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和聂星痕争论了。近两年来,他们君臣意见相左的时候越来越多,直至如今,连军务上也时常无法达成共识。
这一日早朝,明尘远上了两道整肃军队的折子,毫无意外又被驳了回来,聂星痕说他“操之过急”。明尘远没有辩解或争取,下了早朝便直接返回了镇国将军府。
金城见他心情不好,忙上前询问。如今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与明尘远相处和睦、举案齐眉,夫妻二人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明尘远也没瞒她,便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相告,最后叹道:“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我近两年上的折子,殿下几乎没有采纳;私下给的提议,也多数遭他反驳。虽然每次他都驳得有理有据,但我总是不舒坦。”
金城有些怀疑:“难道是因为那个传言?反骨?”
明尘远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但愿是我多心了吧!”
金城却面露惊恐之色,低声惊呼:“不是你多心!你想想看,你们那么好的兄弟,怎么说疏远就疏远了?你这两年上过多少折子,怎么可能没一项入他的眼?他一定是防备你了!”
“可也不像,”明尘远蹙眉,“很多私事殿下还是与我商量,而且还擢升我为镇国将军,开了驸马掌军权的先例。”
“你这算是哪门子驸马!”金城的惊恐之色越来越重,“我又不是真正的公主,你自然也不是什么驸马。若有朝一日他想弃了你,只需将我的身世揭露,你难道不会跟着获罪?”
明尘远与金城自小认识,几经波折才走到一起,如今又有了几个孩子,他自问她们夫妻之间一直彼此信任、彼此依赖。可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更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惧,还有怨恨。
仔细回想,她这种心态似乎是从今年开始有的,至少他率军出征姜国之前,她还平和地为他送行,言语举止并无异样。
明尘远忽然开始怀疑,不禁问出了口:“金城,你最近怎么了?”
金城素来是个直肠子,也不懂掩藏心事,神色便有些闪躲:“什么怎么了,我挺好的。”
明尘远不便直接询问,沉吟片刻,委婉地道:“殿下一直将你当亲妹妹对待,即便从前……他也没有为难过你,还一直叮嘱我好好对你,你怎么突然……”
“我没有,”金城立刻打断他,“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如今他待我好,我受之有愧。”
明尘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是夜,趁着金城去哄孩子睡觉的空当,明尘远召来了府中管家,询问道:“去年我带兵去姜国,一走大半年,公主可有异样?”
管家想了想,回道:“并无异样。公主惦记几位少爷、小姐,日日在家,不常出门。”
这样一提,倒是让明尘远想到了什么:“她进过宫吗?”
“进过,一次是先王忌日,一次是先王后忌日,”管家顿了顿,“今年除夕也去过一次。”
除夕?不就是聂星逸登城楼与民同庆的日子?明尘远心底一沉,对管家命道:“你去问问府里的丫鬟,是谁陪着公主进宫的,叫她来见我。”
须臾,几个丫鬟匆匆赶来,明尘远态度和蔼地问了几句,丫鬟们不敢隐瞒,遂将金城入宫几次、见过谁都一一回禀。
明尘远听后,有些明白过来——金城三次进宫,都去看了聂星逸。这本是人之常情,毕竟两人是同胞兄妹、同病相怜。可是,她每次都在聂星逸那儿闲坐数个时辰,到底能聊些什么?
而且,此事根本瞒不过聂星痕的眼线,可自他率军回京州之后,聂星痕一句也没对他提起过。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在意还是不满意?聂星痕对自己的疏远,是否与此事有关?
明尘远陷入了重重心事中。他与金城历来推心置腹,但金城心里藏不住话,万一她将朝堂之事说与聂星逸听,岂不是后患无穷?这般一想,明尘远忽觉此事非同小可,便决定直接去向金城问个清楚。
内室之中,金城正哄着最小的孩子入睡,这幅画面太过宁谧美好,明尘远看在眼中,心霎时软了下来,有些话就不好出口再问了。
反而是金城见他站在门口,便蹑手蹑脚地朝他走来,问道:“你今日怎么了?”
明尘远只好将她带出内室,径直询问:“我带兵期间你去见过聂星逸的事情,怎么没听你提起?”
