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艾米丽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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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天晚上到了亚茅斯,就到旅馆里去。在那里进了餐,定好了铺位。我出去时已经10时了。许多的店铺已经关了门,镇上很阴暗。

    据说,巴吉斯先生已“坏到不能更坏的地步”;他完全不省人事了;就是把“内科医师专门学校”“外科医师专门学校”和“药剂师专门学校”统统都请过来,也不能救他了。

    听到了这消息,而且听说裴果提先生也在那里,我就决定立刻去一趟。我轻轻敲了敲门,是裴果提先生开的门。他看到了我,并没有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惊异。我跟裴果提先生握过手,就走进了厨房里,他则轻轻地关上了门,小艾米丽正坐在炉灶旁边,双手掩在脸上。哈姆站在她的附近。

    我们悄悄地讲着话,时不时停下来听听楼上房里有没有什么动静。上次我来做客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现在我觉得厨房里少了巴吉斯先生,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你真亲切极了,大卫少爷。”裴果提先生说。“你非常亲切。”哈姆说。“艾米丽,亲爱的,”裴果提先生喊道,“喂!看哪!大卫少爷来了!来,振作起来吧,美人儿!不跟大卫少爷说一句话吗?”她的身子在颤动着,这在此刻我都可以看到。她的手,当我跟它相接触时,是冰冷的,这直到现在我还可以感觉到。“她心肠太软了,”裴果提先生用他的粗壮的大手抚摩着她那些浓密的头发说,“以致她忍受不住这种悲哀。这在年轻人是自然的事,大卫少爷,因为他们对于这些磨难还是头一回遇上,而且像我的小鸟儿这样,很胆怯的,这是自然的事。”

    她更加紧紧地挨着他,可是既不抬起她的脸来,也不说一句话。

    “时候不早了,亲爱的,”裴果提先生说,“你看哈姆来接你回去了。啊!跟另一个软心肠的人一道去吧!怎么了,艾米丽?呃,我的美人儿?”

    她的声音并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是他弯下头去,好像在倾听她的话似的,随即说道:“让你跟你舅舅一道留在这儿!嗯,你是不想这样要求我的!跟你舅舅留在一块儿,乖孩子?你的丈夫,快要做你丈夫的人,不是前来接你回去吗?在这样的时候,谁能想到,竟眼看这小东西依傍着像我这样粗糙的一个老汉,”裴果提先生带着无限的得意望着我们两人说,“就是海里的盐也不会多过于她心中所有的对她舅舅的疼爱的,艾米丽这傻丫头!”

    “艾米丽在这上面是不错的,大卫少爷!”哈姆说,“你听哪!既然艾米丽愿意这样,而且她又是这样的着急、害怕,就让她留到早上。让我也留在这儿吧!”

    “不,不,”裴果提先生说,“你不应该,像你这样一个已婚的人,或差不多这样的人,你不应该荒废一天的工作。你也不应该守了夜再去工作。这是不行的。你回家去睡觉。你不会担心艾米丽没人好好照顾的吧,我知道。”

    哈姆接受了这个劝告,拿了帽子预备走了。甚至于他跟她接吻时,每逢我看到他去接近她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有一个君子的心灵,她也似乎更紧地挨着她的舅舅,竟有躲避她的未婚夫的模样。我送他出去,关上了门,免得扰乱屋里的静寂;当我回转来时,我看到裴果提先生仍在对她讲话。“现在我要到楼上去告诉你的姨母,大卫少爷来了,”他说,“这会使她振作一点吧。你坐在炉边,亲爱的,烘一烘这双死冷的手。你不用这样的害怕,这样的担心。怎么了?你要跟我一道去?好!跟我来吧,喂!假使她的舅舅被赶出了屋子和住宅不得不倒卧在堤岸上,大卫少爷,”裴果提先生仍旧非常得意地说,“我相信她会跟我一道去的,不过不久就有另一个人了,不久,就有另一个人了,艾米丽啊!”

