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凰途-双生子诞,必有国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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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业凰途(中)

    当初春的微风拂面而过,微浓和冀凤致终于穿越了十万大山。这时正值冬季,万物蛰伏,冀凤致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微浓又是百毒不侵,因此师徒二人赶路有恃无恐。

    冀凤致是个奇怪之人。行走江湖数十载,号称“江湖第一游侠”,年过不惑却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他生平自创的两套绝学也是相克的:先创了一套峨眉刺招式,因他名中有个“凤”字,便取名“与凤还巢”;后来又创了一套克制“与凤还巢”的剑法,名曰“游龙逐日”。

    微浓还记得,十九年前师父途经房州,偶遇五岁的她,说她“骨骼清奇,筋骨极佳”,想收她为徒。姨丈、姨母自然欢喜不已,当即让她拜师学艺,师父问她想学哪一套招式,她想学更厉害的“游龙逐日”,但师父却又说她“资质不够”。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师父明明夸她“骨骼清奇,筋骨极佳”,怎么又说她“资质不够”?

    这一次与师父重逢,她才终于解开了多年的疑惑——如她所料,她的亲生父亲良夜,原名夜凉晨,与师父冀凤致同出墨门。当年她意外出生,父亲无法前来相认,便请求师弟冀凤致代行父职,传授她武艺绝学。什么“骨骼清奇,筋骨极佳”,都是师父胡诌的,她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小女孩罢了。

    身世闹过一场乌龙,微浓原本怨恨父亲的怯懦,但随着拜师的真相浮出水面,那一点怨恨也消散无踪了。她已不想沉湎在过往里,如今她只想抓住眼前,抓住云辰写下的三个字——去姜国。

    姜国境内林木繁茂,百姓对大自然又敬又畏,因此国内城池的名字一律与树木有关。譬如十万大山脚下的落叶城,还有他们即将抵达的姜国国都——苍榆城。

    来时路上,师徒两个早已商量好,打算让连庸引荐他们去见姜王后。但只要想起他的弟子连鸿正在燕国为官,不知怎的,微浓心里又有些抗拒。

    冀凤致猜到了她的心思,便宽慰道:“连鸿是不是宁国细作尚待考证。他若真是祁湛安插的人,又何苦为了我暴露身份?也许他真的料事如神,算出我到了燕国呢?”

    微浓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对聂星痕说得那么明白,只告诉他“连鸿有异”,让他提高戒备。不过,她倒希望连鸿是宁国细作,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说服自己,那些批语全都是别有用心的。

    在连庸的安排下,微浓和冀凤致只等了十天,便见到了姜王后。很久之前,微浓便听说她驻颜有术,可饶是如此,见到她本人时,微浓还是大吃一惊。

    眼前这位王后娘娘闺名楚瑶,亦曾是楚国的大公主。毫无例外,她也继承了楚王室的好样貌和好气质,冰肌莹彻,端丽冠绝,举手投足间充满贵气。算起来,她将近四十岁了,可肌肤却如上了釉的白瓷一般细腻光洁,丝毫不见风霜之色,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

    若不是发髻上那顶蛇形后冠,还有腰间的蛇纹描金腰带,很难想象如此风姿的她竟会是一位铁腕王后。

    许是习惯了众人赞叹的目光,面对微浓的打量,姜王后只是微微笑着,毫无骄奢之色。与此同时,她也在打量微浓。

    “说来微浓姑娘也该是我的弟媳,只可惜造化弄人。”姜王后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哀伤,称呼上却与她划清了界限。

    “能成为楚璃的妻子,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微浓亦是伤感。

    姜王后闻言面露欣慰之色,缓缓点头:“不枉他待你这么好,临终前还想着你。”

    “临终”二字一出口,微浓心头顿时“咯噔”一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云辰是……”

    姜王后叹了口气:“他是珩弟。”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微浓还是不肯相信。这是何等机密之事,姜王后不该如此轻易就告诉自己!而且云辰那张脸,那气度,那举止……实在与楚璃太像了!

    姜王后看她不愿相信,又是轻轻一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个中内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姜王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悠远,引着微浓和冀凤致陷入一段沉沉往事之中:“多年以来,楚国流传着一桩佳话——我父王与母后鹣鲽情深,我们姐弟六人一母同胞……

    “其实不然,我并非母后亲生。”姜王后坦然相告,“我父王和母后鹣鲽情深是真,但我却是教养宫女所出。当时母后嫁入东宫四个月,而我亲生母亲已有三个月身孕。太子新婚期间传出丑闻,折辱王室的颜面,母后便顺水推舟假装有孕,主动认下我,又将我的亲生母亲秘密处死。”

