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浓恋过聂星痕,和亲之前燕王宫的嬷嬷也教习过她男女之别,绝非少不更事。正因如此,她知道,让这样一个陌生男人藏在她的寝殿里是危险的,她不放心。
可显然,黑衣男子并不这么认为。他四下看了看,又恢复成懒散的样子,重新坐回微浓的床榻之上:“毓秀宫里,就数你这寝殿最舒服,也最安全。”
微浓急得一跺脚,又恐外头的侍卫听见,只得勉强压低声音:“那怎么行!”
黑衣男子故作正经地审视了她几眼,嗤笑:“我是盗贼,又不是采花贼。放心,我对你这种小姑娘没兴趣。”
微浓只觉得自己被他羞辱了一番,气得怒火中烧,又不知该如何还口,也不敢还口。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抬腿就往黑衣男子的裤裆上踹去。后者敏捷地跃起,让她踢了个空。
“这么狠?”他站在她对面笑道。
微浓也冷笑一声:“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小姑娘吗?”
“怎么不是?”他笑意更浓,“你若经事,方才便不是用脚踢了……”
他话未说完,微浓已明白过来,更是羞恼不已。眼下她受人掣肘,也无力反抗,深知讨不到便宜,只得暂时认命。她索性不再看他,径直拉开被褥和衣躺下:“我要睡了。你若明天想吃饭、想用药,就别再刺激我!”
“怎么像个怨妇似的。”黑衣男子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跃跳上房梁,自上而下看她,“放心,白天我绝对不会出现,每日夜里你给我送饭送药即可。”
微浓用被褥将头蒙住,故意不听他说话。
他便低声叹了口气:“小姑娘,只要你肯听话,我们彼此都很安全。”言罢他弹指一挥,只听“咝”的一声,殿内最后一盏烛火也熄灭了。
微浓提着精神,根本睡不着,岂料刚翻了个身,便听殿外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殿下,这于礼不合。”
微浓“噌”的一下坐了起来,紧张地抬头看向房梁。
显然黑衣男子也听见了,立刻从房梁上探头,命道:“你去看看。”
微浓只得起身,整了整衣装,又将半散的长发随意绾起,绕过屏风,撩起珠帘。她正欲推开寝殿的门,哪知外头的人抢先出了声,是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公主,今日宫里闹贼,太子殿下担心您的安危,特来探望。”
是楚太子璃!微浓心头一紧,于黑暗中看了房梁一眼,连忙回道:“请嬷嬷转告一声,我已歇下了,多谢殿下一番好意。”
“老奴见您方才还亮着灯……”主事嬷嬷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微浓有些急了:“不是说成婚之前不能相见吗?嬷嬷快请殿下回去吧!”
“公主,”嬷嬷言语间有些尴尬,“殿下此刻就在老奴身旁。”
楚太子就在外头?微浓“嗡”的一下头大了,呼吸一凝,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这……”
房梁上的黑衣男子也深蹙眉峰,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不用灯火,不必抬头,微浓也知对方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寻求救援。
微浓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感到有些胸闷气短,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寝殿里静得死寂,她还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如此仓皇,如此不安。
许是她太久没有回应,殿外那人便主动开了口:“公主,我是楚璃。”
六个字,抑扬顿挫,和缓沉静,富有磁性而不失清透。他的声音仿如潺泉击石,仿如环佩玉鸣,仿如陶埙箫乐,仿如美酒醇酿,瞬间就让微浓那颗极度紧张的心,平静了下来。
耳后升起一丝惬意的抚触,像是春风拂面,渴极逢霖。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一丝惬意又灵活地掠过她的脖颈,拂过她的灵台,进而,令她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微浓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声音能够好听至此。她更无法想象,他短短数语竟能安抚人心,像是带她来到了清幽的山谷,又像携她登上了摘云的高峰。她沉浸在这声音勾勒出的境界之中,刹那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微浓突然感到额上吃痛,是房梁上的黑衣男子用一粒药丸弹中了她。她打了个激灵,立刻回神。
“呃……”她极力想要得体应对,奈何此时就像失语了一般,根本就是语无伦次,“殿下,多谢探望,我很好,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天禄阁遭窃,贼人依旧藏身宫中,公主还好吗?”楚璃的声音再次响起。
微浓急忙回道:“我很好,没事。”
殿外之人沉默须臾,续道:“我还是不放心,冒昧请公主打开殿门,与我一见。”
“这……”微浓已是六神无主,慌忙再拒,“别,这不合礼数。”
“这关乎公主安危,涉及楚燕邦交,还望见谅。”楚璃的语气虽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至少微浓不懂如何拒绝。这声音、这身份,她也拒绝不了。
