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嘟》第二季-打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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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打眼就要先克服贪欲

    学习鉴定,当技术基本过关以后,就完全是心理问题了。这跟一个优秀运动员一样,平时训练表现很好,但比赛时不出成绩,那就叫优秀训练员,而不是真正优秀的运动员。技术要求比较高的运动项目更需要过心理关,比如短跑,跟长跑比较起来,短跑在十秒八秒内就要把事情做完,心理有问题的话,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是没有机会调整的;比如射击,有的运动员在高压之下,最后一发决定胜负的时候就打飞了。优秀的射击运动员闭着眼睛都应该打到靶上去,不能打飞了,但结果他就打飞了。他在瞄准的时候心理压力太大。

    而对于一般人来说,面对的不是心理压力的问题,而是要克服自己的贪欲。我过去碰到过很多事,都是因贪而起。十多年前,朋友打来电话,说有个老先生买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希望我帮着给掌一眼。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太愿意管这种事,因为也有个责任问题。但这是熟人打来的电话,我就只好等着。那老头一进来,我就知道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看着装举止就知道。果然,老头是个工程师,退休了,喜欢上收藏。老头从书包里颤颤巍巍掏出来一个盘子。我一瞥就知道,老头肯定是买错了,行话说就是打了眼了。当时因为我急着出去,所以话就简单,说您这东西是个新的,不可能是个老的,您自个儿喜欢您就自个儿玩吧。我刚说到这儿呢,老头脸就煞白了,那汗眼瞅着就下来了,人也开始哆嗦。行话叫弹弦子了,就是要哆嗦了。这一下子就把我吓着了。老头那么大岁数了,万一犯了病什么的,我这还有责任呢。我就赶紧又说,您别往心里去啊,我这说话不算数啊,您赶紧坐下来先喝点水。我就招呼工作人员给他倒水,结果这老头坐都坐不下来了,也不喝水,就激动、难受。我问怎么回事,老头旁边跟着的人说,老先生买这盘子花了一百二十多万元,还有整有零的。当时我就一愣,说他又不懂,怎么敢花这么多钱?一百多万在今天也是大钱啊,何况是十多年前。老头把他一辈子的积蓄,加上退休以后帮人家做的各种工程的钱,弄到一起一百多万,全搂这一盘子上去了。

    那是个什么盘子?汝窑。汝窑为魁。到今天,我天天看到各种各样的汝窑,每个人都觉得自个儿的汝窑是真的。一到鉴定的时候,我就经常碰到这种事。我就说您懂这个吗?老先生说不懂。我说,不懂您怎么敢动这么大钱去买这个呢?他说是去河南买的。河南当然是出汝窑的地方了,清凉寺、宝丰都是汝窑产地,但问题是造假也是那边造啊。今天这汝窑造假的高手全在河南。老先生说我不是特意去买这东西去了,是我撞见了。老先生说我去是想买点别的,到那儿正喝着茶,有人说那边正出土呢,带您看看去。他就跟着那个文物贩子一块到了田间地头上看出土去了。老头是个科技人才,但他哪见过出土是怎么回事啊,术业有专攻嘛。到了现场,人家那儿正一锹一锹往外筛土,往外挖呢。有人一锹土带着这盘子直接就给搂上来,扔老头脚前头了。老头一看,这不眼瞅着是挖出来的吗?一把就把这东西拿来了。结果所有人都扑过来抢这盘子,说这不是您的啊,这东西不能卖您,我们要拿走。老头哪能撒手啊,就说不行不行,这事是缘分啊,它到我脚跟前了就是缘分。

    谁知道人家头天就练这个了,拿一盘子带着沙土往上搂,正好还不碎,得练一阵子。那旁边本身也都是软土,再加上这一锹是带着土带着盘子一块儿搂上来的,那盘子肯定碎不了。但老头不懂啊,觉得是个缘分,攥在手里不放。人家说我们这盘子值大钱,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完整的汝窑盘子,怎么能卖给您?您一外行,您千万别买。所有人都拦着这老头,这戏都得演足了啊。但这老头贪,老头那时心里有一魔鬼,就是冲动,他冲动了,那魔鬼全到嗓子眼了,他说不行,我非得买。人说您买也买不起啊,这东西贵了去了,一个都得五六百万啊。老头说我没那么多钱,但我倾家荡产也要把这东西买了。这帮人就跟老头来回拉锯,又折腾又吃饭,老头还请人家吃饭,给人家点烟,最后给了人家一百二十多万。老头满心欢喜,丝毫不怀疑这东西。他不懂,但这是亲眼所见,他就认了。所以说,亲眼所见,未必就是真实的。当时确实是你亲眼所见,但你不知道头一天这哥们在这儿练了多少锹了。我说,这东西一看就是个新的,而且是百分之百,您就别抱有幻想了。老头哆嗦了。然后我就劝他,说咱这东西,如果您能找着当时领您买东西的人,看看能不能退一部分钱,自个儿损失点把它退了。

