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伟大的转变!
世界上的民族国家为什么会有盛衰兴亡之事?
人必有其所处之境,与其所处之境适宜则兴盛,不适宜则衰亡,这是很容易明白的。然则人与环境,为什么有适宜不适宜之分呢?我们知道:动物适应环境的力量,是很小的,它所谓适应,无非是改变自己,以求与所处之境相合,如此,则非待诸遗传上的改变不可,这是何等艰难的事?人则不然,不但能改变自己,还能改变环境,使与自己适合。所以人类不但能适应环境,还能控制环境。人类控制环境的行为,为之文化。人类,很难说有无文化的,即在最古的时代,亦是如此。人类的进化,纯粹是文化进化。我们现在的社会,和汉唐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了,而我们的身体,则和地底下掘出来的几十万年以前的人,并无不同(欧洲考古学家证明古埃及人的体格和现代并无不同)。不论如何野蛮社会里的人,倘使移而置之文明社会之中,都可以全学会文明社会中人之所能,而无愧色,就是一个确切的证据。所以民族国家的盛衰兴亡,全是判之于其文化的优劣。
文化为什么会有优劣呢?文化本是控制环境的工具,不同的环境,自然需要不同的控制方法,就会造成不同的文化。文化既经造成以后,就又成为人们最亲切的环境,人们在不同的文化中进化,其结果,自然更其差异了。文化是无所谓优劣的,各种不同的文化,各适宜于对付各种不同的环境。但是环境不能无变迁,而人们控制环境的方法,却变迁得没有这么快。人们控制环境的方法,为什么变迁得不如环境这么快呢?那是由于,(一)大多数人,总只会蹈常习故。审察环境的变迁,而知道控制的方法,不可不随之而变迁的,总只有少数人。(二)而我们现在社会的组织,没有能划出一部分人,且拣出一部分最造宜的人来,使之研究环境变迁的情形,制定人类控制的方法,使大家遵而行之,而只是蹈常习故(古希腊人有一种理想,以为君主宜以最大的哲学家为之,中国古代亦系如此。《公羊》隐公元年《何注》,说“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之义道:“《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王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不可不察也。”此谓王者应根据最高的原理,制为定法,以治天下,其说原无误缪。但在小国寡民之世,事务简单,庸或能事事措置妥帖。
在广土众民之世,就断无法悉知悉见了,悉知尚且不能,何况加以研究,而制定适当的处置方法?所以古人希望有一个圣人出来,对于一切事情,无不明白,因而能指示众人以适当处置的方法,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但一人之智不及此,合众人而共同研究,则不能谓其智不及此,我们的误谬,在于(一)迷信世界上有一个万古不变之道,此道昔人业已发现,我们只要遵而行之,遂不复从事于研究。(二)处事之时,亦不肯注重于研究。即或迫于事势,不得不加以研究,而研究的人数,既苦于不足,其人选又不适宜。所以社会科学的道理,迄今多黯然不明。现代科学的研究,不合理想的地方还很多,因其规模比较大,研究的人数比较多,人选亦比较适宜,其成绩就非前此所可同日而语了。所以治世的方法,并非不可发现的,不过人们现在的所为,不足以语于此)。于是环境变迁了,人还是茫然不觉。(三)虽然没有能够推出一部分人来,使之从事于研究环境的情形,以定众人行为的方针,然事实上总有处于领导地位的人。这种人,往往头脑顽固,而且其利益,往往和大众及全体冲突,以全体的利益论,在某时代,适宜于改行新制度(制度二字,旧时多就政治方面言,此处所用,兼该社会的规则。所谓环境,实有两方面:一为自然,一即社会,可谓人类的自身。制度即人类所以控制自己的)。而这种人的私利,都是藉旧制度为护持的。因为和其私利冲突,新制度,即适宜于控制环境的方法,往往为此等人所反对。甚至知识为利欲所蔽,连此等新制度的适宜,他也不知道了,而真以旧制度为适宜,遂至尽力以反对新制度,保存旧制度。因为此等人,在社会上是有力分子,人们要改变控制环境的方法,就成为非常艰难的事,因为先要对付反对改变的人。如此,人们改变控制环境的方法,就往往要成为革命行为,这是何等艰难的事?
文化的兴起,本是所以应付自然的。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所谓环境,其中本只包含自然的成分(此就理论上言)。但是到文化兴起以后,文化就成为环境中的一个因素了。而且较诸自然的因素,更为重要。因为自然的变迁是缓慢的,在短期内不会使人们有大变其控制方法的必要。人为的因素则不然。其变迁往往甚剧,迫令人们非改变其方法不可。能改变则更臻兴盛,不能改变则日就衰亡,大概都是这种因素。文化是有传播性质的,即甲社会控制环境的方法,可以为乙社会所仿效,乙社会之方法,可为甲社会所仿效亦然。此其相互之间,较优的社会,往往欣然愿意指导较劣的社会,而较劣的社会,亦恒欣然乐于接受。此等现象的由来,我们除掉说:人是生而有仁智之心的,别无解释的方法。人心之不可改变,等于人体之不可改变(心理是根于生理的,其实二者原系一事)。要使人不爱人,人不求善,正和不许人直立而使之倒悬一样难。如此,世界上各地方各种不同的文化,就应当迅速地互相传播,各地方很快地风向道一;而全人类的文化,也因之日进无疆了。然而不能不为前述的原因所阻碍。因此,各民族国家的文化,就不能无适宜与不适宜之分,因而生出盛衰兴亡之事。
当盛衰兴亡,迫于眉睫,非大改变其文化,不能控制环境,以谋兴盛而避衰亡之时,其能否改变,改变之速度,能否与环境的变迁相应(所谓能否改变,其实就是速度能否相应的问题。若不为环境所迫而至于衰亡,时间尽着延长,是没有什么民族,能断言其不会改变的),仍看其本来文化的高低。
因为自然的环境,不会急变,急变的总是人造出来的环境。所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环境的剧变,恒在与一个向不交通的区域交通之时。这所谓交通,非普通所谓往来之义。世界上无论如何隔绝的区域,和别一区域直接或间接的往来,怕总是有的,但是此等偶尔的往来,并不能使该区域中的文化,发生需要改变的情形,便非我在此地所说的交通。我在此地所说的交通,乃指因两造的往来,使其中的两造或一造,所处的环境,为之改变,达于非改变控制方法不可的程度而言。不达于此程度,虽日日往来,亦不相干。准此以谈,则中国的文化,可以划分为三大时期,即:
1.中国文化独立发展时期。
2.中国文化受印度影响时期。
3.中国文化受欧洲影响时期。
