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坠入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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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3时30分就离开了办公室,而且几分钟之后就在约定的地点附近转悠,我足足地过了约定时间一刻钟,才不顾一切地鼓足勇气,在沃特布鲁克先生家门口拉了一下装在左边门柱上的私人用铃。我跟着引路的人来到一间漂亮但不宽敞的客厅里,艾妮斯正坐在那里织钱包。

    她看上去是那么文静,那么善良,不但使我那么清楚地回想起我在坎特伯雷镇上念书的时候过的那种高尚而清新的生活,也使我回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那一副污秽、愚蠢、满身烟味的丑恶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又没有别人在场,我就克制不住自己,感到又悔恨,又可耻,总而言之,我出了一次洋相。我不能否认我当时流了眼泪。

    “艾妮斯,如果当时不是你,而是别人,”我说着把头扭到一边,“我就决不这么认真对待这件事了。怎么就正好让你看见了呢!我要是在那之前死了就好了。”

    “坐下吧,”艾妮斯兴致勃勃地说。“你别不高兴呀,特洛乌德。你要是连我都信不过,那你信得过谁呢?”

    “啊,艾妮斯,”我答道,“你是我身边的天使!”我觉得她虽然笑了笑,却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她摇了摇头。“是的,艾妮斯,我的天使,你永远是我身边的天使!”“特洛乌德,如果我是的话,”她答道,“那么就有一件事,我非常想做。”我以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她,不过我已经猜出了她的意思。

    “那就是提醒你,”艾妮斯说道,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要防备你身边的恶魔。”

    “亲爱的艾妮斯,”我说,“你要是指斯蒂福……”“我是指他,特洛乌德,”她答道。“要是这样,艾妮斯,你就太冤枉他了。他,我身边的恶魔!或者说任何人身边的恶魔!他,不是我的向导!不是我的靠山!不是我的朋友!亲爱的艾妮斯!就凭你那天晚上看见我的样子来衡量他,岂不太不公平,也不像你做事的样子了?”

    “我不是凭我那天晚上看见你的样子来衡量他的,”她心平气和地答道。

    “那你凭的是什么?”“凭的是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本身都是小事;但是放在一起,就不像是小事了。我衡量他的依据,一部分是你告诉我的关于他的情况,特洛乌德,还有你的性格和他对你的影响。”

    “我一向深居简出,对外界了解得很少,”艾妮斯说着抬起头来,“现在这样很有把握地规劝你,甚至表示这样强硬的意见,对我说来,是非常大胆的。但是我知道,我之所以这样做,特洛乌德,是因为我真正记得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是因为我真正关心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大胆。我敢肯定,我的话是对的。我非常有把握。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在跟你说话。我可要告诉你,你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

    我仍然看着她。她已经不说了,可我还在听;斯蒂福的形象,虽然还牢记在我的心里,却已黯然失色了。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艾妮斯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时她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语调,“指望你会或者说指望你能立刻改变已经变成你的信念的某种感情,尤其不能指望你立刻改变从你那相信别人的天性中产生出来的感情。我只要求你,特洛乌德,如果你还会想到我——我的意思是说,”说到这里,她安详地笑了笑,因为我想打断她,而她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她,“假如你还常常想到我——那就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你能原谅我做的这一切吗?”

    “等你公平对待斯蒂福的时候,”我答道,“等你像我一样喜欢他的时候,艾妮斯,我就会原谅你了。”“非到那时候不可吗?”艾妮斯说道。

    在我提到斯蒂福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片阴影从艾妮斯脸上掠过,但是她仍然以微笑回答了我的微笑,所以我们又和过去一样,还是无保留地互相信任。

    “艾妮斯,”我说,“你什么时候原谅我那天晚上的事儿呢?”

