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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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正在饭厅里专注、轻快地喝着汤的母亲突然“啊!”地低叫了一声。

    “有头发吗?”我想该不会是汤里有什么怪东西吧?

    “没有!”

    妈妈俨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还是继续一口一口将碗中的汤轻巧地送入嘴里:满不在乎地将脸别向一旁,眼睛望着窗外盛开的山樱花,然后头也不回,继续飞快地将一匙一匙汤送进小巧的唇间。“飞快”这形容词对母亲来说,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虽然母亲的喝法和妇女杂志上刊载的优雅用餐礼仪大相径庭,但弟弟直治也曾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这个姐姐说:“有爵位也不一定表示是贵族,像有人即使没有爵位,也是拥有‘天爵’的了不起贵族;而有人虽然和我们一样拥有爵位,可是根本不是贵族,简直和贱民没什么两样!像岩岛(直治的友人伯爵)那个人就是这样,根本比新宿花街拉客的人感觉还贱呢!最近柳井(也是弟弟的友人,子爵的次子)的哥哥结婚了,柳井好过分喔,竟然穿起燕尾服了!真是不知道在搞什么!那种场合根本就没有穿燕尾服出席的必要嘛!这还不打紧,就在每一桌客人轮流致辞时,那个家伙竟然还说出很轻佻且奇怪的话,真是败给他了。什么高雅,什么气质,好像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样子呢!我们家附近到处都挂着高级公寓出租的招牌,其实那些什么贵族,大部分都好像高级乞丐一样呢!真正的贵族才不会像岩岛那么庸俗!就像我们家,要说到真正的贵族,恐怕也非妈妈莫属了,妈妈才是真正、如假包换的贵族,因为她有无人可及的地方!”

    即使是喝汤,一般我们都是上身微倾,低头向着汤碗,横拿着汤匙舀汤,然后直接横着汤匙、将汤送入口中。可是,妈妈却是左手手指轻靠着桌子的边缘,上半身挺直,脸微微上扬,根本不低头看汤碗。虽然妈妈也是横拿着汤匙,却突然舀起一口汤,动作就像燕子一样,无法形容的迅速、轻巧,汤匙与嘴角呈直角状,汤顺着汤匙尖端滑入唇齿之间;接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而手上的汤匙,一向轻盈得像燕子挥舞小小的翅膀,汤匙中的汤从来不曾滴落过一滴,甚至从来也不曾发出丁点儿喝汤或碗器撞击的声音。或许这样并不符合所谓“正式礼仪”的用餐方法,可是,在我的眼中却是非常、非常的可爱,甚至觉得这才是真正优雅的用餐方法。而且事实上,像汤品这样的食物,若是低着头从汤匙的边缘喝,还不如舒舒服服地挺起上身,由汤匙尖端送入口中,来得更美味。可是因为我就像直治所说的高级乞丐一样,根本没办法像妈妈那么轻巧且毫不做作、自然地使用汤匙,所以只好放弃,仍然低头面对汤碗,用那种所谓“正式礼仪”、阴阳怪气的喝法喝着汤。

    不只是喝汤如此,事实上母亲的用餐法也和正式的礼法有很大的出入:吃肉时,用刀和叉子很快地将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放下刀子,直接用右手拿叉子,一块一块地叉起肉来,慢慢地送入口中,吃得非常轻松愉快。若是带骨的鸡肉,当我们还在为了不让碗盘发出声音,拼命努力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时,妈妈已毫不介意地用指尖抓着骨头送到嘴里,直接用嘴巴将肉和骨分离。即使是如此野蛮的吃法,在妈妈身上看起来却是无比可爱,甚至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妩媚气息,所以说起来,她真不愧是如假包换的贵族呢!不只是带骨的鸡肉如此,有时妈妈连午餐的火腿、香肠都是用手一抓就吃起来。

    “为什么饭团那么好吃,你知道吗?那是因为它是用人的手指捏着做出来的!”

    妈妈曾经这么说过。

    我也认真想过,用手抓东西真的感觉比较好吃!可是像我这样子的高级乞丐,如果学得不好,那真是“东施效颦”,看起来就活似乞丐乞食图的画面了,所以不敢学,只好忍耐。

    尤其是弟弟的一席话,更让我深深地觉悟到:要学母亲的样子是很困难的,甚至还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记得一次在西片町家的内院里,当夜空中高挂起一轮美丽的初秋之月,我和妈妈两人在池塘边赏月,一边笑谈着:到底新嫁娘准备嫁妆,俚语该说“狐狸娶新娘”,还是“老鼠娶新娘”呢?母亲忽然站定,往一旁的胡枝子丛走进去,因为白色的胡枝子花正盛开,所以母亲从花丛中露出一张显得比平常更白皙的脸庞,微笑着说:

    “和子呀!你猜猜看,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摘花吧!”

    听我答完,妈妈又再度响起小小的声音,笑着说道:

    “在尿尿啦!”

    因为妈妈根本没蹲下身去,所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不过,也确实感受到一股自己无法仿效、无言可喻的真正的可爱与天真。

    从早上喝汤的事开始,简直是一连串“脱轨”的行为。不过我之前读过的某一本书上,好像也写着路易王朝时的贵妇人们,总是在宫殿的庭园或走廊的角落,若无其事地上厕所,这一份天真的“无心”,真是很可爱,也因此让我联想到:母亲莫非是最后一位“真正”的贵妇人,不是吗?

    早上喝了一口汤后,妈妈不是“啊”地叫了一声吗?当我问道:“是头发吗?”妈妈回答:“不是!”

    “会不会是汤太咸了呀?”

    早上的汤是用上回美国配给的青豆罐头煮的,我本来想煮成奶油蛋花汤。而因为自己一向对煮饭没什么自信,所以即使妈妈说:“不会呀!”心里还是挺不放心地追问着。

    “不会啦!真的煮得很好喝!”

    妈妈很认真地说道,喝完汤,她又用手抓海苔包的饭团送入口中。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吃早餐,非得等到十点以后才吃,否则肚子根本不饿。在吃饭时,也好像不知道汤匙该怎么摆放才好一般,懒洋洋地不肯吃,饭团搁在盘内,用筷子夹得一团糟,然后再夹住一小口,像妈妈喝汤时一样,让筷子与嘴巴呈直角,如喂小鸟一般送入口中。当我还在一边慢吞吞咀嚼时,妈妈已经吃饱了,很快便站起身来,将背靠在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墙壁上,静静地一边看着我吃饭,一边说道:

    “和子,还是不想吃吗?你呀!若不能从早餐开始就吃得津津有味的话,可是不行的喔!知道吗?”

    “妈妈呢?你觉得早餐好吃吗?”

    “当然呀!告诉你,我已经不是病人了。”

    “嘿?不是病人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不对!才不是呢!”

    妈妈笑得有点儿凄楚,轻轻摇着头。

    我在五年前罹患了肺病,躺在病床上好一阵子。可是自己知道那是一种“任性”病,倒是妈妈前一阵子的病才真的叫人好生担心,也很可怜;尽管如此,妈妈却只是一径担心我的事。

    “啊!”我喊道。

    “怎么了?”这回换妈妈问我了。

    两人对看一眼,好像心有灵犀般,相视而笑。

    因为,人每当想到害羞的事时,就会奇妙地发出“啊”的叫声。像我心里这时突然清晰想起六年前离婚时的事,忍不住“啊”地叫了起来,而妈妈到底又想起什么事来呢?虽然,妈妈不应该会有像我这样丢脸的过去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必妈妈刚刚一定也想起了某些事吧?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忘了!”

    “是我的事吗?”

    “不是!”

    “是直治吗?”

    “是吗?”母亲一边歪着脑袋说道,“也许是吧!”

    弟弟直治大学读到一半,就被征召去当兵,分派到南方小岛,至今音讯全无,即使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还是行踪不明。妈妈也已经觉悟到:或许她永远都不能再见直治一面了,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觉悟”,而一直坚信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虽然想死了这条心,可是一喝到好喝的汤,还是会忍不住想起直治,当初要是对他好点儿就好了!”

    直治从读高中开始,就醉心于文学,生活上简直与不良少年没两样,不知道给妈妈带来多少麻烦,妈妈也不知道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可是即便如此,妈妈喝了一口汤,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直治,发出“啊”的一声。我将饭塞入嘴巴,不觉红了眼睛。

    “没事的,直治一定没事的。像直治这么坏的坏蛋,一定不会死的!会死的人都是心地好、漂亮或温柔的人,像直治这样的人就算用棒子捶,也死不了的!”

    妈妈不禁笑着嘲弄我说:

    “那么,意思是和子你才会早死啰?”

    “哎呀!为什么呢?我也是超级大坏蛋一个呀!会活到八十岁的,你放心啦!”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妈妈我铁定活到九十岁没问题了!”

    “咦?”

    妈妈这么一说,倒让我有点儿烦恼起来,因为坏蛋才会长寿,漂亮的人是会早逝的。然而妈妈非常美丽,可是我却希望她能长寿。一时之间,自己不禁仓皇失措起来,倒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口才好。

    “讨厌!坏心眼!”话一说完,嘴唇不觉上下颤动着,眼泪啪哒啪哒地直直落下。

    不知道要不要提起蛇的事来。四五天前的一个午后,附近的小孩子们在院子竹篱笆里发现了十多个蛇蛋。

    孩子们夸张地叫着:

    “毒蛇蛋!”

    我想着毒蛇竟然会在竹篱笆上产了十个卵,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掉到院子里,所以说:“把它们给烧了吧!”

    没想到,孩子们一听,竟然高兴得又叫又跳,全紧跟在我的屁股后,在竹篱笆附近堆上树叶和柴火,点燃火后,将一颗颗蛋扔进火堆里。可是蛇蛋却怎么烧都无法烧起来,就算孩子们丢入更多的树叶和小树枝,把火势弄得更大,蛇蛋还是烧不起来。

    下面农家的女儿从外面大声笑着,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呀?”

    “我们在烧蛇蛋!因为等到生出毒蛇来,就太可怕了!”

    “有多大呀?”

    “跟鹌鹑蛋差不多大,全白的喔!”

    “那不是毒蛇的蛋啦,是一般小蛇的,而且生蛋是烧不起来的。”

    农家女好像觉得很可笑的样子,笑着走开了。

    已经点了三十分钟的火,可是蛇蛋说什么都烧不起来,我要小孩子们将蛋从火里捡起来,埋在梅树下,并用小石头做了一个记号。

    “来,大家拜拜啰!”

    我蹲了下来,合掌膜拜,孩子们也很乖巧地在身后跟着合掌膜拜,然后我就和孩子们分手,一个人慢慢地拾阶而上,石梯上,母亲正站在藤萝棚架下面说着:

    “好可怜喔!”

    “我们以为是毒蛇蛋,结果只是小蛇,不过已经好好埋葬了,没事的!”

    虽然这么说,可是被妈妈直直地盯着看,总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虽然妈妈绝对不是迷信的人,可是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家中去世后,妈妈就开始非常怕蛇。在爸爸临终弥留之际,妈妈看见爸爸的枕头上掉了一根黑绳,没有细想,顺手一抓,发现竟然是一条蛇!蛇飞快地溜走,出了走廊后,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到这一幕的妈妈,与和田舅舅互看了一眼,好像不敢惊动临终的父亲般,隐忍着不发一语。所以,虽然当时我们也在场,可是有关蛇的事,却一点儿也不知情。

    不过,在父亲逝世当天的黄昏,我倒是亲眼看见院里的池塘边,有一条蛇盘在树上。我现在是二十九岁的女人,而在十年前父亲去世时,也已十九岁了,所以早已不是小孩子,尽管经过十年之久,当时的记忆还是非常清晰,应该不会有错。当时我为了要剪花供在灵前,所以走到院子里的池塘边,在杜鹃花下站定时,突然看到杜鹃花枝头盘绕着一条小蛇,着实被吓了一跳,而就在折下隶堂树的树枝时,竟然也有小蛇盘绕在树枝上,结果旁边的木墀树、枫树、金雀花、藤蔓、樱花,不管任何一株树上都有小蛇盘绕。不过自己当时并没有很害怕,只是觉得或许连蛇也和我一样,对父亲的死感到悲伤,所以特地从穴中钻出来凭吊父亲在天之灵吧?后来我将院子里蛇的事偷偷告诉妈妈,妈妈很冷静地偏着头,好像在想什么的模样,不过并没有特别说些什么。

    不过,这两则“蛇事件”,让母亲十分讨厌蛇,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与其说讨厌蛇,倒不如说是崇仰、敬畏更贴切一点儿吧!

    焚烧蛇蛋的事被妈妈发现后,妈妈绝对会联想起一些极端不吉利的事吧?想到这儿,突然也觉得:焚烧蛇蛋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因此一直不断担心着,会不会因此让母亲不快或者遭遇什么不幸?因此,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办法释怀,早上用餐时,无意中又说起什么“美人早逝”的无聊话,最后因为根本没办法自圆其说而哭了出来。而当我在收拾桌上碗盘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母亲的生命好像依附在那条小蛇上,或许因此会折寿,心里懊丧得不得了。

    然后,当天就在院子里看到蛇了。那天是个无比晴朗的好天气,所以我结束厨房工作后,就搬了张藤椅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构思着编织的花样。当我将藤椅放在院子里时,就发现院子石头边的细竹丛里有一条蛇,“哎呀!讨厌!”自己只如此抱怨了一声,接着脑袋就一片空白,后来只好搬着藤椅折回,将椅子放在走廊上坐下,开始编织起来。中午,我突然想去位于庭院一角的书房里找一本藏书——《罗兰画集》,没想到,一走到院子,又看到一条蛇在草地上缓缓爬行,和早上那条蛇长得一模一样,好细长且高雅的一条蛇呀!我想是母的吧!它静静地横过草地,爬到野蔷薇花丛的阴影下定住,仰起头,伸出如微细火焰般的舌信,然后左顾右盼一番,不久后,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蹲坐下来。当时我强烈地觉得:它真是一条美丽的蛇呀!不久我径自到书房拿了画集,回来时,望了一眼方才蛇所在的位置,发现它竟已不见踪影。

    黄昏时分,我和母亲在房间里喝茶,一面看着庭院的景致,忽然又看到早上那条蛇慢慢出现在石阶的第三层石级上。

    妈妈也发现了:“是不是那一条蛇?”

    妈妈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向我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站着发抖。听妈妈这么一问,我突然灵光一现:“会不会是那些蛇蛋的母亲?”

    母亲嘶哑着声音说道:“对!对啦!”

    我们两手互握,屏息静看着那条蛇无精打采趴在石阶上,然后它开始蹒跚地动起来,接着好像很虚弱地横过石阶,爬向燕子花丛里。

    我小声说:“从早上开始,它就在院子里爬来爬去了!”

    妈妈叹着气,跌坐在椅子里。

    “你看吧!一定是在找它的蛇蛋,好可怜喔!”妈妈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束手无策地笑了一笑。

    夕阳映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眼睛好像散发着一缕蓝色的光芒,而那张看似微愠的脸庞,带着一股极富魅力的美。而我也突然发现,母亲脸上的表情好像与方才悲伤的蛇有某种神似之处,而盘住在我心里的却是如毒蛇般丑陋、蠢蠢欲动的蛇,好像有一股欲望,想吞噬眼前这带着深沉悲凄之美的母蛇。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为什么呢?我默然不语。

    我无言地将手放在母亲柔软而瘦削的肩头,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不安地扭动着。

    我们离开东京西片町的家,搬来位于伊豆、带有一点中国风的山庄里时,正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十二月初。自从父亲去世以来,家里的经济全部仰仗母亲的弟弟,也是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帮忙。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社会遽变,和田舅舅好像对母亲说:大家都已经无能为力了,除了卖房子外别无他法,你最好把女佣们都遣走,母子两人到乡下买一间小房子去过随性的生活吧!母亲是那种完全不解钱事的人,所以和田舅舅一说,她也就全权委托和田舅舅处理了。

    十一月末,舅舅寄来快信,信中说,位于骏豆铁路沿线的河田子爵别墅要出售了,房子地势很高,景致很好,土地也有上百坪,且附近就是赏梅圣地,冬暖夏凉,住起来一定很舒服,我们一定会喜欢的……因为觉得有必要直接与卖主见个面,所以请妈妈第二天到他位于银座的办公室见个面。

    我问:“妈妈!你要去吗?”

    “没办法呀,我们之前拜托舅舅处理了嘛!”妈妈无限落寞地笑着说道。

    第二天,我拜托家里原来的司机松山先生陪母亲去一趟,过午出门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母亲才由松山先生送了回来。

    “已经决定好了喔!”

    妈妈一脚踏进和子房间,双手扶住书桌,好像快倒下般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这么说。

    “决定什么?”

    “所有的事!”

    “可是,”我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样的房子呀?我们都还没有看到,怎么就决定了呢?”

    妈妈一只手撑在桌上,抚着额头轻轻叹道:

    “因为和田舅舅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嘛!哎,我呀!最好眼睛一闭,就搬到那房子里去!”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将脸仰了起来,虽然微笑着,可是脸庞有些许的落寞与憔悴,但却美得醉人。

    “说得也是!”

    连我也不免折服在母亲对和田舅舅毫无怀疑的信赖之美上,于是也附和起来。

    “和子,你也将眼睛闭起来看看!”

    我们两人虽然都大声地笑着,可是笑容之后都有说不出的落寞。

    之后每一天,家里都有人来帮忙打理搬家的行李,最后连和田舅舅也来了,安排把可以卖的东西都卖掉,我也和下女小君两个人,一面整理衣物,一面打算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在院子里烧掉。可是这一阵子,妈妈不仅一点儿也不帮忙整理,甚至也不出来指挥,只是整日待在房间里不知磨蹭些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不想搬去伊豆?”

    突然被一问,她也只是意兴阑珊地回答:“不会呀!”

    整整打包了十天,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整理工作,傍晚,我和小君用纸张和稻草在院子里起火,妈妈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默默看着我们的火堆,感觉灰蒙蒙的寒冷西风一面吹着,烟雾低低地在地上爬窜着,我突然仰看母亲的脸,母亲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差,让我吓了一大跳。

    “妈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母亲听我一叫,微微笑道:“没事!没事!”说完,便静静地回到屋里去了。

    当夜,因为被褥等也都打包好了,所以小君睡在二楼厅间的沙发上,而妈妈和我则睡在原来妈妈的房间里,铺了向隔壁邻居借来的一床棉被,两人睡在一起。

    妈妈突然用苍老而虚弱的声音说着:“只要有和子在,只要有和子和我在一起的话,就算去伊豆也没关系,因为和子会陪我……”

    我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如果和子不在呢?”

    妈妈突然哭了起来。

    “那我最好死了!最好死在爸爸去世的这个家里,妈妈最好也死了!”

    妈妈断断续续地啜泣着,然后终于大声哭了起来。

    妈妈从来不曾对我说过如此泄气的话,也不曾让我看过哭得这么厉害的模样,即使是爸爸去世时,即使是我出嫁时,即使是我肚里怀着孩子,回到娘家,后来婴儿一出生就夭折时。即使是我病倒在床,甚至直治遭逢一连串的厄运时,妈妈也从没表现出如此泄气的态度。父亲不在的这十年里,妈妈一点儿也没有不同于往昔父亲在世时的模样,她还是一样优雅、温柔。而我们也都在这样良好的家庭气氛下被宠爱着长大。不过,现在的妈妈已经没钱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她从来不曾吝惜用钱,而现在,我们却已经被迫离开这个长年住惯的家,被迫必须在伊豆小小的山庄里,两个人相依为命,开始过着寂寥的生活。

    如果妈妈是那种心地不好、小气又刻薄、只会斥骂我们、偷偷拼命为自己攒钱的人,那么就算环境再如何变迁,也不会发生像现在这样痛不欲生的事吧!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贫穷竟然如此可怕、凄惨,如坠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我的胸口满满都是欲哭无泪的痛苦,到这种时候,自己也才真正体会到所谓“人生的严苛”,沉重的心情让我仰躺着,就像一尊石像般动弹不得。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坏,仍然不断磨蹭着,好像十分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一样,最后还是因为和田舅舅说,行李都已经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出发到伊豆,妈妈才勉勉强强穿上外套,对聚集在门口前来道别的小君和友人们默然不语地道别,默默地和舅舅、我,三个人离开了西片町的家。

    因为火车比较空,三个人都坐了下来。在车里,舅舅的情绪非常亢奋,好像唱歌般说个不停,妈妈的脸色还是很差,垂着头,好像很冷的模样。我们在三岛换乘了骏豆铁路,在伊豆长冈下火车,再坐十五分钟左右的巴士。下车后,往山的那一边走去,爬上还算平缓的坡道,就有一座小小的村落出现眼前,而村落的不远处,就是那幢有点儿中国风的山庄。

    我喘着气说:“妈妈,这儿比想象中好呢!”

    妈妈也赞同道:“是呀!”

    站定在山庄的玄关前,妈妈的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喜悦。

    “第一,空气很好!看到没?好清新的空气呀!”舅舅自豪地说。

    “真的啊!”妈妈微笑着说,“好舒服喔!这儿的空气真好!”

    然后,三个人相视而笑。

    一走进玄关,东京送来的行李便已到达,从玄关到房间,到处堆满了行李。

    “第二,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致好得不得了!”

    舅舅亢奋地把我们拉到客厅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下午三点左右,冬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庭院里的青草地上,从草坪拾阶而下,有一处小小的池塘,到处都是梅树,而院子下面是一片广大的柑橘园,松林的对面可以看到海,坐在厅里,海就在与我胸前等高水平线延伸的彼处。

    “好美的风景呀!”

    母亲若有所思地说着。

    “不知道是不是空气的缘故,连阳光都和东京完全不一样呢!光线就像穿透丝绢滤网般细柔。”我也忘情地说道。

    十叠大的房间和六叠大的房间之间,是一个中国式的客厅,然后玄关大概有三叠大,浴室也有三叠大,接着是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一间附床的西式客房,虽然只是这般的大小,可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喔,不对!即使是直治回来,我想也不会感觉太挤吧!

    舅舅出门去,找到这村落唯一的一家旅店,拜托他们准备食物,不久便将带回来的便当打开,坐在椅垫上,喝起威士忌酒,一边谈起山庄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玩乐的事。不知道是否因为太阳的关系,面对便当,妈妈也不太动筷,不久,四周暗了下来,她才小声说道:“让我躺一下吧!”

