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日,微浓实在忍不住了,出口相询:“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一个安全的地方。”云辰不欲多言。
微浓心生疑惑:“你作为宁军督军,难道不用回黎都复命?”
“你觉得宁王会在乎吗?”云辰浑不在意。
微浓这一问,算是说穿了他的真实身份,小猫儿在旁听得目瞪口呆,指着云辰:“您是……您是督军大人?云大人?”
云辰不置可否,对她命道:“你先去另外一辆车上。”
小猫儿不敢再问,连忙跳下车辇。她这一走,车内只剩微浓和云辰两个人,后者才道:“宁燕开战,正是我复国的好时机,我要做些事情再回去。”
微浓立时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
五日之后,云辰一行快马加鞭到了演州地界。经过小猫儿的细心照料,微浓的肩伤渐趋好转,左臂已能够小范围活动。因着幽州失守之事,演州也是人心惶惶,唯恐燕军会跨过闵州打过来。
正午时分,云辰带着众人来到酒楼用饭,刚点了几个菜,便听到旁边一桌有四五个书生正凑在一起讨论战况。
“燕军占领幽州之后,这都半个月了,是一直在休养生息吗?”
“听说闵州人都在逃难啊,我姑妈一家前些日子都来投奔我爹了。”
“也不知王上到底能不能收复幽州,总之别再把闵州搭进去……”
几个书生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听一年轻人嗤笑出声:“你们不必杞人忧天,燕军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来。”
“为何?”众人纷纷询问,这下子不止同桌,就连邻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
那年轻人兀自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解释:“其一,听说幽州府一战,燕国的摄政王受了伤;其二,楚地前些日子发生了起义。”
起义!微浓噌地站起来,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如今正值燕宁交战,楚地这几年都好端端的,早不起义、晚不起义,为何偏偏选在这时起义?是楚地人的自发行为,还是有人唆使?聂星逸坐镇燕王宫,可有能力将此事解决?若是处置不妥,起义越闹越大,燕国岂不是“后院起火”?
还有,无论是镇压起义还是和平谈判,聂星逸必定要派一批燕军赶赴楚地,这是否会影响支援前线的燕军数量?是否会影响拱卫京畿的人数?燕国是否会内里空虚,被人乘虚而入?
一瞬间,微浓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又想到了许多种后果,每一种都能给燕国带来灾难性的伤害。微浓将视线转向云辰,意思不言而喻。后者却从容自若地喝着茶,似乎没什么反应。
微浓顿时明白过来,没了胃口:“你们慢慢吃吧。”她说完这一句,转身便往酒楼外走,几个侍卫立即跟上。
这一次,云辰倒是坐着没动,只是嘱咐小猫儿:“一会儿带些点心上车。”
此后一连数日,微浓不再和云辰说话,并两次试图逃跑。云辰对此早有防范,命侍卫寸步不离地监视,微浓毫无办法。
八月初,一行人落脚在演州与富州的交界之处,云辰将微浓安置在一所三进三出的宅院之中,微浓发现,此地是云辰的一处秘密据点。
他竟对她毫不隐瞒。
与此同时,原澈也快马加鞭赶回了黎都。因为这次吃了败仗,半路又送走微浓,他也是胆战心惊,不敢有一丝懈怠,连衣裳都没换便直奔宁王宫面圣。
宁王很快便传见了他。可他一迈进殿门,迎接他的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和随之而来的晕眩、疼痛。宁王直接将笔洗砸在了他脑袋上,怒声呵斥:“你还有脸回来!”
原澈立即下跪,连连磕头谢罪:“孙儿知错,是孙儿无能。”
宁王气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了:“当初你求了多少次,还胸有成竹地对孤说,定能杀得燕军片甲不留。如今呢?输了不算,还让燕军俘虏了一万多人!”
宁王“啪”地将一封书简扔在地上:“你自己看看!聂星痕要求用这一万俘虏换回烟岚郡主!可人呢?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啊?”
原澈心虚地低着头,不敢接话。
宁王似乎还不解气,又怒气冲冲地走下丹墀,一脚踹到原澈身上:“折子里说得倒好听,生擒了燕军主帅,你擒到哪儿去了?她是死是活?孤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看见!”
原澈挨了窝心脚,猛地向后仰摔在地,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她……她重伤欲死,孙儿怕引起燕军愤怒,便让云辰带她治伤去了。”
“死就死了,你还救她?”宁王年纪虽大,但身手依旧矫健,一把拽住原澈的衣襟,“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知道云辰是谁吗?你让云辰救她,岂不是把鱼儿送到猫嘴里?”