    那天以后,我也接受了一个教训,就是说话不能急。尽管那天我急着出去办事,但是也不能上来就给人家的东西判一个死刑,应该把话说婉转点,尤其对这种年事已高、没有经验又抱有梦想的人。我们得学会婉转地说话。

    专注于细节可避免打眼

    我也有过这种吃亏上当的事,因为贪欲是一个正常的欲望嘛。

    有人晚上来电话说,发现了一个大官窑罐子,特棒,你得去看看,你不去不成。那人是搞音乐的,过去那乐团一年也演出不了几场,演出的时候拉拉小提琴,平时闲着没事就给我们拉拉买卖。我说晚上不行了,黑咕隆咚的,咱第二天说,大概多少钱说好了。第二天,我们打车去了,我让太太在车上待着,说你拿着钱,别跟我上去。谁知道上头是怎么回事啊?我上去,我不叫你,你就别上来。上去一看,那屋子是个办公室,各种人忙各种事,都不拿眼睛瞄我。我后来才想,这些人都在演戏,都是极好的演员。然后这人就拎了一个巨大的箱子,跟电视机盒子那么大,打开一看,是一个乾隆官窑大罐大尊,青花的,特漂亮。凭我的经验和眼力,看这东西应该是真的。东西上面有一层油,油渍麻花的。我当时就解释不了这上面的油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他如果是从厨房拎出来的也就认了,但他是拎着箱子出来的啊。我想不通,但翻来覆去看这东西也没什么毛病。我说这上面哪来的油啊?他说不知道,说没事咱擦擦看。他当时就从办公室后面屋子里的床上拿了一条枕巾,照一地儿噌噌擦两下,那块地儿就没油了,干净了。

    我一看,确实没什么事。但我还嘀咕这事,觉得所有细节必须都能解释,我才能够下决心。我说,这么着,咱不在这屋里,您这屋里光线还是不足,咱拿到走廊上再看看去。就到走廊沙发那里,冬天的阳光照进屋,直接就照在这东西上了。我平时看东西都不拿放大镜,但那天鬼使神差的,兜里竟然有一个放大镜。我就拿着这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看,终于看到了一个问题:那东西上面有一条巨大的口子,从上到下几乎贯穿,修得非常好。但那时候的修复跟今天也不一样,那时候凡是修过的地方都不怎么反光,一眼就能看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把这大罐子搁在餐馆炒菜的灶台上,搁俩礼拜或是俩月,就糊上一层油了,就分辨不清了。他知道哪儿修哪儿没修啊,所以他拿枕巾擦的那块地儿当然是没修的,你也看不出来。我当时要不是灵机一动,让他拿到太阳底下,要不是那天鬼使神差地带着个放大镜,当时就交割了。但我当时还是心里一激动就买了,因为这东西便宜啊,只是正常价格的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过去有一句话,叫“瓷器毛了边,不值半文钱”。就是瓷器只要有了残,价格就只有百分之五了。意思是这东西本来可以卖一百块,残了就只能卖五块钱了,五块钱也许都没人愿意要。但是,今天已经不是这样了,今天的残器也逐渐地在升值,最贵的残器都卖一个多亿了呢。大家开始不大在乎这残器了。就跟我结婚那会儿,在乎你是不是二婚,但今天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一样。我们上一代人结婚的时候更厉害,他还在乎你是不是处女,今天更不在乎这事了。