    当我后来走上楼去,经过那幽暗的我的小房间的门口时,我隐约地觉得她在房里,扑倒在地板上。不过,那究竟真是她呢,还是房里的那些暗影所造成的一个错觉,我至今都不知道。

    巴吉斯以很不舒服的姿势躺着:头和肩膀伸出在床外,有一半靠在那曾经使他受过这么多痛苦和麻烦的箱子上,“巴吉斯,亲爱的!”裴果提几乎高兴地说。她俯身在他上面,她的哥哥和我则站在床脚边。“我那亲爱的孩子来了,我那亲爱的孩子,大卫少爷,就是为我们撮合的。就是你托他传过信的,你知道!你愿意跟大卫少爷讲话吗?”

    他没有知觉,不会做声。“他正在跟着潮水同去。”裴果提先生用手遮在嘴边对我说。我的眼睛模糊了,裴果提先生也一样;但我忍不住悄悄地问道,“跟着潮水同去?”“住在海边的人是不会死的,”裴果提先生说,“除非在潮水快要退尽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诞生,除非潮水快要涨满的时候,在满潮以前是不会好好地诞生的。他正在跟着潮水同去。潮水在3时30分退尽,于是有30分的休息。如果他活到了转潮的时候,他就会挨过涨潮的期间,而与下次的潮水同去了。”

    我们留在那里,守候了许多时候——好几个钟头。“他逐渐醒过来了。”裴果提说。裴果提先生碰了我一下,非常敬畏地对我耳语道,“他快跟潮水一道去了。”

    “巴吉斯,亲爱的!”裴果提说道。“克?裴?巴吉斯,”他幽幽地喊道,“无论哪里都找不到更好的女人了!”

    “看哪!大卫少爷来了!”裴果提说。原来这时他张开了眼睛来。

    我正要问他认识不认识我的时候,他却试想伸出他的胳膊来,同时愉快地微笑着,清晰地对我说道:“巴吉斯愿意!”

    可是,这正是落潮的时候,他跟着潮水同去了。在裴果提的劝说下,我不难作出决定,在那里住下去,等那可怜的车把式的遗体最后运到布伦德斯通以后再走。很久以前,裴果提曾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家先前的教堂墓地里买了一小块儿土地,旁边埋的就是“她那可爱的女孩子”,她总爱这样称呼我母亲。将来他们就都在这里安息。

    能为裴果提做伴儿,尽我的努力为她做些事情,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就是现在想起来,也希望当时具有那样的感情。

    葬礼前这一个星期,我做了件颇费心思的事,把裴果提得到的全部财产为她清理了一番,把各项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在每件事情上为她出主意,作裁决,我们两个人配合得非常愉快。在这段时间里,我没见到小艾米丽,但他们告诉我,再过两个星期,她就要不声不响地结婚了。

    我们安排好了,我的老奶妈第二天要和我一道去伦敦,办理遗嘱的事。艾米丽当天先回奥默先生家去。当天晚上我们都到旧船屋里相会。哈姆还是按平常的时间去接艾米丽。

    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顺着去洛斯托夫特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随后我就拐下弯儿,走回亚茅斯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了裴果提先生的家,看见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我费力地穿过一小片沙地,来到门口,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确显得很舒适。裴果提先生已经抽过每晚必抽的那袋烟,晚饭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准备。火着得正旺,炉灰堆成了堆,那小箱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等着小艾米丽去坐。

    开门进来的只有哈姆。这会儿,比我进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因为他戴着大檐儿雨帽,把脸都遮住了。

    “艾米丽在哪儿?”裴果提问道。哈姆扭了扭头,意思是艾米丽就在外边。裴果提先生把蜡烛从窗口拿过来,剪了剪烛花,把它放在桌上,又忙着拨动起炉火来。哈姆一动未动,说道:“大卫少爷,你出来一下好吗?我和艾米丽有东西给你看。”

    于是我们走了出去。我在门口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看到他的脸色煞白,使我感到又惊又怕。他急忙把我推出门外,随手把门关上——门外只有我们两个人。

    “哈姆!出了什么事啦?”“大卫少爷!”哎呀,他伤心极了,哭得好惨呀!我看见他这么痛苦的样子,惊呆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或者说怕什么。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哈姆!可怜的好心人!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啦?”“我的心上人啦,大卫少爷,我的骄傲,我的希望呀!过去为了她,我宁愿去死,现在也宁愿去死呀!她走啦!”“走啦!”