原澈当时一心顾及微浓的生死,哪里想得到这么多,惶恐地解释:“孙儿……孙儿是……”
“行了!”宁王怒而打断,“战场上无分男女,更没有恩义可言,难道因为她救过你一次,你就对她手下留情了?”
“没……孙儿并没有……”原澈也不知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是她太能打,实力不容小觑,不信您可以问徐将军……”
“问什么问?孤是在问你的话!”宁王面色涨红,“当初孤派你领军,是想让你看看聂星痕的排兵布阵,学学云辰的对策计谋,挫挫你的狂妄之气。但是没想到,你竟连聂星痕的面都没碰上,就被一个女人给打得落花流水!”
原澈除了磕头请罪,什么也不敢再说。他只觉得心窝疼,腿也疼,浑身便如同散架一般难受。但最疼的还是他的额头!方才被宁王砸中的地方又痒又疼,他抬手一摸,竟然流血了!
可宁王根本没注意,他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继续斥道:“哪怕全军覆没,都比如今这个结果强!让燕军俘虏是何等耻辱?主帅还是一个女人!孤在位六十余年,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宁王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心里也略微好受了一些,毕竟战败的消息半月之前就传回来了,他最生气的时候已经过去。当初他之所以同意原澈领兵出征,便是想让这个最自傲、最不知好歹的孙儿吃点苦头,哪怕小败几场。他相信有云辰和几位老将辅助,总不至于一败涂地。他甚至还曾抱有希冀,万一原澈深藏不露,真的能打败燕军呢?
可眼前这结果,他无法接受!聂星痕的本事,难道他不了解?就算多一个烟岚郡主,又能多加几分实力?燕军怎可能一日之间就破了幽州府?燕军到底是从哪儿杀进城门的?他到如今还一无所知!
就在宁王心头滋味万千之时,一个太监突然在外禀报道:“启禀王上,王太孙殿下求见。”
宁王从气闷中回神,缓了缓情绪:“宣吧!”
祁湛进来时,便看到原澈跪在地上,形容狼狈。但他并无嘲笑之意,如今宁燕局势紧张至此,他也无心再与原澈逞凶斗狠了。
宁王见他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不禁目露一丝欣慰,问道:“何事让你匆忙赶来?”
祁湛跪在原澈旁边,回禀:“孙儿请求王祖父允准,让孙儿接替澈弟领兵出征。”
祁湛此言一出,原澈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个巴掌,立刻朝他怒目而视。
祁湛则目不斜视、神情肃然,恳切地看向宁王:“幽州失守,孙儿作为王太孙责无旁贷。先前一战,聂星痕被传得神乎其神,孙儿也想去会会他。”
闻言,宁王缓步走回丹墀之上,似在斟酌此事。殿上祁湛和原澈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祁湛才听他问了一句:“你可想过,你若再败了怎么办?”
祁湛一愣,忙道:“孙儿自当竭尽全力……毕竟孙儿曾是杀手,万不得已时,可以潜入燕军帐中将他……”
“不行!”宁王突然打断他,似乎是有些生气,“这些都是旁门左道,即便你胜了也胜之不武,落人话柄。你若有心,不如想想如何排兵布阵,光明正大地击退燕军,收复失地!”
祁湛立刻垂下头去:“孙儿正在努力,这些日子也一直在关注战况,望能为我国社稷略尽绵力。”
“哦?既然你关注战况,你倒说说看,咱们为何会输,燕军为何会赢?”宁王沉声问道。
祁湛来之前,已考虑过宁军惨败的根本缘由,还曾与门下谋士讨论过,自然有些心得:“禀王祖父,孙儿以为,一则是咱们太掉以轻心,小看了燕军;二则是燕军对幽州的地形太过熟悉,甚至比咱们某些将领更熟悉,燕军在地形地势上做了文章,才使得咱们措手不及;三则……”
“三则是什么?”宁王见祁湛有些迟疑,不禁追问。
“三则是澈弟并无领兵经验,几个将领忌惮他的身份,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而且澈弟与云辰战前沟通不畅,两人各有主意,未能达成一致,从而延误了军机。”祁湛一口气说道。
“谁告诉你我和云辰沟通不畅的?你是哪只眼睛看见了?”原澈突然破口斥问。
“原澈!”宁王大怒,“你太放肆了!”
老爷子只会在极度愤怒之时才会对他直呼其名,原澈又岂会不知?但他还是忍不住道:“王祖父,您还没听出来吗?他说了这么多,就是在怂恿您降罪于我啊!他有私心!”
“难道他说的不是事实?”宁王脸色沉凝。
原澈愤愤不平:“事实如何,孙儿自会当面向您禀报,可他……”
“出去!”宁王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指着殿门暴怒呵斥,“你滚出去!”