    “等我想起来,再说吧。”艾妮斯说。第二天晚上我到沃特布鲁克先生家赴宴,有幸在那儿遇见了一位过去的同学——特拉德。

    “特拉德,”沃特布鲁克先生说,“是个年轻人,正在学法律。是的,他是个挺好的人——从来不与别人为敌,只与自己为敌。”

    “他怎么与自己为敌?”我听了他的话,感到遗憾,便问道。“唉,”沃特布鲁克先生说着,把嘴收拢,手摸着表链,显出舒服、阔绰的样子。“我应当说他属于这样一类人,这类人专门给自己制造障碍。是的,我应当说,举例说吧,他一年永远挣不了500镑。特拉德是一位同行推荐给我的。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他有一种天才,擅长写案情摘要,能把一个案子写得清清楚楚。一年之中,我总可以给他些活儿干;一些活儿——给他——相当可观。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饭后我又到楼上去,见到艾妮斯,和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说话,感到非常高兴。我还把特拉德介绍给她。特拉德有些腼腆,但很随和,还是像过去那么善良。由于他需要早走,明天一早就上路,要去一个月,我本想多跟他聊聊,也没来得及;不过我们交换了地址,而且约定,等他下次到城里来的时候,我们再痛痛快快地聚一聚。他听说我知道斯蒂福的情况,很感兴趣,谈起他来,非常热情,我就让他把他对斯蒂福的看法告诉艾妮斯。艾妮斯只是看着我,在只有我看她的时候,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认为艾妮斯和周围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很自在的,所以,当我听说她过几天就要回去的时候,几乎为此而感到高兴,虽然我由于不久就又要和她分离而心里难过。因此我一直待在这里,等客人都散了才走。

    和她谈话,听她唱歌,实在叫人高兴,使我回想起她把那所沉闷古老的房子变得多么美好,回想起我在那里度过的幸福时光,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可以在这里待到半夜的;可是等到沃特布鲁克先生交往的明星全已散去,我就没有借口再留下去了,满心不愿意,也只好告辞了。

    时间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就这样悄悄地溜过去了。我正式成了斯彭洛—乔金斯事务所的学徒。姨奶奶每年给我90镑。我的寓所订了12个月的租约。虽然我仍觉得这儿的晚上寂寞得可怕,而且又特别长,不过我却能在千篇一律的怏怏不乐中,保持心情的平静,靠一味喝咖啡消遣。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一生的这段时间里,我喝的咖啡恐怕得以加仑计算了。

    在正式签约开始习业那天,我除了带去三明治和雪利酒,款待那些文书们,以及晚上独自一人去看了一场戏之外,没有别的庆祝活动,签约那天,我们办完一切手续后,斯彭洛先生说,他本想请我到在他诺乌德的家里去,庆祝我跟他确立的师徒关系。可是由于他女儿刚在巴黎完成学业,就要回来,家里的事还没有安排就绪,所以暂时不能请我。不过他说,待他的女儿回来,他希望有幸招待我。我知道他一直鳏居,只有一个女儿,我当即对他表示感谢。

    斯彭洛先生没有食言,一两个星期之后,他又提起了这件事,说如果我肯赏光的话,下星期请我去他家,待到星期一,那他就太高兴了。我当然说我一定会去拜访,于是说定他用他的四轮敞篷马车把我载去,然后再把我带回来。

    当那天到来时,斯彭洛先生和我,一起坐着他的四轮敞篷马车,驱车而去。

    斯彭洛先生家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这时虽然不是一年中赏花最好的季节,但那个花园收拾得仍很美丽,使我十分着迷。那儿有一片漂亮的草坪,有一丛丛的树木,还有在暮色中隐约分辨出的小径,上面搭着棚架,架子上爬着生长季节长的灌木和花卉。我们走进灯烛辉煌的住宅,先来到门厅,那儿有着各色各样的礼帽、便帽、大衣、花格呢衣、手套、马鞭和手杖。“朵拉小姐在哪儿?”斯彭洛先生问仆人。“朵拉!”我心里想,“多美丽的名字啊!”

    我们走进了靠门口的一间屋。这时我听到有个声音说道,“科波菲尔先生,这是我女儿朵拉,这是我女儿朵拉的贴心密友!”

