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轻女子坐镇中军,笔直地跨于马上。一袭银色铠甲恰恰合身,包裹住她纤弱修长的身段,头上缨盔掩藏了浓密的长发,更显她英气逼人。她的墨色瞳仁紧紧盯着城楼方向,也不知是在看着什么。渐趋浓烈的日光照耀在她面容之上,为其镀了一层耀眼金芒。就连那瞳眸都隐隐流溢着光色,飒爽英姿之中,又添几分红颜柔波。
她是微浓,是燕军之中人人皆知的烟岚郡主,此刻气势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去,派人告诉宁军,就说燕军统帅乃烟岚郡主。”微浓仍旧望着远处高耸的城楼。
“是!”那士兵立即拍马而去。
微浓又掂了掂手中弓箭,看了看马鞍上挂着的箭囊,再次命道:“再加两个箭囊给我。”
此次出征,她并没有随身携带峨眉刺,一是青鸾火凤太过贵重,她唯恐在战场上丢失;二是峨眉刺乃近身搏斗使用,并不利于作战。
她选择用弓箭。而她的箭术,还是当年在楚王宫为太子妃时,楚璃亲自教授的。也是时候加以检验了,她要看看自己当年学得如何,能否出师。
不多时,士兵将装满箭矢的两个箭囊送了过来。微浓将其中一个拴在马鞍之上,另一个背于后背之上。她动作利落毫无矫揉造作之色,颇有训练有素的将士风采。
若说一个时辰前点兵之时,众人还对她的能力与决心有猜疑,那么此刻见了她这番身姿气度,猜疑之心也都渐渐散去,更多了几分信任与佩服。
微浓抬首望了望天色:“前线战况如何?”
“禀郡主,两路先锋军已顺利将宁军绊住,但据查探,宁军主力尚未露面。”
听闻此言,微浓勾唇轻笑:“咱们的主力不也没露面吗?”言罢,她忽然掉转马头,对着身后严阵以待的将士们喝命:“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三万人马随我攻城,其余两万严守防线,再听指挥!”
“是!”将士们齐齐领命,声响震天动地,振聋发聩。
风声转悄,盘旋在战场上久久不散,似在悲悯人间杀戮。刀鸣剑啸,马匹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像呜咽又像哀啼。战场上的厮杀远比想象中更加激烈,两军对垒,血流成河,残肢断臂横飞,城外死伤无数。不过两个时辰,护城河内已被血水染遍。
城楼之上,原澈远远眺望,一袭铠甲遮住了他俊俏的面容,亦为他增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他负手看着两军对阵的场面,心中又激动又震撼又紧张,他似乎闻到了鲜血的腥气,闻到了风沙的味道,但眼前这一切并没有让他退缩。
这一次,为了能来战场上领兵,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娶侧妃。
京畿防卫司新任都指挥使有个小女儿,虽是庶出,却是才貌双全,颇得家中疼爱。他今年春季曾在黎都的簪花会上见过一次,那女子不是柔柔弱弱的类型,反而颇有英气,爱读兵法。
他见过一次之后,虽谈不上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最重要的是对方家世合适,又不是嫡出,做他的侧妃刚刚好。于是他主动遣人上门提亲,原本那指挥使摆着架子,不肯将幺女嫁给他做妾。是他做出承诺,除非老爷子硬给他塞一个联姻之选,否则他绝不再纳侧妃,也不立正妃。魏侯府诸事皆由这唯一的侧妃打理,一旦她生下麟儿,立即请封。
这才换来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在老爷子面前为他说话。
不得不说云辰是对的,一个男人是否成熟、是否被人看重,成家立业的作用不容小觑。从前在诸多朝臣眼中,他是玩世不恭、喜怒无常、衣装奇特、言行轻浮的毛头小子,因纳了这房侧妃,他以此为契机改头换面,摒弃了从前浮夸的穿着和张扬的个性,竟真的收获不少赞誉。
许多从前不与他亲近的朝臣,也因此与他走得近了,还纷纷夸赞他越发成熟稳重。他不知道这当中有多少人是真心与他结交,又有多少人是看在京畿防卫司都指挥使的面子上,但至少他尝到了得势的滋味,也成功让老爷子对他改观,答应了他的请缨之举。
一个月前,老爷子单独将他唤至身前,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一番。除了家国大义、王室荣耀等之外,老爷子也明显地流露出对他纳妾之举的欣慰,还特意叮嘱他不要过分看重嫡庶,早日诞下后嗣。
祖孙两个拉了半天家常,老爷子竟主动提出让他去幽州历练,还告诫他要以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最好能活捉聂星痕,劝其献国投诚。
原澈觉得,老爷子大概是异想天开了,聂星痕怎么可能献国投诚呢?可自己好不容易能够领兵,又不敢反驳,便故作兴奋地领了旨,和云辰一起到了幽州府。
他一定要打赢这场仗,让老爷子刮目相看,让祁湛自叹弗如!