    我从行李里找出被褥,铺好床,让母亲睡下。不知怎么的,我心中突然萌生一念头,于是从行李中找出温度计,妈妈一量体温,竟有三十九摄氏度。

    舅舅好像也吓了一跳,赶紧出门到山脚下找医生。

    “妈妈!”即使我叫她,她也好像迷迷糊糊的模样。

    握住母亲小小的手,我忍不住啜泣起来,觉得母亲好可怜好可怜。不!是我们两个人都好可怜好可怜!这一哭竟无法收拾,我一边哭着,一边心里真的想就这样和妈妈一起死去,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自从踏出西片町家里的那一刻起,我俩的人生就已结束。

    两个小时以后,舅舅总算带回了村里的医生,村里的医生好像年纪很大的模样,穿着和服和白袜子。

    看诊结束,医生说:“也许会变成肺炎也不一定啊!不过,就算是肺炎,你们也不必担心。”

    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给妈妈打了一针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母亲的烧还是没退,和田舅舅给了我两千元,交代万一母亲需要住院的话,就拍电报到东京,话一说完,就先回东京去了。

    我从行李里找出最起码需要的煮饭工具,煮了稀饭,喂妈妈吃,妈妈躺着吃了三匙稀饭后,就摇了摇头。

    快到中午时,村里的医生又来了一趟,这一次穿着还是很随便。

    我问:“是不是住院比较好?”

    “喔!不必!没这个必要,我再帮她打一针强效针,烧就会退了。”

    医生还是和昨天一样,好像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打了一针所谓的“强效针”就回去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剂强效针奏了效,当天午后,妈妈的脸色就愈来愈红润,后来还出了一身汗,当我帮她换睡衣时,妈妈笑着说:“那个人也许是名医呢!”

    烧退了,三十七度,我很高兴,到村里唯一的一家旅店,向老板娘买了十个鸡蛋,迅速地煮好给妈妈吃。妈妈吃了三颗半熟的蛋和半碗稀饭。

    第二天,村里的名医又来了,我为昨天的强效针有效而道谢,医生却一脸“本来就有效”的表情,深深点头,又仔细诊察一番,然后说:“太太的病已经好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什么事都能做了。”

    因为医生的说法实在很奇怪,我为了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差点儿岔了气呢!

    送医生到门口,将椅垫归位后一看,妈妈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真的是位不折不扣的名医,我的病都好了!”

    她很高兴,自言自语说着。

    “妈妈!要不要把纸门拉开?已经下雪了喔!”

    像花瓣一样大的牡丹雪,开始纷纷飘落,我打开纸门,与母亲并肩而坐,一起眺望着伊豆的雪景。“我的病好了!”母亲仍然喃喃自语道。

    “这样子坐在这儿,突然觉得过去种种好比一场春梦,确实,一直到搬家的那一刻,我还是很不愿意到伊豆来。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心里还是想要多留在西片町的家中,哪怕一时片刻都好。在搭火车时,觉得自己一半已经死了。刚抵达这儿时,虽然开始有点儿开心,可是到夕阳西下时,整个人又强烈怀念起东京来,所以渐渐昏死了过去,我想,这不是一般的病,应该是神明想先置我于死地,然后重新让我复活,变成一个迥然不同于昨天的我吧!”

    直到今天,我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山居生活,平安无事地持续着,村里的人对我们也十分亲切。刚搬到这儿时,是去年的十二月,然后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我除了准备三餐,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编织,或在房里读书、喝茶,过着与世无争、离群索居的日子。二月,梅花盛开的日子里,这村落好像整个儿都被梅花花海深埋了一般。然后是三月,一整个月都是无风无雨的平静天气,梅花却一点儿也不稍减盛开的劲儿,一直开到三月底。不管早上、晚上、傍晚、深夜,盛开的梅花都美丽得令人叹息。一打开走廊边的窗户,随时都有沁人的花香飘进屋里。三月快结束时,傍晚时分,轻风徐来,我在夕阳余晖的餐厅里摆放碗筷时,窗外总会飘进梅花的花瓣,飘落在碗中濡湿了。四月里,我和母亲都在走廊编织,两人的话题大部分都绕在农作计划上打转,母亲也答应要帮我的忙。

    走笔至此,忽然发现,我们母女俩不知从何时开始,真的像妈妈曾经说过的那般,死而复生,成为迥然不同于以往的自己。不过,毕竟像耶稣基督般的复活是不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不是吗?所以,尽管妈妈曾经说过那席话,可是喝汤时,还是一样会因为想起直治,而不自觉“啊”的一声,而我过去的伤痕,事实上也一点儿没有痊愈呀!

    我只是想毫无保留、毫不隐瞒地写下一切心里想说的话。有时候我也会偷偷想:山居生活的安逸其实不过都是虚假与矫饰罢了。虽然这是我们母子俩从神明手上得到的“暂时休憩”的礼物,可是,也隐隐感觉到,其实在这安逸生活的背后,也隐含着某种不幸或阴霾吧!母亲即使假装幸福,还是一天一天地衰老,而寄宿在我胸中的毒蛇,甚至牺牲我的母亲,不断让我发胖起来,不管自己如何压抑,还是不断发胖。啊!多希望这都是季节搞的鬼,季节一过,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可是,当时的我真的对这样子的生活,无论如何无法忍受,连烧蛇蛋如此卑鄙的事也做得出来,这绝对是急躁心情的某种宣泄吧!可是即使做了这种事,也只是徒然加深母亲的悲哀,让母亲更进一步衰弱罢了。

    哎!曾经沧海难为水……

    2

    自从发生蛇蛋事件后,经过十天左右,不祥的事就接踵而来,使得母亲的悲哀更甚,生命力更加衰弱。

    我引发了火灾。

    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从小到大的人生里,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可是……

    用火不慎,就会发生火灾,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道理,人尽皆知呀!为什么自己竟会粗心至此呢?难道是因为过去的我曾经是所谓的“大小姐”吗?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时,走到玄关的屏风旁,发现浴室灯还亮着,不经意看一眼,竟发现浴室的玻璃窗火红,还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打着赤脚快步跑过去,打开浴室的偏门,往外一看,发现热水炉旁堆积的柴火竟烧得厉害。

    我飞奔向山脚下的农家,用力拍打着门大叫:

    “中井先生!快开门呀!起火了!起火了!”

    中井先生想来早已入睡了,听到我的拜托声后,穿着睡衣就冲了出来:“好!我马上过去!”

    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向我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两人飞快跑回火堆边,用水桶拼命盛装着池塘里的水灭火,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妈妈“啊”的叫声,我丢下水桶,从院子里跑到走廊,抱起跌坐在地的母亲。

    “妈妈,别担心,没事的,你睡吧!”

    我将母亲带到床上,让她睡下,又冲回到起火处,这一次改盛洗澡水递给中井先生。中井先生说,柴火堆引发的火灾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灭的。

    “起火了!起火了!别墅起火了!”

    下面传来呼喊声,很快的,四五名村民打破围墙,飞也似的跑过来,然后从围墙下以接力的方式用水桶盛水送进来,两三分钟内就把火给灭了,一些小火星移烧到浴室的屋顶。

    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我心想:还好没事。然后开始仔细研究起火的原因。这时我才注意到,引起这一场火灾骚动的原因:傍晚,我从炉口取出热水炉里烧剩的柴火准备弄熄时,不小心把柴木忘在了柴火堆旁,所以才造成这起火灾。这个发现让我几乎快哭了出来,也听到前面人家的西山先生的媳妇站在围墙外高喊着:“浴室起的火啦!是火炉起的火啦!”

    村长藤田先生,警佐二宫先生和警防队长大内先生等人都来了,藤田先生笑容亲切,一直问道:“吓坏了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我不好,没有把柴火给熄灭……”

    我一开口,觉得自己实在很凄惨,泪水夺眶而出,低头不语,当时也直觉想到,或许会因此被警察带走呢!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一副慌乱的模样,真的太狼狈了。

    “喔!原来是这样呀!那您母亲呢?”藤田先生以安慰的口气,平静地问道。

    “我让她先休息了,因为她受到很大的惊吓。”

    “不过呢!”年轻的二宫警佐安慰我说,“没烧到房子,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接着,山下农家的中井先生也换好衣服上来。

    “没什么嘛,只不过是柴火烧起来罢了,根本连小火灾都不算呢!”

    他喘着气说着,企图为我的疏失掩护。

    “是吗?好!我知道了!”藤田村长两三次点着头,并与二宫警佐小声商量起事情来。

    “那么,我们先走了!请代我向您母亲问好!”藤田村长说着便和警防队长大内先生等人一起先回去了。

    只留下二宫警佐,走到我面前,低声说道:“今天晚上的事,我们就不打算通报了。”

    二宫警佐走了之后,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既担心又紧张地问我:“二宫先生对你说了什么?”

    我回答:“他说,这件事就不往上通报了!”这时,那些站在围墙边的邻居们听了我的回答,一边说着:“喔!是吗?”“喔!太好了!”“啊!幸好没事!”一面一哄而散了。

    中井先生向我道了晚安后告辞,只剩我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柴火堆旁,眼中闪着泪水,望向天空,发现天也快亮了。

    到浴室洗了手脚和脸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害怕见到妈妈,在浴室里磨蹭着梳整了头发,然后向厨房走去,心想天亮前,就整理整理厨房好了。

    等到天亮,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一看,发现妈妈早已换好衣服,好像很累地坐在椅子上,看到我,微笑了一下,可是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我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走到妈妈椅子后。

    不久后,妈妈开口道:“没什么事啦!只不过是柴火着了火罢了!”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呵呵地笑出声来,想起圣经上的箴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我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的妈妈,真的很幸福,不觉深深感恩着。昨天晚上的事已经是昨天晚上的事了,就不要再闷闷不乐了!我从房间里开着的窗户,望向早晨伊豆的大海,一直站在母亲的身后,两人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起伏一致,完美地呼应着。

    早上吃过简单的早餐后,我就开始整理烧成一片余烬的柴火堆,这村落里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娘阿作嫂,从院子的小木门一路跑着进来,一路喊着:

    “怎么啦?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哎!到底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

    阿作嫂眼中泛着泪光。

    我小声道歉:“对不起!”

    “还说什么对不起的,哪儿的话!倒是,小姐呀,警察那边怎么说呢?”

    “说没关系!”

    “啊!那就好了!”她一副打从心底开心的表情。

    我找阿作嫂商量:因为昨晚让大家虚惊一场,应该用什么样的形式向村里人道谢,还有致歉呢?阿作嫂说,看来还是包钱好了,但她也告诉我,哪些人家是需要登门道谢的。

    “不过,小姐,如果觉得一个人去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是不是应该自己一个人去,比较好呢?”

    “你自己可以吗?那么,最好还是一个人去吧!”

    “好,我自己去。”

    然后,阿作嫂也留下来帮忙整理了一下烧过的柴火堆。

    整理好之后,我向妈妈要了钱,用纸各自包好一张张的百元钞票,然后在上面写下致歉的字样。

    首先,第一站来到村民办公室,由于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所以我将纸包交给柜台的小姐,并道歉说: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很抱歉,以后我会小心的,请原谅我的不慎,并请你代我向村长先生致意。”

    接着,我去了警防队长大内先生家。大内先生走出玄关看着我,不发一语,露出有点儿凄惨的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泫然欲泣。

    “昨天晚上,非常抱歉!”

    话一说完,我就急着告辞,路上不禁泪湿衣襟,脸也哭花了,不得已,只好回家一趟,在洗脸槽洗了把脸,重新上妆,准备出门,正在玄关穿鞋时,妈妈追了出来。

    “你还要出去呀?”

    “嗯!现在就要出门!”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辛苦了!”妈妈平静地说道。

    因为方才从妈妈深厚的母爱中得到坚强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挨家挨户拜访时,我再没有掉眼泪了,很快便将所有的礼都送完。

    接着,来到派出所所长家。所长不在,出来的人好像是儿媳妇,看着我,她反而先掉了泪。我又去警佐那里,二宫先生只是不断地说:“幸好!幸好!”大家都很亲切而善良。再绕去附近的邻居家,还是得到众人的同情与安慰。只有前面邻居西山家的媳妇,虽说是媳妇,也已是四十好几的伯母,着实挨了她一顿好骂。

    “以后请小心点儿吧!我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大户人家啦!不过,之前看着你们每天悠哉游哉地过日子,心里就挺担心,看起来,你们真的就像两个小孩在过家家的样子,要说一直没发生火灾,那才是奇事一桩呢!真的,请你们以后一定要小心啦!全是因为昨儿个晚上没有风,我们才会平安无事,你知道吗?如果风大点儿,就可能将全村都给烧了呢!”

    想到昨天晚上,这西山家的媳妇,还有山下农家的中井先生等人,跑到村长先生和警佐二宫先生面前,拼命为我辩解:“这根本不算什么火灾啦!”他们不断护卫着我,可是一走到围墙外,就大声喊着:“浴室全给烧了啦!”“都是用炉火不小心啦!”他们全都是这样没心机的人。可是说实在的,我对西山媳妇的愤怒,才真正感觉有真实感,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一点儿也不恼恨西山先生的媳妇,虽然妈妈开玩笑地安慰说:“不过只是柴火着了火。”可是,如果昨天晚上的风真的很大,诚如西山先生媳妇所说,也许整个村庄都给烧光了呢!如果真的这样,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谢罪于万一呀!若自己死了,妈妈更不可能活着,而且还会污蔑了死去父亲的美名呢!虽然,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更不是什么贵族了,可是如果一定要死,最好还是死得轰轰烈烈比较好。像这种酿成火灾,才以死谢罪的丢脸事,也很不名誉吧!总之,我需要更谨慎小心点儿才行。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很认真于厨事,山下农家的中井先生的女儿也经常来帮忙。我发现,自从自己演出失火的丑事后,好像体内流的血液也变得比较赤黑,之前,甚至有心地险恶的毒蛇盘住在胸口,而现在连血色也稍微有点儿改变,我终于变成一个充满野性、质朴的乡下女孩。奇怪的是,连和妈妈一起坐在走廊编织,我也开始觉得无聊、气闷,还不如走到田里拿起锄头铲土,感觉比较轻松、愉快。

    所谓的“劳动筋骨”,像这样使用劳力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了。战争时,我也曾经被征召,连现在下田时穿的鞋子,也是当时军队配给的,这种做粗活穿的鞋子,当时根本是打自己出生以来,从没穿过的,没想到一穿之后,却发现出乎意料的舒服。穿着它,走在院子里,就像小鸟踩跳在地上一样轻盈,并很清楚地知道,我内心竟然高兴到微微有点儿痛楚,这是战争中唯一留下的记忆,想来战争真的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呀!

    去年!什么也没有!

    前年也什么都没有!

    这之前,更是什么都没有!

    如此有趣的诗刊载在战争结束后某一份报纸上。真的!现在回想起来,战争时确实曾经发生过各式各样的事,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我不喜欢追忆,也讨厌听闻任何有关战争的事,战争虽然造成那么多人死亡,却是陈腐且无聊的事,或许自己真的很“我行我素”吧?对我来说,战争唯一留下的只有被征召时,穿着这种干粗活的鞋子的回忆了,只有这一段回忆让人感觉战争没那么无聊。虽然战争是一段相当讨厌的回忆,可是身体却因此变得结实了,让今天的我即使饱受生活折磨,却也好像只是昔日生活的重现罢了,不再深以为苦。

    当战况愈来愈吃紧时,穿着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中,交给我征召的信,还有一张写着劳动排班表的纸张。看到排班表,我发现自己从第二天开始,必须每隔一天到立川的深山报到,不觉红了眼睛。

    “不能找代理人吗?”

    我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最后还啜泣起来。

    那男人很坚定地回答:“军中决定要征用你,所以非得本人不可!”

    我只好去了。

    第二天下雨,我们在立川的山脚下排队,首先听长官的训词。

    他以“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战争”这句话起头,接着说:

    “战争一定会赢的!可是各位如果不能按军方的命令行事,一定会妨碍到作战,落得冲绳一样的结果,所以,希望你们一定要听命行事,因为将来这座山里也可能潜入间谍,所以请彼此多加注意,各位以后也像军人一样,会深入阵营工作,所以绝对不可将阵营的状况随意告诉他人,请特别注意小心。”

    山上雨雾迷蒙,男女合计有五百名队员,冒雨站着聆听训示,队员中也有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大家都冷得哭丧着脸,雨浸湿了我的雨衣,渗进上衣里,不久甚至浸湿了内衣。

    这一天,整天都在扛流笼的网篮,在回程的电车里,我泪流不止。第二次以后,有时就做拉绳的工作,对我来说,这工作最有趣了。

    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之后每到山上时,小学男生们总直盯着我看。某一天,当我又在扛网篮时,两三个男学生和我擦身而过,然后我听见其中一个人小声说着:

    “那家伙是不是间谍呀?”

    害我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呢?”

    我问旁边一起扛网篮的年轻女孩。

    “因为你看起来很像外国人。”年轻女孩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也觉得我是间谍吗?”

    “不会!”这一次她带着些许笑容答道。

    “我是日本人啦!”我也觉得自己的话好像很蠢又没品味,于是一个人窃笑了起来。

    某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从一早就和男人们一起锯圆木,负责监视我们的年轻军官皱着眉,指着我说:

    “喂!喂!你!就是你!过来一下!”

    然后,他飞快走向松树林里,我的脑海中则充满了不安与恐怖的念头,默默跟在他身后,不久发现林子里堆满刚从制木厂运来的木板。军官在木头后站定,快速回头面向我。

    “你每一次一定都很累吧!今天只要做一件事就好了,请你看守这些木材。”

    说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

    “只要站在这儿吗?”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所以你也可以在木板上睡午觉,如果觉得很无聊的话,也许也可以读一读这个。”

    说着,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小小的文库本,好像很害羞,便扔在木板上。

    “虽然只是这种书,不过请你也顺便看看吧!”

    文库本上写着《三头马车》。

    我捡起这本书说:“非常谢谢你。我们家也有人很喜欢书,不过现在去了南方!”

    听我说完,对方好像会错意了,摇摇头说:

    “啊!是吗?是你丈夫呀?去南方了吗?很辛苦喔!”

    然后留下一句:“总之,今天你先在这儿看顾这些木材,便当我待会儿再帮你拿过来,所以好好休息一下吧!”

    说完,快步回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读起文库本,大概读到一半,那位军官就响着“喀!喀!喀!”的鞋音走了过来说:

    “我帮你把便当拿来了,你一个人一定很无聊吧!”

    说着,他将便当放在草原上,很快就回头走了。

    我吃完便当,趴在木材上,躺着看书,等到整本书都看完后,不知不觉就开始睡起午觉。

    等到醒来,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我突然觉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年轻军官,可是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我从木材堆上跳了下来,抚了抚睡得一团乱的头发,耳边又再次响起“喀!喀!喀!”的鞋音。

    “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向军官处,掏出文库本,想说些道谢的话,却说不出口,便静静仰头看着军官的脸。当两人四目相对时,我不知不觉流出眼泪,哗啦啦不可收拾,然后发现,军官的眼中也闪着泪光。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分开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工作场上见到这位年轻的军官。那天虽然玩了一整天,可是之后还是得每隔一天到立川的山上做辛苦的工作。妈妈非常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却反而变得更健康,直到现在我还对这种粗活微微抱着自信,变成一个对农事不觉得特别辛苦的女孩。

    有关战争的种种,我既不想谈也不想听,可是话虽如此,还是不知不觉道出自己“宝贵的经验谈”,在我的战争追忆中,如果还想回忆一下的话,应该只有这件事了,至于其他一切,就像这首诗中所写:

    去年!什么也没有!

    前年也什么都没有!

    这之前,更是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最想说的事,也只有这一件事了,确实有点儿愚蠢可笑,战争留在我身上的记忆,竟然徒剩现在脚上穿的这双鞋了。

    从脚下这双鞋,不觉间脱离主题,说了一些没用的话,可是对我来说,战争唯一留下的纪念品,就只有脚下的这双鞋。每天来到田里,心底深处有着微微的不安与焦躁,因为清楚可见的,母亲明显日复一日衰老的模样。

    蛇蛋!

    火灾!

    从那时候开始,妈妈已显著有了病态,而我却反而渐渐出现粗鲁、下流的味道,好像不断从母亲身上吸取着元气,而变得愈来愈胖。

    甚至连火灾时,妈妈也只是开玩笑地说:“不过只是柴火着了火。”她唯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对火灾的事就绝口不提了,好像在安慰我一般。可是,我相信当时妈妈内心里受到的震撼绝对比我强烈十倍以上,因为自从那场火灾过后,妈妈有时会半夜呻吟,而且在风大的夜晚,总是假装要上厕所,深夜时几度下床在家里到处巡视。然后,她的脸色也一直都不开朗,有时甚至难得看到她下床走动。之前,妈妈虽然也曾答应过要帮忙农事,可是,有一次请妈妈帮忙从井里用大水桶提了五六次水到田里,第二天她就腰酸背痛,甚至没办法起床,整天都躺在床上。因为发生这种事,所以她也好像对农事死了心一样,纵使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静静在一旁看我劳动罢了。

    “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季死亡,这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今天妈妈也一直站在一旁看我忙农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正默默地给茄子浇水。啊!这么一说,倒想起,夏天到了!

    “我好喜欢合欢花喔!可是这院子里却一株也没有!”妈妈又开口。

    “这院里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冷淡的口气回答。

    “我讨厌那种花。虽然夏天的花,我大部分都很喜欢,却独独嫌它太泼辣了!”

    “我觉得玫瑰花比较漂亮!而且玫瑰花是一年四季都开花的,照你这么说起来,喜欢玫瑰花的人是不是得春天死一次、夏天死一次、秋天死一次、冬天再死一次,非得死个四次才行吗?”

    两人相视而笑。

    “要不要休息一下?”

    妈妈一边笑,一边说:“今天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如果又是要说‘死’的事,我可是敬谢不敏喔!”

    我跟在妈妈身后,并肩坐在瓜藤棚下,藤蔓上的花已经谢了,温煦的午后阳光穿过叶子,落在我俩的膝盖上,将膝盖染成绿意盎然的一片。

    “其实之前就一直很想找你谈一谈,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得在两人心情都很好的时候再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很想找你说一说。来!请你也忍耐一下,听我说完,其实,直治他还活着!”

