说过有个叫做赵盾的丞相,只是没大在意罢了。”
程婴望着他说:“今天我要详细说给你听,你要好好记在心上啊!”
程勃说:“那卷宗上还有故事呢,你倒一起说给孩儿听听。”
程婴稍微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往下说道:“那穿红的把那赵盾一家三百口满门良贱都斩尽杀绝了,又诈传国君的旨意,将弓弦、药酒、短刀三般朝典赐给赵盾的儿子赵朔。赵朔身为朝中驸马,当时公主正好身怀有孕,赵朔死前对公主遗言:‘若我死后,你添的是个小厮儿,可名为赵氏孤儿,给俺家三百口报仇。’说完便取短刀自尽了。驸马死后,那穿红的将公主囚于府中,派韩厥将军把守府门,专防有人偷藏了孤儿出去。公主有个门下心腹之人,唤作草泽医生程婴。”
听到此,程勃吃了一惊,忙问道:“爹爹,莫非那就是你吗?”
程婴摇一摇头:“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哪!那是另一个程婴。”
程勃有些狐疑地“噢”了一声,只听程婴继续说道:“公主将婴儿交给程婴后,便也自尽身亡了。程婴抱着孩儿来到府门,撞见韩厥将军,搜出孤儿,被程婴说了几句,那韩厥将军便也拔剑自刎了。”
这时,程勃接语慨叹道:“这将军为救赵氏孤儿,自尽身亡,可真是好男子哪!”
程婴接道:“是,是,是!你且听我往下说。谁料想那穿红的得知情况,便欲将国内所有婴孩都拘到他府里,挨个儿剁上三剑,那便跑不了赵氏孤儿。”
程勃闻听此言,愤然插嘴道:“那穿红的好狠啊!”
“你才知道他狠呀!你接着往下听。其时那草泽医生程婴也生了个儿子,刚刚满月,程婴便心生一计,抱着赵氏孤儿送到太平庄上公孙杵臼处。公孙杵臼原与赵盾也是一殿之臣。程婴来到他那儿对他说:‘老宰辅,你收着这赵氏孤儿,并去报告穿红的,说我藏着赵氏孤儿,好叫他将俺父子俩一起杀死,保住这忠良的后代,抚养他长大,为家人报仇。’公孙杵臼却道:‘我如今已经年迈,你既舍得你孩儿,就把他抱到我这里,假装是赵氏孤儿,你报告那穿红的,我好与你孩儿一块儿去死,你留着那孤儿,养育他成人。’”
程勃禁不住问道:“那程婴怎舍得他亲生骨肉来救护那赵氏孤儿?”
程婴道:“反正连他的性命都要舍掉哩,何况他的孩儿?就这样,他把小儿子送到公孙杵臼处,然后去报告了穿红的。穿红的将公孙杵臼三推六问,吊拷绷打,追出那假赵氏孤儿,被穿红的当场剁了三剑,公孙老人也撞石阶而死。”说到这儿,只见程婴停了一会儿,望着程勃,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今这事儿已过去了二十年光景了,那赵氏孤儿也已长成二十岁的汉子了,却不能给他父母报仇雪恨,还说这事干什么呢?”
只听程勃义愤填膺地说:“若他已长成七尺堂堂之躯,学得一身武艺本领,却不能为祖上雪耻报冤,他还有脸活在人间吗?”