    “艾米丽跑啦!哦,大卫少爷,她是怎么跑的,你一听就明白了:我要祈求善良慈爱的上帝杀死她,省得她丢人现眼,自己毁掉自己呀!”

    他仰起头来看着那昏暗的天空,他的两手攥在一起不停地颤抖,他的身躯痛苦万状,这一切在那寂寞海滩的衬托之下,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里永远是黑夜,他是画面上唯一的物体。

    “你有学问,”他急促地说道,“知道应该怎么办,怎么办最好。我进去说什么呢?我该怎样告诉他这个消息呢,大卫少爷?”

    这时候我看见门开了,我本能地想从外面拉住门栓,为的是再拖一会儿。可是来不及了。裴果提先生探出头来,一看见我们,脸色马上就变了。这情景,我即使再活500年也不会忘记。

    我记得当时有人大哭大叫,两个女人围在他身旁,我们都在屋里站着——我手里拿着一份材料,那是哈姆交给我的;裴果提先生的背心撕开了怀,头发乱蓬蓬的,脸和嘴唇煞白,从嘴里涌出来的血滴到胸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念吧,少爷,”他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请念慢点儿。我怕听不明白。”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拿着一封脏兮兮的信,念道:

    你那么疼爱我,即便在过去我天真无邪的时候,我也是远远配不上的,然而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走得很远了。

    “我已走得很远了,”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停下!艾米丽走得很远了。是吗?”

    明天早上就要离开我这亲爱的家,我这亲爱的家,哦!离开我这亲爱的家了。

    信上写的日期是头一天晚上。

    我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除非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阔太太,带我回来。几个钟头以后,到了晚上,你看到的不是我,而是这封信。哦!你要是能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就好了!我很对不起你,你也永远不会原谅我,即便是这样,你要是能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就好了!我太坏了,不值得在信上写了。哦!想一想我有多么坏,就可以得到安慰。哦!行行好,告诉舅舅,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他。

    哦!不要再念念不忘你们对我多么关心,多么疼爱了,不要再念念不忘我们就要结婚了,要尽量换一种想法,认为我很小就死了,埋在什么地方。我背离了上帝,但我还要祈求他可怜可怜我的舅舅!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他。希望你给他以安慰。希望你找一个好女孩子,她能像我过去那样对待舅舅,真心待你,和你般配,除了我以外,没见过别的耻辱,你就爱她吧!

    愿上帝为大家祝福!我会常常跪下为大家祈祷。即便他不能把我变成阔太太,带我回来,即便我不为自己祈祷,我也要为大家祈祷。我愿把临别时的爱心奉献给舅舅。我愿把最后的眼泪,最后的谢意,奉献给舅舅!

    我念完之后,过了很久,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最后我试着拉着他的手,想尽办法恳求他,劝他尽力克制自己。他回答说,“谢谢你,少爷,谢谢你!”却一动不动。

    哈姆跟他说话。裴果提先生这时意识到了他的痛苦,就使劲跟他握手。除此以外,他还是原样未动,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他终于慢慢地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仿佛从梦幻之中清醒过来,朝着屋子四周扫了一眼。随后他低声问道:“这个人是谁?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哈姆瞅了我一眼,我顿时为之一惊,倒退了两步。“一定有可疑的人,”裴果提先生说,“他是谁?”“大卫少爷,”哈姆恳求道,“你出去一下,让我把该告诉他的告诉他。你就不必听了,少爷。”

    我又吃了一惊。我瘫在椅子上,想说点儿什么,舌头却僵住了,眼神儿也不行了。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听见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最近一段时间,”哈姆支支吾吾地说,“时不时地有个佣人在这一带出现。还有一位先生,他们两个人是一伙的。”

    裴果提先生像刚才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过这回看的是哈姆。

    “那佣人,”哈姆接着说道,“昨天晚上有人见他跟咱们那可怜的姑娘在一起。这个星期,他一直在这一带藏着,也许藏的时间还要长些。人们以为他走了,其实他藏起来了。你别待在这儿啦,大卫少爷,你别待在这儿啦!”