第一时期的界限,截至新室灭亡以前,寻常都以秦的统一为古今的大界,其实这是表面上的事情。若从根本上讲,则社会组织的关系,实远较政治组织为大。中国在古代,本有一种部族公产的组织,其部族的内部,及其相互之间,都极为安和,此种文化,因交通范围的扩大,各部族的互相合并而破坏了。但其和亲康乐的情形,永为后世所追慕,而想要恢复他,因为昔人不明于社会组织的原理,所走的是一条错误的路,因此,自东周至前汉之末,此种运动垂六七百年(此不过约略之辞,实际上,此等运动,或更早于此,亦未可知。不过在西周以前,史料缺乏,无可征信罢了),而终于无成。自新室的革命失败以后,我们遂认现社会的组织是天经地义而不可变。不以为社会的组织,能影响于人心,反以为人心的观念,实造成社会的组织,遂专向人的观念上去求改良。在这种情形之下,印度的哲学思想,是颇为精深的;其宗教感情,亦极浓厚;适合我们此时的脾胃,遂先后输入,与中国固有的哲学宗教,合同而化,而成为中国的所谓佛教。发达到后来,离现实太远了,于是有宋朝的理学,欲起而矫其弊。然其第一时期以观念为根本,第二时期承认现社会的组织为天经地义,还是一样的。所以理学代佛学,在社会上并不起什么变化。近几百年来,欧洲人因为生产的方法改变了,使经济的情形大为改变。其结果,连社会的组织亦受其影响,而引起大改革的动机。其影响亦及于中国。中国在受印度影响的时代,因其影响专于学术思想方面,和民族国家的盛衰兴亡,没有什么直接的紧迫的关系。到现在,就大不相同了。交通是无法可以阻止的,最小的部族为什么要进为统一的大国?统一以后,为什么还要与域外之国相往来,都是受这一个原理的支配。既和异国异族相交通,决没有法子使环境不改变,环境既改变,非改变控制的方法,断无以求兴盛而避衰亡。所以在所谓近世期中,我们实有改变其文化的必要。而我国在受着此新影响之后,亦时时在改变之中,迄于今而犹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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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入近世期以前中国的情形
要讲中国的近世史,必先知道入近世期以前中国的情形,现在从政治社会两方面,说其大略。
中国的政治,是取放任主义的。从前的政治家,有一句老话,说“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只这一句话,便表明了中国政治的消极性。中国的政治,为什么取这种消极主义呢?原来政治总是随阶级而兴起的。既有阶级,彼此的利害,决不能相同。中国政治上的治者阶级,是什么呢?在封建时代,为世袭的贵族。封建既废,则代之以官僚。所谓官僚,是合(一)官。(二)士,即官的预备军。(三)辅助官的人,又分为(甲)幕友,(乙)吏胥,(丙)差役。(四)与官相结托的人,亦分为(子)绅士,(丑)豪民,此等人其利害都和被治者相反,都是要剥削被治者以自利的。固然,官僚阶级中,未尝无好人,视被治阶级的利害,即为自己的利害。然而总只是少数。这是因为生物学上的公例,好的和坏的,都是反常的现象,只有中庸是常态。中庸之人,是不会以他人之利为己利,亦不会以他人之害为己害的,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本位。社会的组织,使其利害与某一部分共同,他就是个利他者。使其利害和某一部分人相对立,就不免要损人以自利了。所以官僚阶级,决不能废督责(督责二字,为先秦时代法家所用的术语。其义与现在所谓监察有些相似,似乎还要积极些)。然中国地大人众,政治上的等级,不得不多,等级多则监督难。任办何事,官僚阶级都可借此机会,以剥民而自利。既监督之不胜其监督,倒不如少办事,不办事,来得稳妥些。在中国历史上,行放任政策,总还可以苟安,行干涉政策,就不免弊余于利,就是为此。因此,造成了中国政治的消极性。
试看政治上的制度: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国,皇帝的尊严,可谓并时无二,然其与臣下的隔绝亦特甚(现在世界上,固有版图更大于中国的国家,然合最古和最大两条件言之,则中国实为世界第一。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曾说:中国人所见外国有君主,往往臆想,以为亦和中国的皇帝一样,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欧洲小国的君主,时常步行出宫,人民见之,脱帽鞠躬,他亦含笑答礼,较之中国州县官,出有仪卫的,还觉得平易近人得多呢。中国君主的尊严,乃由其地大人众,而政治上的等级,不得不多,等级多,则不得不隔绝,隔绝得厉害,自然觉得其尊严了。再加历史上的制度和事实,都是向这一方面进行的。所以历时愈久,尊严愈甚,而其隔绝亦愈甚)。秦汉时的宰相,是有相当的权力,而地位亦颇尊严的。然自武帝以后,其权已渐移于尚书。曹魏以后,又移于中书,刘宋以后,又参以门下。至唐代,遂以此三省长官为相职,而中书门下,尤为机要。后来两省长官,不复除人,但就他官加一同平章事等名目,即为宰相。其事务,则合议于政事堂。政事堂初在门下省,后移于中书省。宋元之世,遂以中书省为相职。
中书门下等官,其初起,虽是天子的私人,至此其权力又渐大,地位又渐尊了。明世乃又废之而代以殿阁学士,清代内阁之权,又渐移于军机处。总而言之,政治上正式的机关,其权恒日削,而皇帝的秘书和清客一类的人,其权恒日张(内阁至清代,已成为政治上正式的机关。军机处则不过是一个差事,和末年的练兵处、学务处一样)。外官:秦汉时的县,实为古代的一国,此乃自然发达而成的一个政治单位(五等之封,在经学上,今古文立说不同。今文之说,见于《孟子·万章下篇》和《礼记·王制》,大国百里,次国七十里,小国五十里,此乃自然的趋势所发达而成的政治单位。《汉书·百官公卿表》说:汉承秦制,县大率方百里,即是将此等政治区域,改建而成的。古文之说,见《周官·职方氏》,公之地方五百里,侯、伯、子、男,递减百里,乃根据东周以来的事实立说的。如《孟子·告子下篇》说:今鲁,方百里者五,就是《周官》所说的公国了。此等国中,实包含许多政治单位,而其自身并非一个政治单位。更大的国,如晋、楚、齐、秦等,就更不必说了。大率方百里为一政治单位,实从春秋以后,直到现在,未曾有根本变更。因为县这一个区域,从来没变动过)。郡本是设在边陲之地,以御外侮的。与县各自独立,不相统属,后来大约因其兵备充足,县须仰赖其保护,乃使之隶属于郡。然仍只是边陲之地(战国时,楚之巫、黔中,燕之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赵之云中、雁门、代郡等,均在沿边之地)。秦始皇灭六国,因其民未心服,觉得到处有用兵力镇压的必要,乃分天下为三十六郡,而以郡统县,始成为普遍的制度。此时距封建之世近,郡守的威权,又怕其太大,乃设监御史,汉朝则遣刺史监察之。汉朝的刺史,一年一任,没有一定的驻所;其人的资格和官位,都远较太守为低。所察以诏书所列举的六条为限,不外乎太守的(一)失职,(二)滥用威权,(三)依附豪强,其他概非所问。真是一个纯粹的监察官。唐宋以后的监司官,就不能如此了。然即使把它算做行政官,也还只有三级。至元代,乃又于其上设一中书行省。明虽废之而改设布政、按察两司,其区域则仍元行省之旧。至清代,督抚又成为常设的官,而布政司的参政、参议,分守各道,按察使的副使、佥事、分巡各道的,又渐失其原来的性质,而俨若在司府之间,自成一级。