金城一下子慌张起来:“没……没有,我就是与王兄……叙叙家常。”
明尘远盯着她:“金城,你不大会说谎。”
她历来是个骄横的公主,从小就是喜怒形于色,而他喜欢她这种性子,也愿意宠着她。自从赫连王后去世之后,她有所收敛,与聂星逸也不怎么来往了,故而他实在想不通,她和他能有什么家常可叙,而且一叙就是数个时辰,除非是关于聂星痕。
果然,金城的神色越发闪躲,看来是心虚了。
明尘远见状立即强调:“我们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你不能忘恩负义。”
正是这句话,突然激怒了金城,使她崩溃喝问:“忘恩负义?他给了我什么恩、什么义?他害了我母后,废了我王兄,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如今我们夫妻提心吊胆,全都是他给的恩德!”
明尘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王室血统岂容玷污?明明是你母后有错在前!此事若揭穿,别说你们兄妹,只怕整个赫连氏都要灭门!殿下不仅没追究,还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一直养着你!”
明尘远越说越激动:“这么多年以来,公主该有的月俸、赏赐、田庄、物产,他可有短过你?金城也一直是你的汤沐邑!你扪心自问,哪一国公主有你这待遇?他难道亏待你了?”
“是,他是没亏待我!可我不稀罕!”金城愤愤不平地道,“几个钱就能收买我吗?那是我母后的一条命!”
她说着已然流下泪来:“从前我是多骄傲的人,如今只能看他的脸色!他让我活,我才能活!他让我死,我立刻就得死!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
“住口!”明尘远怒而呵斥,旋即想到了其中关键,“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是不是聂星逸和你说了什么?”
金城没反驳,只冷冷地道:“王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听闻此言,明尘远忍不住冷笑:“聂星逸早不挑拨、晚不挑拨,非等到我脑后有反骨的谣言传出来的时候挑拨,他究竟是何居心?金城,你可不要上当!”
“你不能这么说王兄,”金城帮着聂星逸说话,“他本是一国太子,如今一落千丈,心里有怨气也很正常!”
“那他是什么意思?他以为去年登一次城楼,他就能翻身了?”明尘远讽刺道,“他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王兄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也知道斗不过聂星痕。”话到此处,金城也不想再掩饰什么了,索性一把将明尘远推进内室的小隔间,低声问道,“我问你,那个谣言传得越来越猛,如今朝中许多人都知道你脑后有反骨,你打算怎么办?”
“殿下不会相信的。”明尘远脸色肃然。
金城嗤笑:“他若不信,你还对我抱怨什么?你不是说他越来越疏远你了,你上的折子他没一个同意的吗?”
明尘远薄唇紧抿,半晌才道:“至少军权还在我手里,这就是他对我最大的信任。”
“军权?”金城又笑,“你带兵有聂星痕时间长吗?你在军中的威望及得上他吗?军权还不是说削就削,古往今来哪有人能一辈子手握军权的?你就算有命握着,也迟早要死在战场上!”
“金城!”明尘远听到此处,终于恼火起来。
“你别生气,先听我说。”金城顿了顿,似乎是在极力平复着心情,她的神色很复杂,自责与惶恐同在,激动与兴奋并存,“我在想,既然都说你脑后有反骨,不如我们就把这罪名坐实了!”
“你说什么?!”明尘远的呼吸快要停止了,他的一颗心震惊到无以复加。
“你听我说完,”金城拉过明尘远的手,低声道,“不瞒你说,此事我想了快一年了。我看了好多史书,古往今来只要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没有一人能善终!即便聂星痕眼下信任你,那以后呢?谁能保证他一辈子拿你当兄弟?”
“那你也不能谋反!”明尘远几乎是怒喝出声。
金城立刻捂上他的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句不好听的,聂星痕不也是谋反得来的权力?三人成虎你懂不懂?届时人人都说你有反骨,他不信也得信!”
金城说完这番话,见明尘远的情绪已经平缓下来,才松开手,继续劝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你说呢?”
明尘远没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反问:“这些话,都是你那个亲哥哥教的?”
金城犹疑片刻,坦诚回道:“也不全是。王兄他说了,他这辈子与王位无缘,但你一定是乱世英雄!只要你点头,他愿辅佐你登上王位!包括一直追随他的部下,都可以为你所用!”