一个“好”字已到了唇边,她猛然意识到房梁上还藏着个人。这下子,她应也不是,不应又怕楚璃怀疑。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房梁。廊下灯火阑珊,透过窗户映照着她的娇颜,也照出了她的担忧之色。
显然那黑衣男子也意识到了楚太子的坚决,便对微浓打了个手势示意,然后隐于阴影之中,瞬间不见踪迹。
微浓睁大双眸环视一周,确定他已藏得隐蔽,这才定了定神,对门外回道:“既然如此,青城谢过殿下关心。”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已轻轻拉开寝殿之门。月光与灯火倾泻而入,洒下一地柔软的清辉。随后,一片白色的衣角飘入了她的眼底。
微浓顺着那衣角抬眸望去,夜色朦胧如纱,灯火次第摇曳,眼前的人逆着光影,正踏破月色步入殿内。恍然间,幽暗的寝殿似染了珠光,他本人更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幽华,清雅绝俗以至出尘。
尤其是他那双眸子,仿佛是从寒潭攫取的两缕星光,迷离而清朗,潋滟而清透,如梦似幻,幻影似真。那目光虽清淡,却仿佛有着洞彻人心的能力,似将她的前世今生都看透了,令她无所遁形,令她低入尘埃。
芝兰玉树,风姿如仙,举止从容,宛若天人!微浓顷刻陷溺在他一双星眸当中,魂为之予,魄为之夺。
而楚璃竟毫无反应,就这般负手而立,坦然地接受她的打量。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语意平缓:“深夜唐突,望公主海涵。”
微浓终于被这句话唤醒了神志,几近羞愧地垂眸,轻声回道:“殿下言重了。”她不敢大声,好似只要稍微提高声音,便会惊扰眼前这人,打碎这梦幻一般的初见。
门外的嬷嬷倒是知情识趣,将手中宫灯递给微浓,悄悄退了下去。微浓就这般提着宫灯,无措地站在门口,关门也不是,不关门也不是。
楚璃则径自往里走了两步,缓慢地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微浓很是心虚,生怕这宫灯会不小心照到黑衣男子的身影,忙支吾问道:“殿下是在找人?”
“没有,”楚璃浅笑,澄澈的目光再次落在她面容之上,“公主来楚国近五月,这还是咱们初次见面,是我照顾不周了。”
微浓不明白话题为何突然转移至此,反应片刻,才接话道:“王后的事,请您节哀。”
时隔近三月,这哀痛想必也渐渐淡去了,楚璃没有表露出哀伤的神色,只道:“多谢公主体谅。”
体谅什么?是体谅他今晚破例前来,还是体谅他们的婚事推迟了?微浓忽然发现,楚璃虽是谦谦君子,话语也清淡有礼,但他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他面前,她唯有窘迫。
两人这般静静地站着,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微浓垂着眸,却能感觉到楚璃正在注视着她。也对,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他当然是要看清楚的。可自己这样平凡无奇的女子,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渊博的学识,没有倾城倾国的容貌,只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不伦之恋,她怎能配得上他?他一定是失望至极了吧!
“毓秀宫住得惯吗?”耳畔再次传来一声问话,仍是那般清润悦耳,令微浓暂时忘却了不堪的前尘。
她连忙抬眸回道:“住得惯,宫人们都很好。”说完这一句,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在对方清浅而深邃的目光之中,她再次垂下了头。
于是她便没有看到楚璃举目望屋顶的动作,随后,楚璃淡然地说:“天禄阁遭窃,宫里守卫森严,窃贼一时片刻逃不出去。毓秀宫地处清幽,他极有可能会藏身于此,公主千万小心。”
是要小心。微浓缓过神来,再次想起了眼下堪忧的处境,不由自主地点头:“哦,好的,我会留心。”
楚璃仍旧含笑:“若是遇到窃贼,一定要及时告知守卫。贼人虽诡计多端,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及公主性命的。”
话到此处,他缓缓敛去笑意,像是在刻意强调给谁听:“毕竟公主身份特殊,若有分毫闪失,楚燕两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天涯海角,必定让他生不如死,追悔莫及。”
最后八个字,楚璃说得很慢很慢,话语也很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可微浓还是打了个寒战,竟暗暗替那黑衣男子担忧起来。
更替自己担忧。
“多谢殿下关心,我都记住了。”她低声回应。
楚璃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又或是在等她说句什么。
微浓只想尽早送走楚璃,于是她一手攥着宫灯,另一手掩住丹唇,作势打了个哈欠。明知此举有失礼数,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正待再添一句“夜深了”,却被楚璃抢了先:“今夜扰了公主清梦,是我的错。”
“不,不,”微浓轻咳一声,正好顺势接道,“是我该谢您才对。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楚璃便朝她点头回礼,没再多言,负手走出微浓的寝殿。微浓提着宫灯一路相送,两人先后在廊下停步,楚璃这才伸手礼道:“公主留步。”
微浓未有客套,施施然敛衽行礼:“殿下慢走。”
楚璃笑着转身而去。然刚走了两步,他又似想起来什么,顿步回身,笑问微浓:“明日有位高人来天府城讲学,公主可有兴趣与我同行?”
