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瞧见剑囊吗?”黑衣男子斥她一声,指了指案几上一条腰带似的剑囊,道,“这软剑材质罕见,锋利无匹,须得放在剑囊里才敢戴在身上。”
微浓便将软剑放回剑囊之中,果然这剑变得服服帖帖,不再显露锋芒。须知软剑不同于其他兵器,它剑身柔软如绢,不易掌握运用,习练时又须精、气、神高度集中,因而在剑器中属于高难度剑术,是与硬剑完全不同的兵刃。在微浓的印象之中,会用软剑之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是用它来强身健体的。
“你竟然还会用软剑?”她有些意外。
黑衣男子却笑道:“我可不会使软剑。”他边说边将软剑从微浓手中夺了回来,重新放回案几上。
微浓刹那间明白过来,这就是黑衣男子从天禄阁盗走的东西。
“你可真识货!”她忍不住赞叹,“这等剑器,我从来没见过!”
“我也是好奇这把剑才来的。”黑衣男子笑言,“惊鸿剑,果然名不虚传。”
“为了一把剑,竟敢独闯一国王宫,你真是……”微浓肃然高看他一眼。
“这是夸奖?”黑衣男子笑问。
微浓点了点头。承认也无妨,反正他该走了,他们即将后会无期。
黑衣男子也没再说什么,清点了一遍装备,将它们重新装在身上,最后又将那把惊鸿剑缠于腰身之上。
微浓冷眼旁观,看到最后这一幕,不禁有些鄙夷:“怎么?太子殿下放你一马,你还要带走这把剑?”
“他又没向我讨要,楚王宫珍宝众多,也许他并不在意。”黑衣男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看向窗外天色。此时,楚王宫里华灯已上,明月高悬,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正是一个舒朗晴夜。
“时辰快到了,小姑娘,有缘再会。”黑衣男子拍了拍微浓的肩膀,作势要从屏风后的窗户跳出去。
“等等!解药!”微浓急切喊道。
黑衣男子身形一顿,像是刚刚想起来此事:“哦,解药啊!”他自怀中摸索出一个油纸包,从中拈出一粒小药丸,递给微浓。
微浓接过,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会再害我一次吧?”
“再害你一次,楚太子能放过我吗?”
微浓还是不放心,没敢直接服用,捏在手里道:“晚一天服用也不碍事吧?”
黑衣男子目中笑意一闪而过:“嗯,不碍事。不过你还是尽早服用为好,否则你会七孔流血、肠穿肚烂而死。别怪我没提醒你。”
微浓朝他翻了个白眼,正待回击他一句,却听“唰”的一声响,是他将一直戴在脸上的银光面具取了下来,扔到了她怀里。
这两日间,面具已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一道底线,他不想露面,微浓更怕看到他的真容。戴上面具,他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以后纵然再碰面,也是相见不相识,彼此都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突然取下面具,微浓感到紧张万分。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面具,猛然转身背对着他,亟亟问道:“你做什么?”
“送给你留个纪念。”他在她背后扔下一句话。
微浓捏紧面具,只道:“你还是快走吧!”
她背对着黑衣男子,便没瞧见他面上的作弄之意就在他即将夺窗而去时,他突然身形一滞,回头看她:“我改变主意了。”
“什……什么?”微浓一手捏着药丸,一手捏着他的面具,生怕又出什么变故。
黑衣男子解下了腰间的惊鸿剑,轻轻搁到窗台上,笑道:“替我把剑还给楚太子。”
“那你岂不是白来一趟?”微浓仍旧背对他。
“岂会?见识了楚太子的风采,还认识了你这个太子妃,简直不虚此行啊!”黑衣男子说着已低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声“走了”,便飞身跃出窗外。
微浓等了半晌,直至身后再也没了任何动静,她才徐徐转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眸。眼前是一片空荡,夜晚的风随着各宫的灯火,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吹了进来。纱帘飘忽轻舞,那陌生的气味终于散去,独剩惊鸿剑静静地躺在窗台之上,提醒着她所发生的一切。
这突然而至的一场“横祸”终于结束了!微浓看着手中的药丸,左思右想,始终不敢服用。再看那柄遗留下的惊鸿软剑,她到底还是一咬牙,做了个决定——她要去向楚璃负荆请罪!
既已下了决心,微浓便再也坐不住了。毓秀宫没有合适的锦盒存放惊鸿剑,她便命人找了一匹丝绸,仔细把剑裹好,再带上那粒解毒的药丸,匆匆去了太子寝宫——云台宫。
彼时楚璃正在夜读,微浓便没让宫人通传,在外头等了片刻。待到楚璃从书房里出来,她才将他拦下:“殿下,青城特意前来负荆请罪。”
楚璃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而后看了一眼她怀中的东西,才含笑问道:“公主这么晚来找我,怎么没差人说一声?”
