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101年03月01日，潼州。

    大雪已经持续下了很久。寒风呼啸，天地间一片苍茫。对这座北方小城来说，下雪太稀松平常，入冬之后，这里就是雪的世界。可是，这次的雪却是那样罕见，就连那些耄耋老人都为之感叹。它们大如婴儿手掌，简直是一块一块儿砸下来，堆积在街道上，堵在每家门口，缓缓却不可逆转地掩埋着这座安静的小城。

    大雪成灾，末日将临，小城先是一片混乱，打杀，抢夺，纵火，疫情……但随着大雪飘落，世界被寒冷和孤寂掩埋，人们也渐渐地消停了，躲回家中，静静地等待着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超市里的东西早就被抢完了，大街上没人，路灯已经被大雪淹没，只剩下一个个孤零零的灯泡。整座城市犹如一座空城，除了雪花飘落，再没有一丝声息。

    雅诺趴在六楼的窗台边眺望矗立了几十年的烟囱，它们深深地埋入阴云之中。烟囱也已经不冒烟了。

    她住的这套老房子已经有四十个年头，还是她爷爷留下来的，很小很旧，却抑制不了她对它的依恋。爷爷早已去世，现在只有奶奶和她一起生活。

    此时，奶奶坐在床头不停捻着佛珠，叹着气说，世道不好，世道不好。

    雅诺心里有些焦急，已经断网好久了，外面世界现在是什么样情况呢？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就连电视台都像小时候的星期二下午一样没有频道。那时每到星期二的下午，雅诺就问奶奶，原来喜欢的动画片哪儿去了，奶奶说，电视台放假。如今奶奶抱怨过好几次了，为什么不开电视，雅诺也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说，电视台放假。

    现在连电都没有了，电视台彻底放假了。

    雅诺在一家工厂里当会计，父母就是那个工厂里生产线上的员工。一天，一号车间里大火，雅诺妈妈在车间里工作，雅诺爸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两个人就再也没出来过。从此，雅诺和奶奶相依为命。工厂给了雅诺家五万块钱的抚恤金，每个月给雅诺500块钱作为生活费，还承诺等雅诺长大了给安排工作。那年雅诺13岁。

    在这样一个小城里，没有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已经觉得这是莫大的恩赐，不敢再有更多的要求，怕这些也没了。

    一晃六年过去，雅诺没有离开过潼州，上学、工作、被奶奶照顾，再照顾奶奶。从来没有人问过雅诺，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么？她也没想过。

    就在大雪降临之前，厂里有个叫杰的青年，慌张地跑到办公室说，今年世界将有千万座火山爆发，然后是地震、海啸、泥石流、洪水、冰川，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命将死于非命。只有有钱人才能买到船票，逃过这一劫。没钱的只能在地球上等死。

    办公室里的一位大姐慢条斯理地问：“有钱人坐船往哪儿跑？”

    杰煞有介事地说：“往外星球跑呗，那船比泰坦尼克号还结实。”

    “那也没多结实啊，那船不是沉了么？”

    当时办公室里的人笑作一团，只觉着是开玩笑，没事儿逗闷子。眼下这种情况，再想起来这句话，雅诺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雅诺走到奶奶身边坐下，从枕边拿起被叠得整齐的围巾，上面有她亲手绣的一幅图案：一个安静祥和的黄昏，一片蔚蓝的大海，一条迤逦的海岸线，一座朴素的灯塔，一个恬静的女孩坐在堤坝上，痴情地望着灯塔。这是她从奶奶的故事中得到的灵感绣成的。

    奶奶年轻的时候和爷爷住在海边，每次爷爷出海的时候奶奶都很担心，后来爷爷对奶奶说，你看那灯塔，它亮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于是，每到黄昏的时候，奶奶就坐在海边，静静看着那座灯塔，等待着爷爷的归来。