天府城正是楚国王都,也是楚王宫的所在地。微浓其实对讲学无甚兴趣,但若能出宫一趟,散散心也好。可她一个未成婚的和亲公主,能出宫吗?会不会招人话柄?微浓有些迟疑了。
楚璃进而再邀,一句话戳中她心里所想:“我还以为,你在宫里必定闷坏了。”
的确是闷坏了。微浓挣扎片刻,想要出宫的念头到底是压过了行止礼数,但她还是问道:“这符合礼制吗?”
楚璃再次笑了。这一次没有门廊的遮掩,月华与星光便点映在他的瞳眸之中,漆黑而皎洁,仿佛能创造出另一番宁谧的夜色。庭中恰有桂香浮来,微浓这才忆起,她方才在楚璃身畔闻见的正是这个味道,淡而幽,幽而沁人心脾。
这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令微浓一时恍惚,好似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她只能被动地听着楚璃笑回:“今夜最不合礼制的事都做了,还怕别的吗?”
微浓闻言,竟不受控制地随他一并漾起笑意。这笑好似是一种默许,至少楚璃是这么认为的,他便最后说道:“明日辰时,我来接公主。”言罢,他再次告辞,意态从容而去。
微浓提着宫灯站在廊下,目送他离开。直至那一片白衣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她还久久伫立在原地,不能回神。
这就是楚太子璃,一袭白衣胜雪,是在为他病逝的母后服丧守孝。可这素简的白衣却难掩他的绝世风采,反而更衬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卓然出尘。
太子的衣服到底该是什么样式颜色?微浓不知。她只知道这一袭白衣已深深镌刻在她心头,只知道这一晚初见令她无比惊艳,只知道这样的天人之姿,无人堪与之匹配,至少让她觉得自惭形秽。
“公主!太子殿下与您相约了呢!”毓秀宫的主事嬷嬷一直在庭中候着,自然也听到了楚璃的邀约,显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
“什么?”微浓迷茫地问,旋即反应过来——楚璃他竟然当众约她,公然藐视宫规!
微浓四下一看,发现宫婢们都已从偏殿里悄悄伸出了头;廊下的侍卫们看似表情如常,然仔细观察,仍能发现他们或尴尬,或忍笑,或故作正经,总之神情微妙。
微浓“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后知后觉地反问嬷嬷:“我答应了吗?”
主事嬷嬷连连点头:“您答应了啊!明日辰时,殿下说要亲自来接您呢!恰好王后娘娘百日期间,殿下也不必上朝。”
微浓听着嬷嬷兴奋的话语,竟有些反应不及:“嬷嬷这是要斥责我吗?我……违背礼制了。”
“岂会!”主事嬷嬷神色越发盎然,连语调都变得激动起来,“这可是殿下主动邀约啊!以殿下的性情,就算是几位公主相邀,他都未必肯应约呢!”
微浓闻言倒没什么欢喜之意,反而自嘲地道:“殿下并非对我另眼相看,他是对燕国的公主另眼相看,为了邦交而已。”
“老奴觉得不是。”嬷嬷笃定地道,“宫中失窃,殿下来毓秀宫关心您,本也是常理之中。但他与您倾谈良久,还主动邀您出宫,这便不寻常了。”
微浓无心与她争辩,只叹了口气,道:“今晚辛苦嬷嬷了,您也去休息吧!”言罢又瞪了一眼探头在外的元宵,反问,“你还没看够?”
元宵“咯咯”一笑,立刻将头缩了回去。主事嬷嬷也笑着向微浓行礼:“公主快回去歇着吧,可别误了明日的正事。”
微浓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寝殿。她刚推门而入,那淡淡的、陌生的气味就又出现了,这一次还夹杂着些许桂香,是楚璃身上残留下的味道。
微浓猛然回神,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人!思绪刚一掠过,梁上那人已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身形如风,吹起她一缕发丝。不待她开口,黑衣男子已瞄了一眼殿外,戏谑道:“谈情说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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