    我感到裴果提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但是即便整个房子马上就要砸到我身上,我也动不了啦!

    “今天早上,天还不大亮,在镇子外边去诺里奇的路上,停着一辆从来没见过的马车,”哈姆接着说道。“那佣人跑过去,又跑回来,后来又跑过去。他第二次跑过去的时候,艾米丽在他身旁。车里有个人,就是那个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裴果提先生说着倒退了两步,伸出手来,好像是要挡住他所怕的东西,“他的名字可别是斯蒂福呀!”

    “大卫少爷,”哈姆断断续续地叫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我决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不过他的名字的确是斯蒂福,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裴果提先生没有喊叫,没有掉泪,也没有再动,后来他好像突然清醒了,从墙角的挂钩上猛地扯下了他的粗呢上衣。

    “帮个忙吧!我气糊涂了,穿不上了,”他不耐烦地说道。“来帮我一把。”有人帮他穿上衣服之后,他说,“好!现在把那顶帽子递给我。”

    哈姆问他要到哪里去。“我要找我外甥女去。我要找我的艾米丽去。我要先去把那条船砸烂,把它沉掉。我一个大活人,要是早把他看透了,当时就在那里把他淹死了!他当时坐在我面前,”他挥动着攥紧的右手,疯狂似的说道,“他当时坐在我面前,和我面对面,我就会把他淹死,而且认为就该这么做,要不你们把我打死好了!我要找我外甥女去!”

    “到哪儿去找?”哈姆说着,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到处去找!为了找我外甥女,我要跑遍全世界。我要找到我那可怜的丢人现眼的外甥女,把她接回来。谁也不要拦我。我告诉你们,我要找我外甥女去!”

    “不行,不行!”古米治太太插在他们中间,嚷嚷起来。“不行,不行,丹尼尔,你这样就去可不行。过一会儿再去找她吧!我那孤独的丹尼尔,过一会儿再去就行啦!现在这样可不行。你坐下,你可要原谅我过去给你带来的烦恼呀,丹尼尔!我那些烦心事儿怎么能和这相比呢!咱们说一说早先的情况吧,起初是她先成了孤儿,接着就是哈姆,后来我成了可怜的寡妇,是你收留了我。这么一说,你那可怜的心就软了,丹尼尔,”她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也就好受一点,因为你一定记得这句话,丹尼尔,‘你们这样对待我最小的一个兄弟,就是这样对待我了。’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这句话不会不应验的!”

    这时候,裴果提先生冷静多了。我本来很想跪到地上,请他们饶恕我给他们带来了灾难,把斯蒂福痛骂一番,但我一听见他的哭声,我的感觉就不同了。我那颗痛苦万分的心找到了同样的解脱办法,我也哭了起来。

    发生这件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镇,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从街上经过时,就听见人们在门口纷纷议论这件事。许多人认为艾米丽不对,也有人认为斯蒂福不对,但是对她的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看法则完全一致。

    就在紧靠大海的海滩上,我找到了他们。“我们已经谈得很多了,少爷,”当我们3人一块儿默默走了一会儿,裴果提先生对我说,“谈了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这会儿我们看出我们该走的路了。”

    我碰巧朝哈姆看了一眼,这时他正遥望着远处天边海面的那道银光,一个可怕的念头泛起在我的心头,并不是由于他脸上现出的怒容,因为他脸上没有怒容,我只记得他的表情中有一种毫不动摇的决心,要是他一旦遇到斯蒂福,他一定会杀了他。

    “所有我在这儿的责任,少爷,”裴果提先生说,“我全都尽了。我要去找我的……”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坚决的口气说,“我要去找她。这是我今后一辈子的责任。”

    我问他到哪儿找她,他摇摇头,问我是不是明天要回伦敦。我告诉他,我今天之所以没有回伦敦,就是怕失去想帮他一点忙的机会。要是他要去,我随时都可以陪他一起去。

    “要是你答应的话,少爷,”他回答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哈姆,”他又接着说,“他要继续干他现在的活,去跟我妹妹一块儿过。那边那条旧船。”“你要抛弃那条旧船吗,裴果提先生?”我轻声插嘴说。“我待的地方,大卫少爷,”他回答,“已经不再是那儿了。要是打从黑暗笼罩在深渊上,就有船沉没,那么,那条船也就是沉了。不过,少爷,我并不是说要把那旧船屋抛弃掉。不是的,绝不是那样。”

