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凰途-旧梦浮沉,故梦重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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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微浓就毒发了,昏倒在床榻之上。意识沉沉之中,她梦到了楚璃。

    十六岁的她,被聂星痕亲自送到楚国,忍受着背井离乡、远走异国的孤独,忍受着恋人变成亲兄长的痛苦,独自在异国自生自灭,无人问津。若不是楚璃及时出现拯救了她,也许她早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六年前,她是怎样与楚璃相识的?微浓在昏沉的梦境里努力地回忆着,而事实上,她从未忘记。

    那是燕国隆武十四年八月,在她抵达楚国王都两月之后。按照楚王的意思,是希望两国能够尽快联姻,因为楚王后凤体违和,急于看到爱子成婚。于是,她与楚璃的大婚,在定下这门亲事时便开始筹备了,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被安置在楚王宫的毓秀宫,每日跟随教习嬷嬷学习宫中礼仪,熟悉宗室典籍和婚仪流程。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她的心也如同一片死灰。

    可就在八月初,楚王后到底还是没能挨过去,这便打乱了太子的大婚计划。按照楚国风俗,如遇高堂去世,男子须丁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得参加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而对于宗室成员,则可适当缩短丁忧期限,民间三年,宗室三月。

    如此一来,太子楚璃须得服丧三月,这婚事自然而然便推迟了,微浓也因此暂时松了一口气。

    自来到楚国之后,她一直严格遵守楚国的风俗习性——婚前不与男方相见。因此,她一直不知楚璃长什么模样,只听身边的宫婢说,太子殿下是一位面若冠玉的谦谦君子。但这个形容实在太过模糊不清,她也想象不出什么。

    原本这般两厢无事,她已经做好了要在大婚之日才能见到楚璃的准备。可临近冬月之时,一桩意外事件却打破了这固有的风俗,令她提前见到了他。

    那是楚王后薨逝的第八十一天,宫中为王后举行了隆重的祭悼仪式。由于她尚未与楚璃成婚,便没有资格参与祭悼,仍旧埋头在毓秀宫的纸堆中,强迫自己熟记那些枯燥的宗室典籍。

    如此过了一整天,眼见黄昏将至,天色渐暗,宫婢便来请她用晚膳。谁知刚吃到一半,忽听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毓秀宫的主事嬷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她道:“公主,您可千万别出去,宫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她忙问。

    嬷嬷只是摇头:“老奴也不清楚,只听说王后的祭悼之礼都险些被打断了。”

    难道是来了刺客?微浓心下疑惑,忍不住偷偷跑出膳厅,打开毓秀宫的宫门,果然瞧见比以往多了不止一倍的禁卫军,好似是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就连毓秀宫门口,也站着满满的人。

    她毕竟年纪小,从前又时常跟随镖局走镖,看到这种情况非但不害怕,反而很好奇。主事嬷嬷见她探头向外看,连忙一把将她拽回来,亟亟道:“我的公主殿下!您是太子妃,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教那些男人瞧了去。”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微浓早知嬷嬷的迂腐,也不辩解,恹恹地道:“是,嬷嬷,我下次注意。”言罢还故意打了个哈欠,“嗯,我有些倦了,回去歇着了。”

    嬷嬷蹙了蹙眉,显然对她的礼数感到不满,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公主别睡那么早,夜里容易睡不着。”

    微浓胡乱应了一声,便往寝殿里走去。刚一踏入殿门,空气中一股扑鼻而来陌生的味道。很淡,淡若无痕,偏生她鼻子太灵敏,还是嗅了出来。

    她连忙环顾殿内、殿外,果然瞧见几个生面孔的太监,于是招来贴身婢女元宵,指了指那几人:“他们是谁?”

    “是楚王新派来的侍卫,说是护卫您的安全。”元宵磕磕巴巴道,“毕竟您是和亲公主,不太方便见旁的‘男人’。”

    微浓明白了,便走到那几名太监面前,听他们自报家门。她敷衍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深深一嗅,除了汗味,什么都没有。至少,不是她方才闻见的味道。

    她有些疑惑,再联想起外头乱糟糟的场面,便直白问道:“几位受王上调遣,来这毓秀宫保护本宫,能不能也知会一声,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领头太监沉吟片刻,答得很是隐晦:“禀公主,宫里遭窃了。如今侍卫们正四处捉拿窃贼,太子殿下恐外人冲撞了您,派奴才等前来保护。”

    “有劳了。”微浓笑着点了点头,未再多问,转身返回寝殿之内。她环顾一周,宫婢们各个神色自若,不见丝毫异样。她想了想,徐徐走到梳妆台前,拿了一面小镜放在眼前,佯作照镜子,透过镜子四下看了看。

    仍无异常。

    恰在此时,元宵在殿外禀道:“公主,该沐浴了。”

    沐浴?微浓愣了一愣:“呃,沐浴之事暂缓,你去将我今日读的典籍拿来。”言罢又加了句,“还有那本《女训》。”

    “公主,日头都落山了,您还要读书?”元宵迟疑地探进脑袋。

    微浓急切地朝她摆了摆手:“快去!”