于是合(一)督抚,(二)司,(三)道,(四)府,直隶州厅,(五)县、散州厅(秦并天下,立郡县二级之制。汉时刺史,本非行政官。每一刺史,所分察的区域,政治上并无名称,当时言语,则称之为州。后来改刺史为州牧,即沿用其称谓。州字至此,始成为行政区划之名。东晋以后,疆域缩小,而侨置的州郡日多。州之疆域,浸至与郡无异,隋时乃并为一级。自此州郡二字,异名实同,实系秦汉时的所谓郡。其监司官所管的区域,则唐称为道,宋称为路。元时于路之上又置行中书省。明虽废省设监司,其区域则仍元之旧,其名称遂亦相沿不变。府之称,唐时唯长安、洛阳为然。后梁州以为德宗所巡幸,亦升为兴元府。宋代大州多升为府。于是秦汉时所谓郡的一级,或称为府,或称为州。此为明代府与直隶州并立的由来。其直隶厅,则系清代同知、通判,另有驻地,而直隶于布政司者之称。又元时因省冗官,令知州兼理附郭县事,明初遂并县入州,所以凡直隶州都无附郭县,其不领县的,称为散州,就与县无异了。散厅则是同知、通判有驻地而仍属于府的。总之,近代的地方制度,颇为错杂不整),几乎成为五级了。等级愈多,则下级受压制愈甚,而不能有所作为。上级的威权愈大,而驯致尾大不掉,清中叶以后,此等弊害,是十分显着的。县既是古代的一国,县令即等于国君,是不能直接办事的,只能指挥监督其下。真正周详纤悉的民政,是要靠乡镇以下的自治机关举行的。此等机关,实即周时比长、闾胥、族师、党正、州长、乡大夫等职;汉世的三老、啬夫、游徼,尚有相当的权力,而位置亦颇高。魏晋以后,自治废弛,此等乡职,非为官吏所诛求压迫,等于厮役,即为土豪劣绅所盘踞,借以虐民,民政乃无不废弛。总而言之,中国政治上的制度,是务集威权于一人,但求其便于统驭,而事务因之废弛,则置诸不问,这是历代政治进化一贯的趋势,所以愈到后世,治官的官愈多,治民的官愈少,这是怪不得什么一个人的。政治的进化,自有一个隐然的趋势在前领导着,在这趋势未变以前,是没有法子违逆他的。即使有一两个人,要硬把他拗转来,亦不旋踵而即复其旧,甚而至于加甚其程度。
因为政治上有这但求防弊的趋势,就造成了一种官僚的习气。官僚政治的情态是(一)不办事,(二)但求免于督责,(三)督责所不及,便要作弊。不办事的方法,是(甲)推诿,(乙)延宕。推诿是干脆不办。延宕是姑且缓办,希冀其事或者自行消灭,或可留给别人办。官场的办事,所以迟缓,就是为此。但求免于督责,则最好用俗话所谓“说官话”的手段。表面上丝毫无可指摘,实际上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官场的办事,所以有名无实,即由于此。作弊乃所以求自利,求自利,是一切阶级本来的性质,与其阶级同生,亦必随其阶级而后能同灭的。官僚既成为一阶级,自亦不能违此公例。所以官僚阶级的营私舞弊,侵削国与民以自利,是只能随监督力量的强弱,而深浅其程度的,性质则不能改变,这是古今中外所同然的(做事的但求卸责,及监督不及,便要作弊,外国的官僚政治,亦和中国相同,但其官制受过资本主义的洗礼,组织要灵活些,监督也要严密些,所以作弊要难些,办事也要敏捷些,然其本质则无异)。
以上所说的是立法,至于用人,则向来视为拔取人材之途的,是学校与科举。学校在官办的情形下,自然不会认真。倒不如科举,还有一日之短长可凭。科举遂成积重之势,流俗看重它,朝延亦特优其出身。然科举则所学非所用。从前的科举,取中之后,是要给他官做的。实在是一种文官考试,然其所考的,则唐朝为诗赋和帖经、墨义,宋朝则废帖经而改墨义为大义(帖经、墨义之式,见于《文献通考·选举考》。帖经是责人默写经文,墨义则责人背诵注语,和现在学校中旧式考试,专重记忆的一般。此乃受当时治学方法的影响。因为当时人的治经,本是以记忆为贵的)。都是和做官无干的,自宋以前,诗赋及经义,迄分为两科,元以后复合为一(元明时首场试四书、五经义,次场试古赋、诏、诰、表等,均系辞章性质。清朝虽去之,将四书五经义于头二场分试,然头场试诗一首,仍须懂得辞章)。其事实非普通人所能为。明清以来,遂专注重于几篇四书义,而其余都不过敷衍了事。而四书义的格式,又经明太祖和刘基制定,是要代圣贤立言的。因此,遂生出不许用后世事的条件。明清两代,科场所试的经义,体制相同。以其本为明太祖所制定,所以称为制义,又称为制艺,其体制颇为特别。中国的对偶文字,是句与句相对,此则段与段相对。其严整的格式:除起处先以两句总括题旨,谓之破题;又以数语续加申说,谓之承题,再以一段总括题义,谓之起讲外,以下的文字,须分作八段。第一段与第二段,第三段与第四段,第五段与第六段,第七段与第八段相对。除起讲之后,有数单语,谓之入手;每两段之后,可以有数单语,谓之出落;结笔又可用数单语,谓之落下外,其余都须两两相对。后来虽有变通,大体相去总不甚远。此种文体,本已特别,非专门学习不可。后来出题目的,又务求其难,如其所谓虚小题。虚题,有专取两个虚字,以为题目的。
如以《孟子·告子下篇):“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之必先二字为题。小题中的截上,将上文截去;截下则将下文截去;截搭则上一句系截上,下一句系截下,此等题目,本非连上下文不可解,而文字的表面上,却不许涉及上下文,谓之犯上,犯下。截搭题则做六股,前两股说上句,其中须隐藏下句的意义,或硬嵌入其字面,谓之钓。后二股做下句,对于上句亦然,谓之挽。中间两股,则从上句说到下句,谓之渡。大题有出至十余章的,根本不是一句话,而文中不许各章分说,硬要想出一个法子来,把它联成一片,谓之串做。诸如此类,都是非法之法,单明白事理的人,不会就懂得的,所以非专门学习不可。此等非法之法,是很多的。以上所举,不过大略。所以学之颇费时间。天资中等的人,就可以穷老尽气了。以上所说的,系属后来的流弊。其(一)段与段相对,(二)不准自己说话,而要代书中的人立言,则初立法时已然,此二者可谓八股文的特色,为此种文体所由成,即此已与普通事理不合,非专门学习,不会懂得了。应科举的人,本来是不讲学问,只求会做应试文字的。应试文字,当其立法之初,虽亦想借此以觇所试的人的学识,然其结果,往往另成为一种文字。无学识的人,经过一定的学习,亦可以写得出来,有学识的人,没有学习,亦觉无从下手,应举文字至此,遂全与学识无干。而况加以这一种限制,使其更便于空疏呢?近世学子之所以一物不知,和科举制度,不能不说有很大的关系。人的气质,是多少和其所从事的职业,有些关系的。唐朝的进士试诗赋,其性质多近于浮华。明清的科举重四书义,四书注则采用朱注,所以其士子的性质,多近于迂腐。
空疏则不知官吏的职责,迂腐则成为改革的阻力。清朝后来所以政治上绝无可用之才,而所谓绅士,多成为顽固守旧之魁,即由于此。但此等人究竟还有些方正的性质,总还有所不为,虽不懂得世务,还有些空泛的忠君爱民,顾惜名节等观念。而清朝从中叶以后又大开其实官捐,出了钱的人,都可以买官做。于是官场的流品益杂,其人的道德观念和智识程度,又在科举中人之下。而仕途的拥挤,又逼着他无所不为,官方之坏,就不可收拾了。就一般国民之中,拔擢出一部分人来,算他有做官的资格,谓之取士。就已有做官资格的人,授之以官缺,谓之铨选。铨选有两法:一种是畀用人之人以选择之权的,是为注重衡鉴。一种则专守成法,不许以意出入,是为注意资格。以人批评人,固然很难得当,较之全不问其好坏,总要好些。所以就理论言,注重衡鉴之法,实较专凭资格为合理。但这是以操铨选之权者大公无私为限。若其不然,则势必衡鉴其名,徇私舞弊其实,还不如资格用人,可以较为安静了。从注重衡鉴,变为专守资格,亦是从前政治进化自然的趋势。政治主义不变,是无法可以遏止的。但在非常之时,亦必有非常之法,以济其穷。清朝却始终没有,一切又是循资按格。所以始终不能擢用有才有志的人,以振作士气,鼓舞民心,洊升至大僚的人,大都年已六七十,衰迟不振,惟利是图。这是清朝的政治所以绝无生气的原因。
