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湛根本不敢细想下去。
“你舅舅是把你教得不错,但墨门毕竟是个江湖组织,孤能容他留在江湖,却不能容他干涉朝堂。”宁王意有所指,“毕竟,你舅舅姓祁,而你姓原。”
“孙儿明白了。”祁湛当即立下保证,“您放心,只要有孙儿在的一天,孙儿会……会看住舅舅的。”
“嗯,”宁王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江湖组织,就是君王的一把利刃,必须臣服于王权之下。如果这把刀钝了,或是不能为你所用,你要毫不犹豫地扔掉。”
“扔掉……”祁湛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半晌无话。
饶是祁湛百般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也不得不承认,宁王的顾虑不无道理。若真有一天,墨门因为他的关系而干政乱政,舅舅会不会把那股暗杀之风带到朝堂上来?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祁湛内心挣扎半晌,才勉强点头:“孙儿记住了。”
当时祖孙二人都没有想到,关于墨门的这一番话,后来会成为原氏世代相传的一句叮嘱,每一任君王都顾念与墨门的情分,亦都忌惮墨门的扩张。世事流转,这一份顾虑也在三百年后终于成真,墨门真如宁王原清政所言扩张干政,风头之大甚至盖过帝王,逐渐成为大熙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在数次清洗与追杀之后,墨门门人逐步转入地下,从此一代只传一人,守护着王朝最深处的秘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宁王说出这番叮嘱之时,它还只是一个顾虑而已。
方才宁王说得急了,心口又疼痛起来,许是因为身体每况愈下,或是因为幽州的惨败,一些原本可以从缓的事情他忽然变得急切起来。他开始担心自己会突然撒手人寰,而有些秘密若来不及说,就会被他带入王陵之中,长埋地下。
于是,宁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含入口中,缓和半晌,虚弱地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扶孤起来……”
祁湛担心宁王的身体,连忙走上丹墀扶他,不忘关切:“您心疾发作,还是不要操劳了,孙儿改日再来恭听您的教诲。”
“孤心里有数。”宁王执意起身,两手撑在御案上,口中指挥祁湛,“你去将左侧扶手向东转动三次,再将右侧扶手向东转动两次。”
原来这张龙椅是有玄机的!祁湛连忙照做,果然听到龙椅后的书架“咔嗒”一声,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一条幽暗的密道。
“这密道,世代只传君王一人知晓,你要谨记。”宁王语重心长地道。
这算是承认自己身为储君的地位和权威了!祁湛更加振奋,连忙恭谨称是。
“扶孤进去吧。”宁王仍旧喘着气,但脸色已逐渐转好,由祁湛扶着慢慢走进密道之内。
墙壁四周点着无数长明灯,照亮原本幽暗的密道。祁湛放眼一望,发现密道中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尽头一处石室。祖孙二人缓慢走着,待走到石室门口,宁王在石门上敲击了八下,强调:“要记住这开启石门的方法。”
祁湛连忙点头,心里默默记下方位。片刻之后,石门应声开启,他这才发现,原来是石门里有人在操作机关。
两个守门人皆着青色衣袍,见宁王前来,均是下跪行礼,但都不发一言。大约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他们的肤色苍白到近乎诡异,皮肤下隐隐可见青色的经脉,形如鬼魅。祁湛见这两人的动作轻巧飘忽,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便知他们是屏息凝气的绝世高手。
宁王摆手屏退两个守门人,带领祁湛步入石室内。
“历代君王的秘密都藏于此处,你今日看过,万不能对外人泄露。”宁王再次慎重叮嘱。
“孙儿明白了。”祁湛又瞟了一眼门外两个守门人。
宁王知他所想,便道:“你不用顾忌,他们耳聋口哑,还不识字,不过就是太监罢了。”
祁湛颇为惊讶:“耳聋口哑?那方才您敲门,他们如何得知?”
“只要敲准方位,他们自然会有感知,但若方位不对,他们便感知不到。”宁王解释一番,隐隐感到体力不支,便自行坐到一处石凳上。
祁湛望着门外那两个青衣守门人,忽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杀手更加寂寞艰难的职业,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身体残缺、无处可去。
“你不须怜悯他们,身为君王绝不能有怜悯之心。”宁王看懂了他的心思。
祁湛立即回神,想了片刻,主动问道:“王祖父将如此隐秘之事告诉孙儿,可是有要事吩咐孙儿去做?”
