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泰烟山抵达海边,微浓举目四望,方圆十里之内只能看到一座海岛,而且四周布满礁石。这简直是个天然的防御之地,更不要说隐藏在水中的各种暗礁,任何人若想上岛,除了要熟知路线之外,还须掌握涨潮退潮的时间,否则一个不慎就会触礁而亡。
饶是微浓水性极佳,也没有把握能一口气游到海岛上,她站在海边前看后看,不禁踌躇起来。就在这时,一只小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船夫站在船头,迎着风浪高声问她:“姑娘要往何处去?可须乘船?”
微浓上下打量这船夫,他个子不高,精干瘦小,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其面容样貌,也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不过凭借直觉,微浓认为他是个练家子,而且是这海岛的“守门人”。
微浓决定假作不知,兀自指着远处海岛,笑问:“船家,我想去那儿,不知您是否方便载我一程?”
这话一口出,微浓便感到一道逼人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她抬手捋了捋额角碎发,借此掩饰表情,再次笑问:“怎么?船家不方便吗?”
船夫的声音随即一沉:“姑娘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微浓点了点头:“是墨门总舵。”
“姑娘要去做什么?”
“寻人,”微浓坦然答道,“我的师父名唤冀凤致,我的朋友叫作璎珞,我要去找他们。”
船夫再一次打量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什么?”微浓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墨门的接头暗号。可是……可是师父和璎珞,从没对她提起过啊!
微浓面有难色,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船夫便重复了一遍:“抛不开胸中乾坤,何必登仙岛把酒?”
微浓只好讪讪地笑:“贵门门主还真是个风雅之人……我师父没提过这暗号。”
她想了想,后退两步,甩出袖中两支峨眉刺,双手并用在沙滩上画下一个符号,伸手一指:“船家,我是循着这个符号找过来的,您可认得?”
那船夫瞄了一眼微浓画的符号,语气变得柔和一些:“姑娘是个实在人,上船吧,老朽送你一程。”
然而微浓却迟疑了,对方这么爽快地让她上船,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船夫见她犹豫,笑着摇头叹道:“你这手峨眉刺乃是墨门的绝学,看你方才翻转手腕的动作,老朽便知你是冀先生的徒弟。上船吧!他先前交代过你要来。”
师父诚不欺我!微浓大喜,立即向船夫道了谢,纵身跳上船只。
这船非常小,除了船夫之外,至多能再容下两个人,而且不是坐着,是站着。如微浓先前所观察,海里到处都是暗礁,故而这船只的行进路线也是七拐八拐,甚为曲折。再加上海面风大,吹得船只摇摇晃晃,微浓只觉得自己也随着那船只不停摇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她不禁佩服为墨门选址的那位高人——这里礁石遍地都是,只能容小船经过,也就注定了不会有大批人马同时上岛。而这路线也是曲曲折折,就算上得岛去,也会被折磨掉半条命,什么别有居心的歹人都会杀伤力减半。这简直是一个无敌的防御办法!
微浓如此想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整个人难受至极。而那船夫却显得轻松自在,一边划着船,一边还唱着歌,那歌应该也是什么暗号,总之微浓一个字也听不懂。
终于,海岛近在眼前了,船夫也唱得更加响亮。不多时,岛上似乎传来隐隐的回应,看来是接上头了。靠岸时,微浓几乎是头晕眼花地走下船。她只觉得自己若在那船上多待一刻,恐怕就要吐出来了。
船夫把船拴好之后,见她脸色煞白胃部不适,便随意地从她脚边拔下两株小草,递了过去:“含在口中,立刻就会减轻晕船的症状。”
微浓半信半疑地接过草药,发现这东西自己从没见过,医书里也没讲过。她将那小草放在鼻端闻了闻,一股清新的气味立即窜入肺腑之中,只一刹那,方才的作呕之意已经消失大半。微浓这才将草药含在口中,说来也奇怪,当真是压制住了头晕,胃里也舒服多了。
“含一刻钟,”船夫没再多说,转而从怀中取出一条宽大的黑布,“姑娘,得罪了。”
微浓明白规矩,二话不说闭上眼睛,任由船夫将自己的双眼蒙住,领着自己朝前走。这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能听到彼此轻轻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但微浓有种感觉,这条路上应该不止他们两个人,四周一定还有很多人都在注视着她,防备着她。
也不知走了多久,微浓只觉周身越来越冷,眼前的黑布冷不防被人解开。光亮豁然刺入眼中,她稍感不适,半晌才勉强睁开双眼。
面前的景象,令她叹为观止。这是一座极其宽敞的大厅,屋顶极高,呈圆拱形,墙壁四周镶嵌的窗户全部是用水晶制成,而窗外是深邃的蓝色。她走到窗户边向外看去,蓝色的海水赫然弥漫了她的整个眼底,各式各样的鱼儿在海水中来回游动……
这座厅堂居然是建在水下的!微浓定睛细看,竟还能隐隐看到海面上的起伏波浪,一束阳光射入水中,折射在水晶做成的窗户上,绚丽的光彩瞬间照亮整座大厅。
人生中头一次,她见识到了建在水下的屋子!不不,是宫殿,一座别样的宫殿!