程勃说完,忽然将脸转向程婴:“爹爹,你说了这半日,孩儿我听得如梦里雾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些人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用一双急切又充满疑虑的目光望着程婴。
程婴见时机已经成熟,突然拍案而起,用一双炯然有神的目光紧盯着程勃的脸,大声说道:“原来你还糊涂哇,那穿红的不是别人,正是祸国殃民、灭绝人性的屠岸贾。那赵盾是你的爷爷,赵朔是你亲爹,公主是你亲娘,我就是那程婴,那赵氏孤儿,就是你,就是你呀!”老人颤抖着伸出手,直指向程勃。
程勃闻言,仿佛巨雷轰顶,五内俱焚,只听他大喊一声:“气死我也!”便浑身颤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晃悠悠就要晕倒在地。程婴见状,忙上前一步搀扶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摇晃着他的身子,一边儿轻声唤道:“小主人,你醒醒。”过了片刻,那程勃方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他声音颤抖,像是对程婴,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听爹一席长话,才让我大梦初醒。空长了我二十年的青春岁月,白生了我七尺堂堂男子汉之躯。原来自刎的是亲生的父亲,自缢的是生身娘亲,遭戮的是祖上亲人。”
他顿足而起,手按佩剑把柄,对程婴道:“这样的事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放声痛哭。我一定要生擒了那老贼,要他偿还我一朝的臣宰和那各宅的家属之命。”说着,他眼里奔出两行滚烫的热泪,“扑通”一声跪在程婴脚前:“您老不说,孩儿我怎生知道?爹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完,“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
程婴禁不住老泪横流,一边赶快上前搀扶他起来,一边说:“今日总算是保住了你赵家的枝叶根脉!”
程勃从地上起来,忙扶程婴坐下:“若不是爹爹照看,把孩儿好生抬举,孩儿的性命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丧身沟渠了。恨只恨那屠岸贾,阴险狠毒,他要把俺赵家一姓戮尽,我今天非还他个九族屠光!”
程婴忙说:“你且莫大惊小怪,叫那屠贼知道了。”
程勃不屑地哼了一声:“今日我和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指着那仍翻开着放在桌案的画卷,“看,这一个,那一个,都是为谁而死,只有我却安然无恙地活着,想起那老贼,我的心里怎能不怒焰冲天!爹爹放心,到明日我去见过主公和那满朝的卿相,一定要请命亲手杀死那老贼。我不怕他牵着神獒,拥有家兵;我也不须用一兵一卒,只将猿臂轻舒,便可提翻它金花皂盖马,扯下他玉勒雕鞍辔,狗一般将他拖下来,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剥了他花来簇几套服,用麻绳将他绑在将军柱,用铁钳拔出他斓斑舌,用锥子生挑他贼眼珠,用尖刀细剐他浑身肉,使钢锤敲他臭骨髓,使钢铡切掉他狗头颅。我真是有眼无珠,妄认他二十年仇人做义父。”然后,程勃双手相拱,抱在胸前,向着空中说道:“爹啊,娘啊,放心吧,孩儿一定要报得这深仇大恨,用那狗贼的命来祭奠你们的亡灵。”然后,爷儿俩稍微冷静了一下,坐下来细细合计了第二天的报仇行动,只等天亮,便去拿那屠贼狗命。
第二天一大早,程勃与程婴就来到灵公殿内,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报告给晋灵公。灵公闻言勃然大怒,声言一定要治屠岸贾的死罪,转念又细细一想,又恐那屠岸贾如今重兵在握,若明拿实办,怕一时情急,激成兵变,便命程勃悄悄先拿了屠贼。然后再将他满门良贱尽行处决,并对程勃、程婴说,成功之后一定重重封赏。
程勃得命,便收拾停当,身佩宝剑,混杂在都城闹市的人群之中,等候着屠岸贾。程勃知道,屠岸贾平日每天午时从元帅府回屠府私宅时必经此处。
屠岸贾在元帅府中,心里思忖着有朝一日杀了灵公,晋国都成了他屠家的天下,到那里山珍海味尽情享受,三宫六院嫔妃尽兴淫乐。骑在马上往私宅走,他还做着有一天当国君的美梦,心里好不自在。
正是正午时分,闹市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埋伏在人群中的程勃远远看见一行人马浩浩荡荡、闹闹嚷嚷地走过来。前头开路的士卒吆三喝六,驱赶着人群。屠岸贾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腆着胸脯,一副得意扬扬、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程勃的胸中腾地燃起了冲天怒火。等那队人马行至闹市中心,埋伏在路旁的程勃突然拔地而起,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然后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屠岸贾的马前。
这屠岸贾正扬扬自得地策马而行,忽然发现一个身影凌空而降,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心内先慌了七分。等他勒马定睛一看,在他马前仗剑而立的乃是义子屠成,便稳住了惊慌神色,正色喝道:“屠成吾儿,你不去校场演习武功,来此做甚?为何拦住爹爹的坐骑?”