原澈正分神想着,忽听一声长有力的“报”字传来。人未到声先至,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单膝跪至他脚边。
“讲。”他言简意赅,不想废话。
“禀世子,燕军方面传来消息,今日领军之人不是摄政王聂星痕,而是烟岚郡主暮微浓。”
“什么?你说什么?”原澈大吃一惊,一把拽住那将士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你说谁领兵?”
“是燕国屏城长公主之女暮微浓,就是燕王的废后!”那士兵也感到难以置信,瞠目结舌地道,“竟然是个……是个女人领兵。”
原澈只觉耳边“嗡”的一声,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他连忙看向城楼下的战场,两军正杀得酣畅淋漓,哪里看得见微浓的身影?
“聂星痕真不是个东西!”他暗自咒骂一声,一拳重重地砸在城墙上。
周围几个将领也纷纷议论起来:“怎么能派个女人领兵呢?燕军是怎么想的?这不是找死吗?”
原澈原本怔愣着,一听到“找死”二字,立刻回神,亟亟喊道:“快!快!快让他们停战!”
“世子?”幽州府刺史此时也陪在他身边,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您说什么?”
原澈跺了跺脚:“老子说停战,停止进攻!”
“为何停战?”一个副将立刻追问,“此时一旦停战,无异于认输,燕军会杀进城内,幽州府必失无疑!”
另一个副将却问:“莫非您有什么妙计?可否先与末将们说来听听?”
原澈当时是急了,现在也急,听到身边几人的话,才稍稍冷静下来。是了,眼下不可能停战,一旦停战他根本无法交代!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老爷子的信任,今日又是他首战,哪能胜负未分就自行停战?
原澈只得“呃”了一声:“本世子……方才想出了一个妙计,被你们这一打断,又给忘了。”
刺史与两名副将面面相觑,有人信,有人不信,但都没往下接话。
原澈的眼神仍在城楼下扫视,又问:“燕军出动了多少人马?烟岚郡主可在其中?”
一名副将立即接话:“看这情形,燕军至多出动了三万人,应该只是先锋军。对方领兵之人若真是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或许是在军营里坐着?”
原澈听出他话中的轻蔑之意,心生不满:“你不了解烟岚郡主,她可厉害着呢!你不能小看女人,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明白吗?”
“是,是。”那副将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魏侯世子为何要替燕军说话,灭自己的威风。
“如今场面胶着,胜负暂时看不出来,您打算怎么办?是否需要出动中军人马,一鼓作气?”军师在旁询问。
原澈对兵法其实不通,原本还略懂一点皮毛,可方才一听说燕军是微浓领兵,他的心思立刻乱了,哪里还看得出应该怎么办。
他不停地张望着远处,看了半晌茫然无措,心里祈祷微浓不在战场上,却又抑制不住地想要见她。自从猫眼河畔一别,转眼三年,他还是不得已而纳了妾。可是每每面对那个侧妃,他总是难以克制地想念微浓,想念她的一颦一笑,想念与她在孔雀山上共度的那段美好时光。
为此,他根本不愿意离开魏侯京邸,甚至她从前住过的院落、用过的器具,他都命人原封不动妥善保存。也许他明白,她永远也不会属于他,而这越发令他陷入其中,思念成瘾。
“世子?世子?”许是见他半晌不作声,一名副将斗胆唤他。
原澈愣了一愣,瞳孔紧缩,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身兼何职。他立即问道:“云大人呢?他不是督军吗?他去哪儿了?”
原澈问这话时两眼放光,似乎找到了救星一般,其中一位副将回道:“按理而言,督军大人不上前线。”
“啪”的一声,原澈一个巴掌扇在了对方脸上,破口大骂:“什么按理不按理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老子讲道理?你讲道理,燕军会听吗?还不快去把云大人给老子叫过来!”
那名副将踌躇着,磕磕巴巴回道:“今日一早,云大人说他另有计划,就……就带着一千亲信,不知道去哪儿了。”
“啪”的一声,那副将又挨了一巴掌。原澈这次扇得手都疼了,气得浑身发抖:“到底谁是统帅?你把老子放眼里了吗?他走了也不跟老子说一声?你找死是不是?”
原澈语无伦次,两名副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骂谁,只得单膝跪地请罪:“是云大人说……说您知道此事,还出具了令牌……末将们拦不住啊!”