话虽如此,可他那表情分明是早就预料到了。对于她的前来,他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微浓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宫婢和太监,欲言又止地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璃仍旧浅笑,颔首问道:“夜游御花园,公主有兴致吗?”
夜游御花园?微浓更加摸不透楚璃的心思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找他请罪的,还去什么御花园啊?
可她的确是有些怵他,尤其是她还做错了事,心虚得很。于是她便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楚璃又看了一眼她怀中之物:“此物送给公主了。”
“送给我?”微浓看着怀中用丝绸裹着的惊鸿剑,“不不,这太贵重了!”
“不如边走边说?”楚璃提议。
微浓只得抱着惊鸿剑,与他一并往御花园走去。前头一名太监提灯,后头远远地跟着一众宫人,两人信步而行。她不知楚璃作何感想,总之她自己是又拘束又忐忑。
十月底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但并不让人觉得寒冷。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却都抵不过身旁这人身上浅淡的桂香。夜色斑驳,月影缭绕,宫道上投射出他们的影子,若即若离。
微浓悄悄看了楚璃一眼,又一眼。玉冠乌发,白衣飒飒,他清俊出尘的面容之上浅笑流动,她却难以捉摸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微浓咬了咬牙,决定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可还是被楚璃先一步起了话题:“公主的臂伤如何了?”
“不碍事了。”微浓有些羞愧,“让您费心了。”
“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被瓷片划到了。”楚璃淡淡说道,侧首看她。
微浓点了点头。她这臂伤的由来,对外都说是不慎跌跤带摔了茶盏,手臂磕在了碎瓷片上。这理由自然骗不过楚璃,故而她觉得,他是话中有话,似在提醒她什么。
“以后我不会再大意了,这样的教训,吃一次就够了。”她低声回道。
楚璃轻“嗯”一声,仍旧浅笑:“其实公主很有胆色,若是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希望公主还能如此镇定,凡事以安危为上。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听闻此言,微浓脚步一顿,鼻尖蓦地酸涩起来。在异国他乡听到一句关切的话,尤其是出自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未婚夫口中,这让她感到一股暖意。
微浓略略垂下头,看着怀中的惊鸿剑:“青城也不敢居功,这剑是他自己留下的,说是见识了您的风采,此行足矣。”
“是公主分寸得当,才令他知难而退。”楚璃笑言。
“不不不,”微浓岂敢受下这夸奖,“明明是殿下您算无遗策。”
“哦?我做过什么?”楚璃脚步不停,笑意更深。那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姿,却像是揽尽了万丈红尘里的所有风华,缥缈绝尘。
他的笑意宁谧而温润,似能安抚人心;他的眸光干净而透彻,似能洞穿一切。她像是受到了他目光的鼓舞,终于将那点残留的担忧说出了口:“殿下,您能让御医看看这药吗?”她取出一方丝帕,将包裹着的药丸递给他。
楚璃在月色下端详须臾,又将药丸置于鼻间闻了闻,蹙眉问道:“这是他给你的解药?”
“您怎么知道我中了毒?”微浓讶然,转念又想,楚璃的心思如此剔透,能猜到黑衣男子的手段也不稀奇。
“这药……能解毒吗?”她忐忑地问。
“不能。这是活血化瘀的丹参丸,并无解毒之效。”楚璃话语凝重。
微浓心头一紧,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害怕,恼了半晌,憋出几个字来:“他……他真是卑鄙!”
“是卑鄙。”楚璃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啊!”微浓有些急了,“不是‘子夜无戈,南宫就势’吗?他应该还没离开吧?不行!我得去找他拿解药!”
“不必,”楚璃打量着手中的药丸,“他根本拿不出解药。”
“啊?”微浓更加心凉,凄楚之色渐渐浮现。
楚璃看她这副模样,终于再次浅笑,将绢帕递还给她:“我猜你根本没有中毒,他是作弄你的。”
微浓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楚璃:“你是说我这两天被他骗了?我被他耍得团团转?”
楚璃默认。
“那你方才也是作弄我?”微浓更加难以置信。
楚璃但笑不语。
微浓想要哀嚎一声,又碍于诸多宫人在场,只得忍了下来,颇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我真想给他两刀。”
“他若真给你了下毒,今晚就不止挨两刀了。”楚璃淡淡接道。
很久以后,久到微浓与楚璃已经很熟识了,她才听他提起那黑衣男子的事情。原来当晚他准备了两套计划:倘若黑衣男子真的带走了惊鸿剑,他便会布下天罗地网,在南宫门将其截杀;但黑衣男子留下了惊鸿剑,又没给她下毒,他才决定撤掉埋伏,放对方一马。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那个微风沉醉的夜晚,她对事态发展是一无所知的。她只记得两人在夜色中漫步,只记得四周有草木清香萦绕,只记得他双手负在身后,走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迁就她。
她只记得这件事就像一纸书页,被他轻描淡写地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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