在朝的政治,既无生气,所希望的,就是在野的人。在野的人,就是所谓士。不在其位的士大夫,都慷慨喜言政治,有时亦可影响于朝局。而且在野的人,喜谈政治,则留心政治的人必多,其中自多可用之才。苟得严明的君主以用之,自易有振敝起衰之望(党祸的根源,就政治上言之,实由上无严明之主,历代的党祸,其中的首领,也总有几个公忠体国的人,但大多数附和的人,则均系为名为利。加以惩治,适足使其名愈高,名高而利即随之,彼正私心得计,所以党争必不可以力胜。只要有严明的政治,持之以久,而不为其所摇动,久则是非自见,彼将无所藉以鼓动群众,其技即将穷而自止,而党祸也就消灭了)。清朝承明代党争之后,防止立社结党甚严。又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于汉人,较之前朝,猜忌尤甚。所以士大夫都不敢谈政治,而萃其心力于辞章考据。清儒的学问,亦自有其特色,然就政治方面论,则大都是无用的。又承宋明理学盛极而衰之会,只致力于博闻而不讲究做人的道理。所以其人的立身行己,多无足观。既无以自足于内,则必将浮慕乎外,而嗜利却不重名节,遂成为士大夫阶级一般的风气。
凡百政事,总是有了钱,才能够举办的。所以财政实为庶政的命脉。要想积极地整顿政治,理财之法,是不能不讲的。中国的政治,既是放任主义,所以其财政亦极窳敝。全国最重要的赋税是地丁。地即田税,丁乃身税,本指力役而言。责民应役,其弊甚多,乃改为折纳钱而免其役。而所谓折纳钱者,又不是真向应役的人征收,而是将全县丁额,设法摊派于有田之家,谓之丁随粮行。名为丁税,其实还是田税。清朝所谓编审,就是将丁税之额,设法改派一番,和清查户口,了不相干。所以各县丁税,略有定额,并不会随人口而增加。清圣祖明知其然,乃于康熙五十一年下诏:令后此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新生人丁,概不出赋,而旧有丁赋之额,仍要维持,就不得不将丁银摊入地粮了。至此,地丁两税,乃正式合并为一。所以昔时租税的基本部分,全为农民所负担,其伸缩之力极小。财政困难时,加赋往往召乱。但不加赋,又无以应付事情,这亦是从前政治难于措置的一端。
国家最重要的职务,是维持国内的秩序,抵御外来的侵略。为达到这两项目的起见,于是乎有兵刑。中国从前的情势,在承平时代,是无所谓兵的,所谓兵,只是有一种人名为兵而吃饷,其实并无战斗力。这是由于承平时代,并无对立的外敌,亦无必须预防的内乱。处此情形之下,当兵的人,和带兵的人,自然不会预期着要打仗,而军政就因之腐败了。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无备,私天下的人,何尝不想维持强大的军队,以保守一己的产业?然有强兵而无目标,其兵锋往往会转而内向,这亦是私天下者之所惧,因此不敢十分加以整顿。而且在政治腐败之时,亦不知道要整顿,即使想整顿,亦复不能整顿。所以在历史上,往往内乱猝起,外患猝至,国家竟无一兵可用。要经过相当时间,新的可用的军队,才能从一面打仗,一面训练中,发生成长起来。这亦是为政情所规定,而无可如何的。
至于刑法,则向来维持秩序的,是习惯而非法律。换言之,即是社会制裁,而非法律制裁。其所由然:一因政治取放任主义而软弱无力。二因疆域广大,各地方风俗不同,实不能实行同一的法律。于是法律之为用微,而习惯之为用广。三因社会上的恶势力,并没有能够根本铲除。如家法处置等事,到现在还有存留于社会的。四因官僚阶级中人,以剥削平民为衣食饭碗,诉讼事件,正是一个剥削的好机会。此项弊窦,既为官僚阶级的本质,则虽良吏亦无如之何。不得已,乃惟有劝民息讼。以国家所设的官,本以听讼为职的,而至于劝民息讼,细想起来,真堪失笑。然在事实上,却亦不得不然。五口通商以后,西人藉口于我国司法的黑暗,而推行其领事裁判权,固不免心存侵略,然在我,亦不能说是没有召侮的原因。
中国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是农民,农民的知识,大概是从经验得来的。其种植的方法,颇有足称。但各地方的情形,亦不一律,如李兆洛做《凤台县志》,说当地的人,一人种田16亩,穷苦异常。有一个人,唤做郑念祖,雇一兖州人种园。两亩大面积,要雇一个人帮忙。所用的肥料,要2000个铜钱。而凤台本地人,却种10亩地,只用1000个铜钱的肥料。其结果,兖州人所种园地,大获其利,而凤台当地人,则往往不够本。于此,可见凤台人耕作之法,远不如兖州。李兆洛是常州人。常州是江南之地,江南的耕作法,是号称全国最精的,李氏因而主张,雇江南的农师,到凤台去教耕,兼教之以各种副业。他说:如此,一人16亩之地,必可温饱而有余。举此一例,可见各地方的农民,其智识的高低,并不一律。这是因地利之不同,历史之有异(如遭兵荒而技术因之退步等),所以其情形如此。但以大体论,中国的农民是困苦的。这因(一)水利的不修,森林的滥伐,时而不免于天灾。(二)因田主及高利贷的剥削,商人的操纵。(三)沃土的人口,易于增加。所种的田,因分析而面积变小。所以农民的生活,大多数在困苦之中。设遇天灾人祸,即遭流离死亡之惨,亦或成为乱源。工业:大抵是手工。有极精巧的,然真正全国闻名的工业品并不多,即使有,其销场实亦仍限于一区域中。流行全国的,数实有限(如湖笔、徽墨,其实并未推行全国,各处都有制造笔墨的人)。此因制造的规模不大,产量不多,又运输费贵,受购买力的限制之故。普通用品,大抵各有行销的区域。工人无甚智识,一切都照老样子做,所以改良进步颇迟;而各地方的出品,形式亦不一律。商人在闭关时代,可谓最活跃的阶级,这因为社会的经济,既进于分工合作,即非交换不能生存。而生产者要找消费者,消费者要找生产者极难,商人居其间,却尽可找有利的条件买进,又可尽找有利的条件卖出。他买进的条件,是只要生产者肯忍痛卖。卖出的条件,是只要消费者能勉力买,所以他给与生产者的,在原则上,只有最低限度。取诸消费者的,在原则上,却达于最高限度。又且他们手中,握有较多的流动资本。所以商人与非商人的交易,商人总是处于有利地位的。在他们之中,专以流通资本为业的,是钱庄和票号,亦占有相当势力。当铺则是专与贫民做交易的,这可说是放债者的组织。中国的商业,虽有相当的发达,但受交通及货币、度量衡等制度,发达不甚完美的影响,所以国内商业,还饶有发展的余地。商人经营的天才,亦有足称。但欲以之与现代资本雄厚、组织精密的外国商人为敌,自然是不够的。加以他们(一)向来是习于国内商业的,对于国外商业的经营,不甚习熟。(二)资本又不够雄厚。(三)外国机器制品输入,在中国饶有展拓之地,即居间亦有厚利可图。所以海通以来,遂发达而成为买办阶级。