    我全身都僵住了。

    “五六天前,收到你和田舅舅寄来的信,以前在你舅舅公司工作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了,到你舅舅那儿拜访,东拉西扯一番后,那人突然提起和直治同一个部队,说直治很平安,而且也知道直治快退伍回家了。嗯,可是,还有一件不好的事,那人说,直治好像有很严重的毒瘾。”

    “又来了?”

    我好像吃了很苦的东西一样,嘴巴都歪了。直治高中时,模仿某些小说家的行为,染上了毒瘾,因此向毒贩借了一笔很可观的钱,妈妈为了还债,整整花了两年的时间。

    “对呀!不过好像才刚开始染上的样子,若没办法戒掉,也不会允许他退伍,所以那个人说一定是医好了,部队才会放他回来。舅舅的信上说,虽然是戒了才会回来,可是有这种行为的人是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的。想要在现在如此混乱的东京工作,一般寻常人也都快疯了,更何况是这种曾经有毒瘾的半个病人呢?他一定会马上疯掉的,到时候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们就不知道了。所以,如果直治一回来,马上把他带回伊豆这山庄来,哪里也不许他去,最好在这里好好静养。这是第一点,然后,和子,舅舅还说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已经都没钱了,又碰上存款冻结[1]、财产税[2]等等,舅舅他要像以前一样送钱来给我们,好像已经不太可能,而且直治就要回来了,妈妈、直治与和子三个人要是再像以前一样轻松过日子,舅舅势必要为这些生活费辛苦奔波不可。所以,趁现在要我们决定一下,和子,你究竟是要嫁人,还是要找个东家工作去?舅舅信上是这么写的……”

    “找东家的意思是……去当女佣?”

    “不是啦!舅舅是说……哎呀!就是那个马场。”

    说着,她举了某个大官的名字。

    “他的意思是,如果是这个大官,与我们既有血缘,而且现在也正在找家庭老师,虽然话说是女佣,可是对和子来说,至少不会感觉那么难堪吧!”

    “大概也没有其他的工作吧!”

    “舅舅说,其他职业对和子来说,根本太勉强了。”

    “为什么勉强?嗯!为什么会太勉强?”

    虽然妈妈很落寞地笑着,却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我讨厌听这种话!”

    我想自己是有点儿胡言乱语了,可是却停不了口。

    “我……我……我这鞋子……这鞋子……”

    我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不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而后抬起脸,用手背擦拭着眼泪,面对妈妈,心里想着:不可以!和子!不可以这样!可是话语却像毫无意识,且和肉体不相干般,滔滔不绝脱口而出。

    “那时候……那时候妈妈不也说了吗?就是因为有和子在,就是因为和子陪着你,所以妈妈才会来伊豆的,你不是这么说过吗?不是说过,要不是和子在,你就会去死,不是吗?所以,所以就因为这样,所以和子才会哪里也不敢去的,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鞋子,就为了想种一些妈妈喜欢吃的蔬菜,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你是不是听到直治快回来了,突然觉得女儿很碍眼,所以才要我去做大官的下女,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虽然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就像是不相干、不受控制的生物般,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下来。

    “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和服都变卖了,不就好了吗?把这间房子也给卖了,不就好了吗?还是有办法的,我也可以去应征村庄公所的女办事员嘛!如果公所不用我,再去做粗活嘛!穷没有关系呀,只要妈妈疼我,我会想一辈子留在妈妈的身边,可是没想到妈妈还是觉得直治比我可爱,我出去好了,我就出去好了!反正,我从以前就和直治个性不合,三个人要一起生活的话,对彼此都不好。这么久以来,我也和妈妈两人相依为命过来了,想来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以后就让直治陪着妈妈过,然后让直治孝顺你好了。我……我已经不行了,我已经不想过这种生活了,我出去,出去好了!今天马上就离开,现在就离开!”

    我立即站了起来。

    “和子!”

    妈妈厉声叫道,然后用我从不曾见过的严厉表情,忽地站起身来,和我面面相对,身高感觉好像还比我高了些。

    虽然我很想马上向妈妈道歉,可是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反而还冒出别的话来。

    “你骗我,妈妈,你骗我,一直到直治回来之前,都一直在利用我,我只是妈妈的下女,等到没有用了,就要我滚去大官家里!”

    忽然“哇”的一声,我站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真笨呀!”

    妈妈低沉颤抖的声音里充满着愤怒。

    我抬起头:“是啊,我笨嘛,我就是笨嘛,才会被你骗了!就是因为笨,才会碍了你的事,是不是我不在比较好?穷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相信爱,只相信妈妈的爱,就只凭着相信、知道妈妈的爱活过来的!”又是一串毫不理性的胡言乱语。

    妈妈突然转过头去,哭了起来。我虽然想道歉,想抱住妈妈,请她原谅我,可是方才一直忙田里的事,手很脏,让我有点儿介意,嘴上却还是不可理喻地胡说着。

    “反正没有我就好了,是吧?我现在就出去,我有地方可以去!”

    我抛下这句话,就快步跑到浴室,一边啜泣着,一边把脸和手洗了洗,回到房间,想要换衣服,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而且欲罢不能愈哭愈大声。我只好跑上二楼,把自己抛在床上,棉被蒙头盖上,哭得呼天抢地,好像神志也有些不清楚起来,渐渐的我对某人涌现出一阵强烈的爱恋、孺慕之情,心里很想见他、很想听他的声音,无端的思念欲罢不能,两脚的掌心好像被针灸般灼烫,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快到傍晚时,妈妈静静地来到二楼客房,“啪”地一声打开灯,然后慢慢走向我的床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喊着:

    “和子!”

    “嗯!”

    我坐起身来,两手拢了拢头发,看着母亲的脸,“扑哧”笑了出来。

    妈妈也淡淡地微笑着,然后走到窗下的沙发里坐下来,把整个身体埋在沙发里。

    “我呀!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话。妈妈刚刚写了回信给舅舅,告诉他,孩子的事就交给我自己处理吧!和子,把和服给卖了,将两个人的和服都给卖了,狠狠地花它一笔钱,过一过奢侈的生活吧!我已经不想再让你做田里的事了,去买贵一点的蔬菜,好不好?让你每天忙农事,真的太难为你了。”

    事实上,每天下田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儿辛苦,刚刚那一场好像疯了一样的哭闹,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忙于农事的辛劳和悲伤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变得很不甘心、很烦躁吧!

    我坐在床上,别过了脸,沉默不语。

    “和子!”

    “嗯!”

    “你刚刚说,你也有可以去的地方,是哪里呀?”

    我发现自己脸红了,红到耳根子。

    “是细田先生吗?”

    我静默不语。

    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可以谈谈以前的事?”

    “你说呀!”

    我小声回答。

    “你从山木家出来,回到西片町的家中时,妈妈本来打算不问你任何事的,只是说了一句话:‘你背叛了妈妈。’还记得吗?然后你就哭出来了。我知道不应该用‘背叛’这样过分的字眼,可是……”

    可是,我当时听见妈妈这么说,不知怎么的,很感激,因此喜极而泣。

    “妈妈那时说你背叛,并不是指离开山木家的事,是因为山木他说,其实是和子和细田正在恋爱,我当时说背叛是指这件事。那时听他这么说,真的连脸色都变了,因为细田先生在这之前,早已有了太太和小孩,不管你多么喜欢他,都是没办法的事呀!”

    “说什么恋爱,简直太过分了!都是山木他自己胡思乱想的!”

    “是吗?你该不会还忘怀不了细田先生吧?你说有地方可去,是指哪里?”

    “不是细田那里!”

    “是吗?那么,是哪里呢?”

    “妈妈!前一阵子我仔细想了一想,人类和其他动物迥然不同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管是言语、智慧、思考、社会秩序等等,虽然或许有某种程度的差别,可是其他动物也都有,不是吗?或许他们也有信仰呢!人类虽然自诩是万物之灵,骄傲得很,可是好像与其他动物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不是吗?不过,只有一点,我不知道妈妈你知不知道,其他动物绝对没有,只有人类身上才有的是什么?我觉得是‘秘密’,你说对不对?”

    妈妈微微红了脸,笑得很美。

    “啊!和子的秘密如果能有好的结果,那就好了!妈妈每天早上都向爸爸祈求和子一定要幸福呢!”

    我心里突然回想起,曾经和爸爸一块儿到“那须野”兜风,中途下了车,当时秋天原野的景致好美好美,遍地都是胡枝子花、女郎花等秋天的花草盛开着,而野葡萄的果实也很青绿呢!

    然后和父亲在琵琶湖乘船,我把脚伸入水中,栖息在水草间的小鱼游到脚边,湖底清晰映照着我的脚影,我把脚前后用力摆荡着。这回忆虽然和现在这件事没有任何关联,却不知怎么突然出现眼前,并且很快消失不见。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妈妈的膝盖,终于可以开口道歉。

    “妈妈,刚刚真的很对不起!”

    想起来,那一天的阳光好像是我们幸福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光辉,不久之后,直治就从南方回来了,从此我们开始坠入真正的炼狱。

    3

    无论如何再也活不下去的孤独、寂寞,是否就是所谓的“不安”的情感?胸口满是凄风苦雨,然后随着快速移动的白云相继飘过夕阳染红的天空,我的心脏好像时而被揪紧,时而放松,脉搏时而停滞,呼吸变得稀薄,眼前一片黑,全身的力量瞬间从指尖流失,再也没办法继续编织了。

    这一阵子一直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不管做什么,我都打不起劲来,显得意兴阑珊的。今天我将藤椅搬到客厅走廊上,突然很想将今年春天织到一半就丢开的毛衣继续织完。那是带着淡淡牡丹色泽的毛线,我想在里面加一点儿瓷蓝色,织成毛衣。而这淡牡丹色的毛线是从距今二十年前,当我还在读小学时,妈妈打给我的围巾上拆下来的毛线。那时候,当我将围巾的一端当成头巾戴在头上,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讨厌的小鬼。更因为围巾的颜色与其他同学的围巾颜色完全不同,所以我很讨厌它,讨厌得不得了。虽然关西的纳税大户[3]同学曾经用很成熟的语气赞美说:“好漂亮的围巾喔!”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丢脸,从同学说过这句话后,我就再也没围过这条围巾,将它永远打入冷宫。

    今年春天突然产生了败部复活的念头,我便想把围巾给拆了,打成给自己穿的毛衣。可是再怎么说,我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混浊的色彩,所以打了一半又丢开。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找了出来,很想慢慢地继续打打看,不过在编织的时候,淡牡丹色的毛线与灰蒙蒙的雨空竟融合成一种无法形容的柔美色调,这是过去的我从来不知道的——衣服的色泽还要考虑与天空色调的协调性。

    所谓的“协调”是一件很美很棒的事,带着一点儿惊讶与愕然的感觉。灰蒙蒙的雨空和淡牡丹色的毛线,两者的组合让彼此都不可思议地生动了起来。我手上拿着的毛线好像突然变得很温暖,而冷漠的雨空也忽地变得柔和,这使我想起莫奈[4]的画——《雾中的教堂》,手上的毛线,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雅”,这真是高雅啊!

    妈妈因为清楚知道,冬天的雪空与这淡牡丹色是很协调的美丽色彩,所以刻意选了给我,没想到我却愚蠢到不喜欢它,可是妈妈从来没逼迫她的孩子非得围它不可,反而听任我将它摆在一边、置之不理。而自己真正了解到这色彩之美,竟然是事隔二十年之久的现在。在这期间,妈妈从没说明过任何一句形容这色彩之美的话,总是假装不知道地静静等候着我的觉醒。在这一刻,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妈妈真是一位好母亲,同时也觉得这么好的母亲竟听任我和直治两人欺负她,让她烦恼,并打击她,现在甚至还要害死她。

    我心中突然涌现出很恐怖、忧心的感觉,而就在不断、不断的胡思乱想中,我感觉前途无比可怕与险峻,也涌现出无论如何都再也活不下去的不安感。我的四肢骤然无力,只好将打毛线棒丢在膝盖上,大大叹了一口气,然后仰起脸,闭上眼睛,不觉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正靠在客厅一角的桌上看书,很奇怪地回应道:“什么事?”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更大声地回答:“玫瑰花终于开花了!妈,你知道吗?我现在才发现,终于开花了!”

    那是客厅走廊前方的玫瑰花丛,是和田舅舅之前不知道从英国还是法国——记不清了——总之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玫瑰花,两三个月以前,舅舅将它移植到这山庄的庭院来。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终于开了一朵花,虽然之前已经发现玫瑰花开了,可是因为我害羞,只好把方才的叹息说成是刚刚发现玫瑰花开,故意装成大惊小怪的模样。这朵花是很深的紫红色,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傲气。

    “我知道呀!”

    妈妈静静地继续说:“对你来说,这种事好像很重要喔!”

    “或许是吧!我这样,会很可怜吗?”

    “不会呀!虽然之前说过,你也有可以去的地方,可是,看起来你是如此喜欢在厨房的柴火箱上贴雷诺阿[5]的画,喜欢做娃娃的手帕,也这么在意院子里的玫瑰花,听你形容它们的模样,简直好像在说人呢!”

    “这是因为我没有孩子的缘故。”

    我忽然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种话来,可是说完好像松了口气,扯动着膝盖上的毛线。

    “因为已经二十九岁了。”

    曾经说过这句话的男人的声音,好像听电话般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我很不好意思,脸颊通红,几乎灼烧起来。

    妈妈什么也没说,还是继续看着书,她从前一阵子开始就戴起了纱布口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最近总是很沉默。其实,妈妈之所以会戴起口罩来,也是因为听了直治的话,直治在十天以前,从南方岛上晒得一脸黝黑地回来了。

    没有提到任何之前的事,在夏天的黄昏中,直治从里面的木门一路走进庭院来。

    “哇!好惨呀,真没品味的房子,好像来来轩啊!干脆贴一张‘这里卖烧卖’的牌子吧!”

    这就是隔了许久再见面时,直治对我的问候语。

    从直治回来的两三天前开始,妈妈就因为舌头痛而病倒,虽然舌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是一动就痛得不得了,连饭也只能吃很稀的稀饭,问她:“要不要看医生?”母亲也只是一径地摇头。

    “会被人家笑!”妈妈苦笑着说道。虽然已经帮她抹了药水,可是好像一点儿也没效果的样子,我不禁开始焦急起来。

    然后,直治回来了。

    直治坐在妈妈的枕边,说了一声“我回来了!”算是打了招呼,马上站起来,在屋里四处绕来绕去,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怎么样?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憔悴得很,还是快点儿死了好。活在这样的世上,妈妈根本就受不了的,看起来好惨呀!”

    “我呢?”

    “变得好俗气!脸上好像写着有两三个男人的样子,真讨厌!酒呢?今晚喝一杯吧!”

    于是我到村庄唯一的旅店去,向老板娘阿作嫂说,弟弟回来了,请她卖点儿酒给我。可是阿作嫂说,很不巧,酒正好卖完了,所以我只好回去告诉直治,直治露出我从没看过的陌生表情说:“呸!你太不会交涉了吧!”他问了我旅店的地点,就穿着拖鞋飞奔出去,然后不管怎么等都没有回来。我煮了一些直治喜欢吃的好菜,餐厅里也换上了亮一点的灯泡,等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回来,这时候,阿作嫂却从厨房门口露出脸来。

    “喂!没关系,他现在正在喝酒呢!”

    她睁着一向圆滚滚的眼睛,好像碰到什么大事般,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

    “喝酒?是在喝酒精吗?”

    “虽然不是喝酒精!可是……”

    “那么喝了也不会生病吧?”

    “嗯!是啊!不过……”

    “让他喝吧!”

    阿作嫂好像吃了颗定心丸,点着头回去了。

    我来到妈妈的房间说:

    “他好像正在阿作嫂店里喝酒的样子。”

    妈妈听完,嘴巴微微撇了一撇,笑着说:

    “是吗?那么,毒瘾是戒了吧!你把饭给吃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三个人在这房间睡,把直治的棉被铺在中间。”

    我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半夜里,响起直治沉重的脚步声,他回来了,钻进铺有我们三人棉被、唯一的一张蚊帐里。

    “把南方的事说给妈妈听听,好不好?”我边睡边说。

    “没事,没什么好说的,我统统忘了。一到达日本,上了火车,从火车的窗户望去,稻田无比美丽,让人都看傻了眼。就只有这样,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一件事。把灯给关了吧,我要睡了。”

    我把电灯熄了,夏天的月亮像美丽的潮水般淹没了整张蚊帐。

    第二天一早,直治趴在床上,吸着香烟,远眺遥远的海的那一边。

    “听说你舌头痛呀?”

    他用好像第一次发现妈妈身体不好的语气说道。

    妈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这种痛一定是心理疾病!晚上都张着嘴巴睡觉,好丑!把口罩戴上,在纱布上喷点儿药水,然后将它放在口罩里就行了。”

    我听完他的话,不禁为之绝倒。

    “这叫什么疗法来着?”

    “叫作‘美学疗法’!”

    “可是妈妈一定不喜欢戴口罩呀!”

    不止是口罩,其他如眼镜等任何戴在脸上的东西妈妈都很讨厌。

    “妈,要不要戴口罩?”

    听我一问,妈妈首度开口,低声回答:

    “戴!”

    我吓了一跳,妈妈好像对直治说的任何话都会听的样子。

    我在吃完早餐之后,就照方才直治说的,在纱布上喷一点儿药水后,做成口罩,拿给妈妈。妈妈默默地收下,等到上床时,就老老实实将口罩两端的绳子套在耳后,真的很像年幼的小女孩,我看了觉得很难过。

    中午过后,直治说自己一定得去找东京的朋友,那人是他文学方面的师长。于是就换上西装,向妈妈要了两千元,出发去东京。一去十天,音讯全无,妈妈还是每天戴着口罩,苦等直治回家。

    “这药还真是好,戴了口罩,舌头就不痛了。”

    妈妈苦笑着说道。可是我却觉得她是在说谎,嘴巴虽然说,“已经没事了!”可是,即使现在还能起床,却好像食欲全无的模样,话也变得少之又少,我非常担心。直治这个家伙到底在东京干什么呀?一定是和那个小说家上原一起游东京,搞不好又卷进了东京奢靡的疯狂行径中呢!我愈想就愈担心、愈痛苦,所以才会在与妈妈说玫瑰花开时,毫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没有小孩。”真的很糟糕!

    “啊!”

    方才叫了一声后,我站起身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只好百无聊赖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客房里。

    四天前,我和妈妈商量过后,打算将这里暂时作为直治的房间,于是拜托山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帮忙,将直治的衣柜、书桌、书橱及大概有五六箱之多、装满藏书及笔记本等的木箱,也就是直治西片町家里的房间内的东西全都给搬进来。心想等这一次直治从东京回来,就要他按自己喜欢的位置摆好,尽管现在眼前一团乱,我心里还是认为最好让直治自己做主比较好,所以成堆的东西堆得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到处都乱七八糟的,我也不以为意,顺手从脚边木箱中抽出一本直治的笔记本,封皮上写着:

    夕颜日志

    笔记本内随笔写着以下的文字,好像是直治染上毒瘾、深以为苦时的手记。

    我痛苦得几乎就要死了!虽然好苦,却连一声“好苦!”也叫不出来。这是自盘古开天以来,未曾有过、始无前例的痛苦。

    思想?骗人!主义?骗人!理想?骗人!秩序?骗人!诚实、真理、纯真?全都是骗人的!据说牛岛藤[6]树龄近千年,熊野藤[7]则有数百年树龄,听说它们的花穗前者最长九尺,后者也有五尺有余,而我的心只为这花穗悸动着。

    那也是人子呀!活生生地活着!

    道理终归只爱道理,而不是爱活着的人。

    金钱与女人,道理只会羞赧地扬长而去。

    比起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这些学问,还不如一个处女的微笑来得宝贵,这是浮士德[8]博士勇敢的证言。

    所谓的学问,又名“虚荣”,只是人努力不想做人的行为罢了。

    就因为真实,所以敢誓言,我也可以写得无比灵巧,整篇都没有错误,适度的滑稽,让读者看了以后,眼睛燃烧起莫名的悲哀。或者说,所谓的肃然起敬、正襟危坐般的完美小说,朗读起来只会让人觉得:好丢人呀!写得出来吗?杰作的思想是很粗鄙的,读小说还要正襟危坐,那简直是疯子的行径嘛!要这样,倒不如将大礼服也给穿出来吧!愈是好的作品,看起来愈不会一本正经。我只希望看见朋友会心一笑的笑容,一篇小说也可以故意写得失败、写得很差,然后夹着尾巴、抱头就跑,啊!若当时朋友很开心的话。

    文不成文,人也没有应有的风情,只会吹响玩具喇叭,这里有一个全日本排名第一的傻瓜,祈祷平安幸福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朋友面露得意,这是那个家伙的怪癖,好可惜呀!被爱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

    这世上难道有不是坏人的人吗?

    无聊透了!

    我要钱!

    否则,就让我长眠不起吧!

    向毒贩借了上千元,今天悄悄带当铺老板来到家里,叫他看我屋里,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就快拿去,因为我急需用钱。老板看也不看就说,“你房里根本没家具嘛!”“好!若是这样子的话,你就把我以前买的这些东西统统估价拿走好了!”我狂妄地说道,竟说我屋里这些东西都是废物,竟然没一样值钱的玩意儿!

    首先,就拿这一尊手形的石膏像来说吧,这可是维纳斯的右手呢!像大丽花的手形,雪白的手,摆放在台子上,不过仔细一看,这可是维纳斯呢!她的全裸像会让男人惊艳到难以自持的地步,多么美丽动人、楚楚可怜的女神呀!而她身上的这一只手,手势散发着维纳斯的迷人气息,指尖没有指纹,手掌也没有一丝掌纹,无比白皙与细致。可是,再怎么说,却还是没有一点实用性的废物,当铺老板把价钱杀到了五十元。

    其他,像是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将近一尺的假象牙陀螺,可以写出如丝线般细致字体的特制笔,全部都是过去我为了收藏千古买的东西,可是老板却笑着说:“容我告辞了!”“等一下!”我大声制止,结果老板还是背走了如小山丘一般的书籍,而我只收到五元。他说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是廉价的文库本,假如他买了,还得看旧书商要不要收购呢!所以自然没什么价值,就这么便宜了。

    我想变卖东西来解决千元债务,竟然只得到五块钱,在这世上,我的实力竟然只有这样,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太过分?可是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去了。比起责备我的人,我还更感谢叫我去死的人,太痛快了!可是几乎很少有人敢叫我去死,真是卑鄙,他们全都是心机极深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就只是这样罢了。人道?开玩笑,我也知道呀!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必须扳倒对方,杀了对方!这难道不是在宣告“你去死吧!”否则,这到底是什么呢?少骗人了!

