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两集的量,讲一下“都嘟”节目的广告词:历史没有真相,只残存一个道理。
一般的学者都自称会告诉你历史的真相,也老说历史有真相或者趋于真相。我倒认为,历史老师应该更多地告诉学生一个道理而不是真相,因为历史的真相我们已经很难知道。
这么多的历史学家和教授教育你,还不如《三国演义》开头的十二个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中国的历史。这就是个道理,十二个字就把道理说得很清楚了。
史学老师却拼命地想告诉学生历史的真相,所谓的真相是怎么来的呢?那就是读书。他认为我读的书比你多,我就能告诉你历史的真相。不管是历史事件,还是历史人物,一定都有记载不真实的地方。就说“司马光砸缸”这事。这个故事妇孺皆知,说司马光太聪明了,在紧急情况下能砸缸救人。赵冬梅老师说她研究司马光很多年了,在《百家讲坛》里也讲过司马光,我就问她司马光砸缸是不是真事。她说是真事,因为史籍上有记载。《宋史·司马光传》记载:“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之,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救。”这记载就有好多问题。首先,它记载的是瓮不是缸。我问赵老师,司马光时期有缸吗?那时候能烧造缸吗?她一愣,说她不是搞器物学的,不清楚。我就说,宋代还烧不了这么大的缸。缸不是瓮,瓮比缸好烧,所以从战国到汉代的大瓮比比皆是。为什么缸不好烧,瓮却好烧呢?这跟陶瓷的应力有直接关系。因为瓮是收口的,烧造的时候应力不得释放,所以能保持造型。缸是敞口的,用陶土烧造的时候,应力一释放,就会开裂或者变形,就烧不成了。这是器物学上的道理。因此,常见的水缸既不是陶器也不是瓷器,而是一种叫做石器的特殊瓷器。烧造这种瓷器需要极高的温度,宋代那会儿是做不到的。瓷缸是明以后才开始有的。
到了明朝中期,比如正统、景泰、天顺年间,烧造的龙缸全都打碎了。今天在景德镇出土的大缸全是拼接的,但容量也不足以淹死一个七岁的孩子。今天,七岁的孩子大概在一米二左右,古代营养不好的话,可以减十厘米,也有一米一。但现在能看到的早期的缸,深度超过九十厘米的几乎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想象“司马光砸缸”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当时的缸有没有可能淹死一个孩子?瓮肯定是有可能的,比如倒栽葱进去,“一儿登瓮”,肯定是脚踩在这瓮的边缘,脚一滑掉进去了。理论上讲,是不可能倒栽葱进去的。这些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残存的这个道理。
史书都是后修的,尤其是唐以后都是官修。《宋史》就是元朝修的。一开始修史,元朝皇帝老不满意,所以就拖拖拉拉的,一直到元末,《宋史》才算问世。这时候已是至正年间,公元1345年。司马光出生于北宋,他七岁时,距1345年已过去三百多年了。三百多年前的事如果都是真实的,那就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清代所有的事情也都是真实的。实际上,这个时间距离是非常长的。史书上的记载不一定是准确的,这个事情也不一定真的发生过;或者确实有这么个事情,但也不一定是发生在司马光身上的。因为司马光在历史上的正面评价非常高,史书对他多有溢美之词,“七岁凛然如成人”就是溢美之词。今天看到七岁的孩子,说这孩子跟小大人似的,说话净说大人话。但那也只是一个短暂的感觉,如果跟这孩子按照成年人那样的方式聊天,他肯定就不能应付了。古代也应该是这样。
司马光还有很多故事。我很早以前就写过文,说司马光由于编《资治通鉴》,极为珍惜时间,睡警枕。警枕就是截一截圆木,两头坠铃铛,头枕在上面,如果沉睡过去,稍一动弹铃铛就响了,人就醒了,于是又赶紧看书、编书。这故事到底有没有?我们也不清楚,但它说明司马光珍惜时间。
那么,司马光砸缸这个故事要说明的是什么道理呢?说明司马光从小就有着逆向思维。一般人都是顺向思维,人掉到缸里就要想办法把他捞出来,但司马光一看捞不出来,立马就把缸打破。他用逆向思维,在生命和财产之间选择了生命。
中国人把历史上的人物都归了类,这种归类一定要脸谱化。史籍上的司马光都是正传,就是好人,就要把优良品质堆上去。还有奸臣传,被归为奸臣的,就不是好人,就要把坏事堆上去,证明这个人是坏的。
比如唐朝酷吏来俊臣,他的故事最早的文字记载应该是在笔记小说《朝野佥载》里。“朝野佥载”的意思,就是把朝廷和民间的事全都记录下来。这本小说绝大部分都是鬼狐故事,但这本书并没有留存下来。第一次把它记录下来的是宋初的《太平广记》。今天也看不到宋代的版本,我们能看到的最早的是明嘉靖版本。这时候距离来俊臣生活的时代,已经有八百多年以上历史了。古代版本在增补修订的时候,每个执笔者都可以任意添加、删改,也没人管着你。今天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在出版社的时候,一本书也经常改,不好或者错误的地方,再版的时候也有加有减。如果时局有所改变,就可能还要修改某些内容。所以,八百多年前的一个版本到底经过了多少次增补修订,根本弄不清楚,里头记载的事情可能是真实的吗?更何况那是当朝的一个笔记小说,这就有点像今天的电视剧,怎么能用它来证史?