“王祖父!”原澈还欲辩解。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口舌之争!孤说过多少次,要你们兄弟友爱、手足相亲,你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宁王比方才更加生气,抄手将案上一摞奏折统统扔到他身上,厉声斥责,“朽木不可雕!滚!滚出去!”
原澈心头大有不甘,本欲再说两句,却见宁王身边的全公公一直在对他使眼色。原澈见状,到底是压制住了胸中怒火,将地上散落的折子草草拾起,回道:“孙儿知错,孙儿告退。”言罢又瞪了祁湛一眼,才故作恭谨地退了下去。
而从始至终,祁湛没再说过一句话,也没再看过原澈一眼。
想必是太过愤怒引发了心疾,宁王在原澈走后忽然跌坐到了椅子上,捂住心口蹙起眉峰,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事实上,自从幽州府失守的消息传出来,他已经前后犯过两次心疾,故而这段日子御医一直都守在偏殿,以防万一。
眼见宁王再次犯病,祁湛忙传御医前来诊脉,几个太监也拿出药丸让宁王含服。殿上众人一时手忙脚乱,忙活好半晌,宁王才缓了过来,但脸色奇差无比,大不如从前精神矍铄。
祁湛面露愧色:“都是孙儿们不好,惹您生气了。”
宁王摆了摆手,瘫坐在龙椅上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祁湛见此情状,又道:“王祖父好好休息,孙儿今日就不打扰您了,随时等候您的召见。”他作势告退。
“你……慢着……”宁王勉强抬手指向他,无力地道,“留下,孤有话对你说。”
祁湛反倒有些担心了:“王祖父,龙体要紧,有话改日再说不迟。”
几个太监也在旁连连劝阻。
然而宁王心意已决,对太监们命道:“你们都……都退下。”
宁王性子如何,众人都知道,便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纷纷退下守在殿外。祁湛意识到宁王一定是有万分重要之事要说,不禁打起精神。
“孤先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宁王喘着大气,目光又渐渐犀利起来,“两年前,澈儿指认你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件事算是祁湛作为王太孙生涯的转折点,也是从那时起,他的储君道路遇上了阻碍,一蹶不振。想到此处,祁湛立即下跪陈请:“王祖父明鉴,孙儿从不认识那个王拓!”
“你的意思是,澈儿有意陷害你,甚至不惜舍了他最看重的侍卫?”宁王眯着眼睛看他。
祁湛没有接话,算是默认。宁王亦不再问,非要等他亲口表态。
“孙儿的确怀疑澈弟,但也极有可能是……是有人利用澈弟挑拨离间。”祁湛如实说出想法。
“好,你也算是理智,”宁王并未评判他是对是错,又问,“你对孤说句实话,这王宫里,真的没有你的眼线?”
“没有。”祁湛痛快作答。
“真的没有?”宁王声色骤然转厉,“墨门的也没有?”
祁湛唯有再次沉默。
“你已过而立,怎能没有一点担当?你是孤的孙子,难道孤还能杀你不成?”宁王再次质问,“到底有没有?”
“有……”这一次,祁湛挣扎良久才回道,“但在去年初,已被您揪出来了。”
“几个人?”
“四个。”祁湛低声说出四人的名字,又怕宁王因此迁怒墨门,前思后想,辩解道,“舅舅他并无反意,他只是怕……”
“只是怕你王太孙的位置保不住,”宁王替他作答,“是不是?”
祁湛闻言将头垂得更低:“舅舅他一心为孙儿考虑。这次燕军进犯幽州,您要求墨门不插手,舅舅也确实没有任何动作。”
“你可知道孤为何不让你舅舅插手?”宁王反问。
“因为暗下杀手是旁门左道,两军交战要正面取胜。”祁湛方才听过宁王对原澈的斥责,活学活用。
“这只是其一。”宁王坦诚道,“其二,孤不想让墨门参政,你懂吗?”
祁湛抿唇不言。
宁王叹了口气:“你这个王太孙和别人不一样,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家族可以倚靠,这是你的弱点,日后极有可能会任人宰割。”
祁湛点了点头:“孙儿明白,您的关爱才是孙儿最大的倚仗。”
“可是孤会死,这位置迟早会交到你手里。”宁王一语戳穿他的心思,“到时你没有任何倚仗,自然而然就想要依赖墨门,这会滋长你舅舅的野心。”
“人心隔肚皮,若你做了宁王,墨门又有拥立之功,难道你舅舅不会趁机扩张?你就能保证他永不入仕?不把那些下流的暗杀手段带到朝堂里?你能保证他能一心一意辅佐你,而不是掌控你,甚至自己当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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