    可是,我们的阶级里没有这样正经的家伙,全都是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吹牛的人,还有装腔作势的人。

    连要叫他们去死,都是一种浪费。

    战争!日本的战争根本就是自暴自弃的行为。

    我才不要卷入自暴自弃而死,我才不要!还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死吧!

    人们在撒谎时,一定是一本正经的,那时候的指导员全都一本正经,呸!

    好想和那种不屑被人尊敬的人一起玩啊!

    可是真的有这么好的人,他们又都不屑和在我一起吧。

    看了我装酷的样子,人们就说我早熟;看到我装懒的样子,人们就传言我懒散。要是故做有钱人的模样,人们又说我是个有钱人!要是假装冷淡,人们又说我是个冷酷的家伙。可是,当我真的很痛苦,不觉地呻吟起来时,人们竟然说我“假装”痛苦。

    真是太不一致、太前后矛盾了!

    结果,除了自寻死路之外,别无他途了吧!

    即使是这么痛苦,可是,一想到必须以自杀来终结自己,也不免放声痛哭起来。

    春天的早上,太阳照射在绽放了两三朵梅花的枝头,据说一名海德堡的年轻学生把自己吊死在梅花纤细的枝丫上。

    “妈妈,骂我吧!”

    “怎么骂?”

    “骂我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呀……嗯!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妈妈是如此无可比拟的温柔与善良,只要一想到妈妈,我就忍不住想哭!为了向妈妈道歉,我只有一死!

    原谅我吧!现在,就这一刻,请原谅我这一次吧!

    一年一年,瞎着眼饲养小鹤,好惨啊!太胖了!(元旦试作)

    吗啡、吗啡、吗啡、吗啡、吗啡、吗啡、吗啡……

    什么是自尊?什么是自尊?

    人类,不!当男人想到“我是很优秀的!”“我也有我的长处”时,会不会反而有点儿活不下去了呢?

    讨厌人,被人讨厌!

    考验理智吧!

    严肃等于愚蠢。

    总之,只要活着,绝对必须骗人!

    某封借钱的信:

    请答复!

    请答复我!

    然后请一定将回答快递寄给我。

    我已经设想各种的屈辱,正在孤独地呻吟着。

    我不是在演戏,绝对、绝对不是!

    拜托你!求求你!

    我几乎都快羞愧而死了!

    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

    每天、每天等着你的答复,夜以继日、日复一日不断惶恐地等待着你的回答。

    求你不要让我吃闭门羹,

    我听见墙壁传来偷偷讪笑的声音,半夜,只能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要用耻笑的眼睛看我,

    姐姐!

    读到这里,我将这一本《夕颜日志》合了起来,放回木箱里,然后走到窗边,把窗户全都打开,俯看着雨中氤氲的庭院,并回忆起当时来。

    已经六年了。直治沉溺于毒瘾,竟成为我离婚的原因。喔,不!不能这么说,即使直治没染上毒瘾,我早晚也会因为某个机缘,走上这一条路吧!好像打从出生时开始,我就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直治因为向毒贩举债,所以经常向我借钱,那时我才刚嫁到山木家去,手头上不太方便,而且将婆家的钱偷偷支借给娘家的弟弟,这种事想是万万不可行,所以就和娘家带去陪嫁的奶妈阿关婶商量,把我的手镯、项链、衣物等都给变卖了。因为弟弟写信来恳求我“请借给我钱”。当时弟弟生活正痛苦,他觉得很丢脸,所以也不好意思与我见面,甚至通电话。所以信上只写着:

    把钱托给阿关婶,送到住在京桥某路某段的公寓里,姐姐!你也应该听过主人的大名,那就是小说家上原先生。虽然社会对上原先生的风评不好,可是他绝对不是这样子的人,所以请放心将钱托放在上原先生处,上原先生会马上打电话通知我的,拜托请一定要这么做。我这一次染上毒瘾的事,请千万不要让妈妈知道,因为她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的,所以,我希望能在妈妈还不知情时,赶快把毒瘾给戒了。这一次拿了姐姐的钱之后,一定会马上全数还清积欠毒贩的钱,然后就到盐原的别墅去,等到身体养好了就回家。真的!从还清积欠毒贩的钱的那一天开始,我一定会把毒瘾给戒掉,我对天发誓,请绝对相信我,不要告诉妈妈,尽快请阿关婶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拜托你了。

    正如上面所写的,我确实按照信上的指示,要阿关婶把钱偷偷送去上原先生的公寓。弟弟信中的誓言与之前一样,也都是谎言,后来他既没去盐原的别墅,毒瘾也只是越来越严重。可是,因为直治哀求着要借钱,以及几乎如悲鸣般痛苦的信文,和指天指地、信誓旦旦的模样,让我尽管心中有所怀疑“该不会又在骗人了吧!”还是不由自主要阿关婶卖了我的胸针,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里。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材短小,脸色不太好,很傲慢的一个人。”阿关婶这么说。

    “他本人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好像都只有太太和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女孩在家。这位太太虽然长得不太漂亮,可是却很温柔有礼,人看起来很好,所以,如果将钱交给那位太太,我想可能比较放心。”

    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相较,不!根本无法比较!因为现在的我完全和从前的我不同,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凡事糊涂、悠哉度日的人。可是,实在是因为陆续出借给直治的钱已经累积成一笔庞大的金额,我也不得不担心起来,于是有天出门返家时,直接在银座换车,一个人去找位于京桥的公寓。

    那时候上原先生正一个人在房里看报纸,他身穿条纹的和服,上面套着一件深蓝的碎白点花纹外套,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年纪,应该说年轻,还是上了年纪?而且,还是我过去从来没见过的怪异长相,所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奇怪的。

    “我太太现在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品了。”

    些微的鼻音,上原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看来是将我误认为他太太的朋友了,等到我说出自己是直治的姐姐时,他不禁笑了起来,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出去吧!”

    话一说完,他已经披上了斗篷外套,并从鞋柜中取中一双新的木屐套在脚上,飞快地走向公寓大门的走廊。

    外面正好是初冬的黄昏,风带着一点儿寒意,感觉好像是从腢田河吹来的河风。上原先生感觉好像抵着河风般,右肩微微上提,向筑地的方向默默走去,我小碎步快跑着,尾随在他身后。

    进了东京剧场后面大楼的地下室,他为我拿了一个酒杯,并斟了一杯酒,我就着那个杯子喝了两杯,很奇怪的,没有一点儿异样。

    上原先生喝着酒、抽着烟,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也很沉默,虽然这里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安心,心情好得不得了。

    “若只是喝喝酒就好了!”

    “咦?”

    “不,我是说你弟弟,要是转成酒瘾就好了。我以前也曾染上毒瘾,那种感觉好可怕啊!虽然和酒瘾差不多,可是如果染上的是酒瘾的话,很奇怪的,人们通常非常愿意原谅,所以你就把弟弟当作染上酒瘾吧!好不好?”

    “我曾经看过人家喝醉酒的模样,那时刚好是新年,我正打算出门时,我们家司机的朋友坐在汽车司机座位的旁边,脸红得像个鬼一样,还大声打着鼾呢!我因为害怕,所以叫了起来,不过司机说,那人只是喝醉了酒,没办法,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人靠在他自己的肩头,慢慢扶下车,后来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那个人好像没骨头一样蜷缩成一团,嘴巴里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家喝醉酒的模样,还蛮好玩的。”

    “我也会喝醉酒!”

    “咦?可是,应该不一样吧!”

    “像你,也会喝醉酒呀!”

    “才不会呢!我看过人家喝醉酒的模样,那种样子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上原先生好像第一次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那么,你弟弟搞不好也只是喝醉酒罢了!总之,把他当成喝醉酒好了,回去吧!时间太晚,可能不太方便,不是吗?”

    “不会,没有关系的。”

    “喔,不,其实是我不能再留下来了。结账吧!”

    “会不会很贵,如果还不太贵的话,我身上有钱。”

    “这样吗?那么,就让你结账吧!”

    “钱不知道会不会不够啊!”

    我看着皮包,告诉上原先生里头的钱数。

    “带这么多钱,那还可以喝上两三家呢!真是爱说笑!”

    上原先生皱着眉说道,然后笑了起来。

    “要不要再上哪里去喝一杯?”听我问完,他却很正经地摇一摇头。

    “不,已经喝够了。我帮你拦一部出租车,快回去吧!”

    我们从地下室阴暗的楼梯,拾级而上,比我早一步的上原先生走到楼梯中段时,突然很快回过头来,飞快地在我嘴上亲了一下,我的双唇紧闭着,接受了他的吻。

    其实也说不上特别喜欢上原先生,可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的心中有了“秘密”。当上原先生“喀、喀、喀”爬上楼梯,我也带着很奇异、透明的心情,慢慢地上了楼,一走到外面,清爽的河风拂面吹过,感觉舒服极了。

    接着,上原先生就帮我招来了出租车,我俩沉默地分手了。

    “我有了喜欢的人!”

    某一天,因为被丈夫斥骂,顿觉寂寞,不经意说出这话来。

    “我早就知道了,细田是吧?你无论如何都死不了心,是吧?”

    我沉默不语。

    每当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这个问题就会出现在我们夫妻之间,旧话重提。我想,我们可能已经完蛋了!就好像衣服的布料“咔嚓”一刀就要剪错的样子,没办法把这布料重新缝合起来,也只有全部丢掉,另外找一块新的布料了。

    “难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

    某天夜里,当丈夫这么说时,我忍不住全身颤抖,惊骇得不得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和丈夫两个人都太年轻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爱”,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是“情”。我只是很喜欢、很陶醉于细田先生的画,人家甚至有太太呢!我怎么可能和他建立什么美好、幸福的生活呢?可能因为我不论对任何人都说:“如果不能与拥有这么高雅志趣的人结婚,那这一桩婚姻也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才会被大家误解。而我自己根本也不懂情、不懂爱,所以会丝毫不以为意地公然声称“很喜欢细田先生”,而且也从来没想过要化解别人对我的误会,所以才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波,甚至使得当时安睡在肚里的小小婴孩,也遭到丈夫怀疑。虽然后来我们之间没人公然要求离婚,可是却不知何时开始,我已不断遭到周遭的白眼,最后只好和陪嫁的阿关婶回到娘家,然后婴儿出生时就夭折了,而我也随之病倒,最后与山木之间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直治好像觉得自己对我的离婚,得负一些责任,所以知道这件事后大吵大闹:“我去死,我去死好了!”那时他脸上痛苦扭曲,甚至哭泣不止。等我问起到底弟弟向毒贩借了多少钱时,才发现那笔债已经变成一笔可怕的金额,而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的总额,根本不是弟弟所说的金额,而是那数字的三倍之多呢!

    “我见到了上原先生,他人很好。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去找上原先生喝酒,好不好?酒不是很便宜吗?如果只是喝酒的钱,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呀!至于欠毒贩的钱,你就别再担心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嘛!”

    当我说曾经和上原先生见过面,且上原先生是个好人后,弟弟高兴得乐不可支,当晚就向我要了钱,去找上原先生了。

    上瘾或许更像是一种心理疾病吧!当我夸奖了上原先生,又向弟弟借了上原先生的著作来看,并不断夸说:“真了不起呀!”弟弟便觉得这姐姐好像“孺子可教”,很是高兴,且又推荐我读上原先生其他的书。当时我也认真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两个人一起讨论有关上原先生的种种,弟弟每天光明正大地到上原先生家玩,渐渐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将兴趣转为喝酒。至于欠毒贩的钱,我去和妈妈偷偷商量。妈妈一只手捂住脸,半晌都不说话,许久后抬起脸,很辛酸又凄楚地笑了一笑说:“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好方法,虽然不知道究竟得还上多少年,也只好每个月还一点儿吧!”

    自从那件事之后,已经过去六年了。

    夕颜?哎!弟弟也好痛苦啊!而且,前途一片黯淡,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或许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只是每天醉生梦死。

    想一想,若他真的当了流氓,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也许这么一来,弟弟可能比较轻松点儿吧!

    到底有没有不是好人的人呢?虽然那本笔记本上这么写着,可是这么一说,我也不是好人,舅舅也不好,甚至连妈妈好像也很坏。因为或许所谓的不好,就是太温柔了,不是吗?

    4

    要不要写信,该怎么办?我曾经相当犹豫,可是今天早上突然想起某句话来——“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9]。很奇怪的,突然觉得精神百倍,于是决定要提笔写信给您,我是直治的姐姐,也许您已经忘了,如果忘了的话,请仔细回忆一下吧!

    直治这一阵子老是叨扰您,给您制造很多麻烦,请原谅(不过,事实上,直治的事是直治自己的事,我替他道歉,感觉好像很没格调的样子)。今天,我不是为了直治而来,而是为了自己的事想麻烦您。我听直治说,您京桥的府上遭到不测,所以最近才搬到现在的住所,我很想前往您位于东京郊外的府上拜访,可是因为母亲最近这一阵子身体不好,我没办法弃母亲于不顾,自己一个人跑到东京去,所以只好写信问候您了。

    我有事想与您商量。

    以过去《女大学》[10]的立场来看,我的行为或许非常狡猾、粗鄙,甚至是很恶劣的犯罪行为,可是我们不可能再像这样下去了,身为直治在世上最最尊敬之人的您,能否听听我诚挚的心情,并给一些指点呢?

    我再也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了,这不是喜不喜欢、讨不讨厌的问题,而是我们母子三人好像再也无法活下去了。

    我昨天也很痛苦,身体发热,几乎快要窒息,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午后时分,在雨中,山下农家的女儿扛着米上来,我按照约定给了衣服,那女孩在餐厅里与我坐下来喝茶时,用很真诚的口气说道:

    “你老是在变卖东西,光靠这些东西,你想还能过多久的生活呀?”

    “半年,或许一年左右吧!”

    我回答,并用右手遮住半边脸说:

    “好想睡啊!好想睡!”

    “你太累了,可能是得了嗜睡的神经衰弱症。”

    “是吗?”

    眼泪好像快掉下来,突然心里涌现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样的字眼来。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每念及此,我就感到全身哆嗦,满是寒意。妈妈已经是半个病人,身体的状况时好时坏,而弟弟诚如您所知,是个心理罹患重症的大病人,在家的时候不是喝酒,就是到附近的旅店兼小餐馆报到,三天一次将我们的衣服卖了,拿了钱说要到东京出差。可是让我感觉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事,而是我很害怕,害怕清清楚楚感觉自己的生命会被埋葬在如此的日常生活里,就像芭蕉叶不必散落一地就会腐烂一样,我也会站着、自然而然地枯槁而死。多可怕呀!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所以就算是背叛了《女大学》教条,也好想从这样的生活中脱逃。

    所以,希望能与您打个商量。

    我现在很想向母亲和弟弟明白地宣布,很想明白地告诉他们:自己之前曾经爱上了一个人,我希望将来能以爱人的身份,与这个人共同生活。这个人,我想您也一定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缩写就是M·C.之前每当生活中有任何痛苦的事,我就很想逃到M·C那里去,让相思病中的自己活过来。

    M·C与你一样有妻有子,也好像有比我更美丽、更年轻的女朋友,可是我感觉自己除了逃到M·C那儿外,就别无生路了。我还没有见过M·C的太太,听说好像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好女人,想到他太太时,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是我觉得自己眼前的生活比这更可怕百倍、千倍以上,不得不仰靠M·C了,“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我的恋情是很渺小的。不过,不管是妈妈、弟弟,以及社会上所有的人,一定没人会赞成我,而您呢?所以到头来,我终究只能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行动,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每念及此,眼泪就会掉下来,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碰到的难题,而这难题是否真的这么难以得到周遭人们的祝福呢?好像有点儿在思考难解的代数或因子分解问题的答案般,我不断苦思、苦思,终于感觉某处有个可以漂亮解开难题的方法,于是变得开心起来。

    可是,最重要的是M·C究竟如何看待我呢?一想到此,就不觉沮丧起来。说起来,或许自己是主动送上门的吧?应该怎么说呢?本来主动送上门的老婆就不行了,更何况是主动送上门的情人,所以如果M·C无论如何都不想要我的话,那就没戏可唱了,因此想拜托您帮我问一下他吧!在六年前的某一天,我的心中突然架起一道美丽轻柔的彩虹,它好像一直都没有消失,一直停驻在我心头,所以请你帮忙问一问他,好吗?他对我的感觉究竟如何?是不是也觉得像是雨后天空的彩虹?或者,是否许久以前,彩虹就已消失不见了呢?

    祈求尽快得到您的答复。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11],My Chekhov, M·C)

    这一阵子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胖了起来,深深觉得与其说自己愈来愈像动物性的女人,还不如说更像个“人”。这个夏天我只读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因为之前的信一直没有得到您的回复,所以只好再一次提笔。请问,您是否洞悉了,上一封信里满是我狡猾如蛇蝎般的诡计?真的,自己在一行一行的信纸中,绞尽脑汁、遣词造句,结果到头来,却只剩下唯一的意图,那就是:我只想要您拯救我痛苦的生活,只想要您的钱。你只将它看成是一封这样的信,是吗?我也不想否认,可是如果我真的只是想要找经济后援,很抱歉,我是不会特别选择您的,因为还有太多中意我的老富翁们。

    事实上,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上门来提亲,其中也有看起来不坏的姻缘呢!像这一位的姓名,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才是,他已经是六十好几的单身汉,不知道是日本艺术院,还是哪里的一员,总之这位大师为了娶我,还专程跑到山庄来拜访呢!因为这位大师就住在我们西片町家附近,所以算来也是邻居,偶尔会见面。忘记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和妈妈两人坐车经过这位大师家门前时,他竟然一人站在自家门前发呆,当妈妈从车窗与大师四目相对时,这位大师好像很害羞般,黝黑的脸色忽地红得比枫叶还红。

    “看来是爱上人了吧!”我戏谑着说道,“是爱上了妈妈吗?”

    妈妈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的,他是了不起的人呢!”

    妈妈像是在自言自语,尊敬艺术家一向是我们家优良的家风。

    这一位大师前几年丧偶,通过和田舅舅和某一位大官的介绍,向妈妈提亲,妈妈要我将自己的回答直接告诉这位大师,因为我不想要,所以想也不想便很流利地写了一封“很抱歉,我现在并没有结婚打算”等等的信。

    “拒绝他,没关系吧?”我问。

    “可以呀!都已经这样了……其实之前我就觉得不太可能。”妈妈答道。

    当时因为大师人正在轻井泽的别墅,所以我直接将拒绝信寄到别墅去。第二天,他好像与那封信擦身而过,在因公前往伊豆温泉的途中亲自绕道我们家来,看起来好像一点儿都不知道有拒绝信的模样,突然就来到了我们家。或许所谓的艺术家就像这样,不管年纪再大,也会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事来。

    因为妈妈的身体违和,所以只好由我出来接待客人,引进客厅奉茶。我说:“嗯!我想拒绝这个婚事的信现在应该已经到达轻井泽的府上吧!很抱歉!我仔细考虑过了,还是觉得……”

    “是吗?”他很焦急地说着,并一边擦汗。

    “不过,能不能请你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好吗?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或许我是不能带给你所谓精神上的幸福,可是相反,我在物质上是无论如何都能让你感到幸福的。就只有这一点,我可以清楚地给你保证。嗯,这番话或许说得太直白了点儿!”

    “我是不太清楚字面上所谓‘幸福’是什么意思,也许这么说,你会觉得我很骄傲,真是非常抱歉。不过,像契诃夫给妻子的信上也写着‘请为我生小孩,生一个我们的小孩吧!’另外,好像是尼采吧,在他的小品文中也有这样的描写‘想让她帮我生个小孩的女人’吧!我很想要一个小孩,所谓的幸福对我来说,只要有了孩子,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虽然我也很想要钱,可是只要有足够养小孩的钱,对我来说就已经很满足。”

    大师阴阳怪气地笑说:

    “你真是个难得的人,好像对任何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如果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的话,或许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崭新的灵感。”

    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符合他的年龄、身份,简直让人作呕,如果说凭我个人的力量,真的能对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工作有任何帮助,倒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不过,无论如何很难想象我与大师做爱的样子。

    “即使我没有一颗饱含爱恋的心,那也没关系吗?”我微笑着问道。

    大师却很认真地回答道:

    “女人这样比较好,女人最好迷糊一点儿,比较好。”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一颗饱含爱恋的心,是无法考虑结婚的。我已经是个大人,明年就三十岁了。”

    这一刻突然感觉,我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三十岁。对女人来说,过了二十九岁,就不会再留下任何处女的气息,三十岁女人的身体已经没有一处还保有处女的气息了。我突然想起之前曾在法国小说中读到的词句:“一种无法言喻、无边无际的寂寞心情忽地涌现心头,望向窗外,沐浴在正午阳光中的海洋,好像玻璃的碎片般,发出灿烂夺目的五彩亮光。”想起当时,读到小说里这一句话时,对作者的见地那么轻易就认同与肯定。这时,我突然强烈怀念起那个青春年代,怀念听到“女人到了三十岁,青春的生命就告终结”这样的话会毫不在意就认同的年纪。随着手镯、项链、衣服与和服带子一件一件离开身边,我体内的处女气息也愈来愈淡薄了。贫穷的中年女人,啊,我不要!可是即使是中年女人的生活也还是有极为女性化的一面,最近我愈来愈有这层体悟,记得英国女老师回英国前,曾经对当时十九岁的我这么说:

    “你不可以谈恋爱啊!你呀,一旦谈了恋爱,就会遭遇不幸。如果一定要谈恋爱,那就等大点儿再说吧,最好是三十岁以后再说。”

    虽然老师这么说,可是当时的我还是很茫然,因为那时根本没办法想象三十岁以后的事。

    “我听说你这栋别墅要卖了,是吗?”