程勃气得眼冒金星,青筋暴跳,浑身骨骼关节咯咯作响,只听他“呸”的一声,大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老贼,快快下马受擒!谁是你的义子,我乃是二十年前你要赶尽杀绝的赵氏孤儿。你将俺全家三百口杀戮殆尽,今天我要生擒你这老匹夫,碎尸万段,为俺赵家报仇雪恨,为晋国煎除祸害!”
屠岸贾一听,脸色大变,懵懵然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再定眼仔细看了看站在马前的程勃,眉宇间那威武的英气倒真有几分像当年的赵盾,老贼不禁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敌不过程勃,便又“嘿嘿”干笑了两声,笑得十分尴尬,对程勃说:“屠成吾儿,莫听信他人胡言乱语,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家慢慢商量。”一边儿说着,一边猛地拨转马头,想趁机逃脱。但见程勃又一个早地拔葱,跳起足有丈把,抓住惊魂未定的屠岸贾的衣领,只轻轻一拎便提离了马背,两人一起落在了路的中间。屠岸贾见逃跑不成,便想负隅顽抗,伸手去抽腰间的佩剑。程勃看在眼里,飞起一脚,踢在屠岸贾的剑柄上,只听“刷”的一声,那把剑同了剑鞘,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径直落在路边的民房顶上了。屠贼还想抵抗,被程勃一个有力的反腕,将胳膊扭在背后,掀翻在地,程勃用手中明晃晃的剑直指向他的咽喉部。屠岸贾吓得面如死灰,再也不敢动弹了。几个卫士想上前救他,见此情景,也都吓得呆若木鸡。这时,早躲在一边的程婴从人群中出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屠岸贾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正在此时,只见两匹快马飞速赶到。原来是奉灵公之命前来的晋国上卿魏绛和张千,他们带来了灵公的圣旨。二人飞身下马,见程勃已捉住了屠岸贾,便当众宣读了灵公旨意:“屠岸贾祸害百姓,陷害忠良,扰乱朝纲,现令将其满门抄斩,以安吾民吾邦。将屠岸贾就地处死。”屠贼一听,立时吓得瘫作了一团。围观的百姓高兴得欢呼起来,他们对屠岸贾早已是恨之入骨了。
程勃就在闹市区内就近找了一根杀狗用的木柱子,将屠岸贾绑在了上面,老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的骂屠岸贾死有余辜,有受过屠贼迫害的,这时一边流泪一边向屠贼啐着唾沫,有的还用东西投掷他。程勃先向天深深拱了拱手,意在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解腕尖刀,将屠岸贾一刀一刀割下去,疼得屠岸贾杀猪似的乱叫一气。程勃想起父母的惨死,想起为救自己被屠岸贾逼死杀死的无辜生灵,心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他手起刀落,直扎进屠贼的胸膛。一股腥臭的鲜血溅了出来,屠岸贾像条死狗似的哼了一声,便彻底断了气。
这时,魏绛和张千又宣读了早已准备好的灵公的嘉奖令:“程勃孤儿义胆,将屠贼处死,可复姓,特赐名赵武,袭父祖爵位。韩厥后人仍为上将。赏程婴十顷田庄。公孙杵臼立碑造墓。提弥明等一概给予表彰。”老百姓们发出一片欢呼之声。程婴、程勃忙跪下谢灵公隆恩。
从此,赵武便担任了晋国的大将,带兵率将,一心辅佐着晋灵公治国安民。程婴则领了封赏,过起了无忧无虑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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