    她觉得那样的场景很美，也一直希冀着将来，能有这么一座朴实却坚韧的灯塔，让她静静地守望着。

    二

    2101年03月04日

    苍茫的雪地上，一支部队出现在距离潼州二十里的地方，并缓缓驶来。

    谷迪坐在摇晃的雪地战车中，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他帅气的脸庞带着凝重，体格健壮伟岸，犹如海边一块耸立在怒涛下的巉石。然而此时此刻，是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欣赏他的英俊与坚韧的。大家都在想着怎么能多活一会儿，这样想着的时候，仿佛身边的生物都在和自己争夺仅有的氧气。

    在出发前连长就给谷迪他们下达了命令，他们这支部队负责营救一座叫潼州的小城里的居民，但不敢肯定那座小城有多少幸存者，更不敢肯定大部队会不会在混乱之中还记得派出飞船迎接他们。话末，他给战士们留了三十分钟自由时间，多数人都是给亲人打电话，因为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谷迪没有亲人，自小在军队里长大，不知道打给谁，索性不打，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擦枪。其实，他知道，这玩意不可能会派上用场。他也知道，这次他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送死。他们名义上是去镇压骚乱，营救百姓，但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飞船，他们被像包裹一样扔到这冰天雪地之中呢？

    不论如何，他们没有争辩，更没有反抗。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出乎所有士兵的意料，这座叫潼州的小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反而更像是一座垂垂老矣的空城，在寂寥中等待着死亡。

    没有哨所，雪太大，气温太低，露营的话没等保护百姓，官兵们就先冻死了。连长先是安排士兵发放物资，然后将士兵分散到百姓家里，这样可以在危险出现的第一时间内保护居民，也使得士兵们不被寒冷冻伤。连长还说，到百姓家，不能给百姓添麻烦。

    谷迪身边的小兵小声嘀咕：“都要死了，还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谷迪背着物资来到雅诺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这个原本应该飘着饭香的时间却没有一家在烧火做饭，因为能烧的都已经烧完，而用来御寒的纺织品不能烧，不然在末日没来之前，人就被冻死了。

    谷迪敲响门时，雅诺还不能确定那敲门声是从她家门口传来的，因为外面除了风雪呼啸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的声音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

    雅诺美丽的眸子顿时明亮起来，兴奋地跑过去开门。她太想和奶奶之外的人说说话，不管那人是谁，只要不是坏人，她都欢迎。

    她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几乎快被冰雪覆满的雪人儿，他太高，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从她的角度往上看，他脸颊的弧线坚毅且优雅。一个非常潇洒的战士。

    “你好，我是一名军人，受上级命令来保护百姓安全，因为情况特殊，我被安排在到你们这栋楼来。”

    “为什么是我们家？”

    “你们家在六楼，遇到特殊情况时将更危险。”

    “凭什么相信你？”

    “我是战士，你瞧，我有枪。”谷迪似乎有些急了，身子微微一侧，让雅诺看他的枪。

    “坏人也有枪，军装到处都有。真假难辨。”

    谷迪不愿再理会她，转身想走。

    “喂，喂！”雅诺急忙叫住他，然后打开门，说道：“进来吧，真没劲！”。

    她只是想多说几句话而已，没想到这人长得不错，却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奶奶，他是军人，来保护我们安全的。”

    奶奶倒是从容淡定，善意地看了谷迪一眼，指了指里屋说：“你住雅诺那间吧，雅诺跟我睡。唉，都这个时候了，谁能安全……”说完又闭着眼睛捻佛珠。

    谷迪看了看奶奶说：“谢谢您。”转过头走向雅诺的屋子。

    雅诺赶紧跟了进去：“需要帮忙么？”

    谷迪一面放下行李，一面脱掉帽子，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怕我是坏人了？”

    “进都进来了，就算你是坏人，对你好一点，我也不吃亏啊，说不定你还能良心发现不害我们。”

    谷迪无奈地摇摇头，但嘴上挂着一抹笑。那笑真好看，雅诺想着。

    “世界真的会毁灭，对吧？”雅诺忽闪着大眼镜问谷迪。

    “无可奉告。”