    元宵没法子,只得去取了书册过来。微浓便将一众宫婢都召集到跟前,笑道:“这几日,教习嬷嬷正教到《女训》,本宫习罢深有感触,便读与你们听听,想来会对你们大有裨益。”

    宫婢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位青城公主缘何要教她们读书。自住进毓秀宫以来,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成日里也不见说一句话,今晚此举,倒是反常得很。

    宫婢们心中虽如是想,却无一人敢提出来,唯独从燕国来的婢女元宵,与微浓最为亲近,忍不住问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微浓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摊开一本《女训》,便开始絮絮地读起来。一众宫婢围成一圈,皆神情茫然地“洗耳恭听”。

    这般读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越发暗了,元宵听得直瞌睡,只得大着胆子打断微浓,委婉地道:“公主,天色太晚了,您读书怪费眼睛的。不如明早再读吧?”

    “哦?是吗?经你一说,好像是挺费眼的。”微浓清了清嗓子,“元宵,再多拿几盏油灯进来。”

    元宵闻言颇为无奈,又不敢忤逆主子之意,只得照办。

    微浓仿佛全无疲倦之意,又坐着读了半个时辰。其间不停有太监探头进来瞧,大约都在疑惑她的反常,又不敢说些什么。

    终于,一个宫婢支持不住了,困得踉跄了两步,一头栽在微浓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那宫婢自知失仪,连忙下跪请罪,神色惶惶,忐忑不安。

    微浓却只是挑了挑眉:“元宵,你扶她出去。其余人,继续听我读《女训》。”言罢,她自己反倒打了个哈欠。

    元宵终是忍不住了:“公主,您今日是怎么了?也忒反常了!”

    “啊?有吗?”微浓边说边瞟了一眼门外,转而又瞪了元宵一眼,命道,“快将这打瞌睡的丫头带出去!”

    元宵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不情愿地领了命,扶着那个打瞌睡的宫婢往外走,边走边嘟囔着:“公主今日是怎么了?”

    微浓目送她二人走出殿门,又笑吟吟地对另外几个宫婢道:“我们继续,方才我读到哪儿了?”

    宫婢们都不接话,事实上,也没人知道她读到哪儿了。

    微浓便自问自答,随意指着书中一个段落,笑道:“嗯,好似是读到这里了。”

    于是,她又埋头读了起来,读几句便会瞄一眼门外,眼见一直没什么动静,心下也越发焦急。正打算再想个什么法子,却忽然感到周身一阵冷飕飕,原来是夜风透门而过,幽幽吹入了寝殿之中。

    风吹得烛火齐齐摇曳,扰得殿内忽明忽暗,晃得微浓再也无法看清书上的字。她紧紧抓着手中的《女训》,刚想说句什么,眼前却忽地一黑,殿内烛火在一刹那尽数被风吹灭了。

    微浓心头一紧,宫婢们反而都长舒一口气,各个欢快地道:“奴婢去点灯……奴婢去找蜡烛……”纷纷作鸟兽散。

    微浓心底叹了口气,等了片刻,才见到宫婢们捧着烛台重新进来。殿内亮起的一瞬间,她眼底隐约扫见一片红色,低头一看,自己手中那本《女训》的书页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白色布料,上头写着一个血淋淋的大字:散。

    微浓乍然一惊,猛地将《女训》合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脸色已是煞白。然而时值深夜,殿内烛火又暗,宫婢们竟无一人发现她的异样,都在思忖要如何逃离青城公主的“魔音”。

    便在此时,一个宫婢大着胆子说道:“公主,夜深了,要不您就寝吧?”

    微浓被这话唤回了神,忙道:“呃……好吧!你们也散了吧!还有,告诉元宵,不必来伺候盥洗了,我乏了。”

    素来喜洁、寡言的青城公主,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众宫婢都在心里纳罕,却无一人敢多说什么,陆续告退而出,离开寝殿。

    微浓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她垂下眸,再次翻开《女训》,其中那鲜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并不是她的臆想。殿内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什么歹人在飞檐走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细微、急促、警惕。

    “你倒是不笨。”一道散漫的嗓音在此时突然响起,低沉、缓慢、富有磁性。

    微浓循声转身,便瞧见一个身着黑衣、面覆银色假面的男人倚靠在她床榻之上,姿势随意慵懒,却又不失挺拔,一只手还枕在脑后,仿佛他才是这床榻的主人。

    若单听这声音,再看这姿态,微浓定会以为他是哪家的地痞无赖,偷偷溜进了楚王宫。

    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那是一双敏锐凌厉的黑眸,如刀锋般杀气凛然,如利剑般直穿人心,仿佛能割肌削骨,噬髓剥筋。他面上那片假面在暗夜中散着银色的光华,更显他的双眸冷峭幽寒。

    微浓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双目剧痛,这痛进而蔓延至全身,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黑衣男子见状笑了。即便他整张脸都覆在假面之后,微浓也能察觉到他的笑意。

    “小姑娘倒是挺有胆色。”他目露几分赞许。

    微浓咬了咬下唇,悄悄向后退了几步:“你是那个盗贼?”