“为我所用?”明尘远根本不相信,“我与他也算仇家,他会这么大度?你别信他,他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当然是有所图的,”金城忙道,“王兄如今过得生不如死,不甘心也是正常的,他只是想摆脱束缚,堂堂正正地做些事。”
“做些事?他做的事就是造反?”明尘远目光犀利,隐现杀意。
与他相反,金城的双眸中闪现着熠熠光彩,半是安抚半是劝说:“尘郎你仔细想想,只要你能成功,我们就能开创一个新的燕国!你是王,我是王后!王兄就是国舅!这难道不比我们现在强?王兄他也是为了咱们着想,他……”
“啪”的一声,金城话没说完,左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明尘远力气太大,扇得她一个趔趄,后腰撞到了案几上。明尘远厉声斥责她:“你醒醒,这全是聂星逸的一己之私!他这是要害死你!”
金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可心头那一团火焰却再难熄灭,脱口而出:“他怎么会害我!我们是兄妹,流着一样的血,过着一样的日子,我们最知道彼此的痛苦!他句句都说到我心坎儿里!”
幽幽烛火中,明尘远静静地看着她,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枕边人,他整个年少时期的梦想,他拼了命才得到的心上人。为了这个女人,他陷害了嫡兄,背弃了家族。可是,他发现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金城,于他而言竟是如此的陌生!是他从没看懂过她,还是她真的变了?是他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还是她被虚荣掩盖了良心?
“说来说去,是你自己想当王后!”明尘远冷笑一声,“看来是我能力有限,无法满足你这个公主的虚荣了。”
他的双手紧紧握拳,难以自制地讽刺道:“既然你这么想做王后,当年燕、楚和亲你怎么不去?你若去了,两国交谊和和美美,楚国也不会被灭,你还能当上太子妃,现在早就是王后了!”
此时此刻,金城只觉得左脸火辣辣地疼,她无法置信地看着明尘远:“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么多年,我对你可曾变过?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那你怎么会怀上明重远的孩子?”明尘远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当年若不是我先下手杀了明重远,你眼见亲哥哥大势已去,你会跟我吗?说白了,我不过是你找的一条后路!这样无论他们兄弟谁胜谁负,都会有人保住你!”
这么多年以来,这番话一直积郁在明尘远心中,他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这话说了会伤害他们夫妻的感情。但是今天,金城用言语再次触及了这个心结,让他再也忍无可忍:“金城,你这么做和明丹姝有何区别?说白了,你们只想依附着男人往上走,坐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在这点上,魏连翩比你们强太多!”
他不提这名字还好,一提起来,金城当即脱口反讽:“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魏连翩!你可真是欣赏她、信任她,就算她改了姓名你对她还是念念不忘!你当我不知道吗?她在宫里只要受点儿委屈,你立刻就去替她出头!”
金城话到此处,狠狠地推了一把明尘远,哭喊着道:“你如今后悔了是吧?要去找她是吧?你走啊!你现在就滚进宫去,把她娶回来!”
“你发什么疯!”明尘远忍无可忍,“连翩因我搭进了终身,要一辈子陪着那个废人,我欠她太多,难道不该帮她?”
“那你就造反啊,你当了王,我当王后,她就是我的嫂子!你可以封她个一品夫人!”金城停顿片刻,又是一笑,“哦,到时你也可以效仿聂星痕,将她改名换姓接到宫里,夜夜侍奉你!”
“聂星彩!”明尘远怒到极点,连名带姓地呵斥她。
“你别这么理直气壮!难道你就处处对得起我?”金城此刻已是双目通红,索性将心中藏着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和你大哥的孩子,就是因为她才落掉的!是你指使她的!”
“是!是我做的!”明尘远痛快承认,“要我替明重远养孩子,绝不可能!”
“咣当”一声,他没再多说一句,摔门而出。
这一晚,明尘远彻夜未归,他漫无目的地在京州城内纵马驰骋,直至宵禁也无法平复心头滋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
夜风飒飒,他不知不觉地策马来到明府。随着他父亲的离开,这里已经渐渐落魄,无人问津,除了管家和几个旧仆守宅之外,主人们都已弃之而去。
想起他这个明氏子弟当了驸马,做了镇国将军,而他名义上的两个妹妹一个是王后、一个是淑妃,再看看这破落的匾额和冷清的门庭,真是讽刺至极。
事实上,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成明氏子孙了,从他的生母死后,他就已看清了人情冷暖、权势富贵。他毕生所求,不过是有娇妻稚儿,有生死知己,有一屋遮身,有一马驰疆。可他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一切,却注定要因为脑后的一块反骨失去所有他在乎的人和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