    大师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突然这么问道。

    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想到《樱桃园》[12]……不知道您想买吗?”

    大师果然敏感地察觉了我话中的含意,好像有点生气,扁了扁嘴,沉默不语。

    之前家里曾经讨论过,要以五十万新元[13]卖了这栋房子,卖给某一位大官作为居所,当时确有其事,不过现在已经取消了,没想到还是传到大师的耳里。不过他却令我联想起樱桃园里的罗巴宾,所以感觉很受不了,他的心情大受影响,后来只说了一些场面话,就落寞地告辞了。

    现在向您恳求的并不是非分要求,所以我可以很明白地开口,因为这要求只不过是:请您接受我这个中年女人吧!

    第一次和您相遇,已远在六年前了。当时我对您这个人,可说是完全一无所知,只知道您是直治的师父,而且说起来,也算是有点儿坏风评的师父。然后我们俩还一起喝酒,后来,您有一点儿恶作剧吧,不过我是无所谓,只是心情上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地轻扬起来。

    当时我对您既非喜欢,也并不讨厌,其实那时我只是为了讨弟弟的欢心,所以向弟弟借了您的著作来看,虽然不是很喜欢,也没有不感兴趣,比较像是一个不太热心的读者。可是这六年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您竟像雾一般渗透了我整个生命。那夜,在地下室的楼梯上,发生在我俩之间的事,也突然变得生动且鲜明起来,重新又回到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是决定命运最大的关键。我是如此爱慕您,只要想到这或许并不算恋情,就非常孤独寂寞,忍不住啜泣起来。您和别的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可不像《海鸥》一书里的尼娜,只是爱上了作家,我是不会那么迷恋小说家的。如果你以为我只是所谓的“文学少女”之类的话,会叫我彷徨不知所措,因为,我好希望能够为你生个小孩。

    假如在你还没结婚、单身一人,而我也还没嫁给山木时,两人就能认识、结婚的话,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受苦了。我知道不可能与你结婚,已经彻底死心了,因为若要我做出打败你太太,并将她赶走这样下流无耻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就算要我做妾(虽然绝对、绝对不想用如此的字眼,可是所谓的爱人,不就是俗称的“妾”吗?所以让我明白地说出来吧!)也没有关系呀!可是,一般来说,做人家小老婆的生活好像很辛苦,一般人们都说小老婆一旦没用时,大可一脚踢开、不要了。等到将近六十岁时,不管任何一位男人都想回到大老婆的身边。过去我也曾经听到西片町的老爹与奶妈的对话:“什么都能做,就是别做人家的小老婆。”可是,我觉得这是社会一般的情况,如果是我们两人,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我想,就是工作吧!所以,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们两人恩爱的话,对你的工作也大有帮助,因此也能得到你太太的认可与接受,听起来好像是很奇怪的歪理,可是我却觉得自己的考虑绝对正确。

    问题只是你的回答罢了。到底喜欢我?讨厌我?还是两者都不是?虽然我非常害怕你的回答,却又不得不问清楚。上一封信中我写着,“主动送上门的情人”,而这一封信又写着,“主动送上门的中年女人”,现在仔细想一想,如果没得到你的回答,再怎么样想主动送上门,也别无他法,除了一个人发呆消瘦之外,又能如何呢?若没得到您只言片语的回答,根本是无计可施呀!

    现在突然想起,你好像也写了相当多恋爱冒险的小说,社会对你有“可恶坏男人”的风评,可是其实你是很通情达理的吧!我对所谓的“情理”一点儿也不懂,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觉得是很好的生活。我好想生你的小孩,别人的小孩,我是怎么样都不想生的,所以,我才会找你商量。如果你了解的话,就请给我回答吧!请明白让我知道你的心意。

    窗外风雨交加,现在已经下午三点。等一下要去领一级酒(六合)的配给,我把两只朗姆酒的空酒瓶放入袋子里,而在胸口的口袋里放入这封信,再十分钟,就要出发至山下村里,这一次换来的酒绝不让弟弟喝,是我自己要喝的,每天晚上都来上一大杯。真的,酒还是用酒杯喝才好喝啊!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看呀?

    M·C先生

    今天又是个雨天,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我每天都不敢出门,在家静待回答,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接到回信。到底你在想什么呢?上一封信,是不是因为写了那位大师的事,所以惹你生气了呢?是不是因为写出“有人提亲”这件事,让你讨厌这种竞争,是不是呢?不过这件提亲的事已经到此为止,刚刚也和妈妈谈起这件事,两个人大笑了一场呢!上次提过妈妈的舌头很痛,因为直治的推荐,所以用所谓美学疗法治疗后,舌头就不再痛了,这一阵子身体也好点儿了。

    刚刚站在前廊,望着窗外被风卷得飞起的毛毛雨,想着你的事时,妈妈从餐厅喊我:

    “牛奶热好了,快来!”

    “好冷啊!大口喝下去,看看会不会暖和点儿。”

    我们站在餐厅里,喝着冒着烟、热腾腾的热牛奶,提起之前与大师间的事。

    “那个人看起来和我还是不太配吧!”

    妈妈满不在意地说:

    “不配!”

    “我是如此任性,其实并不讨厌艺术家,更何况,他好像收入很不错的样子,如果能和他结婚,想一想好像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没办法这么做。”

    妈妈笑了起来。

    “和子,你真是糟糕啊,既然这么勉强不来,上次又为什么和人家聊了那么久呢?好像还谈得很开心的模样,你的心情真让人搞不懂。”

    “哎呀!因为真的谈得很好玩,我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呢,因为没有别的嗜好嘛!”

    “才不是,是你很黏人,和子很黏人的。”

    妈妈今天好像精神很好的样子,然后看着我昨天第一次挽起来的发髻说:

    “你把头发给梳起来啦,这种发髻还是头发少一点儿的人梳起来好看。你的发髻太壮观了,感觉好像戴了一个小金冠一样,不怎么适合。”

    “好失望啊,都是妈妈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说过我的脖颈很白皙漂亮,还叫我最好不要将脖颈遮起来呢!”

    “你就光记得这种事。”

    “就算再小的赞美,我也一辈子都不想忘记,还是要牢牢记住,这样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比较开心一点儿。”

    “上次想必也被那位先生赞美了一番吧?”

    “是呀,然后好缠人啊,还说什么和我在一起,灵感就会源源不绝而来,真是让人受不了。虽然我并不讨厌艺术家,可是像那样看起来很有风范,却又装腔作势的人,我是无论如何都无福消受的!”

    “直治的老师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也不太知道,不过直治的老师好像满恶名昭彰。”

    “恶名昭彰?”

    妈妈的眼神好像很感兴趣,喃喃说着:

    “真好玩的用词,如果真的是恶名昭彰的话,反而既安全又好,不是吗?就好像脖子上戴着铃铛的小猫一样可爱,反而没有恶名昭彰的坏蛋才更可怕。”

    “是这样的吗?”

    好高兴!好高兴!身体好像化成一股烟雾,全被空气给吸走的感觉,你能了解吗?为什么我会这么高兴呢?如果你还是不知道的话,我会揍你喔!

    真的来我家玩,好吗?因为若我要直治带你来家里玩,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太自然、很奇怪的样子,所以最好你能以心血来潮,突然来此一游的形式来我们家一趟。当然请直治带你来也可以,不过我倒希望你尽可能单独前来,并最好选择直治去东京不在家时。因为如果直治在家,你一定会被直治抢走,你们俩一定会相偕到阿作嫂的店里喝一杯,一定会这样,错不了的。我们家祖先世世代代都很喜欢艺术家,像名叫“光琳[14]”的画家从以前就永久寄宿在我们京都的家中,我们曾请他在屏风上画画。所以,妈妈对你的来访也一定会很高兴的。你大概会睡在我们家二楼的客房里吧,到时候请不要忘了先把灯给熄了,我会拿着小小的蜡烛,爬上楼梯……不行吗?对!这样的发展是有一点儿太快了。

    我喜欢坏蛋,更喜欢恶名昭彰的坏蛋,然后自己也很想成为恶名昭彰的坏蛋,除了这么做之外,发现自己再也没别的生活目标了。你应该是日本最恶名昭彰的坏蛋吧!相信这一阵子一定有更多人觉得你很肮脏龉龊、无耻下流,并给你无情的打击。我向弟弟打探关于你的种种之后,更加喜欢你。可是,因为你是这样子的人,所以想必也一定有很多的红粉知己,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我想你现在一定渐渐只爱我一个人了,不是吗?为什么呢?因为我就是一个会让人家深爱的女人,而如果你和我一起过日子,每天就会快乐地工作。从小时候开始,就经常听到别人说我“好像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忘记所有的辛劳!”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让别人讨厌的经验呢,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想你也绝对应该不会讨厌我才对。

    要是我们能见面就好了,现在这一刻,再也不需要任何答复了,请与我见面吧!虽然我也可以直接到你东京的府上拜访,一定很容易就能见到你,可是因为妈妈已经是半个病人了,而我兼任看护与佣人,所以绝对没办法弃母亲于不顾。拜托你,请你无论如何来这里一趟吧!我好想见你一面,而见面之后,自然会知道所有一切的一切。请看看我嘴角两侧长出来的淡淡的皱纹,看看这个世纪悲情的皱纹,比起想要你听我说话,还不如说,我更想让你看看我的脸,并了解我内心的想法。

    在第一封写给你的信中,说我的胸口停驻有彩虹,可是这一道彩虹不像日光灯或星光那么美、那么优雅。因为如果是淡泊且悠远的怀想,我就不会那么受苦,甚至能渐渐将你遗忘了。而我心里的彩虹却是火焰之桥,是一种会灼烧胸口的相思。我想有毒瘾的人买不到毒品、渴望吸毒时的心情,也不像我此刻这么痛苦。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犯错,一点儿也不可恶,可是也会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很笨很愚蠢的事?便会打起冷战,害怕得很。当然也曾经反省,自己是不是疯了?整个胸口满满都是这种心情。我也冷静计划过,真的!请无论如何来我们家一趟吧!随时都欢迎你,随时来都无所谓,因为我哪里也不去,随时都在这里等待着你,请相信我吧!

    让我们再见一次面吧!再见面时,如果觉得不好,请你明白地告诉我。因为你已经点燃了我胸中的火焰,所以请你无论如何将它给灭了吧,因为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无法灭了这把火的。总而言之,只有见面,只有见面我才能够得救。假若现在是《万叶集》[15]或《源氏物语》[16]的时代,我要求的事就根本不值一提,可是我希望能成为你的爱妾,成为你孩子的母亲。

    如果有人敢嘲笑这封信,那个人就是嘲笑女人想要活下去的努力心情,就是嘲笑女人生命的人。我无法忍受港湾里凝滞得几乎快要窒息的空气,尽管港湾之外是狂风巨浪,我也想扬帆而去。休憩中的风帆毫无例外是卑鄙肮脏的,敢嘲笑我的人一定全都是休憩中的风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女人。可是最受难题折磨的人却是我,关于这道难题,那些一点儿也没有关系、一点儿也不以为苦的旁观者,却只会让风帆垂头丧气地休息着,大肆批评这件事,他们真是一点儿品味也没有。我才不想让他们随随便便批判自己是什么、有什么思想呢!我是没有思想的人,从来不曾凭靠思想或哲学来行事,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颇得社会好评并备受尊敬的人,全都是说谎的人,全都是伪君子!我实在不相信社会,只有恶名昭彰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恶名昭彰的坏蛋!若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吧!就算被一万个人责备,我还是要不断反复这么说。因为你们这些坏蛋若不是恶名昭彰,就会变成更危险更可恶的坏蛋,不是吗?

    不知道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恋爱是没理由的,我说了太多听起来好像没有一点道理的话,也发现自己不过是学着弟弟的口气,其实只是在等待你的到来,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如此而已。

    等待,等待,啊!人类的生活里有喜、怒、哀、乐、嗔、恨等各式各样的感情,可是这一切真的只占人们生活里极小的部分,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感情,而其他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只是在等待中过日子,不是吗?我是如此渴望听到幸福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会不会就是现在?”“会不会就是这一刻?”内心如此沮丧地等待着,却总是一场空。啊!所谓“生活”怎么会是如此一个“惨”字了得呢?现实里,每个人都在想“要是我没出生就好了”!然后每天从早到晚很可怜地期待着某样东西。太惨了!真的太惨了!何不告诉自己:“活着真是太好了。”啊!请用快乐的眼光来看待生命,看待人,看待社会吧!

    难道不能痛快地摆脱掉碍事的道德感吗?

    M·C(这里并非My chekhov的缩写,我并没有爱上作家!My Child!)

    5

    今年夏天,我曾写了三封信给某位男子,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一想再想,还是觉得自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生活目标。为了忠实写出心里的话,这三封信是以“纵身从断崖上跳向怒涛汹涌的汪洋”的心情寄出,可是不管我如何等待,都没有任何回答。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直治有关那个人的事,发现那个人的生活好像一点儿也没改变,每天晚上还是照常饮酒作乐,写出更多不道德的作品,被社会人士唾弃、厌恶。那个人不断鼓励直治搞出版业或其他工作,直治很感兴趣并告诉我,除了那个人之外,他也做其他两三名小说家的顾问,并且有人为他出资等等。

    听直治这么说,我感觉自己好像连一丝一毫都不曾介入心里深爱的那个人的生活里,好像一点儿也没在他生命里掀起丝毫的波澜。与其觉得丢脸,还不如说这个世界与我想象的世界好像完全不同,全世界只有我被单独遗弃了,即使大叫、狂呼,也好像被孤立在没有任何响应的秋天黄昏旷野里,我被从未曾体验过的凄怆感觉强烈袭击。难道这就是“失恋”吗?就像一直站在旷野中,天空全黑了,夜露微湿了,而我除了死之外,别无他法。欲哭无泪的怆恸徒然使得两肩和胸前如浪潮拍打般前后起伏振动,我觉得自己无法喘息,几乎快要窒息了一般。

    想一想,就只有亲自前去东京,直接拜访上原先生一途了。我的风帆既已举起,也只好航出港湾,没道理一直驻足不动,非得航向想去的目的地不可。于是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去一趟东京,没想到妈妈的身体却更糟糕了。

    她一整晚剧烈地咳嗽,一量体温,有三十九摄氏度。

    “今天天气太冷了,明天就会好的。”

    妈妈一边咳嗽,一边小声说着。而我却觉得妈妈的病情不单只是咳嗽罢了,我心里暗下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山下村里的医生来一趟。

    第二天早上,她体温降到三十七摄氏度,也不太咳嗽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来到医生家,将妈妈这阵子身体愈来愈差,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烧、咳嗽也和一般感冒不太一样的情形,一五一十向医生报告,请他去看妈妈一趟。

    医生说,等一下就会来家里看妈妈,不过,照我说的这种状况,听起来应该是风寒,他从客厅角落柜子上拿了三个水梨给我,说是人家送的。接着,中午过后,他在和服上套了一件夏季的薄外套就来到家里,一如以往,仔细地询问病况、听诊、把脉一番后,就面向我说:

    “你不必担心,只要吃药就会好了。”

    我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道:

    “那要不要打针呢?”

    听我一问,医生很认真地回答:

    “没这个必要,不过是感冒、受了风寒,只要静养休息几天,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妈妈发烧却历经一周还不退,虽然咳嗽是止住了,可是每天早上体温大约是三十七点七度,到了傍晚就变成三十九度。而医生自从出诊过后的第二天就开始闹肚子痛,在家休息,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医生家拿药,将妈妈的状况告诉护士小姐,请她转告医生。即使如此,医生还是坚持:“只是普通感冒,不必担心!”然后直接开了药粉及药水。

    直治照样去东京出差,已经十多天了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因为太担心了,所以只好写明信片告诉舅舅,妈妈身体很糟糕。

    大约发烧到第十天,村里医生的肚子终于好了,于是前来看诊。

    医生的表情看起来极为专注,仔细听着妈妈的胸音,一面喊着:

    “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再次面向我说:

    “发烧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是因为左肺有肺痨的关系,不过还是没必要太担心,还会连续烧上好几天吧!让她静养就会好的,你不必太担心。”

    “是这样吗?”虽然心里还是怀疑,可是好像溺水的人抓到麦秆般,既然村里的医生如此诊断,我也稍微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医生回去后,我告诉妈妈:

    “太好了,妈妈,只有一点儿感染,其实大部分的人也是这样,所以只要精神好的话,病自然而然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今年夏天天气阴晴不定,真的很讨厌,我最不喜欢夏天了,好讨厌夏天的花。”

    妈妈微闭着眼睛,笑着说:

    “听说喜欢夏天开的花的人会在夏天死,所以我以为自己今年夏天应该就会死了,结果没想到直治却回来了,所以才多活到了秋天。”

    一想到像直治那样的人,也是母亲生命的支柱,我心里就难过不已。

    “那么,现在已经过了夏天,所以妈妈也算跨过危险期了。妈妈,院子里的芦苇花都开了喔,然后紧接着是女郎花、桔梗、芒草等等,院子里已经满是秋意,等到十月,你的烧也一定会退的。”

    我心里默默祷告着,九月闷热的天气,也就是所谓“残暑”季节快点儿过去吧!然后菊花也开了,若每天都是秋高气爽的舒适天气,妈妈的烧一定会退的,身体也会变好,我就能和“他”重逢,或许我的计划也会像大朵菊花般盛开。啊!十月最好快点儿到来,妈妈的烧快点儿退吧!

    寄了明信片给和田舅舅后,才过了一个礼拜,一向很照顾和田舅舅的三宅老医生,听说以前是御医,带着护士,远从东京来出诊。

    老医生因为和我死去的父亲过去也有往来,所以妈妈见到老医生好像很高兴的模样。而且,老医生从以前就不太讲求礼仪,讲话大而化之,所以颇得妈妈的缘,当天的出诊,其实也是他们两人话家常的机会。当我在厨房里弄好布丁,端到客厅时,好像诊察已经结束,老先生不修边幅地将听诊器像项链般挂在胸前,往客厅走廊的藤椅一坐便说:

    “像我这样的人,最喜欢去小吃摊站着吃了,才不管它东西好吃还是不好吃呢!”

    两人继续悠闲地闲聊着,妈妈面无表情端详着天花板,一边听老先生说话。“啊!幸好没什么事。”我松了一口气。

    “妈妈到底怎么了呢?听村里的医生说,她胸部左边有一点感染,您看呢?”

    不知怎的,自己突然精神百倍起来,话一说完,老医师也若无其事地轻声回答:

    “没什么,没事啦!”

    “啊!太好了,妈妈!”

    我打从心里笑了出来,并告诉妈妈:

    “医生说没事了!”

    这时,三宅先生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并往书房方向走去,好像找我有什么事的模样,所以我也跟着走了出去。

    老医生站在书房里壁画映照下来的阴影处,告诉我:

    “刚刚听到有杂音啊!”

    “不是感染吗?”

    “不是!”

    “是不是支气管发炎?”

    虽然这时候,我已经泪水盈眶了,但还是继续追问着。

    “不是!”

    肺结核!我可不愿意这么想,因为如果是肺炎、感染或支气管发炎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医好母亲,可是如果犯的是肺结核的话,妈妈或许已经没救了。想到这里,真觉得我就快站不住了。

    “声音听起来很不好吗?您说的杂音是指……”

    自己因为担心,不由啜泣起来。

    “右边也有,左边也有,全部都有。”

    “可是妈妈还这么健康,吃饭时也都一直说‘好吃!’‘好吃!’的。”

    “没办法!”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不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给她吃蛋、奶油,喝很多牛奶,她就会好起来,是吧?只要妈妈身体有抵抗力了,烧一定会退的。”

    “嗯,什么东西都让她多吃一点吧!”

    “对不对?就是这样,对不对?像西红柿,她现在一天吃五个呢!”

    “嗯,西红柿不错。”

    “那么,病应该没关系吧,一定会好的,对不对?”

    “这次的病或许会要了她的命,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我发现这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人力无法回天之事,像眼前这种绝望,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深刻无力感。

    “两年?还是三年?”

    我颤抖着,小声问道。

    “不知道。总而言之,已经没什么好办法了。”

    三宅医生说,当天已经预约了伊豆的长冈温泉旅馆,所以和护士先回去了。我将他们送到门外,然后失神地走回来,坐在妈妈床边,佯装无事地笑了起来,妈妈于是问道:

    “是不是医生说了什么?”

    “医生说,只要烧退了就会好的。”

    “胸部呢?”

    “好像没什么大碍。哎呀,还不是和之前差不多,不就是老样子,等到烧退了,病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完,我也像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忘记医生那番要人命的说法了。对我来说,如果妈妈死了,恐怕自己的躯体也会随之消失,这是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所以还不如忘掉一切,只要专心一意让妈妈多吃一些有营养又好吃的东西。对了!鱼、汤、罐头、肝脏、肉汤、西红柿、牛奶、清汤,如果有豆腐的话,那就更好了。豆腐味噌汤、白饭、红豆饼,不管任何好吃的东西都要买给妈妈吃,卖掉身边所有东西,也一定要给妈妈吃好吃的东西。

    我站了起来,走到客厅里,将客厅里的躺椅挪了一下位置,以便坐下来时,可以看见妈妈。正在休息的妈妈,脸上看起来没有一丝病容,美丽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明艳动人。每天早上妈妈总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梳洗,然后在三叠大的浴室里将头发编好,打理好服装仪容后,回到房里,坐在床边,用完早餐,然后就不断坐坐躺躺的。中午以前都一直在看报或读书,一般都是下午才开始发烧的。

    “妈妈精神很好,一定没问题了。”我心里强烈不愿承认三宅医生的诊断。

    十月了,我心里正想着菊花快要开了,却迷迷糊糊打起盹来,经常梦到现实生活里从没见过的场景。“啊,又来这里了。”梦见自己来到沉静森林里的清澈湖边,和一个穿着和服的男子一起悄然无声地走着,感觉所有的风景全都蒙上一层淡绿色的雾气,而湖底静躺着一座白色小桥。

    “桥沉入湖底了,今天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在这里的旅馆住一晚,应该还有空房才对。”

    湖边有一间石砌的旅馆,旅馆的石墙也被绿色雾气濡湿了。石门上刻着金色、细致的字体“HOTEL SWITZERLAND”,当我读到“SWI”时,不觉想起妈妈来,妈妈现在怎么了?会不会也来到这间旅馆呢?然后我便与年轻人一起钻入石门里,走到前院。雾气氤氲的院子里,八仙花盛开着大朵火红的花。孩提时,每次看到棉被上绣着火红的八仙花花样,我总会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果真有火红的八仙花呀!