“微浓。”一个声音将她唤回神来。
微浓循声看去,正是她的师父冀凤致站在门厅处。而那船夫已经不见了,厅内就只有他们师徒两人。半年未见,微浓有太多话想要对师父说,甫一见了面,眼眶便是隐隐泛热。
冀凤致察觉到她情绪激动,连忙上前:“四五个月前,我接到盈门客栈掌柜的消息,说你已经从宁王宫顺利逃出,返回燕国去了。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微浓没有心思答话,只拽着他的衣袖亟亟问道:“师父您先告诉我,他……他是真的死了吗?”
冀凤致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遂向四周看了看,道:“你随我来。”
微浓立即随师父离开大厅,来到一间宽阔的两进屋子里,看样子这便是冀凤致的住处。微浓大致环视了这屋子一周,发现窗户外就是海岛风光,他们已经从海下回到了海面之上。
冀凤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微浓,落座问道:“你是听说了假死药的事?”
微浓点头:“我只想知道,您是不是给他用过这药?他是不是真的……真的死了?”
冀凤致叹了口气:“当初我的确骗了你,给摄政王用了假死药……”
微浓听到此处,心中霎时涌起一阵喜悦,却听冀凤致又遗憾地道:“只可惜他的确死了。”
微浓心头一痛,只觉得呼吸困难,一句质问尚未出口,便听冀凤致续道:“那天原澈闯进主帐行刺,湛儿当场死亡,摄政王却还存有一口气。当时他已意识到有奸细,便交代我注意防备,还嘱托我照顾你。”
“我见他临死前一直念着你,一时冲动,便问他愿不愿意保住最后一口气,或许还能等到你回来。他说愿意,我便找了借口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悄悄给他喂了假死药。后来,我又怕他身体不腐会被奸细发现,便谎称是军医翻看了你的医书,找到了尸身不腐之法,这才蒙骗住所有人。”冀凤致终于说出了当日内情。
“所以棺材里的那股异香,根本不是防止尸身腐烂的秘药,而是墨门的假死药?您阻止连庸来查看他的尸体,也是怕连庸发现这个秘密?”微浓连忙询问。
“对,”冀凤致承认,“墨门中人都学过龟息术,服用假死药过后便可在百日内呈现假死之象,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其实是像正常人一样有睡有醒,醒着的时候也会有意识。而且药效只有百日,百日过后若是不服用解药,人便会真正死去,即便醒过来,也需要长期调养。正因这药对身体损伤太大,不到万不得已,墨门不会采用这个方法。”
“那如果不会龟息术,服用假死药后会怎样?”微浓忍不住追问。
“就是摄政王那个样子,脑中有意识,身体却无知觉,会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根本无法像常人一样入眠休息。”冀凤致似不忍再说下去,“意志力强的,大约还能强撑个把月;意志力弱的,会因熬不下去而彻底死亡。”
听了这番话,微浓整颗心都颤抖了起来:“也就是说,当时我见到他的‘遗体’时,其实他是有知觉的,我说过的话他都能听见,他有感知对不对?”
冀凤致点了点头。
“那您为何不早告诉我?!”微浓情绪猛然激动起来,痛声质问。
“因为军中有奸细。”冀凤致无奈地道,“而且我答应过摄政王,在你面前保密。”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瞒着我的,”不知何时,微浓眼底已盈满泪水,“他也想见我一面,他为何要瞒着我?”