农工商三种人,都是直接生利的,士则否。士人:(一)最得意的,自然做官去了。(二)次之则游幕,亦是与官相辅而行的。(三)因做官的人,生活宽裕,往往可以支持数代,又读书,从前算做高尚的职业,所以农工商中,生活宽裕的;以及无一定职业,而生活宽裕的,亦或以读书为业。此等读书人,纯粹成为有闲阶级。(四)大多数无产的,则以教馆为生,握有全国文字教育之权。从前的读书人,知识大体是浅陋的。这因(一)中国人的读书,一部分系受科举制度的奖励。(二)又一部分,则因实际应用的需要,如写信、记账等。志在科举而读书的,自然专以应举为目的。从前人读书,所以人手即读四书,即因考试专重四书文之故。读到相当程度,即教以作应举之文,应举之文,如前述,是可以穷老尽气的。教者既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学者的天资,在中等以下的,自亦限于此而不能自拔。所以一部分生计较裕,愿望较大的人,读了书,往往成为浅陋顽固之士。至于其读书,系为识得几个字,以便应用的,则教之之人,亦更为浅陋。大抵乡间的蒙馆,做老师的人,亦多数是不通科举之学的,他们本亦只能教人识几个字,记记账。此等识字之书,编成韵语,使人且识字且诵读的(如《急就篇》等是)。但在近代,此等书久未编篡,于是改而教人识方字。既已认识方字,此等编成韵语的书本可不读,因为方字便是其代用品。然此等闾里书师(四字见《汉书·艺文志》,可见现在村馆蒙师,历代都有),是只知道相沿的事实,而不知其原理的,既识方字之后,乃教之以《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等。再进一步,就惟有仍教之以四书了,其结果,于此等人的生活,全不适切,应用的技能,亦所得有限。士人向来自以为有领导的责任,特别是理学昌明时代,因为理学家以天下为己任,而他们所谓治天下,并不是专做政治上的事情,改良社会,在他们看得是很要紧的。他们在乡里之间,往往能提倡兴修水利,举办社仓等公益事业。又或能改良冠婚丧祭之礼,行之于家,以为民模范。做官的,亦多能留意于此等教养之政。他们所提倡的,为非为是,姑置勿论,要之不是与社会绝缘的。入清代以后,理学衰落,全国高才的人,集中其心力的是考据。考据之学,是与社会无关系的。次之,则有少数真通古典主义文学的人,其为数较多的,则有略知文字,会做几篇文章,几首诗,写几个字,画几笔画的人。其和社会无关系,亦与科举之士相等。总而言之,近代的读书人,是不甚留意于政治和社会的事务的,所以海通以来,处从古未有的变局,而其反应的力量并不大,若在宋明之世,士子慷慨好言天下事之时,则处士横议,早已风起云涌了。
士子而外,还有一种不事生产的人,此等人,在乡里则称为无赖,称为地痞,称为棍徒;出外则称为江湖上人。即现在上海所谓白相人,亦即古代所谓豪杰、恶少年等。此等人大抵不事生产,其生活却较一般平民为优裕。其进款的来源,则全靠其一种结合,因而成为一种势力。于是(一)或者遇事生风,向人敲诈。(二)则做犯法的事,如贩卖私盐等等。(三)或且为盗为贼。此等人和吏役大抵有勾结,吏役又有些怕他,所以在政治上,很难尽法惩治。在秩序安定之时,不过是一种游食之人,在秩序不安定之时,即可起而为乱,小之则盘据山泽,大之则就要攻劫州县,成为叛徒了。历代的乱事,其扩大,往往由于多数农民的加入,其初起,往往是由此等人发动的。中国的平民是无组织的,此等人却有组织,所以英雄豪杰,有志举事的,亦往往想利用他们。尤其是在异族入据之世,但此等人的组织,根本是为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的。其组织虽亦有相当的精严,乃所谓盗亦有道。盗虽有道,其道究只可以为盗,真要靠他举行革命事业是不够的。
一般的风气,家族主义颇为发达。人类在较早的时代,其团结大概是依据血统的,当这时代,治理之权,和相生相养之道,都由血缘团体来担负,是为氏族时代。后来交通渐广,交易日繁,一团体的自给自足,不如广大的分工合作来得有利,于是氏族破坏,家族代兴。中国的家族,大体以“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为范围,较诸西洋的小家庭,多出上父母一代,间有超过于此的,如兄弟几房同居等,其为数不多,此等组织,观念论者多以为其原因在伦理上,说中国人的团结,胜于欧美人。其实不然,其原因仍在经济上。
(一)因有些财产,不能分析,如兄弟数人,有一所大屋子,因而不能分居是。
(二)而其最重要的原因,则小家庭中,人口太少,在经济上不足自立。譬如一夫一妻,有一个害了病,一个要看护他,其余事情就都没人做了。若在较大的家庭中,则多少可借些旁人的力,须知在平民的家庭中,老年的父母,亦不是坐食的,多少帮着照顾孩子,做些轻易的事情。
(三)慕累世同居等美名以为伦理上的美谈,因而不肯分析的,容或有之,怕究居少数,但亦未必能持久。凡人总有一件尽力经营的事情,对于它总是十分爱护的。
中国人从前对于国家的关系,本不甚密切,社会虽互相联结,然自分配变为交易,明明互相倚赖之事,必以互相剥削之道行之,于是除财产共同的团体以内的人,大率处于半敌对的地位。个人所恃以为保障的,只有家族,普通人的精力,自然聚集于此了。因此,家族自私之情,亦特别发达。
(一)为要保持血统的纯洁,则排斥螟蛉子,重视妇女的贞操。
(二)为维持家族,使之不绝,则人人以无后为大戚。因而奖励早婚,奖励多丁,致经济上的负担加重,教养都不能达到相当的程度。
(三)公益事情,有一部分亦以家族为范围,如族内的义田、义学等是。
(四)因此而有害于更大的公益。如官吏的贪污,社会上经手公共事业的人的不清白,均系剥削广大的社会,以利其家族。
(五)一部分人,被家族主义所吞噬,失其独立,而人格不能发展。尤其是妇女,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而不施以教育,反加以抑压锢蔽之类。总而言之,家族制度和资本制度,是现代社会的两根支柱,把这两根支柱拉倒了,而代以他种支柱,社会的情形就大变了。
乡土观念亦是习惯所重的。
(一)因交通不便,各地方的风俗,不能齐一,尤其言语不能尽通。
(二)而家族主义,亦本来重视乡土的。因为家族的根据,总在一定的地方,而习俗重视坟墓,尤属难于迁移之故。因此离开本乡,辄有凄凉之念,虽在外数十年,立有事业,仍抱着“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思想,总想要归老故乡,而尸棺在千里之外,亦要运归埋葬。此于远适异域,建立功业,从事拓殖,颇有些阻碍。羁旅之人,遇见同乡,亦觉得特别亲近,只看各地会馆的林立,便可知道,此于国族的大团结,亦颇有妨碍。后来旅外的华侨,虽在异国,仍因乡贯分帮,即其一证。
中国人是现实主义的,不甚迷信宗教。其故:因自汉以后,儒教盛行,儒教的宗旨,系将已往的时代,分为三阶段。
(一)在部族公产之世,社会内部,绝无矛盾,对外亦无争斗,谓之大同。
(二)及封建时代,此等美妙的文化,业经过去了,然大同时代的规制,仍有存留。社会内部的矛盾,还不甚深刻,是为小康。大同小康之名,见于《礼记·礼运》。