    所谓教养宫女,是宫中教导王子男女之事的宫女,往往是承过宠而无封之人。她们既受过王恩,出宫已是不可能了,其中性情好的女子便会被派去给王子们“启蒙”。说得难听些,就是同侍父子二人。

    这样的宫女,往往都是赐过药的,不会再有身孕。而且在王子娶妻纳妃之后,她们也就失去了作用,运气好一些的,王子念个旧情,替她们谋个差事;运气差一些的,只好在宫里自生自灭了。虽然荒诞又残忍,但这已是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谁若坏了这规矩,便是有违礼制。

    可楚璃的父亲——当时的楚太子既然已经娶了正妃,怎么还会与教养宫女继续厮混?即便太子妃有什么隐疾,可放眼整个东宫都是太子的人,他怎么就让教养宫女有了身孕?微浓愕然之余,实在难以将这荒唐事与楚王清峻的面孔联系起来。

    姜王后看到微浓的表情,面上露出一抹讽刺:“其实母后这么做无可厚非,一则她不想让父王的长子、长女落在别人头上,二则她也是为了遮掩这桩丑事。因为此事,王祖父对母后赞不绝口,我父王也对她百依百顺,从此令她椒房专宠。

    “我幼年时,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想着自己是父王和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知有多骄纵。后来我懂事了,才觉得奇怪。宫里既没有嬷嬷教我宫规,也没人教我读书、女红……”姜王后说到此处,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当时毕竟年幼,根本想不到其中内情,便被生生耽误了。及至十岁,诗书、礼仪一样没学,性子也渐渐野了,外人还道是父王和母后宠溺我。

    “说来倒也奇怪,这期间我母后曾有过两次身孕,均是小产。她便怀疑是我出身低微妨碍了她,要找个理由将我赶去别宫。我自然不肯,在宫里大闹了一场,将母后气晕了。她这一晕,却被御医再次诊出了身孕。”

    姜王后看向微浓,忽然露出一抹奇异的笑:“而且,她还怀了双生子。这一下子,我从灾星变成了福星。”

    “双生子!”至此,微浓终于明白姜王后要说什么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为何对外却说,楚璃和楚珩相差一岁半?微浓难掩疑惑之色,本欲插问一句,可想到姜王后此刻的心情,决定继续当个倾听者。

    姜王后见她欲言又止,便幽幽续道:“当时父王才刚登基,母后就怀了双生子,本是宫里一件喜事。父王怕母后再次小产,便在宫中大做法事。但没过多久,诊出母后怀有双生子的两名御医相继获罪,说是诊断有误,母后有孕是真,但并非双生子。万幸的是,母后一举得男,父王当即册立其为太子。这个孩子就是复熙。”

    复熙,是楚璃的表字。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都在弱冠之时由长辈赐字,但王室宗亲通常会早一些,十三四岁通了人事,或是定了亲,便会取表字。

    姜王后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宫里有了太子,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我还是以养病为由被送去别宫,这一走就是四年……直到我及笄之前重回宫中,才晓得母后又添了珩弟。我原本以为父王终于记起我了,谁知他是打算为我议亲。

    “我当时心想,嫁出去也好,只要我将两个弟弟照顾好了,父王必定会为我说一门好亲事。于是我尽心尽力地照顾复熙,但我没见过珩弟,父王说他早产体弱,已将他送去长生观抚养,要到五岁之后才能回来。”

    姜王后话到此处突然停顿,别具深意地看向微浓:“你猜出来了吗?”

    微浓沉默,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猜的,姜王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了。当年楚后怀的必定是双生子,却不知为何要掩人耳目,改口称只怀了楚璃。世人都是信坏不信好的,所以宫人们必会相信是御医诊断有误。

    楚后偷偷生下了双生子,随后将楚珩秘密送去长生观抚养,又怕年幼的楚瑶发现,便以养病为由将她送去别宫。直到一年多后,楚后又谎称再次怀孕生子,才给了楚珩光明正大的身份。

    孩子年幼之时,相差一岁便甚是显眼,越大越不容易看出年纪。所以楚王将楚珩送去了道观抚养,直至他五岁之后才接了回来。其实他当时已经和楚璃一样六岁多了,但小孩子长得快很正常,对外宣称五岁也能瞒得过去。再者同父同母的兄弟两人,长相相似也不为过,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双生子。

    可令微浓不解的是,双生子明明是大吉大利之事,楚王和王后为何要瞒着,再给楚珩安插另一个身份?微浓如此想着,便将这疑问说了出来。

    姜王后闻言叹道:“这也是我离开楚国的根本缘由。”她转过身去,背对微浓,抚摩着手边的鎏金桌案,“珩弟刚回宫时,我因没见过这个弟弟,便偷偷跑去看他。当时他在午睡,我把他逗弄哭了,怕被嬷嬷发现,便躲在床榻下头。谁知母后竟亲自来哄珩弟,没过多久父王也来了,命人将珩弟抱出去,要和母后密谈。”