原澈闻言脸色铁青。云辰离开军营之事,他根本毫不知情,但此时并不是追究之时,他转手一指刺史,当即命道:“打仗还用不上你,你找几个家丁去追云辰,务必把他给老子追回来!就说……就说燕军是烟岚郡主率军出征!烟岚郡主!听到了吗?”
“是,是……”刺史不敢多问,急忙领命奔下城楼,心里叫苦不迭。
原澈又左右看了看,再问:“行军图呢?快给老子拿过来!”
他话音刚落,一阵厮杀声骤然传来,燕军的战鼓再次擂响,震耳欲聋。但见前方逐渐涌起一片银色浪潮,在烈日的照耀下异常夺目、快速逼近,带着震天的气势。
仅仅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原澈便觉得双目生疼,不,连肌肤都是疼的,像是被那一片片的锋刃割了肉削了骨。
他猛然回过神,高声喝道:“中军!中军呢?快出城迎敌!快!”
一名副将立刻传命,号角声随即响起。城内的两万轻甲大军听到号令,冲开城门出城迎敌。护城河上瞬间搭起数块木板,宁军踏板而过。眨眼间,两军已经再次厮杀在了一起。这比方才多出一倍不止的人马,霎时将原澈的眼底填满血色。
“世子,城楼上太过危险,您还是先回城吧!”副将在旁颤巍巍地劝道。原澈不走,他也不能走,可是城楼底下已经变成了修罗场,不断有人试图攻进城门,若不是这城楼修得高,恐怕他们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此时原澈心中更是纷乱如麻。他一方面要担心战况,一面还要寻找微浓的行踪,根本没听清那副将说了什么。他极目在城楼下搜寻良久,始终看不到微浓的影子,也看不出两军到底谁的死伤更加严重。
“咚……咚……”忽然间,原澈感到脚下的地砖开始颤动,是部分燕军顺利跨过护城河,正在用柱状巨木撞击城门。这一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立刻吼道:“开城门!老子要出城迎敌!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边说边往城楼下走,几人跟在他身后亟亟劝阻:“世子不可!如今将士们都在死守城门,您千万不能出去啊!”
原澈一听这话,脚步一顿:“那就走侧门!”
“侧门也不成啊,都被燕军给堵住啦!”副将不敢隐瞒。
原澈乍惊,立刻从他手中掠过行军图,摊在烽火台上开始查探:幽州府一共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他们所在的正门朝南,直面燕军;北门则是撤退之路,燕军鞭长莫及;东门和西门也都由重兵把守。但东西若有一侧失守,燕军瞬间就能攻入城中。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名士兵突然慌慌张张地登上城楼禀道:“报!东侧城门外集结了至少一万燕军,徐将军请求派兵支援!”
“支援个屁!没用的东西!”话虽如此,原澈还是没法坐视不理,他时而骂着燕军,时而骂着云辰,时而骂着镇守东城门的徐将军,最终还是拨了五千兵马过去。
城楼上视野虽开阔,可城下情势危急,城门即将失守,原澈思前想后,决定亲自下去看看。他刚从三层走到二层,就听燕军阵中的欢呼声突然高昂起来,那银色浪潮自觉主动地分成两半,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一人一骑随即冲出,如同马匹上屹立着一只银色的凤凰,于漫天黄沙之中展翅高飞。
是微浓!一定是她!原澈不禁停下脚步,走到城墙之处举目望去。只见那只银凤凰不知何时已经奔到了燕军前方,驻足在护城河的对岸,在一众盾牌的护卫下张弓搭箭,朝着城门方向射来。
“嗖”的一声激越鸣响,银色箭矢在空中划出凌厉的轨迹。这一刻,所有的厮杀声、叫喊声、擂鼓声、马鸣声尽数退散,只余那风驰电掣的一箭呼啸而来。
“啊……”原澈身畔的士兵应声倒地,喉头正中一箭。
原澈瞪大眼睛看着中箭的士兵,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城下,那个银白色的影子就坐在马上岿然不动,仍旧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原澈根本看不见微浓的脸,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也在注视着他,她一定是认出了他。方才那一箭,是她的警告与示威。
心跳声猝然被无限放大,一瞬间攫紧了原澈的四肢百骸,他仿佛预料到有什么可怕之事即将发生,那种恐慌、抗拒令他无比难受。
又是“嗖”的一声,另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不过这一次,几个人都学精明了,纷纷矮下身子躲藏,微浓这一箭射空了。
“一个女人还敢如此嚣张!”其中一名副将忍无可忍,立即将双臂置于烽火台上,拈弓搭箭,瞄准了那只银色的凤凰。
原澈却似呆立一般,只能怔怔地望着微浓。他实在无法接受,分别三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见竟会是这般场景。
不!他不想与她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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