宁王没说话,只缓缓走到石室尽头,用脚尖踢了踢一口箱子:“这里,是澈儿从姜国找回的藏书,全部是兵法奇谋,你拿去参详吧。”
“王祖父!”祁湛惊喜不已,此事他早就听说了,可谁也没见过这箱兵书,他本以为宁王会一直藏而不宣,没想到……
“您真要将这箱兵书都给孙儿?”祁湛忙问。
宁王叹了口气:“我已经想明白了,书写出来就是让人看的,我也不能带去地下。如今咱们节节败退,没有一人能与聂星痕相抗衡,这些书也是时候拿出来了。”
祁湛连忙蹲下身子将箱子打开,便瞧见七本用油布包裹着的书,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正是前朝的绝世兵法。
“听说聂星痕受伤昏迷不醒,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燕军刚刚拿下幽州,必定会休养生息一段日子。趁此机会,你好好准备吧,闵州可就交给你了。”宁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露希冀之光。
祁湛大为动容,旋即表下决心:“王祖父请放心,孙儿定当竭尽全力戍卫闵州,绝不给您丢脸。”
“嗯,”宁王颇感欣慰地颔首,“说句实话,你资质一般,心眼不及澈儿灵活,但我看重你秉性不坏,识大局,这点澈儿是比不上的。”
“孙儿自知愚钝,政事上不敢懈怠。”祁湛回完这一句才突然发现,自从进了这密室之后,宁王已不在他面前自称“孤”,而是称“我”,这无疑是对他们祖孙感情的一个肯定。祁湛自己也感到,经过这一番前所未有的长谈,他头一次有了归属感。
他想在这石室内逛一逛看一看,但终究没敢提出这非分的要求,便将一箱兵书抱在怀中,道:“孙儿这就回去仔细研读,尽快请兵出征。”
“不可急于求成,”宁王望着那箱兵书,颇为感叹,“孤对你的要求,是要有‘祁湛’的狠绝与身手、云辰的谋略与沉着、澈儿的精明与飞扬。能做到这三点,你才是孤认可的储君人选。”
自己的狠绝与身手、云辰的谋略与沉着、原澈的精明与飞扬?祁湛听闻这话,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由脱口道:“这三点聂星痕全都符合。”
“你说什么?”宁王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祁湛心头一惊,也悔于自己口快,忙解释道:“孙儿是说……聂星痕是强劲的对手,孙儿定会以打败他为己任。”
宁王仍旧不能释怀,冷哼一声:“论武功,聂星痕不及你;论才华,他不及云辰;论心思活络,他不及澈儿。你看他好像处处擅长,实则没有一处拔尖儿!”
聂星痕不久前刚刚大挫宁军,王祖父对他不满再也正常不过,祁湛忙附和道:“您说得没错。”
宁王倒也没再说什么,撑着石凳起身道:“行了,孤真的累了,走吧!”
“是。”祁湛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搀着宁王,慢慢往外走。他感到宁王大半个身子都倚在自己身上,不禁暗自揣度宁王的病况,遂问:“等出了密道之后,可须再请御医为您诊诊脉?”
宁王像是不服老似的,脸色再次沉下来:“不必了,孤自己心里有数。”
祁湛听他说话的中气比方才足一点,便也没再劝。祖孙二人返回到石室门口,两名守门人再次下跪行礼,仍旧如方才那般轻飘静默,无端令祁湛觉得悲凉,似能感同身受。
就在此时,宁王不知怎的脚步一停,面露几分犹疑之色。
祁湛好奇地问:“王祖父?”
宁王被这一声惊醒,转头盯着他细看,倏尔长叹一声:“罢了,你扶孤回去。”
祁湛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祖孙两个又一并返回石室之内。宁王让祁湛将他带回原处,指了指另外一个箱子,道:“这箱子里有一幅画,你拿出来。”
“是。”祁湛掀开箱子,见里头放着许多物品,有配饰、有衣料、有刺绣,皆是女子所用,精美非常。其中只有一幅画,他便伸手拿了出来。
“你将画打开。”
祁湛依言照做,将画轴摊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地铺开,便看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宫装女子跃然纸上。这女子眉眼精致,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装束像是宫里的妃子,又或是哪位公主郡主。
“这是……”祁湛疑惑不解。
“你仔细看看她。”宁王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上那幅画卷,神情忽而变得复杂难言。
祁湛顺着宁王的手指定睛细看,觉得这女子的面相有些眼熟,但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总之是个美人。他顺着画卷看向落款,恍然发现这幅画是三十几年前所作,不过落款上没有写作画之人,亦无任何印鉴。
祁湛不懂书画,无法过多评判。但画中的女子栩栩如生,竟像真人一般鲜活,任谁都能看出画工精湛。而且,这画不知用了什么工艺竟保存得如此完好,颜色如新,毫无折痕。
“你方才打开的那个箱子,是你父亲的遗物。”宁王重重叹了一口气,面色惨淡,“孤即将告诉你的事,是孤此生最大的秘密,亦是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恨。五年前,孤之所以力排众议册立你为王太孙,甚至不惜让澈儿恨孤,也是因为孤此生亏欠你父亲太多,唯有在你身上补偿了。”
“这画上的女子,她是……”宁王缓缓合上双目,陷入一段沉痛的回忆。
半个时辰后,祖孙两人重新走出密道。宁王今日先是震怒一场,后又伤感一场,人已疲惫至极。但他却卸下了心头重担,释然地道:“记住孤今日对你说的话,上了战场你该怎么做,一定要心里有数。”
祁湛方才听到一个惊天秘密,心里滋味正是难言,一时竟缓不过来,神色恍恍惚惚。
宁王见状,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湛儿你记住,无论如何,王祖父只属意你继承大统,别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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