    “冷不冷?”

    “嗯,有一点儿。雾气弄湿了耳朵,觉得耳朵好冰啊!”

    我一边笑,一边问:

    “妈妈不知道怎么了?”

    于是,年轻人用非常凄楚而慈爱的笑容回答我:

    “躺在墓里呢!”

    “啊?”

    我小声低叫了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妈妈已经不在了,她甚至已经埋葬好了,是吗?一旦意识到妈妈已去世的事实,一股无法言喻的哀伤笼罩全身,我不禁一阵哆嗦,泪眼婆娑起来。

    阳台之外已是一片黄昏景致,方才下了一场雨,绿蒙蒙的寂寥感像梦一般迅速地袭来。

    “妈妈!”我小声叫道。

    “什么事?”妈妈回答。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快步走向床边。

    “我刚刚睡着了!”

    “喔?是吗?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这个午觉睡得好久啊!”

    妈妈好像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母亲如此优雅的生命态度,让我不禁喜极而泣,深深感动不已。

    “晚饭想吃什么菜?我做给妈妈吃。”

    我用略急的口吻问道。

    “不用了,什么都不想吃。今天是不是又烧到三十九点五度呀?”

    我突然哑口无言,环看这昏暗的屋里,好想一死了之。

    “怎么?妈妈怎么会说是三十九点五度?”

    “没什么,只是每次发烧以前,人都会感觉很不舒服,头有点儿痛,有点儿畏寒,然后就会开始烧起来了。”

    屋外天色已暗,雨也好像停了,只有风一阵阵吹着,我点了灯,向餐厅走去,妈妈叫住我。

    “太刺眼了,不要开灯。”

    “你不是不喜欢一直睡在暗的地方吗?”

    我站着问道。

    “因为眼睛是闭起来睡的,所以有没有点灯,其实都一样。没有点灯反而感觉不那么寂寞,我现在反而不喜欢太亮、太刺眼的感觉,所以以后那盏灯就别点了。”

    妈妈如此回答。

    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默默把灯给关了,走到隔壁房间里,打开房里的立灯,突然涌现出无比凄凉的感觉。很快,我来到餐厅里,把鲑鱼罐头倒在冷饭上,吃了起来,眼泪不禁滂沱如雨下。

    到了夜晚,风更大了,九点钟左右,雨开始下了起来,真的是风狂雨骤。两三天前才卷起来的走廊竹帘,被风吹得发出“啪、啪”的响声,我在隔壁房里怀着一种莫名兴奋的心情读着卢森堡所写的《经济学入门》一书,这也是前几天刚从二楼直治房里找出来的书。当时连同这本,我还拿了《列宁诗选》、考茨基(德国的社会主义者、经济学者)所著的《社会革命》等,全都借了来,摊在隔壁房里的桌上。妈妈早上洗完脸经过我的桌边,看到这三本书时,还逐一拿起来翻了翻,然后小声叹了一口气,把书轻轻放回桌上,用无比寂寥的表情望着我。那眼神里漾满无限的悲哀,却绝对不是抗拒或嫌恶的表情。

    妈妈读的书都是雨果、大仲马、小仲马、缪塞、都德等等,我知道像这样美丽的故事书中,更有革命的气息。像妈妈这样的人,或许用“天生教养”的形容词有点儿奇怪,不过总是带着一股特别气息的她,或许更能丝毫不以为怪、理所当然地接纳革命呢!而像我现在如此读着卢森堡的书,虽也不尽然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感,可是我却也发现自己有着外人难懂的特别兴趣,虽然这本书写的是经济学,若当真从经济学角度来读的话,确实很无聊,事实上书中所说尽是很单纯、易懂的内容。不,或者是因为自己根本完全无法了解“经济学”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故。

    总而言之,经济学对我来说,确实索然无味。因为人类是很吝啬的动物,而这一门学问如果不是设定在“人类永远都很吝啬”的前提下,根本无法成立,因为对不吝啬的人来说,对所谓“财产分配问题”等玩意儿,根本不感兴趣。尽管如此,我却从中领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那就是本书作者毫不犹豫彻底颠覆旧思想的勇气,让人甚至联想起不管如何的“反道德”,也要快步奔向爱人身边那有夫之妇的神态,那是种破坏思想,破坏固然很哀伤且悲痛,然而却也无限美好。破坏,重建,再完成的梦想,然而一旦破坏了,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再完成。可是因为恋恋情深,所以非破坏不可,非革命不可,卢森堡在马克思主义中,一头栽入凄美的爱恋里。

    那是十二年前的冬天。

    “你简直就是《更级日记》[17]里的少女,说什么都没用了!”

    朋友话一说完,就离开了我,那时我正好将列宁的书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读了没?”

    “对不起,没有。”

    此时我们正站在可以看见俄皇尼古拉教堂的桥上。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没看呢?”

    朋友比我高约一寸左右,对语言学特别拿手,戴了一顶红色的平底无边帽,十分适合她,脸蛋很漂亮,是大家公认的美人胚子。

    “因为不喜欢它封面的颜色。”

    “好奇怪的人啊,你才不是因为如此才没读的,对不对?其实是因为怕我吧?”

    “才不是呢!是因为我受不了封面的颜色。”

    “是吗?”

    她好像很寂寞的样子,然后把我比为《更级日记》,又说:“说什么都没用!”

    我们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地俯看冬天的小河。

    “祝你平安,假如就此永别的话,祝你永远平安!拜伦说的。”

    说完,她用原文背诵着拜伦的诗句,并轻轻抱着我。

    我很不好意思,小声地抱歉说:

    “对不起啊!”

    我向着“茶之水车站”走去,回头一看,这位朋友还站在桥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朋友了,虽然我们都去同一位外国老师家补习,两人却读不同的学校。

    距今虽然已经十二个年头,这期间我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到底这十二年来究竟做了什么?我既没有憧憬革命,也不懂恋爱,过去社会上的大人们都教我们,革命与恋爱是人间最愚蠢、最可恶的两件事。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和战争时,我们都对这一句话深信不疑,然而战败之后,我们却变得不再相信社会上的大人们了,因为发现真正的生存之道恰好与这些人所说的道理相反,革命与恋爱都是人世间最最美好的事物。所以,我想一定是大人们因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故意坏心眼教我们错误的东西,而我却宁愿相信,人是因为恋爱与革命所以才诞生、才活着的。

    纸门静静地被拉开,露出妈妈的笑脸来。

    “还没睡呀?怎么还不睡呢?”

    看看桌上的时钟,发现已经十二点了。

    “嗯!一点儿也不想睡,读了社会主义的书,就变得很兴奋。”

    “是吗?没有酒吗?这时候喝点儿酒再睡,会睡得很好喔!”

    妈妈用略带嘲弄的语气笑着说,态度里充满着妖娆的颓废气息。

    十月终于来了,一点儿也不像“秋高气爽”的天气,倒像是梅雨季节,继续每天湿答答、黏腻腻的闷热,而妈妈仍然每到傍晚就开始发烧,体温总在三十八九度间上上下下。

    某天早上我看到一件很可怕的事——妈妈的手肿起来了!曾经说过“早餐最好吃”的妈妈坐在床上,只喝了一小碗稀饭,因为之前妈妈说过“不想吃太呛鼻的菜”,所以这一天准备的是松茸清汤,可是她好像连松茸的香味都无法忍受,只是把碗放到嘴边,马上又无力地放下,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妈妈的手,吓了一跳:她的右手肿起来了,肿得圆滚滚的。

    “妈,你的手,没怎么样吗?”

    妈妈看起来脸色有点儿苍白,略微浮肿的模样。

    “没有呀!没事的!”

    “什么时候肿起来的?”

    妈妈还在假装若无其事,接着就默不作声了。我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样的手不是妈妈的手呀,是别的老女人的手呀!妈妈的手一直都是小巧而细致的,是自己熟悉的手呀!那温柔、可爱的手就这样永远消失不见吗?虽然左手还没肿起来,可是也望之令人鼻酸、不敢正视,我别开眼睛,看着地板的花瓶。

    眼泪好像忍不住快掉下来,我只好忽地站起身来,走向餐厅。直治一个人在吃半熟的煮蛋,他偶尔会回伊豆,晚上一定到阿作嫂的店里喝酒,早上起来都是臭着一张脸,也不吃早饭,就只吃四五颗半熟的煮蛋,然后就上二楼,整天躺在床上忽睡忽醒的。

    “妈妈的手肿起来了!”

    和直治说完,我就垂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接着垂着头,忍不住哭了起来。

    直治仍然沉默不语。

    我抬起头,手抓着桌子边缘说:

    “看来,已经不行了,你有没有注意到?手那么肿,已经不行了!”

    直治脸色一暗便说:

    “就最近了吧?没错,哼!快要面临那种无聊事了。”

    “我好希望妈妈再一次好起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妈妈好起来……”

    我的右手一边不住扭着左手,一边说道。突然直治也啜泣起来。

    “就没什么好事吗?难道我们一家就一直没什么好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胡乱揉着眼睛。

    这一天,直治去东京向和田舅舅报告妈妈的状况,并请示将来要料理的事。我不在妈妈身边时,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哭泣。朝雾弥漫的清晨,我去取牛奶时,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涂上口红,也一直不断地哭泣。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浮现眼前,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傍晚,天色暗了,我走到客厅的阳台外,不断啜泣、久久不止,秋天的星空灿烂,邻家的猫蹲坐在我的脚边,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妈妈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喝橘子汁时她也说嘴巴破了、很痛、喝不下。

    “妈妈,要不要再戴上次直治说的那一种口罩?”

    我本来打算笑着说的,一开口,心里便无限辛酸,不觉“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每天都这么忙,一定很累吧?还是请一位看护来吧!”

    妈妈平静地说道。我心里很清楚明白,妈妈一定是担心我的身体,更甚于担心自己的健康,所以我心里更加悲伤,站起身来快步跑到浴室里,放声哭了起来。

    中午过后,直治和三宅老医生以及两个护士一起回来。

    连平时总是笑语不断的老先生,这时也好像生闷气般,很快进入房里,马上诊察起来,然后好像自言自语,低声说道:

    “愈来愈虚弱了!”说完给妈妈打了一针强心剂。

    “医生今天晚上住哪里?”妈妈突然问道。

    “还是长冈呀!因为我已经订好房间,所以你不必操心,你这个病人呀!不必担心别人,只管自私一点,想吃的东西就吃,你一定要多吃一点才行,只要营养足够,病就会好的。我明天会再过来,待会儿留一位护士在这里,你尽管用呀!”

    老医生大声对病床上的母亲说着,然后向直治递了个眼色,就站起身来。

    直治独自送走医生和伴随的护士,不久后回来,直治看起来也是一脸想哭的模样。

    我们静静离开房间,来到餐厅。

    “怎么样?不行了吗?是不是这样?”

    “好无聊啊!”

    直治歪着嘴,苦笑道。

    “医生说,妈妈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虚弱,还说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明天……”

    说着,直治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不需要打电报给亲戚朋友吗?”这时候,我反而镇定了。

    “这件事和舅舅商量过了。舅舅说,现在已不是找一堆人来守灵的时代,即使来了,这么狭窄的家里,反而对亲戚失礼,而且这附近也没什么像样的可以住的地方,连长冈的温泉也只能订到两三间房间。意思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变得很穷了,根本没有叫那些大人物来的道理。等一下舅舅应该会马上赶来,不过这个家伙以前就很小气,拜托他也没用,连昨天晚上也将妈妈的病丢一边,只顾对我说教。被这种小气的人教训,真是前所未有的倒霉!虽然是姐姐和弟弟,可是妈妈的气质和那个家伙简直是天壤之别,真是受不了!”

    “我是没什么关系,不过,以后有些地方你还是得靠舅舅。”

    “恕难从命。我还不如去当乞丐,说来说去还是姐姐你,将来也许可能拜托舅舅……”

    “我嘛……”眼泪夺眶而出,“我自己有地方可以去。”

    “有亲事吗?已经决定了呀?”

    “不是!”

    “要自己一个人活?当职业妇女吗?也好。”

    “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我要当革命家。”

    “什么?”

    直治用很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这时候,三宅医生带来的护士来唤我。

    “太太好像有什么事的样子。”

    我很快来到房里,坐在妈妈床边。

    “什么事?”我将脸靠近妈妈问道。

    可是妈妈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不是要喝水?”我又问。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连水都不想喝的样子。一会儿又小声地说:

    “我做了个梦。”

    “是吗?梦见什么?”

    “梦见蛇!”

    我吓了一跳。

    “走廊的踏脚石上有一条红色条纹的母蛇!有吧?你去看一看。”

    我浑身哆嗦着站了起来,走到廊下,透过玻璃窗往外一看,果然踏脚石上有条蛇正沐浴在秋天的阳光里,身子拖得长长的,盯着我看。

    喔!之前我就认识你了,你比那时候长得更大、更老了一些,你就是被我把蛇蛋给烧了的母蛇吧!你想要报仇这件事,我很清楚了,到旁边去吧,快点儿走开!

    我心中默念着,眼睛直直地盯视着蛇,没想到这条蛇一动也不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怕让护士也看到,于是故意用力跺着脚,很大声地喊着:

    “没有呀,妈妈,你的梦不准啊!”

    我很快地看一眼踏脚石,蛇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动了动身子,磨磨蹭蹭地从石阶上垂挂着滑开。

    没办法了,真的不行了!看到这条蛇以后,我心里开始涌现出“死心了”的念头,爸爸去世的时候,枕头边也有一条黑色小蛇,而且那时我也亲眼看见院里树上盘绕着的蛇。

    妈妈好像连从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已没了,她总是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的样子,整个身子都靠在护士身上,而且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看到蛇之后,我好像从最深沉的痛苦深渊中翻腾出来,反而有一种心安的感觉,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那像是一种神似幸福感的安逸与从容,我只想尽可能守在妈妈身边。

    第二天开始,我总是坐在妈妈的枕边编织着。我编织的动作一向比旁人快了许多,可是却很拙劣,妈妈总是将我编得不好的地方挑出来,一一教我。这一天虽然并不特别想编织,可是为了想陪在妈妈身边时,不会显得那么不自然,只好拿来装模作样一番,于是我从毛线箱中抽出毛线开始专心地编织起来。

    妈妈一直看着我的手,然后说:

    “你是想打袜子吧?如果要打袜子的话,这地方不多个八针,穿的时候恐怕就会很紧啊!”

    从小时候开始,妈妈就教我编织,可是我一直都打不好,此刻正像平常妈妈不时指点我的样子,突然彷徨不知所措,很不好意思,也很怀念。一想到这或许是妈妈最后一次教我打毛线,不觉眼泪扑簌簌流下来,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楚手上的毛线针眼。

    妈妈一直这样躺着时,看起来好像毫不痛苦。从早饭开始,她什么东西也没吃,只用纱布沾点儿茶水抹嘴唇罢了,可是她意识十分清楚,不时温柔地和我说话。

    “报纸上不是有天皇的照片吗?拿给我看!”

    我把报纸上天皇的照片摊在妈妈的脸的上方。

    “变老了啊!”

    “不是的,是照片照得不好。上次的照片看起来好年轻,好看得很。反而这个时代,天皇应该比较高兴吧!”

    “为什么?”

    “因为,天皇陛下也得到解脱了!”

    妈妈很凄楚地笑了起来,过一会儿后,轻声说:

    “现在连想哭,都流不出眼泪来。”

    我突然想到,此刻的妈妈应该是幸福的,不是吗?所谓的幸福感,是否像是原本坠落到痛苦的深渊,却突然发现如砂金般闪着微弱亮光的光源呢?如果最深刻的悲哀之后,突然涌现的奇妙微光,就是所谓的“幸福”的话,那么天皇陛下、妈妈,还有我,这一刻确实都是幸福的!静静的秋日午后,柔和的阳光洒遍秋天的庭院,我停下手上的编织,眼睛望向与胸线等高的闪闪发亮的大海说:

    “妈妈,我以前一直都很不解世事呢!”

    虽然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因为害怕让坐在一旁为妈妈静脉注射的护士听到,会很不好意思,所以欲言又止。

    “你说的‘以前’是指……”

    妈妈微笑着继续问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知道社会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表示:

    “还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转向妈妈,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呀!没有一个人知道,不是吗?不管年纪多大,大家都还是小孩子呀!什么都不懂,都不知道。”

    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却不得不一个人活下去,或许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却再也不能撒娇了,此后,非得正面和这社会战斗不可。能够像妈妈一样,终生不与人争,没有怨憎,凄美结束一生的人,看来再也没有了,妈妈想必是最后一位,这世间再也没有像妈妈这样子的人了,连死都死得那么美。“苟活”是一件多么丑陋且散发着血腥味的事,卑鄙无耻、令人作呕!我在榻榻米上勾画着挖洞的蛇的身影,心里却有一件无法彻底死心的事,即使世人说自己“卑鄙下流”也没有关系,我还是要苟活下去,为了完成心愿与社会抗争。当妈妈渐渐走上死亡之路的现在,我的浪漫与感伤却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觉得日后的自己也可以变成一个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足智多谋的人了。

    当天午后,我在一旁帮妈妈润湿嘴唇时,一部车子突然停在门口。和田舅舅与舅妈一起从东京坐车来,舅舅一进房里,就默默无言坐在妈妈床边,妈妈用手帕盖住脸的下半边,直直盯着舅舅看,然后哭了起来,可是只有哭容,却没有眼泪,直叫人觉得她像一个娃娃一般。

    “直治人呢?”

    过一会儿后,妈妈问我。

    我来到二楼。告诉躺在沙发上、正在看刚出刊的杂志的直治:

    “妈妈在叫你!”

    “悲剧又要上演了,你还真能忍耐,一直陪在旁边。其实像我们这么痛苦,心情一激动身体就受不了,根本没力气待在妈妈身边。”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穿上上衣,和我一起下了楼。

    我们两人并排坐在妈妈的枕边,妈妈急着从棉被下方伸出手来,然后静静地指指直治,再指指我,向着和田舅舅,双手合十。

    舅舅用力地点一点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了!”

    妈妈好像很安心般地轻轻合上双眼,并将手缩回棉被里。

    我早已忍不住哭了起来,直治也呜咽不止。

    三宅老医生这时也从长冈赶来,先替妈妈打了一针,也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因为见到了舅舅,心中已经了无遗憾,于是说:

    “医生,快让我舒服一点儿吧!”

    老医生与舅舅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两人的眼中也都泛起泪光。

    我站起身来,走到餐厅,准备煮舅舅最喜欢吃的豆腐皮乌冬面。我一共准备了医生、直治、舅妈、舅舅四人的份,端到客厅里,然后将舅舅带来的礼物——丸之内饭店的三明治拿给妈妈看,放在妈妈的枕边。妈妈小声说:

    “你很忙呀!”

    客厅里,大家散坐着闲聊,舅舅和舅妈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得回东京一趟。而三宅医生将探病的红包交给我后,也与护士一起先回去了,行前交代留下来的护士各式各样的处理方法,并说反正妈妈意识还很清楚,心脏也没有问题,光靠打针,四五天应该熬得过去,今天暂且先送大家回东京。

    送走大家后,回到母亲床边,妈妈独独对我一人很亲切地笑着,小声说:

    “你好忙呀!”

    妈妈的脸十分生动,甚至可以说“闪闪动人”。我想她应该是见到了舅舅,很开心吧!

    “不会呀!”

    我有点儿放下心来,不觉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竟然是妈妈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才不过短短三个小时,妈妈就去世了。在秋日静默的黄昏里,护士量着脉搏,只有直治和我两个近亲的守护,日本最后的贵妇人——我美丽的母亲——去世了。

    母亲死去的容颜几乎一点没变。爸爸去世时,脸已经变了,可是妈妈的脸色却一点儿也没变,只是呼吸停止了。而停止呼吸这件事,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甚至她脸上的浮肿几天前也消了,脸颊像蜡一般光滑,薄薄的嘴唇略有点儿歪,看起来就像含笑的模样,比活着时的母亲更娇艳动人,我觉得她真的很像圣母画像里的玛利亚。

    6

    战斗开始了。

    不能永远陷溺在沉痛的悲哀里,我非得奋勇作战不可。这是新的伦理。这么说,也许很伪善,但爱情就是这样。就好像卢森堡不依靠新经济学就没办法活下去,我现在除了依靠“爱情”,否则就无法活下去。耶稣挖掘出这世上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权威者的伪善,为了能毫不犹豫将神的真爱告诉世人们,在派遣十二个弟子到各地之前,耶稣对弟子们的训示,感觉好像与我的情形并非无关:

    腰袋里不要放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子和拐杖,因为工人的饮食是应当的。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里,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将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因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对他们和外邦人作见证。你们被上交之时,不要思虑怎样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来是叫天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天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的。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失丧生命,为我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

    战斗,开始了!

    假如,我因为爱情而发誓必然遵守耶稣这个教义,或许会被耶稣斥骂吧!为什么“恋情”不行,“爱”就可以呢?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不能将二者视为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为了爱、为了情、为了如此深沉的悲伤,身体与灵魂都得被毁灭,啊!我硬要坚持自己如此!

    承蒙舅舅等人的帮忙,不是在伊豆举行家祭,而在东京举行正式的公祭。接着,我与直治就住在伊豆山庄里,过着即使面对面也不开口,莫名艰辛的生活。直治假称经营出版业需要资金,将妈妈所有的珠宝都变卖一空,他在东京喝酒喝累了,就带着一张重病人般苍白的脸,摇摇晃晃回来伊豆山庄睡觉。有时,也会带一些年轻像舞女的人回家来,因为我与直治之间开始有些不睦,所以这一天我就告诉直治:

    “今天我要去一下东京,可以吗?去找朋友,好久没去拜访她们了,可能会住个两三天才会回来,所以你留下来看家,至于三餐,就拜托那个女的好了。”

    乘机抓住直治的弱点,也就是“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后,我在皮包里放了化妆品和面包,就很自然地到东京去见那个人了。

    听说他住在东京郊外,只要在省线荻洼车站的北站下了车,走个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到达那个人大战以后的新住所。因为之前我已经不着痕迹地向直治打听过了。

    寒风刺骨的天气里,我到达荻洼车站以后,天色已暗。我抓住一个路人,向他说了地址后,他指给我一个方向,我就孤独一个人走在漆黑的郊区将近一个小时左右,不觉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这时我不小心被砂石路上的石头给绊倒了,鞋带断了,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发现右手边两幢房子其中一间大门的门牌,虽然晚上视线不明,可是却灵光一现,直觉上面就是写着“上原”。我就这样一只脚踩着白袜子,走向这屋子的玄关,仔细看清门牌,上面果然写着“上原二郎”,而且屋里很暗。

    到底如何是好?一时站定后,我感觉好像快要昏倒般,将身体靠在玄关的格子纸门上,气若游丝地喊着:

    “有人在吗?”一面两只手的指尖轻抚着格子窗,一面小声喃喃自语,“上原先生!”