    这声音毫无疑问是斯彭洛先生的,可是我没听出来;我也顾不上是谁的声音了。刹那之间,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命里注定的事一下子到来了。我成了一个俘虏,一个奴隶。我爱朵拉?斯彭洛爱得发疯了。

    在我的眼里,她远远不是一个凡间女子。她是一位仙女,一个精灵;她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她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见过,却又是人人想得到的什么。我一下子就坠入了爱情的深渊。在这深渊的边上,我没有停留,没有往下看,也没有往后望,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就一头栽下去了。

    “我,”我刚鞠了一个躬,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以前见过科波菲尔先生。”

    说话的不是朵拉。不是。是她的女伴摩德斯通小姐!我认为,当时我并没有大吃一惊。对我的判断力来说,我已经全部使尽,没有余力来吃惊了。

    人间尘世,除了朵拉?斯彭洛,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吃惊了。我只是说,“你好吗,摩德斯通小姐?愿你一切都好。”

    她回答我说,“很好。”我又问,“摩德斯通先生好吗?”她回答说,“我弟弟很健壮,谢谢你。”

    我想,斯彭洛先生看见我们互相认识,开始一定很诧异,后来他插嘴了。

    “科波菲尔,”他说,“原来你跟摩德斯通小姐早已认识,我很高兴。”

    “科波菲尔先生和我是亲戚,”摩德斯通小姐带着严肃镇定的态度说,“我们从前有点认识。那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后来情况变化,我们分开了。现在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我回答说,我可无论在哪儿都认得她。这完全是实话。“承摩德斯通小姐的好意,”斯彭洛先生对我说,“接受作我女儿朵拉贴身女伴的职务——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女儿朵拉不幸没了母亲,多亏有摩德斯通小姐来做了她的女伴和保护人。”

    除了朵拉,我已记不起还有谁在座。除了朵拉,我一点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我的印象是,我吃的全是朵拉,把半打没沾过唇的盘子,全叫仆人撤去了。我挨她坐着,我跟她谈话。她那轻柔细小的声音,听了让人高兴,她那活泼快乐的微笑,是那么动人,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可爱,那么迷人,把一个神魂颠倒的青年变成了永难赎身的奴隶。总的说来,她显得相当娇小,我想,正因为如此,使得她更加可珍可贵。

    当我们走进客厅时,看到摩德斯通小姐那阴沉、冷淡的脸色,又引起了我的忧虑,唯恐她在我钟爱的对象面前说我的坏话,不过没有想到事情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使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把我招呼到一个窗口说,“跟你说句话。”

    我跟摩德斯通小姐单独面面相对。“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说,“有关过去的家务事,我不必多说。那并不是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绝对不是,小姐。”我回答说。“绝对不是,”摩德斯通小姐表示同意,“我不想重提过去的不和,还有过去所受的侮辱。我曾受过一个人的侮辱——一个女人的侮辱,说起来叫人难过,她丢尽了我们女人的脸——提起这女人,就不能不让人鄙视和恶心,因此我还是不提她的姓名为好。”

    一听她数落我姨奶奶,我心里大为恼火;但是我却只是说,要是摩德斯通小姐愿意,确实还是不要提她的姓名为好。我又补充说,要是有人不客气地提到她,我是不会不断然地表示自己的意见的。

    摩德斯通小姐闭起眼睛,轻蔑地把脑袋一歪,慢慢地睁开眼睛,接着说:“大卫?科波菲尔,我用不着掩饰。你小时候,我对你有看法,不喜欢你。也许我的看法不对或者是你长大后学好了。现在,这一点在我们之间已经不成问题了。我相信,我出生在一个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那种随机应变的人。我对你可以有我的看法,你对我也可以有你的看法。”

    这回轮到我把脑袋一歪了。“不过,这两种看法,”摩德斯通小姐说,“没有必要在这儿发生冲突。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以不发生冲突为好。既然机缘凑巧,让我们又碰到了一起,而且以后在别的地方,也许还会有碰到的时候,我主张,我们在这儿还是以远亲相待吧。家庭的情况使我们只好这样相处,我们双方都没有必要把对方作为话柄。你赞同我的主张吗?”

