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双手抱臂靠在殿墙上,一副赖定微浓的模样:“我身上有伤,不想折腾。”
微浓也知他是讹上自己了,只得自认倒霉:“我要就寝了。”
“的确是该就寝了,毕竟你明日有约。”黑衣男子锐利的目光稍稍掩去,转而被调侃所取代,有些玩味地看向微浓,“啧啧,楚太子风姿不凡,我瞧你方才那个模样,是看上他了?”
微浓给了他一记眼刀:“你不是窃贼吗?难道靠嘴吃饭?”
“啧啧,这么敢说,也不怕我不给你解药?”他虽如此说,倒也不见一丝生气的意思。
微浓自然是冷哼一声:“你不给我解药,我就喊楚太子来捉你,大不了同归于尽!”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神色黯了黯,声音也渐渐小了。
她不知这黑衣窃贼是否听见了,总之他没再调侃她,只是嘱咐道:“谈不谈情没关系,你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你也别忘了给我解药!”微浓又指了指房梁,“你回去,我要睡了。”
黑衣男子见状没再说话,身形一跃,重新跳回房梁上歇下。
微浓和衣躺在榻上,想着今夜与楚璃的初见,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来楚国之前,她本以为楚太子是个普通人,再出众也至多是聂星痕、聂星逸那样子,人中之龙,风流倜傥,早已妾室成群。她想着如此甚好,他身旁有解语花,她也有难以纾解的心结。他们可以担着夫妻之名,彼此不用交付太多感情,只为两国情谊而各自相安。
后来到了楚国,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告诉她,楚太子是个洁身自好之人,并无意于男女情事,宫内也没有亲近的仆婢。她觉得这样也好,太子既然是个不好女色的人,他们也就不会有太多的相处,相敬如宾,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千算万算,反复想象,她还是犯了大错。她将楚璃想象得太平庸了,以至于这意外的初见,实在令她太过讶异。她低估了他,这样的男子,值得更好的姑娘:出身名门的闺秀、沉鱼落雁的美人、善解人意的红颜、才貌双全的佳丽……总之,绝不是自己这种打打杀杀、粗陋无比,还有过一段为世人所不容的肮脏感情的乡野女子。
这般玉树之人,她高攀不起,也无意摧折。
如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快到天明微浓才浅浅睡去。她觉得自己才刚睡下,就又被人给折腾醒了。黑衣男子站在她床榻旁边,弹手在她额上打了个爆栗,笑道:“你不是和楚太子有约吗?该起了啊!别忘了给我找吃的。”
微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窗外天色微明,她猛地坐起身,正待张口斥责对方,门外却适时响起了敲门声,是元宵:“公主,奴婢服侍您盥洗。”
“进来吧!”微浓无意识地命道,眼睛一眨,面前已没了黑衣男子的踪影。她只得起身,硬着头皮盥洗梳妆,由元宵陪着走出寝殿。
本是该往膳厅里用早饭,可还没走到地方,便听主事嬷嬷前来禀报,说是楚璃的车辇已到了殿外。
来得这么早?辰时还没到呢!微浓迟疑片刻,询问主事嬷嬷:“若是请太子殿下共用早膳,合适吗?”
主事嬷嬷一愣,笑回:“是有些于礼不合。不过既然您二人已经见过面了,还相约一同出宫,那也没什么不合适了。王上若得知,兴许还会欣慰呢。”
听嬷嬷这般一说,微浓也打消了顾虑,道:“那便有劳嬷嬷走一趟,去请太子殿下进来用膳吧。”
“是。”嬷嬷应道。
她话音刚落,却瞧见一个眼生的太监快步走到她二人跟前,是楚璃差了身边人来传话:“启禀公主,殿下预备了些本地风味,都是御膳房里没有的,特意命奴才来禀报您一声,让您不必在毓秀宫用早饭了。”
微浓就这般毫无意识地应下了,待反应过来时,人已上了楚璃的车辇。原本贴身服侍她的婢女元宵,被差去上了后一辆马车。
刚一踩上车辕,微浓已为这车辇里的布置所惊叹。长长垂下的流苏车帘之内,是钉死的四把楠木座椅和一张小案。座椅上铺着夔龙纹样的深紫色锦垫,扶手上雕着镂空花纹,花样繁复,微浓叫不出来名字。那同样雕纹的小案上,整齐地摆着三个红木雕花食盒,还有一套餐具和一套茶具,俱是芙蓉白玉材质。
而楚太子璃,便坐在正对车门的那张椅子上。他今日仍旧身穿一袭白衣,却与昨日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些装饰,一条石青色螭纹腰带环着劲瘦的腰身,丝绦上缀着琅环碧玉,素简而不失地位和身份。
