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转头看到云辰时而蹙眉、时而激动、时而恍然大悟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主子,可是发现了藏宝之地?”
问出口良久,他才听到了云辰的回应,其中有着极力压制的激动之意:“是!找到了!”
“在哪儿?”流苏和竹风异口同声。
“就在宁国!”
半个时辰后,流苏的哭喊声震天而起,惊扰了云府所有的人。翌日,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流苏不满被云辰遗弃,难耐寂寞,与侍卫竹风通奸被捉!云辰念在主仆一场情分上,没有将两人送官或处死,径直赶出了云府,只把孩子留下了。
当整个黎都城都在流传离侯绿云罩顶时,那个“自甘下贱、不守妇道”的流苏和“色欲熏心、背弃主子”的竹风,其实早已出了黎都城,直奔藏宝之地而去。
流苏背后是青鸾的图案,竹风背后是火凤的图案,这次寻宝,二者缺一不可。一男一女结伴外出,最不易引人注意,何况两人本就是夫妻。云辰不指望他们能立刻找到宝藏,只是让他们先去探探路,毕竟宝藏就在宁国境内,一切都需要徐徐图之。
一夜之间,云辰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暂时不对付燕国,而是集中精力搅乱宁国。只有搅乱了宁国,他才能避开各路眼线,趁乱去找宝藏;只有找到宝藏,他才有足够的财资去复国。而搅乱宁国,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便是挑拨原澈和祁湛。
一个极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宁王寿宴。
七月初七,国君寿诞,又逢乞巧节,两节同庆,这日子就变得盛大无比,今年尤甚。宁王原清正在宫中大摆筵席,文武百官纷纷朝贺,王都处处张灯结彩。
原澈随同魏侯进宫贺寿,原本计划着利用此次机会翻身,重新博得老爷子青睐。可他没想到,宁王竟在寿宴上一力抬举祁湛,还将手中权力下放,突然宣布:“孤年岁愈大,政务力愈不从心,除军机大事和兵部、吏部、户部的事之外,其余事务都交由王太孙代为处理,非要务不必呈报的事。”
此言一出,满朝官员震惊不已。须知宁王在位六十三年,政事上一直亲力亲为,事无巨细,从没有服老之意。可在这七十大寿的宫宴上,他竟然……
难道是龙体欠安?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宁王又下旨,命云辰辅佐王太孙处理政务诸事,还笑言“太孙若有懈怠,唯云卿是问”。
云辰事先毫不知情,听到这旨意稍感意外,他深知宁王老谋深算,这“捧杀”的招数用得甚妙。辅佐王太孙,这差事看似风光,实则不然——若是干得好,自然是王太孙“高瞻远瞩”,他云辰顶多算是“辅佐有功”;可若是王太孙政务上出了什么差池,他云辰就会沦为替罪羊。
众人并不了解宁王的心思,都道是云辰苦尽甘来,重获重用。可想而知,席间嫉妒者、不忿者大有人在。一时之间,云辰成了众矢之的,无形中得罪了一帮同僚,也被迫与魏侯府断了干系。
“恭喜云大人,”在一片祝贺声中,但见原澈端着酒杯走到云辰面前,笑眯眯地说道,“魏侯府恭祝云大人成为首辅,从此平步青云,更进一步。”
“世子见笑,微臣自当鞠躬尽瘁。”云辰气定神闲地与之碰杯,一饮而尽。
参加完宁王寿宴,原澈的不痛快可想而知。这一晚,祁湛作为王太孙出尽风头,宁王不仅让他监国理政,还催促他繁衍子嗣,更特意叮嘱几位老臣照看……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他们魏侯父子来黎都贺寿,京邸却是门庭冷落。原澈气得咬牙切齿,一宿都没睡着。翌日清晨他仍觉不痛快,索性出门散心,可临出门前,却发现王拓又不见了。
自从这次重回黎都,王拓就不怎么安分。前几日他出门办事,不知怎的就迷上了逛青楼,时常流连于如意坊一带,更曾夜不归宿。初始原澈还大骂他几句,后来见他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原澈自己也尝过情爱之事,知道这滋味如何难挨,眼见近期并无大事,便也任王拓沉浸温柔乡去了。
既然王拓不在身边伺候,原澈也不想走远,便决定去燕子楼吃早点。哪知燕子楼酿了新酒,一大早便酒香四溢,恰逢原澈心情烦闷,便点了两壶借酒浇愁。
若是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因为几杯酒而喝醉,但今日他郁结在心,一口气喝得猛了些。不多时,他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头栽在了桌案上。
好在他是魏侯世子,燕子楼上下都认得他,见他没带随从、侍卫,便送他去酒楼的小雅间休息。原澈刚一躺下,就发现浑身不对劲,自己的双手双腿似已麻木,动弹不得,想要张口说句什么,舌头却也打了结。
他是真的喝醉了,还是被人下了药?他心中正疑惑着,便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原澈突然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他猛地坐起身,发现窗外已是日落时分,隔壁也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多谢离侯照看,不知我家世子现在何处?”王拓的语气还算恭敬。
“世子喝醉了,正在此地休息,没有大碍。”云辰的声音从容不迫,透着一丝丝算计。
王拓没再说话。
原澈听到云辰笑了:“王侍卫从不轻易接受宴请,若非云某找了这理由,焉能请得动你?”