(三)其第三个时期,没有提及,我们只得借《春秋》中的名词,称之为乱世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分为三世:一、据乱而作,二、进于升平,三、再进于太平,明是要把世运逆挽至小康,再挽之大同的。太平大同的意义,后世已无人能解,小康之义,儒书传者较详,后人都奉为治化的极则(其实儒家的高义,并不止此)。其说法,还是注重于社会组织的。想把事务件件处置得妥帖,使人养生送死无憾。儒教盛行,大家所希望的,都在现世,都可以人力致之。所以别种宗教,所希望的未来世界,或别一世界,靠他力致之的,在中国不能甚占势力。虽然如此,人对现世的觖望,总是不能无有的,于是有道佛二教,以弥补其空隙。
(一)儒教的善恶报应,是限于现世的,延长之则及于子孙,这往往没有应验,不能使求报的人满足。佛教乃延长其时间而说轮回,另辟一空间而说净土使人不致失望。
(二)高深的哲学,在中国是不甚发达的,佛教则极为发达,可以满足一部分人的求知欲。
(三)其随时随地,各有一神以临之;或则系属善性,而可以使人祈求;或则系属恶性,而可以使人畏怖;则自古以来,此等迷信的对象本甚多,即后来亦有因事而发生的,都并入于道教之中,前者如各地方的土地山川之神;后者如后世货币用弘,则发生财神;天痘传染,则发生痘神等是。中国宗教,发达至此;已完全具足,所以再有新宗教输入,便不易盛行。
以上所说,系就通常情形立论。若在社会秩序特别不安定之时,亦有借宗教以资煽惑的,则其宗教,迷信的色彩,必较浓厚,而其性质,亦不如平时的宗教的平和,历代丧乱时所谓邪教者都是。
以上是中国政治和社会的轮廓。总而言之:
(一)当时中国的政治,是消极性的,在闭关时代,可以苟安,以应付近世列国并立的局面则不足。
(二)当时中国的人民和政府的关系该说是对立的,社会的规则都靠相沿的习惯维持。但到真有外族侵入时,人民就能奋起而与国家一致了。
(三)中国社会的风俗习惯,都是中国社会的生活情形所规定的,入近世期以后,生活情形变,风俗习惯亦不得不变。但中国疆域广大,各地方的生活,所受新的影响不一致,所以其变的迟速,亦不能一致,而积习既深,变起来自然也有相当的困难。
三、中西的初期交涉
(一)近代西人的东来及中西通商
旧世界之地,文明的中心点,共有三处:(一)为亚洲东部的中国。(二)为亚洲南部的印度。(三)在亚欧非三洲之交,即所谓西洋文明。印度人在历史上,未曾充分发挥过政治上的势力,所以讲历史的人,大抵把它分做东洋西洋两部。东西洋的文明,中以亚洲中部的高原为之间隔(不甚读史的人,往往误以欧亚二洲为东西洋的界限,其实不然,水本不足为交通的障碍。界乌拉尔河、里海、黑海。乌拉尔岭虽长而低,高加索虽高而短,亦不足以为交通的障碍的。所以为历史上东西洋文化的间隔的,实在是亚洲中央的高原。自亚洲的东方到欧洲,有三条路:一为北道,经西伯利亚逾乌拉尔岭入欧俄,其地太觉荒凉,从古无甚往来。二为中道,自蒙古经天山北路,历咸海、里海地带至欧洲,亦是常受侵掠的路。三为南道,自天山南路逾葱岭入西亚,则系文明发达之地。但其地太艰险,所以交通不能大盛),所以其相通,必于海而不于陆。中国和欧洲的交通,是自古就有的,但其互相灌输,不过是枝节的技术问题(罗盘针、印刷术、火药等,至近世虽能令社会文明焕然改观,然在当时,实不过如此),未能使社会焕然改观。社会向外发展之力,既尚不大,亦未能使东西两洋发生亲密的关系。所以历史上的中欧交通,握其枢纽的,实在多是印度、阿拉伯及其他西亚诸国人。中国人到欧洲,欧洲人到中国的,究竟不多。这种情形在未入近世史之前,始终没有改变。中欧的大通既不于陆而于海,则起着先鞭的,必然是长于航海的人。以地理形势论,必属于欧洲而不属于亚洲的东部(欧洲海岸线最长,内地的每一关,距海岸皆较近。且其文明发达,自古即在地中海沿岸,其国家的富厚繁荣,实与海有甚深的关系。与中国以陆为中心,视海路的发展无甚关系的,大不相同)。这是自然形势所支配,无足为异的。
近世欧人的东来,起于15世纪,即明朝的中叶。其时君士坦丁堡为土耳其所据(事在公元1453年,即明景帝景泰四年),欧人出波斯湾东航之路绝。其自亚历山大里亚溯尼罗河入红海的路,则因中经沙漠,颇觉不便,欧人乃想别觅新路。其首先崛起的,当推葡萄牙,公元1486年,即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通过好望角,1498年,即明孝宗弘治十一年,达到印度,又占领锡兰、麻六甲、爪哇诸岛屿(诸岛屿中,麻六甲最称重要。1511年,即明武宗正德六年,葡人取之,建为重要的军商港。至1641年,即明思宗崇祯十四年,乃为荷兰人所夺)。西班牙人继之,其所遣的哥伦布(Colombo)即以1493年,即明孝宗弘治六年发现美洲。麦哲伦(Ferdinand Magel-Ian)又以1519年,即明武宗正德十四年环绕地球航行(麦哲伦本葡萄牙军官,以不满葡人待遇,改投西班牙。1519年,即明武宗正德十四年,以五舟西航南美。明年,越麦哲伦海峡入太平洋,又明年,至菲律宾,以助土酋作战而死。五舟逐渐损失,仅余一舟,以1522年,即明世宗嘉靖元年西归)。西班牙于是征服墨西哥、秘鲁,东占菲律宾群岛,时在1565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菲律宾群岛距西班牙颇远。好望角航路,既为葡萄牙所据,航行麦哲伦海峡,则太觉回远,所以其与本国的关系颇疏,然中国商船,聚集其地的颇多。至葡萄牙都城里斯本,则在欧洲,为东洋货物聚集之地。1581年,即明神宗万历九年,荷兰叛西班牙,时西班牙王兼王葡萄牙,乃禁止荷人出入里斯本。1599年,即明神宗万历二十七年,英人自设东印度公司,越二年(1602年,即万历三十年),荷人继之,葡萄牙航业遂渐为荷人所夺(荷人立巴达维亚,事在1619年,即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英国在印度,亦逐渐得势。而中国与欧洲各国的交通,亦于是乎开始。
中国和西洋的交通,由来甚早,历代西方的估客,梯山航海而来的不少。近世欧人东来,自然犹以敌意遇之。然(一)历代东西交通,所贩卖的,大概是珍奇之品,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见之自然适得其反。而且交广之地,天高皇帝远,肆意诛求,究难发觉。所以通商地方,或专司通商事务的官吏,特别容易贪污。(二)商人惟利是图,自更无所不至。主人畏客,乃五口通商以后的特别的情形。客子畏人,则千古一辙。在外商无力争持,中国官吏,不能秉公判断的情形下,中国商人,自然要极其力之所能至,以榨取外商。(三)班超对任尚说:能来西域的吏士,必非孝子顺孙,何况远越重洋的冒险家?此辈从其一方面说,自然是个英雄,从其又一方面说,究竟是怎样一种人,却很难下个断语。怀抱大志的首领如此,何况其余附随的人呢?当时各商船的水手等,甚有类于海盗的行为。因此,很足以引起大多数对通商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民的反感。(四)中国历代不甚奖励人民向海上发展。因为海上的情形,不甚熟悉,对于海盗不易犁庭扫穴。遂觉其较诸陆上的盗贼,可怕得多。明朝承倭寇之后,此等恐怖心尤甚。又加当时的欧洲人,船炮的坚利,已非中国所及(《明史·外国传》:和兰:“舟长三十丈,广六丈,厚二尺余,树五桅,后为三层楼。旁设小熜,置铜炮;桅下置二丈巨铁炮,发之,可洞烈石城,震数十里,世所称红夷炮,即其制也。”)。所以对于他尤为畏恶,积此四端,遂酿成近世中西交通之始,一种隔阂的情形。