    恶意做局容易造成打眼

    我们说打眼是由贪欲引发的。但还有一种打眼则是源于轻信。

    人为什么会轻信?这是由环境造成的。让你进入一种特定的氛围,在这种环境里你就愿意相信它了。过去,这种恶意做局的情况很多。好多年前我就碰见过。做局首先要求环境与他卖的东西相符。比如说一进你家,那门窗都不严,进门就是床,一国宝扔在床上,这就不大可能。得是那深宅大院,整个环境跟这东西匹配。当年有人叫我,说有一大批东西都特好,要是买下就发大财了。说是澳大利亚华侨的。我说华侨跑这儿卖东西就不是真华侨。说就咱北京人,移民澳大利亚了,所以要把东西都处理掉。于是我去了。一进院门,那院还真行,是那种标准的四合院,收拾得还特干净。人家还领着我在西厢房坐了一会儿,这主人才来了。西厢房往往都是做个书房什么的,有俩沙发,老头坐在那儿还跟我聊会儿天,不让看东西,先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半天,且不让看东西。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要让你着急。你不是着急吗?他就专门跟你说这些无聊的事,你也不好意思催,人家岁数比你大,那装束也比你好,还要经常看看表。他看那表不是看时间,就是让你看他的表,是块好表。看了十回八回以后,我说咱这时间也差不多了,茶也喝足了,咱看看东西吧。老头就说那好吧,然后就到正屋去了。

    他底下有人,一看就是经过半专业训练的。为什么说是半专业训练的呢?这拿文物的人,专业和不专业一上手就知道。我一看,就知道那人是个半专业的——就是经过训练,又不纯熟。他把东西拿出来往那儿一摆,我就觉得有问题,这里有雷,东西不真。但我也不能说什么,上来就说你这东西是假的,很难听的嘛。所以我就说行行行,这东西不错,先搁一边,看看您还有什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就往外拿,每拿一个这老头都有话,每件东西都有出处,当年这东西是我祖上谁谁谁留下来的,当年我看着我父亲在哪儿买的,有的是我在澳大利亚买回来的,哪条街什么号,都说得夹杂着英文了,都特真。老头这套功课做得好,就是对答如流。但我知道这都是他自个儿编的。最后,他拿出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让我心里就乐了。这东西是他刚刚两月前仿的。因为跟这个行业很近,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个什么东西的仿品,我大概都知道。两月前我就见过这东西,仿的。我说这样,我挺尊重您的,您就别说了,最后这件,我说这东西在您家不会超过仨月,如果我说错了我今天算白看,我觉得您那些东西都不好。我这言外之意就是说,您这东西都是假的。这老头还是经历过事的,气定神闲地跟我说,假的就是假的呗,不就是你不买吗?有人买。

    我就觉得,这事幸亏没打了眼,要打了眼当年就是我人生最大的一个劫了。人生有很多劫,如果你特别喜欢什么,不在这上面栽跟头是不可能的。打眼就是把这东西看错了,看走眼了。打眼和走眼之间的区别在于,走眼是你有这个本事,由于粗心没看出来,一般来说这就叫走了眼;你本事不足看不出来,这就叫打眼。在文物收藏中,打眼是常事。搞收藏的人都有一个打眼的过程,但很荣幸的是你面对的是器物。我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看你看人是不是打过眼。我这人生走到今天,也经历过无数人,也有两个人我看打眼了。过去说交友不慎,就是在你交友过程中一定有打眼的,人好人坏迟早是会被证实的。

    回过头来想,我人生碰见这两个被打了眼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这个特征连我的司机都能发现了,我那司机说他俩有一特征,就是他俩跟你说话的时候,眼神是犹疑的。就是说话的时候眼神不停在动。为什么动呢?就是他内心有其他所想。我就想,如果我打眼的这两个人要是彼此成为朋友,又会如何呢?

    这两个东西都是鼻烟壶,画得基本一样。一大一小、一厚一薄,白玻璃胎,画珐琅,底下写着“乾隆年制”,画得精美无比,画得细嫩妩媚。把一个鼻烟壶画得这么妩媚,上面还有花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人的内心。一个是乾隆时期的,一个是光绪时期的,看着基本一样。但这俩其实都是光绪时期的,都是仿品,只是尺度略有不同。因为当时是人工做,没有模子,所以不可能大小一致。它是晚清到民国初年,仿乾隆时期珐琅彩的鼻烟壶。从某种意义上讲,画得比乾隆时期的还细致还嫩,但明显没有了乾隆时期的那种自信。这种感受就非常社会学了。就是说,如果从科学角度上说,就讲它的笔触如何、画意如何、准确度如何;但从社会学角度上讲,尽管这个东西画得那么好,却画得不够自信,就是工匠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技法表达上,而乾隆时期的这种鼻烟壶往往都是注重内心的表达。

    清代鼻烟壶,集清代工艺之大成,有什么材料就有什么材料的鼻烟壶。如果你对乾隆时期这种珐琅彩的鼻烟壶,或者对当时珐琅彩的画法比较了解,你就很容易看出来仿者和真品之间的差距。这差距是内心的,不是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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