见微浓掀开垂帘,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礼道:“公主。”
他身边有个宫婢,看样子是负责端茶送水的,见到微浓,也是温婉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楚璃与宫婢一站起来,微浓才发现,这车辇从外头看算不上大,可里头竟然别有洞天。粗略估算这车辇中可坐十人有余,就连楚璃这般身形高大的男子也能挺拔而立,毫不委屈。不仅如此,车里还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车壁四周皆以各色牡丹为饰,好不精致敞阔。
微浓毕竟是个“半路”公主,从前在房州何曾见过如此排场,即便到了燕王宫也是深居简出。再者燕国崇武,衣食住行绝不如楚国考究,燕人也不如楚人风雅。微浓打量着这豪华的车辇,竟有一种如置宫殿的感觉,险些要赞叹出声。
楚璃见她一直站在车辕之上,双眸乱转也不上车,便朝她走近几步,伸出右手,想要拉她一把。
那是一只骨节匀称而修长的手,微微曲成平滑的弧线,掌心里没有丝毫涩感,揭示着主人的养尊处优。这样一只手,与聂星痕习武之人覆满薄茧的手掌完全不同,却与之同样温热有力,同样宽阔厚重。
至少在这一刻,这双手令微浓感到无比安心。她任由楚璃将她拉上车辇,在他旁边的位置落了座。宫婢立刻将食盒打开,取出各式点心,一一摆开在案几上,又将两人面前的芙蓉白玉杯斟满清茶。
一瞬间,茶香满室。
楚璃用右手轻轻握住白玉杯,对微浓笑道:“吃我们楚国的风味,必须配上峨眉竹叶青,公主可以试试。”
听到“峨眉”二字,微浓神色有片刻黯然,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端起白玉杯啜饮一口,品鉴道:“这茶果然是味醇回甘、清香沁脾。”
楚璃便又一一介绍了点心的名字、来历、用材、做法,讲得声情并茂,如数家珍。微浓感到很诧异,他堂堂一国太子,竟对吃食如此了解,可以想象他必定是个讲究情趣之人。
微浓也不客气,楚璃每介绍一样,她便品尝一种,最后竟将三大食盒里的点心都吃了个遍。这般消磨着时光,车辇已渐行渐缓,最终在一处佛寺前停了下来,正是楚璃口中所谓的“高人”讲学之处。
楚璃带着她与几个侍卫从佛寺后门进入,熟门熟路地走着,在一处专供王公贵族休憩的小室里落了座。说是小室,倒也不算,其与讲学的大厅只隔了一道卷帘而已。但就是这道再普通不过的卷帘,象征了某种身份,将王室与寻常百姓划分开来,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微浓自是对讲学没什么兴趣,楚璃倒是听得认真,见她百无聊赖,也没有勉强她旁听,命侍卫和宫婢陪着她在寺里走走。微浓简直感激万分,连忙逃离了那枯燥乏味的地方,在佛寺里随意游逛。
逛到晌午,讲学才结束。她与楚璃在佛寺里用了斋饭,下午又去了集市上闲逛。而楚璃则留在寺里继续听佛法。直到傍晚,两人才又重新会合,在天府城最大的酒楼里用了晚膳,打道回宫。
微浓自从得知身世之后,便一直被束缚在燕王宫中。后又和亲楚国,就像一只供人豢养的雀鸟,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毫无自由可言。所以,对她而言,这短短的、平淡的一日更显弥足珍贵。
经此一事,微浓陡然觉得与楚璃亲近了些。但实际上,今日他们一直各忙各的,根本不曾说过几句话。直至马车临近毓秀宫,她才记起向楚璃道谢:“今日多谢殿下款待,青城很感激。”
楚璃面上丝毫不见倦色,只道:“前些日子母后薨逝,宫里气氛沉抑,我也忙于丧葬,怠慢了公主。今日权且算是赔罪,还望公主接纳。”
他这一番话,着实令微浓受宠若惊,忙道:“殿下怎会这么想?真是折杀青城了!”
楚璃的表情却很认真:“公主不怨怪我怠慢之罪,该是我向公主道谢才对。”
怎么反过来了?微浓自问说不过他,又记挂着寝殿里那个等着吃饭的窃贼,便主动行礼:“殿下言重了,您早日回去歇息吧,青城告退。”
“不忙,”楚璃却并未松口放人,反而再次邀约,“听闻公主曾在民间生活十五载,足迹遍布九州,我倒还真有一事想请公主帮忙,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微浓一口应下,“但凡我力所能及,殿下尽管吩咐。”
闻言,楚璃面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今日天色太晚,公主若是方便,明日我请公主往天禄阁一叙如何?”
明日?这么急?还是去天禄阁?那不正是失窃的地方吗?微浓依稀记得,天禄阁是楚王宫的藏书阁,各种珍贵典籍、名家字画皆藏于此处。
“明日……”微浓沉吟片刻,到底是没有拒绝,“明日何时?”