历史只有大真实可言
所以,我们在读史的时候,并不一定要纠结于这事是不是真的。比如成语“囊萤映雪”“凿壁偷光”,这些故事都出自古籍。究竟有没有这些事呢?“凿壁偷光”我觉得有点悬,因为古代的灯火本来就很暗,再隔墙凿一个窟窿来看书,估计是比较累的。但最不成立的还是“囊萤映雪”。在雪地里看书是可能的,我早年在东北的时候,月光好的时候雪地里确实能看见字。“囊萤”就是把萤火虫装在一个包里,透着光看书,这绝不可能。萤火虫我见过,我小时候特爱逮那玩意儿,它就隐隐约约一点光,用它来看书是不可能的。但“囊萤映雪”“凿壁偷光”说的都是古人的苦读,要说的是这个道理,我们没必要去纠结这事是否真实。
喜欢读历史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个好现象。正史二十四史,现在也有二十五史,加上清史就是二十六史,再加上民国史,通过正史了解历史是很不错的。但如果要真正了解历史,野史也要看,其他的如笔记小说也要看。我们从中捕捉的就是它存在的一个道理。过去的学者都是考据派,都是靠书和书之间的关系来证明某个历史的存在。钱嘉学派以后,西方观念逐渐引入中国,那就是考古。宋代就有“考古”这个词了。当然,宋代的考古更多的仍是考据。而今天的考古则是西方考古学的观念,就是要以物证史,就是说某事就必须得有某物存在,要不然就没法证实。证物不言,但它不可改变。
历史会重复,前人走过的路,如果不注意的话,我们就可能在古人摔跟头的地方继续摔跟头,所以,具有史观的人眼界是宽的。我们一直说,我们应该具有史观。历史就是使你看得更远,你回过头去能看多远,你正面的路就能看多远。
每个人对历史的看法与认知都是不一样的。有人穷其一生的精力就想知道历史的真相。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歧途。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能力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历史,无论他多么用功。这是由历史和文化存在的现象决定的,而不是个人的努力就能够决定的。有人认为我多读一点书,多找一些旁证,就有从各个角度去证明历史真实的可能性。但是,历史的大真实是有的,小真实却很难存在。因为历代写史书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的观念,官方修史书还一定要得到官方的认可。比如《辽史》,宋人想修,但修了两回都没修好,就是觉得我们被辽国欺负得太厉害了,不能把它说得太好了,最后就没修成。最后《辽史》还是被元人修的,是跟《宋史》一块儿修出来的。从元朝到辽朝中间隔了好几百年,再加上还有偏见,《辽史》是公认讹误最多的正史。
今天对中古史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判断呢?一个总体的把握应该是,中国历史的总体走向是真实的,但是具体到个人身上就不一定了。比如对武则天的判断,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每个历史时期对她的判断都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因为史观的不同。我们在对社会学分层时,把文学和史学归为一类,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也都有大量的文学描写,所以说文史不分家。作为一般人,如果你具备了史观,即便是看历史小说等文学作品或者电视剧,也会有新的感受。
今天看到的描述司马光砸缸的大量绘画,画的都是一个大青花缸。但这青花缸在宋代是绝对烧造不了这么大的。甭说青花,就是瓷缸也都烧造不了这么大。即使到了今天,烧造一个直径超过一米的瓷缸也非常困难。这缸是个敞口造型,是明崇祯年间的缸,用的是反青花方法,青花做地画了海八怪。从晚明到清初都流行画这种海八怪题材。瓷器拉胚,这种小的可以一次成形。但是今天即便这么小都需要两接,就是要消除它的应力。陶器可以烧造得很大,秦兵马俑都一米八几甚至一米九。但不见得说历史上有大的,就每个朝代都有大的。比如兵马俑这样的陶人,汉代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烧不出来了。从汉开始,后面唐宋元明清,没有一个朝代能烧这么大的釉陶。所以不能说秦朝人能烧,后面人就全都能烧。瓮也是这样。战国到汉的瓮烧得非常大,但到目前我也没有看到有直径超过一米的,一般都是七八十厘米。瓮是圆形的,它的应力就是朝里的,释放不出来,就能保证它不变形。陶器在烧造之前拉胚的时候是软的,阴干以后则貌似是个硬的,实际上一碰它就碎,只有烧结以后才变得非常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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