    果然传来回应,却是女人的声音。

    从里头拉开玄关门,一位极为细致,颇有古典味道,比我大约三四岁的女人站在玄关的阴暗处,笑问道:

    “请问哪一位?”

    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恶意,没有一丝警戒心。

    “喔!是……嗯……”

    我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唯独面对眼前这人时,感觉对我的恋情有一股奇妙的内疚感。我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几乎卑屈地问道:

    “请问老师在家吗?”

    “啊?不在……”然后好像很同情地望着我,回答说,“不过,我大概知道他人在哪儿……”

    “会很远吗?”

    “不会。”她很好笑地将一只手压住嘴巴回答。

    “在荻洼,车站前有一家挂着‘白石’招牌的店家,我想你去问问他们,就会知道他人在哪里了!”

    我很高兴地说:“喔!是吗?”

    “啊!你的鞋子?”

    在她一再的强拉之下,我只好进入屋内的玄关,在矮台上坐了下来。太太给我一条好像称为“轻便鞋带”——万一鞋带断时,可以简单修好的皮带子。在修鞋子时,太太把蜡烛拿到玄关来,说道:

    “很不巧,两个灯泡都坏了,最近灯泡贵得离谱,却又很容易坏呢!先生如果在家,我会请他帮我买来换,不过他昨天晚上还有前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所以,我们这三天晚上只好很早就睡了。”

    太太露出发自内心的很纯真的笑说道,而她身后站着一位年约十二三岁,眼睛很大,感觉很少与人亲近的瘦削女孩。

    敌人!虽然此刻我并没有这么想,可是,这位太太和小女孩有天一定会将我视为敌人,一起联手来憎恨我吧!一想到此,我的恋情一时之间好像也冷却了般。换好鞋带,我站起身来,两手拍了拍,拂去手上的尘土,一时间百感交集,忍不住心中的凄楚,很想飞奔入内,在黑暗中抓住太太的手,哭泣一番。心情剧烈悸动着,想到日后的自己将如何自惭形秽,不禁觉得很无趣。

    “非常感谢!”

    愚蠢的行礼后,我退出屋外,刺骨寒风迎面袭来。战斗开始了!恋爱、喜欢、爱慕,真正的恋爱、真正的喜欢、真正的爱慕。因为爱,所以没办法,因为喜欢,所以克制不住,因为爱慕,所以无法自拔。确实那位太太是很难得的好人,那位小女孩也很漂亮,可是我已经被迫站上神明的审判台,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一点儿也不觉得惭愧,因为为恋爱与革命而活,上帝不应该责罚我,我一点儿也不可恶,因为是真正喜欢、真正的爱,所以可以大声地说出来。为了要与他见上一面,即使要两三天露宿荒郊野外,我也心甘情愿,毫无怨尤。

    很快,我找到车站前挂着“白石”招牌的小吃店,可是他却不在里面。

    “他去了阿佐谷了,就在阿佐谷车站的北站旁。嗯,大概半条街的路程吧!有间五金行,从那里往右转,再过半条街,就有一间写着‘柳家’的小吃店,老师最近和柳家的阿素小姐正打得火热呢!所以老泡在那边。”

    来到车站买了车票,我坐上往东京的省线火车,在阿佐谷下了车,从北站出来,约半条街距离的五金行门口往右转,走到一半就看到写着“柳家”的小吃店。

    “刚刚回去了,因为这儿人太多,他说要去西荻千鸟伯母那里喝到天亮!”

    那女孩看来年纪比我轻,个性好像很稳重、高雅,也很亲切,想必她就是叫作“阿素”、正和上原先生打得火热的女孩吧!

    “千鸟?在西荻的哪里呀?”

    我心里孤寂得很,眼泪快要掉下来,不禁心想:此刻的自己是不是疯了?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下了西荻车站的南站旁边不远处吧?总之,到了那里,问问路上的警察,应该就会知道了。不过他不会只去一处喝酒,搞不好,去千鸟之前,还会先绕去别的地方呢!”

    “我先去千鸟看看,再见了。”

    又绕回去了。我从阿佐谷搭上往立川的省线,在荻洼、西荻洼的南站下了车,一面吹着刺骨寒风,一面到处乱逛,发现交通警察后,问了千鸟的位置,然后按照警察说的方向,一个人踽踽独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好不容易发现写着“千鸟”的蓝色灯笼,毫不迟疑地拍打格子门。

    在水泥地房间旁,即是一间约六叠大的房间,房里弥漫香烟的烟雾,大约十个人一起围坐在房里的大桌子四周,正在大声喧哗着闹酒,其间穿杂着三位看起来比我年轻的小姐,也抽着烟喝着酒。

    我站在水泥地的房里望过去,找到了!好像做梦一般的感觉,不对,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喔!他已经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

    那就是我心里的彩虹——M·C,我生存的意义,真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六年了,一头蓬乱的头发虽然一如往昔,可是好像变白也变稀薄了。他的脸色蜡黄,发红的眼皮垂盖着,前面的门牙也掉了,嘴巴不住地掀动着,感觉好像一头老猴子弓着背坐在屋里一角。

    一位小姐看到了我,用眼睛向上原示意。他伸长脖子,望向我这边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头示意。整桌的人好像对我毫不关心,继续大声地喧闹,不过还是纷纷挪了一下位置,让我在上原先生的右侧坐下来。

    我静静地坐着,上原先生在我的杯里注满酒,然后也给自己的杯子斟满酒,低声说道:“干杯!”

    两只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发出悲凄的响声。

    “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不知谁先哼唱了起来,跟着也有一个人附和着唱道:“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唱完,两人大声碰着玻璃杯,杯子发出清脆响声,他们一饮而尽。“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到处都有人跟着唱起这首胡来的歌曲,然后狠狠地干杯,一饮而尽。大家笑闹着,兴致高昂,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灌醉一般。

    “那么!先失陪了!”一个人东倒西歪回去了之后,马上又有新的客人挤进来,不过好像只是来找上原先生说话的样子。

    “上原先生,上原先生!啊,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怎么说才好!嗯……”

    这个人我确实记得好像是演新剧的演员藤田。

    “就说千鸟的酒很便宜吧!”

    上原先生说。

    “还在讲钱!”

    某位小姐回道。

    年轻的绅士说:“‘两个麻雀不是卖一分银子吗?’你说贵吗?还是便宜?”

    别的男士回答:“也有一句话说:‘我实在告诉你,若有一文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18]或者还有:‘按着各人的才干,给他们银子。一个给五千,一个给二千,一个给一千。就往外国去了’[19]吧?虽然是一则蛮困难的譬喻,不过基督教里钱也算得蛮精的。”

    “那是因为那家伙也算个酒鬼吧!假若有人开始觉得:‘奇怪!圣经里怎么有那么多讲酒的例子’这就对了。圣经里不是也写着,我呀!被责备是爱酒之徒,不是吗?不写‘喝酒的人’,而说是‘爱酒的人’,所以他一定相当能喝。”

    另一位男士接口说道:“好了,好了。啊!你们这些害怕道德的人,不要随便利用耶稣,来,小慧喝酒,唱吧!再唱吧!”

    上原先生和看起来最年轻的小姐用力干杯,然后大口一饮而尽,酒从他的嘴角滴了下来,濡湿了下巴,他胡乱用手掌抹净,然后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

    我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隔壁房里,向看起来病恹恹又有点儿苍白、瘦削的老板娘借了洗手间。回来经过这房间时,方才最年轻漂亮的小慧站在门口,好像在等我的模样。

    “肚子饿不饿呀?”她很亲切地笑着问我。

    “不会,因为我随身带了面包。”

    “虽然这里没什么东西,”有点儿病容的老板娘慵懒横坐着,靠着火炉边说道,“就在这房里吃吧,如果要和那些拼酒的人在一起,整个晚上什么也别想吃了。来,坐这里,小慧也一起来!”

    “喂!阿绢,没有酒了!”

    隔壁的男士喊着。

    “来了!来了!”那位叫作阿绢,身着漂亮和服,三十岁左右的服务生一边回答着,一边用夹子夹起十瓶酒放在盆子里,出现在门口。

    “喂!等一下,”老板娘叫住她,“这里也摆两瓶!”一边笑着说,“阿绢,不好意思,待会儿你去后面的铃屋叫两碗乌冬面,要快一点儿!”

    我和小慧在火炉边坐了下来,一面搓着手。

    “把棉被铺开来,天气变冷了。要不要喝酒?”

    老板娘在自己的茶杯里倒了酒,又往另外的两个杯里斟酒。

    然后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喝了起来。

    “大家都好会喝啊!”

    老板娘用很平静的口吻说道。

    忽然拉门被拉了开来。

    “老师!我拿来了!”响起年轻男子的说话声,“我们老板很会算的,说是两万元,只给了一万。”

    “支票吗?”

    接着是上原先生沙哑的声音。

    “不是,是现金,真的很抱歉。”

    “算了,我写收据给你。”

    又是“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的干杯歌曲,从方才就不曾停过。

    “直治人呢?”

    老板娘正儿八经地问小慧,我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小慧有点儿惊惶失措,脸不觉红起来。

    “他前一阵子是不是和上原之间有什么不快?我还在想他们搞不好会永远在一起呢!”

    老板娘平静地说着。

    “听说他喜欢上了舞女,好像最近有了跳舞的女朋友。”

    “直治呀,又是酒,又是女人的,真是糟糕!”

    “都是老师教的。”

    “可是直治自己的底子不好呀,像这样的孩子……”

    “嗯,对不起……”

    我微笑着打断她们的谈话,因为想一想,如果一直保持沉默,不说话的话,以后可能会对她们两位不好意思,所以只好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大吃一惊,眼睛盯着我不放,小慧却很平静地说:

    “长得好像啊!方才看见你进来站在暗处时,我还吓了一跳,以为是直治来了呢!”

    “喔,是这样子的吗?”

    老板娘马上改了说话的口气。

    “啊!我们这里很简陋,真是不好意思了,你和上原先生之前就认识了吗?”

    “嗯!六年前见过面……”

    说完,我再也接不下话,眼泪就快夺眶而出。

    “久等了!”

    女服务生端来面。

    “趁热请用,请用!”

    老板娘热心地劝着。

    “谢谢!”

    乌冬面的热气呛到脸上,我慢慢地吸着面条,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活着的凄楚。

    随着低声哼着的“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的干杯歌曲,上原先生走进我们的房里,在我旁边盘腿坐了下来,默默交给老板娘一个大信封。

    “就这样,剩下的该不会被骗了!”

    老板娘看也没看信封里,直接丢进抽屉,一边笑着说。

    “会拿来的,剩下的账,明年才会付。”

    “什么话!”

    一万元!有这么多钱,可以买多少灯泡?如果我有这么多钱,也可以过上一整年了。

    这些人多么与众不同。可是,或许这些人也像我的恋情一样,若不如此,就活不下去吧?如果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得辛苦地在世上活下去,或许对这些人的生命态度,就不会再如此嫌厌吧!活着,竟是一件如此艰辛的大事业。

    “总而言之……”

    隔壁的男士说道。

    “若要在东京生活,如果不能若无其事、虚伪地与别人打招呼的话,是无论如何没办法活下去的。像我们这样要求诚实、忠厚美德的人,会被束手束脚。什么忠厚诚实?呸呸!都是垃圾!不是一定得活下去不可吗?如果不能不以为意地和人家说‘你好’,便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回去务农,一条是自杀,一条就是当妓女的小白脸。”

    “每条路都行不通的可怜男人,总还有最后唯一的一条路。”

    另外一位男士接口说道。

    “来上原这儿痛饮一番!”

    “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继续唱了起来。

    “没有地方住吧?”

    上原先生好像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

    “我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举起镰刀型脖子的蛇,充满敌意。不同以往的感情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可不可以和大伙睡在一起?天气很冷的。”

    上原先生无视于我的愤怒,嚷嚷着。

    “不行啦!”老板娘插嘴道,“太可怜了!”

    “哼!”上原先生咋舌道,“如果这样,就不要到这种地方来嘛!不要来,不就好了嘛!”

    我虽然默不作声,却很快知道这个人确实读了我写的那些信,然后比任何人都还深爱着我,从他讲话的口气中,我很快察知了这件事。

    “没办法,只好去拜托福井看看。小慧,你能不能带她过去?但只有女人,半路很危险的,真麻烦!老板娘,把她穿的衣服拿来放在门口,我送她过去。”

    外面已是深夜。风略停了下来,满天都是灿烂的星斗,我们并肩走着。

    “其实就算和大伙儿睡在一起,也没有关系。”

    上原先生只是用听起来很想睡的声音,回答了一声:“嗯!”

    “你其实很想和我单独在一起,对不对?”

    我说完笑了笑,上原先生歪着嘴,苦笑道: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不要……”

    我深刻了解到“自己是深深被爱着”的事实了。

    “每天晚上都喝这么多酒吗?”

    “对,每一天,从早到晚。”

    “酒,好喝吗?”

    “难喝死了!”

    听着上原先生的话,不知为什么,我起了一阵寒战。

    “工作呢?”

    “都不行了!不管写什么,全都被说是胡言乱语,所以伤心得不得了。这是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的夕阳,真讨厌!”

    “郁特里罗[20]!”

    我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郁特里罗,他也好像很讨厌活着呢!一位因酒精中毒而死的人,已是死人骸骨了!最近十年来那家伙画的画都很俗气,全部都不行。”

    “不光只是郁特里罗吧?其他大师们也一样……”

    “对!很衰弱!连新冒出来的芽,光只是新芽就开始衰弱了。霜,好像世界下了一场没来由的霜雪。”

    上原先生轻轻搂抱我的肩头,我的身体好像整个儿都被上原先生的两层袖子包裹起来般。我也不抗拒,反而紧靠着他,慢慢走着。

    路旁树头的枝丫,没有一片叶子,孤零零的枝丫好似尖锐的刺穿破夜空。

    “树枝好美呀!”我突然没头没脑地喃喃自语起来。

    “嗯,花和漆黑树枝的协调感……”他有点儿微微吃惊地说道。

    “不!我喜欢没有花、没有叶子,像这样光秃秃、什么也没有的树枝。即使它们什么也没有,还是傲然挺立着,不是吗?这和枯枝是不一样的。”

    “是不是只有自然是永不衰颓的?”

    他说完,又连打了无数个大喷嚏。

    “你是不是感冒了呢?”

    “不是,不是,都不是。其实这是我的怪癖,当酒醉到饱和状态时,偶尔会打起这样连续的喷嚏来,好像是酒醉到饱和的指标一样。”

    “恋爱呢?”

    “什么?”

    “会怎么样呢?当爱到达饱和状态时,又会怎么样呢?”

    “不许你这样子嘲笑别人,女人都一样,不可以太缠人。断头台,断头台,切!切!切!其实我只有一个人,喔不!是半个人。”

    “你看了我的信吗?”

    “看了。”

    “你的回答呢?”

    “我很讨厌贵族,他们总会有些高傲的地方,你弟弟直治也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是贵族,不时现出一种很难相处的小小骄傲。我是乡下农夫的小孩,每次经过这种小河,都会想起小时候在故乡河边钓鱼的情景。”

    在沉静的阒黑中静静流淌的小河,一路伴随着我俩向前方迤逦而去。

    “像你们这样的贵族一定没办法理解我们的感伤,会瞧不起我们的。”

    “屠格涅夫[21]呢?”

    “那家伙也是贵族,所以,我很讨厌他。”

    “可是,《猎人日记》[22]里……”

    “那里头写得还不错!”

    “那也是农村生活的感伤……”

    “那家伙是乡村贵族,所以有点儿妥协吧!”

    “我现在也是乡下人,也种田,是乡下的穷人。”

    “到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用近乎粗暴的语调问道。

    “还想要生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就像巨石从天而降的气势般,他俯身向我的脸压了下来,胡乱吻着,是散发着情欲的吻。我一边接受他的吻,一面流下眼泪,那泪就像是屈辱、悔恨、苦涩的泪水,不停地夺眶而出。

    当两个人再并肩而行时,他苦笑着说:

    “完蛋了,爱上你了!”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紧皱着眉,噘着嘴。

    没有办法。

    如果要用言语表示的话,就只有这么一句“没有办法”可以诠释自己现在的感觉。我发现自己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

    “完蛋了!”他又说了一次。

    “要去吗?”

    “好讨厌!”

    “这个家伙!”

    上原先生用拳头捶我的肩,又打起连串的大喷嚏来。

    我们走到名叫福井的家里,好像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电报,电报!福井先生,有你的电报。”上原先生大声叫着,并用力敲打着玄关的门。

    “上原吗?”屋里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是我,王子和公主来拜托投宿一晚了!外面好冷,害我喷嚏打个不停,好不容易和漂亮女生走一段‘爱的小路’,却不断打喷嚏,这下好了,简直成了笑闹剧。”

    玄关门被从里头拉开了,一位年约五十多岁、头也秃了的小老头出现在眼前,他穿着一件鲜艳的睡衣,露出奇怪的笑容迎接着我们。

    “拜托你了。”

    上原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斗篷也没脱下,直接进到屋里。

    “画室不行啊,太冷了。二楼借给我们,走吧!”

    上原牵着我的手,爬上位于走廊尽头的楼梯,眼前是一间昏暗的房间,他马上扭开房里一角的开关。

    “好像食堂的厢房喔!”

    “嗯,他喜欢赚钱,这种人来画画,简直蹧踏了。这个人就算运气再不好,碰到再大的灾难,也绝对不会想死,所以不能不好好利用他一下,来吧,睡觉,睡觉。”

    上原简直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擅自打开橱柜,拿出棉被铺了起来。

    “你就睡在这里,我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接你,下了楼梯右手边就是厕所。”

    他很快下楼离开了,这时四周下才安静下来。

    我将电灯关起来,脱下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天鹅绒外套,只松开和服背带,就直接躺在床上,因疲惫不堪再加上喝了酒的缘故,身体软趴趴的,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躺到了我的身边,我默默地抵死挣扎,将近一个小时左右。

    突地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于是放弃挣扎。

    “如果不这样,就不会安心是吗?”

    “嗯,差不多吧!”

    “你把身体搞坏了吗?是不是在咳血?”

    “你怎么知道?其实前一阵子还蛮严重的,可是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和我母亲去世前一样。”

    “因为我每天拼死拼活、不要命似的喝酒。活着实在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实在又孤独、又寂寞,没有所谓的从容。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总是愁云惨雾,当四面八方听到的都是叹息的声音,就更没有自己一个人幸福的道理吧?当知道自己活着,绝对不可能得到幸福或荣耀时,人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努力,其实不过只是给饥饿野兽的诱饵罢了。悲惨的人实在太多了,好讨厌!”

    “不!”

    “只有靠恋爱了,诚如你信中所说的一样。”

    “是呀!”

    我的爱就此消失不见了。

    天亮了。

    房间微亮着,我仔仔细细看着睡在身旁这人的睡颜,他的脸上是好像快要死去的神情,一副好像很疲惫不堪的模样。

    这是一张牺牲者的脸,一个高贵的牺牲者。

    我的他,我的彩虹,我的孩子,好丑的人,好坏的人。

    好像这世上永远不会再有的……美丽,非常美丽的容颜,这一刻好像重新唤回逝去的恋情般,胸口小鹿乱撞,我轻抚着他的头发,亲吻了他。

    好悲哀呀!好悲哀的爱情成就感呀!

    上原先生就这样紧闭着双眼,抱紧了我。

    “我很乖僻,因为是农夫的孩子。”

    我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

    “现在,这一刻我是很幸福的,即使听到四处墙壁传来悲叹的声音。而此刻的幸福也到达了饱和点,好像快要打喷嚏般幸福……”

    上原先生呵呵笑了起来,说道:

    “不过天色已晚,黄昏了。”

    “才不是呢,是早上。”

    弟弟直治在这一天早上自杀身亡。

    7

    这就是直治的遗书。

    姐姐!

    不行了!我只有先走一步。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非活着不可呢?完全不懂。

    老天只要让想活的人活着就好了,不是吗?

    就好像人有生存的权利一样,人也应该有死亡的权利才对呀!

    我这样的想法并没什么新意,本来就应该如此,很奇怪的,人特别害怕面对如此原始的事,而不敢勇敢地说出来。

    想要活下去的人,不论碰到什么境遇,都应该能够勇敢地活下去,而所谓了不起的人类荣耀光环,也一定就在“勇敢活下去”之中吧!可是我想:死亡也绝对不应该是一种罪恶。

    很难让我这一根小草继续活在这社会的空气与阳光下了,即使想活下去,可是就是欠缺一点什么,就是有一点不足。其实可以活到今天,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

    进入高中后,我开始和一群与我们生长阶层迥然不同,却十分勇敢的朋友相处,我被他们的气势所迫,不想输给他们,所以利用毒品麻醉自己,陷入半疯狂状态下做抵死的反抗。然后我当了兵,在军营里,还是利用鸦片作为自己生存的最后手段,我想姐姐也一定不能了解我如此的心情吧!