唐宋以降,中国在沿海各口岸,多设有市舶司,明朝在广州亦然。外国商船来的,本来停泊在今中山县南虎跳门外的浪白洋中,就船交易。武宗正德年间(1506~1521),移于高州的电白。世宗嘉靖十四年(1535),又移于现在的澳门(见《明史·外国佛郎机传》,称为壕境)。后来诸国商人,率多离去,惟葡萄牙于穆宗隆庆年间(1567~1572),按年纳银500两,租地造屋。自此葡人在中国,遂独在陆上得有根据地。英人以思宗崇祯十年(1637)来澳门,为葡人所阻。自谒中国官吏求通商。至虎门,又遭炮击。英人还击,毁其炮台,旋复送还俘掠,中国亦许其通商。然其时已迫明末,未几,广东军事起,英人商务遂绝。荷兰于明熹宗天启四年(1624),据台湾、澎湖,至清世祖顺治十七年(1660),为郑成功所夺,清朝曾约荷兰夹击台湾,所以许其每隔八年,到广东来通商一次,船数以四只为限。
清初因防郑氏,海禁甚严,然通商本系两利之事,所以台湾平后,海禁即开(当时广东海禁虽弛,福建人仍禁出海,清世宗雍正五年,闽督高其倬奏:福建地狭人稠,宜广开其谋生之路,如能许其入海,则富者为船主、商人,贫者为舵工、水手,一船所养,几及百人云云,廷议许之。福建出海之禁始解,观此即知通商之利)。康熙二十四年(1685),在澳门、漳州、宁波、云台山设立海关。二十七年(1688),又于舟山设定海县,将宁波海关移设其地。外商以习惯,仍趋重于广东。时税制既不整饬,官吏又私收规礼,卖买则为特设的行商所专。行商入行时,取费颇重,有至二三十万两的,其事业既系专利,并不靠才能经营,所以其人率多骄奢淫佚,亏累之后,则取偿于外商,税收规礼之数,既由其决定,出入口的货价,亦由其专断,外商多恶其垄断。而中国官吏,把收税和管束外人之事,都交托他,所以行商不能取消,外商无可控诉,乃改趋浙江。高宗乾隆二十二年(1757),因虎门、黄埔,在在设有官兵,较之宁波可扬帆直至者不同,又命明年驱归粤海。时英商务业已盛大,乃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遣马甘尼George Macartney前来,要求改良通商章程(所要求的为在北京设使,开放宁波、天津,于舟山及广州附近,给与居住之地,并减轻税项等)。时值高宗八旬万寿,清人指其为祝寿而来,赐以筵宴礼物,给其国王敕谕两道,于其所请求之事,一概驳斥不准。乾隆末年,东南海盗大起,至嘉庆时尤甚。其时拿破仑方图独霸欧陆,发布《大陆条例》以困英。葡萄牙人不听,为法所破。英人怕其侵入东洋,要派兵代葡国保守澳门,乃以保护中英葡三国贸易,助中国剿办海盗为词,向中国陈请。中国听了,自然觉得诧异,严词拒绝。嘉庆十三年(1808),英人以兵船闯入澳门,并派兵300人登岸。时粤督为吴熊光,巡抚为孙玉庭,遣洋行挟大班往谕(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中国称为大班)。英人不听熊光命,禁其贸易,断其接济。英人遂闯入虎门,声言索还茶价和商欠。仁宗谕吴熊光:严饬英人退兵,抗延即行剿办。熊光知兵力不足恃,始终不肯决裂。乃以退兵为先决条件,许其贸易而去。仁宗怒其畏葸,把熊光、玉庭都革职,代以百龄和韩葑,管理外人愈严。二十一年(1816),英人再遣阿姆哈司Amhenrst来聘,仁宗遣使往迎,其人挟之,一昼夜自通州驰至圆明园,国书衣装都落后,明日,仁宗御殿召见。英人不得已,以疾辞。仁宗疑其傲慢,大怒,命将其押赴广东,旋知咎在迎迓的人,乃命粤督加以慰谕,酌收贡品,仍赐英王敕谕,赏以礼物。然英人所要求,则一概无从说起了。总而言之,当时通商之局,积弊甚深,而中外之间,隔碍殊甚。断非寻常交涉,所能加以调整。道光季年兵祸,业已隐伏于此时了。
(二)近代基督教的输入
通商的交涉,隔阂如此,而传教一事,尤为引起纠纷之端。中国历代,外教输入的不少,就是基督教,当唐朝及元朝,亦曾两度输入,然皆无甚影响。到近代,其情形乃大不相同。此由其一则挟科学以俱来,二则有国力为后盾。以国力为后盾,乃是五口通商以后的事,自此以前,仍系纯粹的宗教事件。
首先到中国来传布基督教的,是旧派中的耶稣会,中国人称为天主教。耶稣会以1552年,即明世宗嘉靖三十一年成立。着名的教士利玛窦Matteo,以1580年,即明神宗万历八年到澳门,久居广东的肇庆,至1598年,即万历二十六年,乃至南京,结交士大夫,旋入北京,朝见神宗。1600年,即万历二十八年,神宗赐以住宅,并许其在北京建造天主堂。当时徐光启、李之藻等,佩服其科学,因亦相信其宗教。而南京礼部侍郎沈漼、给事中徐如珂等攻之,神宗初不听。万历三十八年(1610),利玛窦死,攻击者愈烈,四十四年(1616),其教卒被禁。教士都勒归澳门。是年,清太祖叛明,四十六年(1618),召其人制造枪炮,教禁亦解。时历法疏舛,而深通天文的汤若望 Adam Schaal来华。思宗崇祯二年(1629),徐光启荐其在历局服务。十四年(1641),新历成,未及行而明亡。清人入关以后,汤若望上书自陈,诏将其历颁行,定名为时宪书。汤若望和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并任职钦天监。此时的天主教,虽亦有人信其教理,然得以推行顺利的,实在还是靠科学之力。
宗教是富有排外性的,虽然藉科学为辅助,得以传播,究竟免不了一番剧烈攻击。当时攻击西教最力的,是习回回历法的杨光先。但光先所攻击的,并不是其历法。据他所着的《不得已书》,他所怀疑的:是教士不婚不宦,不远万里而来,疑其必别有所图。他说:制器精者,其军械亦精。任其出入无禁,各省的山川形势,兵马钱粮,无一不为所深悉,异日必成中国的大患。所以他主张宁可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此等主张,在今日看起来,似乎可笑。然在当时,实是应有的疑忌,并不足以为怪的。清圣祖康熙三年(1664),他的攻击得胜了。汤若望等均遭罢斥。即以光先为钦天监监正。光先自陈:知历理而不知历法,再三辞谢,当局者不听。反对西教的人说:这是当局者有意陷害他的。到六年(1667),到底因推闰失实,获罪遣戍,不久就死在路上。反对西教的人,又疑其为教中人所谋杀。此等推测之辞,固难据为信史,然亦可见教中人和教外人隔阂之深了。
杨光先既得罪,南怀仁再为监正。清圣祖是个爱好学问的人,对于科学,亦颇有兴趣,生平任用西教士尤多。然其文集中,论及西洋各国,亦说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后来同治年间,倭仁上书谏诤,引用此语,谓圣祖的用其法而实恶其人,这不能算是倭仁的曲解,可见圣祖的用意,实与杨光先相去无几,不过不取激烈的措置罢了。此可见西教与中国人之间隔阂仍在,仅因技术上的需要而见缓和。一旦教理上的争辩发生,自然终不免决裂了。