    姜王后说到此处,竟又沉默许久:“他们说着话,我在床下偷听,才知六年前母后的确怀了双生子。但钦天监和几位高人同时测算出一个预言……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姜王后重重地道出玄机。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微浓不禁呢喃着,心头忽地一窒。

    姜王后亦是苦笑:“当初父王害怕预言成真,便想让母后将孩子打掉。可母后先前已有过两次小产,这次又怀了双生子,一旦落胎极有可能终身不孕。两人商量着如何避开钦天监的预言,最终想出这个法子,让珩弟改了生辰。”

    “这岂不是自欺欺人?”微浓终于忍不住评价。若非知道楚国的结局,她几乎要嘲笑这个荒唐的法子。

    姜王后却能够体谅:“虎毒尚且不食子,有哪个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杀掉?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渺茫未知的预言。这也算是折中之法吧!”

    是啊!换成任何一对父母,大约都会如此吧!微浓追问:“然后呢?”

    “然后?”姜王后又转过身来,目色平静,波澜不惊,“然后我知道了这段秘密,简直寝食难安,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杀了珩弟。”

    微浓大惊失色:“他是您的亲弟弟!”

    “我知道,但我当时性子早就野了,根本不知伦常、礼仪为何物。”姜王后微微垂下双眸,“我只知道我是楚国的大公主,我不能让楚国蒙难。既然父王和母后下不了手,就让我来代劳。”

    微浓突然想起聂星痕说过,楚珩的左脸早就破了相,她立刻问道:“那楚珩脸上的伤……”

    “是我烧的。”姜王后坦然承认,“某个午后,我借口去看珩弟,踢飞了桌案上的油灯,我甚至假装自己被偷袭,晕倒在珩弟的屋子里。等侍卫发现之时,整张床榻已经烧着了,珩弟坐在床上大哭,我和嬷嬷都昏倒在他身边。”

    踢飞油灯、火烧床榻……微浓觉得这个计策很熟悉。五年前,在燕、楚边境的驿站里,她第一次试图杀聂星痕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做的。

    可那时聂星痕已过弱冠,手段自然不在话下。楚瑶当时才多大?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能想到如此手段,真是不容小觑!也难怪她一个异族女子能坐上王后之位,而且还是在如此排外的姜国。

    后面的事不用说,微浓大约也能猜到了。必定是楚珩没死,东窗事发,楚后要为儿子报仇,楚王也要杀楚瑶灭口,掩盖双生子的事实。无奈之下,她只好逃离楚国,求得姜王庇护,最终当上了姜国王后。

    这就是当年楚国大公主与楚王决裂的原因,牵涉到了这样一段宫闱秘事。难怪自己做了三年的楚太子妃,人人都对大公主楚瑶讳莫如深,而楚珩也早早封侯出宫,鲜少在宫中露面。

    这些内情,楚璃当初知不知情?他若知道,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而到了此刻,姜王后平静的情绪也终于被打破,就如那白釉瓷面上突然裂开一道细痕,然后渐渐扩大,终致粉身碎骨:“在父王派人追杀我时,我才晓得自己的身世。难道就因为我生母低贱,我就活该低人一等?那楚珩呢?他是王子,是王后所生,他就能遇难成祥?即便危及江山,父王也不愿意放弃他?”

    被亲生父亲派兵追杀,从安享富贵的公主变成孤身逃亡的弃女,微浓能体会楚瑶当时的心情。

    一桩宫闱秘史,牵涉到国祚根基,任谁是楚王,大约都会选择牺牲庶出的女儿,保住嫡出的儿子吧!这就是可笑的命运!

    但显然姜王后一直不能释怀,又窃窃地笑了起来,美眸中闪过凌厉之色:“你可知道,从离开楚国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要摆脱这卑贱的出身,我要亲眼看到他们遭受报应,看那预言何时成真!”

    是啊,那预言真的成真了!十余年后,太子楚璃已近弱冠之龄,提出要和燕国联姻。楚王想起那条预言,便同意了联姻之策,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楚太子妃的宝座给了她这个燕国女子,即便她只是个私生女,即便她迟迟没和楚璃圆房,楚王也给予了她最大的宽容。

    微浓如今已经知道,即便没有聂星痕的举荐,当年楚璃要娶的人也是她。可她若是没有嫁过来,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聂星痕就不会主动请缨?楚璃就不会死?楚国就不会亡?

    可这恰好就是楚璃的选择,然后她嫁了,然后聂星痕攻来了……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一切人和事牵连在了一起,做成了一个无解之局。环环相扣,生死相系。

    “那云辰这个身份从何而来?”微浓从往事中惊醒,问出了最重要的事,“我曾看过他的来历,不像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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