    我很想变得粗俗下流。坚强,不!想变得强悍粗暴。我觉得这是变成像自己那些“平民百姓”朋友、所谓一般人唯一的一条生路。喝酒,我也不行,总是头晕眼花,根本不会喝酒。因此,除了毒品之外的一切,都不行。我不得不忘了家,不得不抗拒父亲的血缘,不得不拒绝母亲的慈爱与温柔,不得不对姐姐冷淡,因为若不这么做,自己就得不到“进入一般平民百姓家里”的入场券。

    我变得粗俗,也会使用下流的言语,可是其中有一半,不,有百分之六十是刃上加钢的刀——临阵磨枪,逞一时之能罢了,其实是很笨拙的。对平民百姓来说,我毕竟还是一个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窘迫不堪的男人,他们根本不能与我水乳交融地相处。可是,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我再也没办法回头了。现在我的粗鄙虽然有百分之六十是后天模拟的,可是还有百分之四十是真正的下流。我对所谓上流沙龙俗不可耐的优雅几乎要作呕,一刻也不能忍受。而那些伟大、了不起的人,和拥有洋洋洒洒头衔的人,也无法消受我的恶行恶性,马上将我放逐边疆,不是吗?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曾经一度抛弃了的世界,可是尽管如此,平民百姓还是只发给我充满恶意与虚情假意的“旁听席”座位罢了。

    不管任何一个世代,像我这样生活能力极低,又满是缺陷,也没有什么思想的人,或许最后只能落得自然消亡的命运。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我,还是有一点意见,那就是: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很难再活下去了。

    人,大家都一样。

    而这究竟是否就是思想呢?我觉得发明这种不可思议名词的人不是宗教家、哲学家,也不是艺术家,而是从一般平民百姓酒家冒出来的话。好像蛆在增生般,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思想就悄悄不断地冒出来,覆盖全世界,把全世界弄得狼狈不堪。

    而这不可思议的名词,和民主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一定是酒吧里的丑男人对美男子说的话,目的只是在刺痛对方罢了,只是因为嫉妒,根本不是什么思想。

    本来不过只是在酒吧里因为嫉妒、吃醋而发出怒吼,却奇怪地装成很有思想的样子,穿梭在民众之间。明明与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偏偏缠上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的名目,而变得很怪异拙劣。或许因此梅非斯特[23](恶魔名)才会觉得:以思想为名来诠释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是有愧于良心且令人彷徨不已的吧!

    人,大家都一样。

    这听起来是很懦弱、无耻的话吧!鄙视人们的同时,也在鄙视自己,也就是说:没有一丝自尊,放弃一切努力。马克思主义主张劳工的优越性,不用说,其实是一样的,民主主义则主张个人的尊严,不用说,还是一样的东西。只有妓院拉客的男人说:“嘿!嘿!即使再装模作样,还不是一样的人?”

    为什么说一样,而不说很棒呢?其实,这一切全都是奴隶本性的复仇。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猥琐,令人胆战心惊,人们彼此害怕,害怕所有思想被亵渎,害怕自己的努力被嘲弄,害怕自身的幸福遭到否定,害怕美貌被玷辱,害怕荣耀被剥夺等等。我觉得所谓“世纪的不安”就从这一句不可思议的“思想”一词衍生出来。

    虽然觉得这确实是一句很讨厌的话,可是毕竟还是受到它的胁迫,让人十分害怕,害怕得战栗、羞怯,忐忑不安甚至无法安身立命,只好借助酒精与毒品的麻醉,寻求片刻的安心,到头来终于乱成一团。

    我很懦弱,是吧?是一位个性有着某种重大缺陷的人吧?或许有人会说:什么托词、借口!根本就是强词夺理罢了。哼!其实说穿了,这个人根本就是喜欢玩、懒惰、好色、游手好闲!过去人们这么说我时,我总是羞红了脸,暧昧地点头承认,可是当我快要死的现在,却很想说一句抗议的话。

    姐姐!

    请相信我。

    我就算在玩,也一点儿都不快乐,或许我是一个快乐无能者。其实我只是为了想脱离被称为“贵族”的自己,尽情疯狂、享乐、颓废。

    姐姐!

    到底我们有什么罪呢?诞生在贵族人家,是我们的罪孽吗?只不过,只不过因为诞生在这样的家里,我们就必须永远像犹大[24]的家人一样卑躬屈膝、不断赔罪、苟且偷生吗?

    我应该更早一点死掉才对。可是,只有一点放不下,那就是妈妈的爱。每念及妈妈的爱,就死不了。人类也应该与拥有生存的自由一样,拥有随时想死就死的权利才对,可是我认为在母亲活着时,就非得保留自己死亡的自由与权利不可,如果孩子死了,无疑也同时杀死了母亲。

    可是,现在就算我死了,也没有一个人会悲伤到将身体哭坏吧!啊,不,姐姐,我知道的,知道失去我以后你悲伤的程度,但请停止矫情的感伤吧!虽然你们知道我死了,一定会悲伤哭泣,可是只要想一想我活在世上的痛苦,还有从痛苦的活得到完全解放的喜悦,我想只要这样一想,你们的悲伤一定会渐渐消失不见的。

    责备我为什么要自杀,觉得我无论如何也应该继续活下去?完全不能提供帮助,只会逞口舌之快,恣意批评别人的人,绝对是那种敢睁眼说瞎话的了不起的人。

    姐姐!

    我死了才好!因为我是如此没有所谓的生活能力,因为没钱,所以没有和人竞争的能力,我甚至不敢让别人请客呢!和上原先生在一起时,也一定是自己付账。上原先生说这是贵族的小家子气自尊,十分讨厌我这点,可是我还是没办法用自尊去付账单,我十分害怕用上原先生辛苦赚来的钱吃吃喝喝、抱女人,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但如要轻率地一口咬定这是因为“尊敬上原先生的工作”,老实说,那也是骗人的。我并不知道不敢让别人请客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实在害怕别人请我,特别是用此人胼手胝足赚来的钱时,我更是痛苦不已、于心难安呀!

    虽说如此,我还是从自己家里拿了那么多钱和东西出来变卖,让妈妈和你为我伤心,而我本身却一点儿也不快乐。我告诉你们说,想计划做出版商等等的事业,其实也只是说来作为掩饰羞愧的借口,根本不是真心的。就算是真心想做,像我这样无法毫不拘泥、让人家请客的人,根本没办法赚钱呀!就算自己再笨、再驽钝,还是没办法不介意这件事。

    姐姐!

    现在的我们已经变得很穷了。就算有生之年,想请客,也没钱可以请客了,一辈子都没办法请客了。

    姐姐!

    再加上,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既然已经没办法活下去了,所以我决定死!手上有一种可以轻松死去的药,在当兵时,就已经拿到手,一直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姐姐又美(不是自己夸自己的妈妈与姐姐)又聪明,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姐姐的事,也没有担心的资格。因为这样就好像小偷在体恤被偷了钱的人一样,会因此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过,我想姐姐将来一定会结婚、生小孩,倚仗丈夫活下去吧!

    姐姐!

    我有一个秘密。

    很久以来,我保密再保密,即使到了前线,也不断想起她,梦见她,更不知道有多少次闭上眼睛,为了想她而偷偷抹去泪水。

    这个人的名字,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虽然此刻心想着,自己就快要死了,至少也要告诉姐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很恐惧,无法说出她的名字来。

    不过,我觉得如果自己将这个秘密当成永远的秘密,都没对任何人说,就带进坟墓里去的话,那即使身体烧成了灰,胸口处也还是会留下烧焦的臭味,会因此无比不安。所以只好拐弯抹角,假装纯属虚构。虽然我用的是匿名,可是,只要我一说,相信姐姐一定会马上识破对方是谁,我想你一定会发现的。所以说是虚构,倒不如说只是匿名罢了。

    姐姐,你知道吗?

    姐姐也应该知道这个人才对,可是,我想恐怕你们并没见过面吧?这个人比姐姐还年轻,丹凤眼,从来没烫过发,平日总是扎起一束马尾,如此朴素的发型,配上非常简单的服装,却一点儿也不见邋遢,总是很利落整洁的模样。她是在战后陆续发表新画法,霎时变得很有名气的某中年画家之妻。这个画家装扮总是很随便、颓废的模样,可是太太却不然,虽然是很平实的装扮,却随时都很优雅地微笑着。

    当我站起身来说:

    “那么,我先告辞了!”

    她也站起来,毫无警戒地走到我身边,抬眼看着我说:

    “为什么?”

    她用很平常的声音说着,好像很不可思议地偏头、盯着我。眼中没一点儿矫情伪善,没一点儿邪气。平常当我与女人四目相对时,总不觉仓皇失措,很快将视线别开,唯独对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两人的脸只间隔一尺左右,却相对六十秒以上,我感觉很舒服,深深望进她的眼里,然后不觉微笑起来。

    “可是……”

    “他马上就回来了!”

    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心里不觉想到,所谓的正直,是否就像这种表情?我觉得那一点儿也不像教科书上老教条所诠释的生硬道德,名为正直、原本为美德的东西,应该就像如此的可爱,不是吗?

    “我还会再来。”

    “是吗?”

    从开始到结束,我们两人根本没什么对话。那是某个夏日午后,我造访这一位西画家的家,虽然西画家当时并不在,可是应该很快便回来,所以他的夫人建议:“要不要进来等一下?”于是我进入屋里,看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杂志。可是,西画家完全没有快要回来的样子,所以我才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先告辞了”,接着就发生这件事了。从那天的那时起,我为了那对眼睛陷入深深的苦恋。

    那对眼睛,应不应该说是“高贵”呢?我敢断言,在周遭的贵族里——当然妈妈是不必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有如此毫无戒心的正直眼神。

    于是,在某个冬天的黄昏里,我又再次侧面观察了她。还是在这位西画家的公寓里,与西画家把酒共欢,我坐在暖炉边,从早开始喝酒,听他将那些所谓日本文化人批评得一文不值。不久之后,西画家终于醉倒,呼呼大睡起来,我也在西画家身边躺了下来,突然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一条薄毛毯,待我微微张开眼睛,发现东京的冬日夕阳好像沉浸在一片蓝光中,西画家的太太若无其事地抱着女儿坐在窗边,端庄的身影衬着蓝色夕阳余晖的背景,好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刻画着无比优美的轮廓。为我盖被的身影是如此亲切,一点儿也不狐媚,不带一丝色欲。啊!我真心觉得,所谓的人性这个词,就在此刻起死回生了。对他人理所当然的照拂与关怀,毫不经意间的举止,就如画一般宁静安详,她眼睛直直眺望着远方。

    我闭上眼睛,深深爱慕着她,几乎到了疯狂的境地,眼里不觉涌出了泪水,只好将毛毯拉起来盖在头上。

    姐姐!

    我之所以会去拜访这位西画家,一开始是因为被他作品中独特的味道所吸引,感觉其中潜藏着某种狂热的激情,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关系。可是随着交往愈深,愈发现这个人的粗鄙、没有教养和荒唐胡来,而正好相反的是,受到他的妻子美丽心情的深深吸引,喔!不!应该说是爱上拥有如此端庄爱情的女人,我仰慕她、向往她,后来竟变成为了想见他的太太,而不时去拜访这位西画家。

    这位西画家的作品中多少也带有一点高贵的气息,现在想起来,或许是画中反映了太太的温柔,所以才会有这么高贵的味道吧!

    而这一位西画家,照我现在的感觉来说,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喜好杯中物,喜欢吃喝玩乐、巧言令色的商人罢了。为了想要赚花天酒地的钱,所以胡乱在画布上涂鸦,趁着流行的潮流,故意叫价昂贵,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乡下人的厚脸皮、无耻的自信和狡猾的商业头脑罢了。

    恐怕他连别的画作究竟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画的,都不知道吧!甚至恐怕连自己到底在画些什么,也不知道吧!他或许根本不会知道别人的画中的好,只会不断地贬抑他人,将别人批评得一文不值。

    也就是说,光只是嘴上将颓废生活说得好像多辛苦,其实不过只是愚蠢的乡下人来到憧憬已久的都市,突然成功,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因此得意扬扬、到处玩乐罢了。

    我曾经对他说起:

    “当朋友都在玩乐时,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用功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会很不好意思、也很害怕,怎么样都用功不下去。所以即使心里并不想玩,也只好加入大伙儿,一起玩起来了。”

    那位中年画家不在乎地回答:

    “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贵族气息吧!好讨厌啊,我如果看到别人在玩,就会觉得自己不玩是一种损失,所以也会大玩特玩起来。”

    这时候我打从心底瞧不起这位西画家,这个人的放纵荒唐里没有一点儿苦恼,还不如说他甚至自豪这种荒唐的游戏,所以他只是一个很愚昧,不知烦忧为何物的人。

    可是即使说再多这个人的坏话,和姐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不过,只是在这临死的一刻里,想到和这个人的交往,突然非常怀念起来。好想再见他一面,有一股好想再和他一起玩乐的冲动,再也没有一点儿讨厌的感觉,因为他也不过只是寂寞罢了,其实还有很多优点,所以我就不再说了。

    说实在的,我只是很想将爱恋他的太太,以至于仓皇失措,甚至十分痛苦的感觉告诉姐姐,只想让姐姐一个人知道,所以姐姐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绝对没必要告诉任何人,或好管闲事地想为弟弟生前无法实现的心愿尽一点心力,不必如此。只要姐姐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并偷偷想“啊!原来如此”就好了。如果要说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应该是经过这番羞赧的告白,至少希望姐姐一个人能深深了解过去这一段生命里,我所面临的痛苦,只要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不知何时,我曾经梦见和这位太太手牵着手,而且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明白,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我了。即使从梦里醒来时,手掌里也好像一直留着她手心的余温,只是这样,心里就很满足,不得不死心了。道德不可怕,我却惧怕那位半是狂人,啊,不!或许该说几乎就是疯子的西画家,我心里很怕,怕得不得了。想到要死了这一条心时,胸口的一把火好像要烧开来。愈是如此,我只好和别的女人玩得愈疯狂,甚至让那位西画家也皱起眉头来。不知怎么的,我好像只求能从对太太的迷恋中脱逃、遗忘,而除此之外,做什么都无所谓。可是终究还是没办法,我毕竟还是一个只能单恋一位女性的男人。可以明确地说:除了那位太太之外,自己从来不觉得其他任何一位女人是美丽或可爱的。

    姐姐!

    在临死之前,再让我写这一次,就这么一次吧!

    ……阿菅。

    这是那位太太的名字。

    昨天带着根本一点儿也不爱的舞女(这女的本质上有很蠢的地方)回到山庄来,可是当时我并没想到今天早上要一死了之(虽然一直感觉最近势必会死)。昨天之所以会带这个女的回来山庄,是因为被她缠得受不了,我也觉得在东京玩得很累了,所以,想想不如带这位女孩回来山庄住个两三天,虽然对姐姐有点儿不好意思。总之一起回到家里来以后,姐姐却去了东京朋友家,突然在这个时候,好想一死了之!

    其实从以前一直以为我会死在西片町的家里,因为若死在荒郊野外或马路上,被一些人绕着尸体奚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要的。谁知道西片町的家已经让渡给别人,现在除了死在这山庄里,也别无他法。过去只要想到第一位发现我自杀的人是姐姐,而姐姐到时候是何等惊愕、恐惧,以及在和姐姐两个人独处的夜晚自杀,心里总感觉无比沉重,所以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所以今天说什么都是一个好机会,姐姐不在家,反之,那位相当迟钝的舞女会成为第一个发现我自杀的人。

    昨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喝完酒,我让那女的睡在二楼的房间里,而我自己一个人在妈妈死去的床上铺好棉被,开始写这一封悲惨的信。

    姐姐!

    我对活下去,再也不抱希望了,再见了。

    到头来,我的死是自然死,因为人只有思想是永垂不朽,永远不死的。

    接着,还有一个很羞于启齿的请托。姐姐,你不是打算将妈妈的遗物——麻和服——改制成给我明年穿的夏衣吗?请将那件衣服放在我的棺材里,因为我很想穿它。

    天就快要亮了,过去老是麻烦你,谢谢。

    再见了。

    昨晚的酒,已经完全清醒了,我要清醒着死。

    再说一次:再见了。

    姐姐!

    我是贵族。

    8

    梦。

    大家都离我而去了。

    为了料理直治的后事,在他走后,我一个人在冬天的山庄里住了一个月。

    而我怀着如水般无比平静的心情,写下了恐怕是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总而言之,你也会弃我而去吧!不,会渐渐、渐渐地遗忘我。

    可是,我还是幸福的。因为诚如我所愿,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现在好像失去了一切的模样,可是肚里小小的生命却成为我孤独中的一抹笑。

    实在无法想象所谓污秽的失策,最近自己终于能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战争、和平、贸易、公会与政治的道理,你大概不知道吧?所以,永远都会不幸。让我来告诉你吧,女人就是为了生一个好小孩。

    我从一开始就不对你的人格或责任抱持任何期望,只有一意孤行的单恋那种冒险成就是唯一问题所在。而今我的心愿已经完成,所以现在心里就像森林的沼泽般平静。

    我觉得自己胜利了。

    玛利亚即使生的不是丈夫的孩子,但如果玛利亚很自豪,她们还是圣母与圣婴呀!

    我无视古时候的道德观,只要能生一个好孩子就无比满足。

    你之后想必还是唱着“干杯歌”,和那些绅士淑女们喝酒畅饮,继续过着颓废的生活吧!可是,我不会阻止你,因为那已经成为你最后斗争的形式了。

    不要再喝酒、把病给医好、做一番永垂不朽的大事业等等诸如此类冠冕堂皇的道理,我已经不想再说。比起做一番大事业,以不要命的心情,过着所谓伤风败德的生活,或许更应该受到后世人们的景仰。

    牺牲者,道德过渡期的牺牲者,你我或许都是这样的人吧!

    到底在何处进行“革命”呢?至少周旋在身际的古老道德观就毫无改变地遮挡住我们的去路,不管大海表面的浪涛如何起伏壮烈,底下的海水却假装睡着一样,毫无所动呢!

    不过,我只是在过去的第一回合作战中,小小地压制了八股道德观,接着要与我生下来的孩子一起迎战第二回合、第三回合……

    生下爱人的孩子,并将他抚养长大,是我道德革命的实践与完成。

    即使你将我忘了,即使你为了酒而丧命,但为了完成革命,我都能健康地活下去。

    之前已从某人身上领教了你人格上的缺陷,可是让我变得如此坚强的人却是你,就是在我的胸口架了一道革命彩虹的你。给了我生存目标的人,也是你。

    我以你为豪,将来也要让出生的孩子以你为傲。

    私生子和他的母亲。

    可是,我们不管到何时何地都要与古老的八股道德观抗战,准备像太阳般活下去。

    如何呢?你也要继续你的奋战吗?

    革命甚至还没有开始呢!因为需要更多、更多宝贵的牺牲。

    这世上最美丽勇敢的牺牲者呀!

    还有一个小小的牺牲者呢!

    上原先生。

    虽然我再也没有任何事想央求你,可是为了这位小小的牺牲者,只希望请求你原谅一件事。

    那就是希望能让你的太太抱抱我出生的孩子,只要一次就好了,然后,在那个时候请容许我这么说:

    “这是直治和外面女人偷偷生下的孩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实在没办法对任何人说明,可能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直治这个小小牺牲者,请无论如何非让我这么做不可。

    你一定很不高兴啊!即使不高兴,也请无论如何包涵一下,拜托你一定要听从这位被抛弃、被遗忘了的女人唯一的、小小的心愿。

    M·C我的爱。

    M·C, My Comedian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七日

    注释:

    [1]日本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七日所实行的金融紧急措施,冻结存款,在一定范围内冻结现金的付款。

    [2]对财产所有人课征的税赋总称,有一般财产税、遗产税、赠与税、固定资产税等。

    [3]缴纳大笔税赋的人。

    [4]莫奈(1840年11月14日—1926年12月5日),法国画家,被誉为“印象派领导者”,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日出·印象》、《睡莲》等。

    [5]雷诺阿(1841年—1919年),著名法国印象派画家,雕刻家,代表作有《包厢》、《红磨坊街的露天舞会》等。

    [6]崎玉县春日部市东部牛岛的天然藤。

    [7]产原静冈县盘田郡丰田町行兴寺的天然藤。

    [8]十六世纪德国传说中的人物。著名作家歌德亦为此传奇人物完成一部巨作《浮士德》。

    [9]出自《圣经·新约》的马太福音第十章十六节,原文为:“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

    [10]《女大学》为日本江户时代流传甚广的女子训诫书。教条主张要顺从父母、丈夫、公婆,并勤于家政。此处暗喻旧式的女子教育。

    [11]俄国作家,留下为数甚多的幽默、讽刺短篇文章。其文字简洁,以描写日常生活的种种,来批评人类的媚俗。作品有幽默主义的风格,戏剧作品有《樱桃园》、《三姐妹》、《瓦尼伯父》、《海鸥》等。

    [12]契诃夫于一九〇三年所作的剧作,描写新旧三世代为业经落没,并被拍卖的兰内福斯卡耶领地“樱桃园”而心情起伏的故事。

    [13]根据日本一九四六年二月的金融紧急措施令、日本银行钞券存入令等,过去的十元钞无法通用(之后为五元钞),之后日本银行发行的新钞即称为“新元”。

    [14]光琳。尾形光琳,日本江户中期的画家、工艺家。

    [15]《万叶集》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

    [16]《源氏物语》为日本平安时代的长篇故事,共有五十四卷,紫式部作,是以光源氏为主的王朝故事。

    [17]《更级日记》。菅原孝标的女儿所写,自她十三岁时,随其父亲离开上总国(千叶县)回到东京路上开始回忆起,及至与丈夫橘俊通死别后的第二年,亦即五十二岁止的回忆录。内容多为对故事的憧憬与梦境的记述。

    [18]出自《马太福音》第五章二十六节。

    [19]出自《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十五节。

    [20]莫里斯·郁特里罗。法国画家,擅长以印象派为基础的独特画风,是著名的法国街道景色画家。

    [21]俄国小说家,为贵族之子,作品主要以农奴解放前后的老贵族意识和拥有改革理想新世代间的对立为基调,描写俄国的田园生活。代表作为《猎人日记》、《父与子》等。

    [22]《猎人日记》,屠格涅夫著。以俄国中部自然风光为背景,深刻描写农奴生活、人类性格等等的二十五篇短篇集。

    [23]十五六世纪时,在德国浮士德传说中的恶魔。它在哥德的《浮士德》中,以捐弃灵魂、诱惑人心向恶的形象出现,与一心想体验人生的主角浮士德一起登场。

    [24]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因为十个银币将耶稣出卖给罗马政府。耶稣被钉死后,犹大因悔恨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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