    我们又像先前那样走了一会,接着他解释说:“少爷,我的希望是,要叫那旧船屋,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永远都要像她原先知道的样子。要是有一天她流浪回来了,我决不能让这个老地方像是不让她来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而是要它引她走近,也许还会引得她像个幽灵似的,从风雨中钻出,打那个老窗口偷偷朝里张望,偷看她从前在炉边坐的老位子哩。到时候,大卫少爷,她看到屋里只有古米治太太,没有旁人,也许会鼓起勇气,哆嗦着溜进屋子,也许还会在自己的那张旧床上躺下,把疲乏的头枕在从前枕过的非常舒适的地方。”

    我虽然想说几句话回答他,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每天晚上,”裴果提先生说,“天一黑,都要像往常一样,得把点亮的蜡烛放到窗口那个老地方;要是她看到了烛光,蜡烛仿佛就会对她说,‘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天黑以后,要是有人敲你姑妈家的门,特别是轻轻敲门,哈姆,你可别去开门,要让你姑妈,而不是你,去见我那堕落的孩子!”

    他走在我们前面一点,好一阵子都走在前面。这时,我又朝哈姆瞥了一眼,只见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决心已定的表情,眼睛还是遥望着远处的银光。我碰了碰他的胳臂。

    我一连叫了两次他的名字,用的是把睡着的人唤醒的口气,他这才注意到我在叫他。当我终于问他,他这样聚精会神在想什么时,他回答说:“想我面前的事,大卫少爷,还有那边的。”

    “你是说,想你今后的生活吗?”他刚才正胡乱地朝海那边指着。

    “唉,大卫少爷,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从那边好像会来个结局似的。”他看着我,如梦方醒,可是脸上还是那种决心已定的表情。

    “什么结局?”我问道,原先那种恐惧,又盘踞我的心头。“我也说不上来,”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才心里正在想,事儿最初全是在这儿发生的——跟着结局就来了。不过这已经过去了!大卫少爷,”他又补充说,我想,这是由于他看到了我的脸色,“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我只不过脑子里有点糊涂罢了,我好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这等于说,他已失去常态,精神已经非常错乱了。

    裴果提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告诉我说,他想先去见见斯蒂福老太太,对此我并不是没有想到。我认为,这件事我应该帮助他,同时我还可以在他们之间进行调停,尽量不要让那位做母亲的难受。所以,当天晚上我就给斯蒂福太太写了一封信,尽量委婉地告诉她,裴果提先生受到什么伤害,对他受到伤害我也有责任。我说,裴果提先生虽是个普通人,但是人品极其正直高尚。我不揣冒昧,盼望她在他心情沉痛之时,不惜屈尊见他一面,并写明下午两点到她家。一大早,我就亲自将这封信交由第一班邮车送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了她家门口——在这家人家,几天前我还曾那么愉快地待过,我那青年人的信任和热心,也曾在这儿自由地流露过。

    黎提摩没有出现,出来开门的是上次我来访时,已经代替他的那个面孔讨人喜欢的女仆。她在前面引路,把我们带进了客厅。斯蒂福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我从斯蒂福母亲脸上立刻看出,她已经从自己的儿子那儿,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她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虑的程度,绝不是我的那封信所能引起的;何况她的那种爱子之心,一定会对我的信产生疑问,因而会使我的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

    她腰板直挺地坐在扶手椅里,神态威严,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好像什么都不能惊扰她似的。裴果提先生站在她的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裴果提先生同样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有一会儿工夫,谁也没有开口。斯蒂福太太示意要裴果提先生就座。裴果提先生低声说:“太太,在你府上我坐下来不自在,我还是站着的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斯蒂福太太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我很抱歉。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想要我做什么?”