    “都要死了还保密。”雅诺倒骑在椅子上看他，“其实你来，我顶高兴。”

    “为什么？”

    “有人来我就高兴，我闷得慌。”

    “闷？”

    “我很久没和除奶奶之外的人说过话了。工厂停工，电视看不了，电话打不出去，就连电都停了，我不敢跟奶奶说太多，我怕她着急。但我害怕。”

    谷迪没有说话。

    “我们会死么？”

    他弯腰放下包裹的身体微微停滞一下，然后说道：“不知道，尽量不死。”

    “你怕么？”

    “怕什么？”

    “怕死。”

    他坐到椅子上，摇了摇头，“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

    “不怕。”

    “为什么？”

    “没牵挂。”

    三

    2101年03月11日。

    晚七点，黑夜降临。大雪依然纷纷扬扬，没有停歇。外出执行任务的谷迪掸去身上的雪，推门进门。半截臃肿的扭曲的蜡烛，立于饭桌中央，昏暗的烛光悄无声息地跳动在房间里。

    三人围坐在桌边，桌子上的盘子中，放几块饼干，每人面前一杯冷水。没有火，食物也不多了。

    谷迪看了看饼干，没有动。

    “吃吧。”奶奶捻着佛珠说道。

    谷迪依然没有动。

    雅诺却伸出手拿起一块饼干，塞了他的手中，然后又拿一块递给奶奶。

    奶奶摇了摇头，看着谷迪问道：“你们打算如何救潼州的人？”

    谷迪拿着饼干的手，抬到一半，停下来了，沉默片刻，说“会有飞船来的。”

    “怕是……”奶奶嘴翕动一下，没有把话说出来。

    谷迪已经猜到了奶奶想说什么。大部队或许真把他们当成累赘抛弃了。似乎只有雅诺什么也没看出来，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着。

    “轰隆隆！！！！”就在他们沉默的时候，一声沉重的巨响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宛如万雷奔腾般，大地也随之颤抖起来，又一座房屋被大雪摧毁了，然后是一片痛苦的哀嚎，这样足以令人崩溃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习以为常，雅诺想起小时候用积木盖起来的高楼，她只需要轻轻一推，“轰隆”一下就万劫不复了。房间里的所有物体都在摇晃，令每一个在沉默中等待的人都为之心悸。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脸，窗外，一直沉寂的的世界露出了狰狞的端倪，他们不知道这声巨响什么时候在这幢楼里降临，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这看似无法逃脱却未知的灾难深深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谷迪忙站起来，伸手压住雅诺颤抖的肩膀，像是要传递一种力量。

    雅诺也渐渐从惊恐中缓过神来，拿下谷迪的手，绝望地看着天边，喃喃说道：“今天又不知道多少人死掉了。”

    “你这么年轻，别把死挂在嘴边。”奶奶吃力地站了起来，朝床边走去，“既然军队都来了，他们一定会救你了。”

    谷迪忙扶着奶奶，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心中不禁掠过一丝苍凉。

    深夜，窗外的大雪，依然飞舞着。

    雅诺躺在奶奶身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看着外面的蠢蠢欲动的世界，她抚摸着叠在床头亲手织的围巾，嘴角突然扬了起来，接着脸上泛起一抹因兴奋而产生的潮红。

    她偷偷地摸下床，拿着围巾，来到隔壁，轻轻地推开门问：“喂，你睡了么？”

    “没有。”谷迪在黑暗里静静地坐在床上，平静地望着窗外不平静的世界。

    “我能进去么？”

    “嗯。”

    雅诺推开门，赤着脚，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走了过来，“喂，你不打算睡了？”

    “我叫谷迪。”谷迪说道。来了好几天，她们祖孙没有问，他也没有介绍自己，想来真是奇妙。

    “我叫雅诺。谷迪，你不打算睡了？”她摸着黑走到床边坐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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