    “盗贼?”黑衣男子笑意更深,锋利的黑眸终于缓和了几分,“算是吧。”

    言罢他又上下打量了微浓一番:“方才你读书半晌,是怕就寝之后我会杀你?”

    “不是。”微浓再次后退了几步,如实回道,“我是在吸引宫人的注意,暗示你赶紧离开。”

    “啧啧,胆子真够大的。”黑衣男子戏谑她一句。

    微浓警惕地看着他,抿唇不语。

    “差点忘了,你以前走过镖。”黑衣男子似恍然大悟。

    显然,关于她这个青城公主的身世,已经传遍九州了。微浓神色有一瞬的黯然,又立刻壮起胆子:“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话音甫落,微浓突然感到脖颈一阵冰凉。她身子一僵,竟不知黑衣男子如何到了自己身边,只觉得烛火一暗,眼前一晃,一阵轻风拂面而过,一把匕首已横在她咽喉之处。她不敢低头,唯恐那锋利的刀刃会嵌入肌骨之中。多年走镖的经验告诉她,这男人不会怜香惜玉的。

    但直觉又告诉她,只要她不声张,只要她愿意合作,他不会轻易杀她。

    心中虽清醒,头脑虽冷静,可她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是对方口中的“小姑娘”。她不怕光明正大的打斗,不怕江湖上的明刀暗箭,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微浓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脑后也有了一丝凉意。那黑衣男子就站在她身畔,可除了一把匕首紧贴她之外,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碰触,就连衣角也不曾触及。

    唯有低沉磁性的声音并着温热的呼吸,自她耳边袭来:“楚王宫戒严,我暂借毓秀宫住几天,可以吗?”

    微浓恨得牙痒痒,却无法开口回绝。一旦她开口,那匕首便会刺入她的咽喉。

    “你若不出声,便是同意了,嗯?”他又低声笑道。

    一缕幽沉的尾音掠过耳畔时,微浓已感到那冰凉的匕首缓慢地撤离了她的肌肤。可尚未等她缓口气,男人炽热的手掌忽又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下意识地张开口,冷不防地吸入了一颗小药丸。

    下一刻,她急剧地咳嗽起来,挥开他的手掌,俯身想要抠出咽喉里的东西:“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黑衣男子双手抱臂,站在她身侧冷眼旁观,“入口即化。”

    微浓心上一凉,险些惊呼出声,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待我离开就给你解药。”

    微浓面色苍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深知自己是逃不掉了。她只得用她那清澈透亮的双眸,恶狠狠地瞪着他,想怒而不敢怒,霎时,也将自己逼出了泪。

    见此情状,银色假面后的黝黑瞳仁略略闪过一丝涟漪,锋刃刹那退去,声音却是带着笑:“真像个小豹子。”

    微浓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道:“你要说话算话!”

    闻言,黑衣男子笑得更加不能自已:“我还以为你要喊救命呢。”

    “你以为我不想喊吗?”微浓冷哼一声。

    黑衣男子倒是来了兴致,主动问道:“我自认身法不错,藏得也够隐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微浓揉了揉鼻子:“我闻到了你的气味。”

    “气味?”黑衣男子在自己身上闻了闻,“我有什么气味?”

    “陌生男人的气味。”微浓不知该如何形容,也是有意讽刺一股偷鸡摸狗的味道。”

    “有点儿意思。”黑衣男子仍旧笑着,也不见生气。

    微浓见刺激不到他,自己反倒又气又急,只得瞪着他恨恨地问:“说吧!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黑衣男子也不客气:“弄两瓶金疮药进来。还有,每日给我送一顿饭。”

    金疮药?微浓这才想起来,方才他扔在《女训》上的血字,好像是写在绷带上的。

    原来他受伤了。微浓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暗自思忖外头的护卫是否能打得过他。直觉告诉她,不能。此人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况且,她还吃了他的毒药。

    只是这迟疑分毫的工夫,但听黑衣男子警告她:“我知你跑过江湖,有些鬼点子。但是相信我,你的水平还不够。”

    微浓也知道是不自量力,挣扎片刻,自认保命要紧,只得被迫应下:“我答应你,但你不能留在我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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