是云辰约了王拓出来?原澈立刻来了精神,竖起耳朵细听。
但听王拓沉声询问:“离侯太看得起我了,您大费周章,不知所为何事?”
王拓身为一个侍卫,在云辰面前,气势完全不落下风。原澈忍不住要赞赏王拓一句,真是没给他们魏侯府丢脸!
“我今日约王侍卫出来,是想聊表谢意。”但听云辰不紧不慢地说道。
“哦?”王拓仿佛很好奇,“我没听懂离侯的意思。”
云辰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王侍卫还不承认吗?”
王拓仍旧绷着声音:“离侯越说越让人糊涂了,我该承认什么?”
“承认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原澈心头猛地一抽,唯恐是自己听岔了。
可王拓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我不知道离侯是什么意思,我对世子忠心耿耿,你若想挑拨,恐怕没那么容易。”
云辰似乎是笑了,没有接话。
王拓亦是冷笑一声:“离侯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
“王侍卫且慢,”云辰出言挽留,“我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话到此处,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须臾,椅子的拉扯声响起,像是王拓突然起身,冷冷地说了一句:“离侯真是好手段。”
然后推门声传来,王拓急匆匆地离开了。
王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再反驳?是予以默认?还是觉得云辰太过荒唐,愤而离席?此时此刻,原澈只恨自己没有长一双透视眼,看不到隔壁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贴紧墙壁静候下文,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连脚步声也没了。
原澈有些拿捏不准,不知云辰到底走了没有,正疑惑之时,忽听隔壁再次传来云辰的声音:“世子殿下听够了吗?”
早在原澈听到两人交谈的第一句时,他就知道这是云辰设的一个局,可他眼下脑子太乱,顾虑太多,根本摸不清王拓是中了圈套还是真有二心。他实在不知要如何质问云辰,一动不如一静,他决定躺回床上继续装睡。
想是他久久没有回应,云辰等得不耐烦了,便自行走了过来。原澈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连忙翻身朝里,放缓呼吸装睡。他清楚地听到云辰推开房门,然后轻笑一声,又关上房门离开。
原澈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整理衣裳,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发现,为他斟酒布菜的几个小二都被药晕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小隔间里。见此情形,他亦是冷笑,径直离开。
回府之后,原澈观察了王拓两天,见对方神色平静,举止平常,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依旧夜夜往青楼里跑。云辰也一直没再有什么动作,再不曾找过王拓,也不曾来找过他。
如此过了半个月,原澈听到几个侍卫私下调侃王拓,说他已被青楼女子勾了魂,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趁着王拓不在府里,原澈亲自去翻找了他的房间,从他床板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有和祁湛来往的书信,还有一份朝中要员的名单,而这些人都曾与魏侯府关系匪浅。
在祁湛与王拓的来往书信中,前者称呼后者为“刘师弟”。若非笔迹、口吻与王拓本人相符,原澈根本无法相信,他最信赖的侍卫竟会如此出卖他!
可饶是证据确凿,原澈也没有立刻发作,他还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派人去查了祁湛口中的“刘师弟”是谁。直至半个月后,一份关于“刘斯扬”的资料摆在他面前,他终于彻底失望了。
刘斯扬,祁湛在墨门的同门师弟,无论年纪、样貌、武功、行事做派,都与王拓本人异常吻合。这个人数年前就死在一次任务中了,而王拓来魏侯府当差的时间恰好是在刘斯扬死的当月。
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初,魏侯见黎都局势稳定,他已无翻身的机会了,便决定返回封邑。临行前的最后一晚,王拓从青楼回来收拾行囊,原澈特意将他叫到了书房,把一摞证据扔到他面前。
王拓看后脸色骤变,却没否认:“看来云辰还是告诉您了。”
“刘斯扬,这名字不错啊!”原澈咬牙切齿地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出身墨门,还是祁湛的师弟!”