“因为他当时虽然没死,却也没活。”冀凤致耐心解释,“摄政王已经身中奇毒,即便吃过假死药,还是难逃一死。他之所以同意吃药,只是为了延续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一面。他的愿望实现了,毒发之日一旦到来,他还是必死无疑。既然如此,告诉你又能有什么用?你还要再一次面对他的死亡,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微浓颤抖着嘴唇,竭力掩饰着悲伤与失望,她似乎还是难以面对事实,泪水涟涟以致语无伦次:“我原本以为,那会是他的棺椁……宁王会救他一命……”
“棺椁?宁王?”冀凤致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微浓抽噎着,将自己逃出宁王宫后,在元宵节当晚所见之事复述了一遍,包括她后来与明尘远去验尸的事,也如实相告。
冀凤致听后眉峰紧蹙,喃喃自语:“难道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微浓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冀凤致回过神来,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宁王的确知道假死药的事。你可还记得,去年咱们去宁王宫时,宁王曾留我单独谈话?”
微浓点头:“我自然记得。”
“就是那天,宁王告诉我他和摄政王的关系,还问我是否给摄政王用过假死药,我承认了,但也将摄政王身中奇毒之事告诉了他。”冀凤致边回忆边道,“我问宁王如何得知假死药,他说是湛儿生前告诉他的,不止假死药,他还知道很多墨门的秘药,逼着我把药方写出来给他。”
“您答应了?”
“我不答应不行。湛儿生前,宁王曾要求墨门与他断绝联系,但那天遇刺的情形你也知道,那么多杀手在场,此事根本瞒不住。宁王得知墨门私下与湛儿联络,觉得墨门忤逆,扬言要灭门,除非我们献上秘方。”
冀凤致面上难掩担忧之色,声音也越发沉重:“即便墨门再强大,也只有数千门众,绝不可能和一国君王对抗。无奈之下,我向门主去信请示,门主答应了,我只好将几个秘方全都告诉宁王……包括治他心疾的药方。”
当冀凤致说到此处时,师徒两人都感到万分不对劲。宁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此事与聂星痕是否有关?若说无关,时间上也太巧合了些。
“无论如何,既然你们已经验过棺,摄政王已死之事想必是假不了了。”冀凤致唯有安慰微浓,“逝者已矣,你就放下吧!摄政王在天之灵,若看到你如此执着,恐怕也难以心安。”
其实早在验尸那日,微浓便已经死心了,诚如冀凤致所言,聂星痕身中奇毒,即便原澈不行刺,他也只有半个多月的寿命。今日这番询问,不过是她抱着对假死药的最后一丝希冀,但她心里也明白,这希冀甚是渺茫,大约只是痴心妄想。
冀凤致见微浓神色伤痛,唯有再行安慰:“宁王心机深,老奸巨猾,这么大张旗鼓地买药材,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也许是与和谈有关?你不要多想了。”
说起和谈,微浓又想到燕国众人逼迫她嫁人之事,便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冀凤致,话语之中难掩愤怒与委屈。
从始至终,冀风致一直静静地听着,直至微浓讲完所有,他才问了一句:“你是真的不想嫁,还是不想被云辰左右你嫁?”
微浓愣了一愣,意识到冀凤致话中之意,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想嫁。”
冀凤致也无话可说。
微浓气愤地再道:“燕国偌大的基业,他们不想着如何争取更多的福祉,而是想着投机取巧,用我的终身去平衡各方利益!这简直自私到了极点!”时隔多日,她仍然能想起当时那些人的嘴脸,“他们都不敢对我说,也没有脸对我说,才推了云辰出来做这个恶人!”
“他们的确是没脸对你说,尤其是镇国侯与杜将军。他们从前都为摄政王效力,深知你二人的关系。”冀凤致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这才强调,“但是微浓你要知道,摄政王已经死了,说句难听的话,你不能要求他们和你一样,去守着一个死人。君臣君臣,君若死,臣子尽忠的义务便已完成,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而不是从此断送仕途。
“当然,若是臣子忠于君王,愿在其死后守住基业,的确是件美谈。可事实摆在眼前,燕国内乱至此,没有人能守得住,你难道要让他们以死相拼吗?”冀凤致沉声反问。
微浓闻言握紧茶杯,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要他们一直忠于谁,他们有各自利益的考量,这很正常。但我无法忍受他们用我的婚事做筹码,即便‘人走茶凉’,也没有凉得这么快的!”
“那你到底是想指责什么?是指责他们自私?他们忘恩负义?”冀凤致纠正她的想法,“你说他们没有为燕国百姓谋福祉,这也错了。你做皇后,就是燕国百姓最大的福祉。百姓要的是什么?不过就是没有战乱、安居乐业,一旦你入新朝为后,各方势力都能达成目的,战乱休止,这岂不是百姓最大的福祉?”
微浓听得糊涂了,诧异地问道:“师父,您到底是在帮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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