“依旧辰时,我来毓秀宫接公主。”
“不不,不必了。”微浓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万万不愿在毓秀宫见到他,连忙回道,“既然约好是在天禄阁见面,殿下便无须跑这一趟了,我自己过去即可。”
楚璃倒也未再坚持:“辰时二刻,我在天禄阁敬候。”
微浓点头告辞,正打算下车,又见他将一个小巧的食盒递了过来,解释道:“这是今晚在酒楼点的一道点心,因上得太晚,我便命人带了回来。公主可以尝尝,是道名菜。”
这盒点心来得真是时候!微浓不禁暗喜。她今日一整天都不在毓秀宫,此刻正为那黑衣男子的吃食发愁呢!她如此想着,连忙接过食盒再次道谢,施施然下车而去。元宵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一踏入毓秀宫门,微浓便将食盒递给元宵,命道:“你将这盒点心热一热,送到我的寝殿里来。”
元宵不禁有些担心:“公主,您今日可吃了不少哇!”
“殿下说是不可不尝的美食,我想试试,不行吗?”微浓故意反问。
元宵撇了撇嘴,提着食盒领命而去,微浓便径自回了寝殿。
“你还知道回来?”她刚迈入寝殿,便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质问。这一次可不是玩笑,也不是戏谑,是实实在在的恼意。
微浓觉得自己应该理直气壮起来,便抬起头,对着黑黢黢的屋顶反唇相讥:“你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吗?连楚王宫的东西都敢偷,区区一点吃食又算什么?御膳房有的是!”
“呼”的一阵风起,黑衣男子跃下房梁,落定在微浓面前。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他目色阴沉:“怎么?有了楚太子撑腰,胆子大了?不要命了?”
微浓吃瘪,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的吃食拿去热了,再等等吧!”
“伤药呢?”黑衣男子又伸出手来。
“啊!我给忘了!”微浓失声道。她今日是真的忘了,只惦记着不能教这窃贼饿死,倒是忽略了他还有伤在身。
“不过你究竟是伤在哪里啊?我瞧你很是生龙活虎,一丁点儿不像受伤的人。”微浓说着还凑近他身畔闻了闻,“而且,你身上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儿。”
黑衣男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像是嫌弃微浓的靠近,目中掠过恼怒之色,道:“明日不能再忘了。”
微浓敷衍着应了一声。
不多时,元宵热好了吃食,敲门送了进来。微浓故意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当着她的面吃了一个小点心,才将她打发了出去。
“喏,你的吃食,这么大一盒,应该够你吃了。”微浓将食盒往桌案上一搁,冷冷说道。
黑衣男子也不客气,坐到案前捏起一块点心,刚吃了一口,眉目一蹙,进而笑叹起来:“楚璃啊楚璃,有意思!”
“怎么?”微浓不解地问。
“你可知这是用什么做的?”黑衣男子指了指食盒中的点心,“这是刺梨,可以入药,专治消化不良饮食积滞。”
微浓没听明白,难道是楚璃怕她今日吃得太多,才送了这盒刺梨给她消解积食?
“楚太子果然名不虚传!”黑衣男子看着手上的点心,感叹道,“刺梨,即‘赐离’。”
“这盒点心是给我的,他在警告我离你远一点。”黑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难怪他昨夜总是话里有话。”
“一盒点心而已,哪有这么多文章?”微浓将信将疑,“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黑衣男子轻嗤道,“你若不信,我教你个法子,立刻便能验证。”
他下颌微抬,朝着门外看了一眼:“教你的婢女去一趟太医署,什么都不必说,只说是拿伤药。若我没猜错,楚璃必定吩咐过了,御医决计不会多问一个字。”
“楚璃知道你藏在毓秀宫倒也不稀奇,毕竟我都察觉到了。可他怎会知道你胁迫我去找伤药?”微浓仍旧不信。
“他岂会不知道?”黑衣男子无奈地哼了一声,似是不服输一般,“我这伤就是拜他所赐!”
“他会武?”微浓更觉惊讶。此事倒还真没听说过,燕王所打听到的消息,也只说楚太子是位风雅之士,从没提过他有武艺傍身。
“来楚王宫之前,我也不知道他会武。但他的确是个练家子,身法敏捷,出手极快,而且擅用左手。”黑衣男子缓缓沉了声音,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肩,“我若反应慢一些,这条右臂当时就废了。”
“我的天!”微浓忍不住低呼。这与她印象中的楚璃实在太不一样了!那样一个优雅从容的人,应该是个精通诗文、精于字画的雅士才对,他居然也会舞刀弄剑?而且听起来,还是个左撇子高手?
微浓猛然想起今天在车辇之上,他曾伸出右手拉过她一把。难怪他的右手柔软平滑,毫无习武之人的特征,原来他是擅用左手……
“别想了,快去拿药!”想是等不及了,黑衣男子催促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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