    “摩德斯通小姐,”我回答说,“我觉得,你跟摩德斯通先生对我都太残忍了,待我母亲也极不厚道。只要我活着,我会永远这样看。不过对你的主张,我完全同意。”

    摩德斯通小姐又把眼睛一闭,把脑袋一歪。随后用她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在我的手背上碰了一下,理了理手腕上和脖子上的小镣铐,便走开了。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曙色初呈,我想我得到那些架有拱形棚架的小径上去散散步,把她的倩影好好玩味一番。走过门厅时,碰到她的小狗吉卜——吉卜赛的简称。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它,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是它露出全副牙齿,钻到一把椅子底下,朝我狂吠不休,一点也不容我跟它亲密。

    花园里清凉、寂静。我一边走,一边想,要是我一旦能跟这位美女订了婚,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

    我走了没有多久,就在一个拐角处碰见了她。“你……出来得……早啊,斯彭洛小姐!”我说。“待在屋子里太闷气了,”她回答说,“摩德斯通小姐真是荒唐!她胡说什么得等空气变暖了,才能出来。空气变暖!”“星期天早上,我不练琴,总得做点什么。所以昨天晚上我对爸爸说,我一定要出来。而且,这是一天当中最最清朗的时刻。你说是不是?”

    我大着胆子冒昧地说:“对我说来,这会儿是非常清朗了,可是一分钟之前还是黑暗一片哩!”

    “你这是句恭维话吧?”朵拉说,“还是天气真的变了?”我结巴得更厉害了,回答说,我这不是恭维,我是说的真情,虽然我未觉出天气有什么变化。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的心情,我不好意思地补充了这么一句,以此来解释得更明白一点。

    她摇了摇头,使鬈发披散下来,遮掩住脸上的红晕。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鬈发,怎么能见到呢?从来没有人有过这般的鬈发呀!至于鬈发上的草帽和蓝丝带,要是能挂在我白金汉街的房间里,那该是怎样的一件无价之宝啊!

    “你刚从巴黎回来,是吧?”我问道。“是的,”她说,“你去过巴黎吗?”“没有。”

    “哦,我希望你也能去一趟!你一定会很喜欢它的!”“你跟摩德斯通小姐不很熟吧,是不是?”朵拉说道,“我的宝贝!”

    末了一句是对狗说的。哦!要是对我说就好了啊!“是的,”我回答说,“一点也不熟。”“她真是让人讨厌透了!”朵拉噘起小嘴说,“我真不知爸爸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讨厌的老东西来跟我做伴。谁要人来保护?我根本不需要人来保护。吉卜会保护我的,它要比摩德斯通好多了——你会保护我吗,吉卜,亲爱的?”

    她吻了吻它那圆球似的脑袋,可是它只是懒洋洋地眨巴着眼睛。

    “爸爸说她是我的贴心密友,可是我敢说,她根本不是这种人。她是吗,吉卜?吉卜跟我,我们才不跟这样一个脾气乖戾的人说贴心话哩。我们只能对我们喜欢的人说贴心话,而且我们要自己找朋友,我们才不要别人给我们找朋友哩!是不是,吉卜?”

    吉卜发出了一种很惬意的声音,作为回答,有点像水壶里水沸的声音。至于对我来说,每一句话都是加在旧枷锁上的一串新枷锁。

    “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爱的妈妈,结果就弄了摩德斯通小姐这样一个紧绷着脸、死气沉沉的老东西来,成天跟在我们身边,真是太倒霉了——是不是,吉卜?不过,不要紧,吉卜。我们不跟她好,不理她就是了,我们自己爱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我要捉弄她,决不讨她的好——是不是,吉卜?”

    摩德斯通小姐一直在找我们俩,她在这儿找到了我们。她伸过她那令人作呕、皱纹里填满发粉的腮帮,让朵拉吻了吻,然后把朵拉的胳臂一挽,领我们去吃早餐,那样子,宛如军人出殡的行列。

    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没有客人,只是散了一次步,4个人一起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就看看书看看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动身离开了。分别时,她抱着吉卜站在台阶上,我在马车里对她脱帽告别,心中悲喜交集。虽然,由于我这般拜倒在朵拉的脚下,把自己弄成一个可怜的瘸子,可我每天还是走上好多英里,盼望能碰到她。

    不用说,我一直巴望斯彭洛先生能再次请我去他家,可总是失望,因为他始终没有再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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