面对原澈的质问,王拓撩起衣袍缓缓下跪:“请世子恕罪。”
原澈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他的肩头上:“恕罪?你忘恩负义,还想让我恕罪?”
他边说边将一摞书信扔到地上,恨恨地斥责:“那野种早早把你派到我身边,安的是什么心?真是好手段啊!难怪我这几年一落千丈,事事不顺,原来都是你在作怪!”
王拓被踹得肩头剧痛,没有半句辩解,只道:“无论您信或不信,我从没想过要害您的性命。”
“我信,”原澈怒极反笑,“但你做的事,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似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开口说道:“念在主仆一场……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王拓闻言身子一震,沉默半晌,在他背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烦请您做主,为如意坊晚香楼的沉鱼姑娘脱籍赎身,告诉她不必再等我了。”
“倒是个痴情人,”原澈合上双目掩去一切神色,“好,本世子答应你。还有吗?”
“没有了。”王拓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如释重负地道,“属下杀害了云辰的妹子,如今被他揭穿也算因果报应……属下并不怨恨。”
当王拓的死讯传回燕国时,聂星痕在未央宫喝醉了,无论微浓如何劝说,他都握着酒杯不肯放手。
“当初宁太子无嗣,谣传原澈会成为王太孙,父王想选几个人过去,”聂星痕撑着额头,难掩满脸的悲伤,“是王拓自告奋勇去的宁国……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人得到了原澈的器重。”
“我早该把他换回来的,可一想到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我就打消了念头。”聂星痕仰首饮尽杯中之酒,自责而无力,“如今,我竟连个补偿之人都找不到!”
“他是如何被发现的?”微浓趁机夺下他的酒杯,开口问道。
“给云辰送《国策》时露了马脚,”聂星痕单手覆上眼帘,愧疚之意更甚,“云辰让他选择,是出卖我还是陷害祁湛,他选择了后者。”
“又是云辰。”微浓轻声说了一句,面无表情。
然而聂星痕根本没听见,他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几颗泪珠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出,那是他从不轻易流淌的男儿热泪。
微浓心里也难受,想起自己在魏侯京邸时受王拓诸多照顾,眼眶亦热:“他走得好吗?”
“原澈赐他饮鸩,对外宣称是他贪了库银,畏罪自尽。”聂星痕略有哽咽,“我甚至无法找回他的尸骨……是我对不住他!”
微浓没再说什么,斟了一杯酒递给聂星痕:“敬王拓。”
聂星痕沉默地接过酒杯,双手举杯将酒水倒在地上,聊表哀思。酒气弥散了满室,酒水渐渐渗进地底,似没入黄泉,慰藉那独孤寡言而忠诚的灵魂。
这一晚,聂星痕喝得酩酊大醉。他有一双好看的眸子,因醉酒显得蒙眬与惺忪,便似黑暗的夜里藏在云后的繁星,令人看不清楚。他固执地拉着微浓的手,口中念念有词:“你不能再走了……微浓,我太累了。”
微浓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挣脱他的手,回道:“你喝醉了,快歇着吧!”
聂星痕却牢牢抓着她不放:“我总告诉自己,再等等,或许你就会有回应。”
他的眸子里蕴藏着巨大的悲伤,像是绝望,又像充满希望:“我再等两年就三十岁了,你若还这样……我就登基立后……我不能再等了。微浓,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有责任和抱负,我必须要走了,你明白吗?”
微浓抿紧双唇没有作声。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很快就会过去。他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纠缠,真的快要结束了。
“你会回应我的,是吗?”他近乎祈求地看着她,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森林深处舔舐着伤口,孤独而无助。
这是聂星痕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从前她一直以为他强大到无所不能,坚韧到刀枪不入,她以为他的人生中没有失败、没有脆弱、没有伤口。她以为对于她的告别他迟早会习以为常,会坦然接受……
但是今晚,她发现他不能,原来他也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当她在燕、楚两国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他也要面对登基与立后的选择。
在感情一事上,他也和她一样执着,一样进退维谷,然后换来满身伤痕,默默承担。
突然之间,微浓迟疑了,她想起十年前曾与聂星痕度过的美好岁月。可是,心才刚刚软下来,耳畔便响起那一段可怕的预言——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脑后生起一丝凉意,微浓猛地恢复理智,逼自己硬起心肠说道:“我还需要点时间,对不起。”
她说完,便看到他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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