    裴果提先生把帽子夹到腋下,在胸口摸到艾米丽的信,掏出来展开,递给了她。

    “太太,请你看看这封信,这是我外甥女亲笔写的!”她以同样威严、冷静的态度看了看信——我能看出,信的内容一点也没有使她感动,看完后,把信还给了裴果提先生。

    “她这儿说,‘除非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阔太太,带我回来,’”裴果提先生用手指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知道,太太,他能不能履行这句话。”

    “不能。”斯蒂福太太回答说。“为什么不能?”裴果提先生问。“办不到,那样他就要失身份了。你不能不知道,她太配不上他了。”

    “你可以把她提高呀!”裴果提先生说。“她没有受过教育,无知无识。”“她也许不是那样,也许是那样,”裴果提先生说,“我可认为不是那样;太太,不过对这类事,我断定不了。那你就教育她,提高她吧!”

    “我本来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既然你逼我说,那我就说了。即使别的不说,就凭她有那么些寒碜的亲戚,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办到了!”

    “请听我说一句,太太,”裴果提先生心平气和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疼你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一样知道。我的这个外甥女儿,即使是我亲生孩子的百倍,我对她的疼爱,也不能再深了。可是,你不知道把孩子丢了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要是世界上的金银财宝全是我的,为了能把她赎回来,我也可以一个子儿都不留!这次只要你能救她,不让她丢脸,我们永远不会让她因我们丢脸。我们这些眼看着她长大的人,跟她一块儿过日子的人,多年来把她当命根子的人,从今以后,一个也不再见到她那可爱的小脸蛋,我们都情愿。”

    他这番看似粗鲁的雄辩,并不是全无效果。斯蒂福太太虽然仍保持着她那傲慢的态度,可是答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软化。她回答说:“我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驳,不过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婚姻,会无可挽救地损害我儿子的事业,毁掉他的整个前途。这种事现在绝不可能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有,没有比这一点更清楚的了。如果要做什么别的赔偿——”

    “我正看到一张相像的脸,”裴果提先生闪着坚定而炯炯的目光,插嘴说,“这张脸,跟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火炉旁,在我的船上——还有哪儿没有?——看着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看起来笑嘻嘻的,很友好,可是竟这般阴险奸诈;想到这一点,我就气得简直要发疯。要是这张相像的脸,想到要用钱来赔偿对我那孩子的糟蹋和摧残时,竟没有发烧通红,那就跟那张脸一样坏了。而这张脸竟还是一位太太的,我认为那就更坏了。”

    这时,她的神色突然变了,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用一种不容异说的态度说:

    “你在我们母子之间,挖了这样一道深沟,你拿什么来赔偿我?你的爱比起我的爱来,算得了什么?你们的离散,比起我们的离散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听见和看见这个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听见和看见那个儿子在公然违抗她似的。所有我以前在斯蒂福身上看到过的刚愎和任性,现在在她身上也看到了。她带着高傲的态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客厅。这时,裴果提先生表示,她根本用不着这样,“你用不着害怕我会拦住你,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太太,”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我来时,没抱什么希望,我走时,也不指望什么。我已经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不过我从来不曾指望,在我站立的这个地方,能得到什么好处。这家人对我和我家的人太凶恶了,凶恶得简直使我脑子变得不正常,根本就不指望什么了。”

    说完这话,我们就走了,把她撂在了椅子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仪态高贵、面目端正的画像。

    我赶上裴果提先生的时候,他正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缓缓地往山下走去。一等我赶上他,他就对我说,原本打算在伦敦办的事,这会儿已经办完,所以他想在当天晚上就“上路”。我问他打算去哪儿,他只回答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少爷。”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不愿马上离开他,我们3个人一块儿吃了牛肉饼——这是裴果提的许多拿手美食之一。

    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约摸一个小时,话却说得不多。随后,裴果提先生站起身来,拿过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的现款中,拿了他名下遗产中的一小笔钱,我认为这还不够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他答应,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写信给我。跟着他背上油布袋,拿起帽子和手杖,和我们两人告别。

    每当黄昏时分降临,每当我半夜醒来,每当我仰望月亮星星,每当我看到瓢泼大雨,听到凄厉风声,我总是会想到那位可怜的流浪汉,孑然一身,艰辛地跋涉前行,并且记起他说的那句话:“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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