利玛窦等的传教,不禁教徒拜天,亦不禁教徒拜祖宗,拜孔子。他说:中国人的拜天,乃敬其为万物之本。拜祖宗系出于孝爱之诚。拜孔子,则敬仰其人格。并非崇拜偶像。其人皆习华语,通华文,饮食起居,亦都改照华人的样子。所以中国人对他不生异教畏恶之感。然他派的教士,颇有不以为然的,讦之于教皇。1704年(康熙四十三年),教皇派多罗 Tonrmou到中国来禁止。圣祖与之辩论,多罗不服,圣祖大怒,将其押赴澳门,交葡萄牙人看管,多罗忧愤而死(1454年,即明景帝景泰五年,教皇命葡萄牙王保护到中国传教的教士。嗣后教士东来的,必得葡王的允许,虽非葡国人亦然。1683年,即清圣祖康熙二十二年,法人始自设教会于巴黎。明年,遂派教士东来。西班牙的教士,则先以1630年,即明思宗崇祯三年到中国,后来向教皇攻击利玛窦一派教士的,就是西班牙人。法国教士也附和他,多罗被派到中国来时,知道和中国人交涉无益,乃自请为总教,希冀教士听他的话,然仍无益。圣祖把多罗送到澳门,命葡人监视,葡人因其为教皇所派,又以主教自居,和他的保护权有妨碍,所以拘禁之甚严)。1713年(康熙五十二年)教皇解散耶稣会。1718年(康熙五十七年)又命处不听的教士以破门之罚。于是教士不复能顺从中国的习俗,隔阂愈深了。先一年(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碣石镇总兵陈昂奏天主教在各省开堂聚众,广州城内外尤多,恐滋事端,请依旧例严禁,许之。世宗雍正元年(1723)闽浙总督满保,请除送京效力人员外,概行安置澳门。各省天主堂,一律改为公廨(明年,两广总督孙毓殉,因澳门地窄难容,奏请容其暂居广州城内的天主堂,而禁其出外行走。许之),亦见听许。自此至五口通商以后,教禁解除之前,天主教遂变为秘密传布的宗教。
着《中西纪事》的夏燮于教禁解除以后,服官赣省。先是高安县有育婴会,由教中人胡姓掌管,诸生吴姓将女送入会中,长成后赎取。会例:女婴赎回,须立约,载明仍由教士作主,指配信教之家。胡姓欲以女配己族中信教之人,吴姓欲自行择配,遂至涉讼。其时夏氏奉委办理教案。教士托其代求大府,迅饬瑞州府审结。夏氏诘以收养之女,定要指配教内人,江省安得有此从教相当的男女?又岂能以从教之故,令其远适异域?教士笑道:“江省何县何乡,无我教中人,君不知邪?”观此,可知所谓教禁的有名无实(此节所引《中西纪事》,见《江楚黜教篇》。此篇又谓教禁未解时,抚州城外,有法人,在义冢旁赁屋一区,常以黑夜传教。又谓抚、建、袁、瑞、临、吉等处,亦多似此。吴城东菜园教堂,直至道光时,乃为新建知县所毁。又于望湖楼下改设。咸丰五年,为水师统领彭玉麟所毁)。然究不能公然传布,遂起教外人揣测之辞。夏氏引时人的记载,谓佃民有归教者,必先自斧其祖先神主及五祀神位。又谓归教者有疾病,不得如常医药,必其教中人来施针灸,妇人亦裸体受治,死时,主者遣人来敛,尽驱死者血属,无一人在前,方扃门行敛,敛毕,以膏药二纸掩尸目,后裹以红布囊,曰衣胞,纫其顶以入棺。或曰:借敛事以刳死人睛,作炼银药。又谓其能制物为裸妇人,肌肤骸骨、耳目、齿舌、阴窍无一不具。初折叠如衣物,以气吹之,则柔软温暖如美人,可拥以交接如人道,其巧而丧心如此。夏氏亦谓其男女共宿一堂,本师预目其妇人之白皙者,授以药饵,能令有女怀春,雉鸣求牡。又谓近传其有取婴儿脑髓,室女红丸之事。道家修练,其下者流入采补,固邪教所必有。案采补炼金等事,本中国邪教中所谓邪术淫乱之事,秘密的宗教中,亦往往有之,此皆其古时代之留遗(古人不知生殖之理,以为“生人之质”,能摄取之,必极补养,所以有采补之术。又以为金之质最坚,倘使构成人身的质料亦和金一般坚,则必能历久不坏,所以方士炼丹的,都很看重黄金。《抱朴子·内篇》中即充满此等思想。男女禁防之严,乃在家族主义成立之后,然当家族主义初成立时,妇女之专属于某男子,只在平时为然,至公众集会时,则仍回复其得与一切男子,自由交接之旧。宗教上的圣地,总是公众集会之所;宗教上的节日,亦是公众集会之时;所以历史学家,推论卖淫制度的起源,都以为最早的是宗教卖淫。其实这并不是卖淫,不过是原始的两性关系,未曾破坏的罢了。此项习惯亦遗留甚久。所以所谓邪教中,恒有男女混乱之事),天主教实无其事。然众不可理喻,而秘密的事,亦不能禁人之揣测。天主教秘密传播,既经过相当的时间,自然会造成此等诬罔附会之辞。信之者既众,其说遂猝不可破,成为后来闹教的一个因素了。
(三)康雍乾时的中俄关系
旧一些的书籍,说起当时所谓洋务来,总把通商传教并举。诚然中西初期的交涉,不外乎这四个字。但俄罗斯却不然,他和中国的交涉,是最初便有政治关系的。
中国历史上,侵掠的北族,大率来自蒙古方面。更北的西伯利亚,因其地太荒凉,不能有甚影响。到近世,欧洲的俄罗斯发达了,转向东方侵略,而西伯利亚之地,遂成为亚洲诸国的一个威胁。这也是历史上的大变局。
俄罗斯的起源,在西洋历史上,亦不甚清楚。据说:他们当唐末,居于今列宁格勒之南,莫斯科之北,北邻瑞典挪威,有唤做柳利哥的,兄弟三人,始收抚种人,立为部落。柳利哥旧居之地,有遏而罗斯之称,遂以为其部落之名。又说:遏而罗斯是橹声。古时瑞、挪国人,专事钞掠,驾舟四出,柳利哥亦盗魁,故其地有此名(据《元史译文证补》)。此说系属附会,显而易见。据《唐书·四裔传》:突厥之北,有国名驳马,又称弊刺,又称曷罗支(《唐书》谓驳马之称,由其“马色皆驳”,当系中国人称之之辞。曷罗支当系其本名)。其地北极于海,人貌多似结骨,而语不相通。结骨,又黠戛斯,即汉时的坚昆,元时的吉利吉思。《唐书》称其牙在青山。青山之东,有水名剑河,剑河即《元史》的谦河,为今叶尼塞上源的华克穆河(亦据《元史译文证补》)。《唐书》说结骨“人皆长大赤发,皙面,绿瞳”,正是高加索人的样子。其北,似即俄旧居之地。此说如确,则俄人本是亚洲部族,移殖欧洲,到近代,才转向亚洲侵略的了。俄罗斯,《元秘史》作斡鲁速。《元史》作阿罗思,亦作斡罗斯。蒙古西征时,为其所征服。属拔都之后统辖(元太祖长子术赤之子。西北诸部,本多其所平定)。其后拔都后裔分裂。15世纪中,俄人叛蒙古自立。至葡萄牙人通过好望角时,蒙古诸部,几于尽为所灭。此时的吉利吉思人,亦称为可萨克Kazak(中国旧称为哈萨克),其酋长月马克 yermak附俄,为之东略。征服鄂毕河城的失必儿 Sibir,献其地于俄国。时在1580年,即明神宗万历八年,其后托波儿斯克、托穆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次第建立。1639年,即明思宗崇祯十二年,遂达到鄂霍次克海。欧洲人开拓殖民地,从没有如此容易的。1649年,即清世祖顺治六年,俄人建雅克萨城于黑龙江外。1658年,即清顺治十五年,又于其西筑尼布楚城。可萨克的远征队,屡次剽掠黑龙江流域的土人。
清朝的先世,辗转于今依兰、长白之间(依兰旧三姓,长白旧兴京)。其地本不过今辽、吉一隅,黑龙江下流,清朝称其地为东海部,实在到太宗时代,才渐次征服的。然清朝对于黑龙江流域的实力,自较俄国为强。特因中原未定,无暇顾及东北,俄国的探险队,遂得乘机侵略。清圣祖康熙九年(1670),尝致书尼布楚守将,请其约束边人,并交还逃酋罕帖木儿(什勒喀河外土酋。因俄人侵掠来降,怨清人待遇薄,复奔俄)。尼布楚守将许之,然不能实行。1675年,即康熙十四年,俄皇遣使到中国来,议通商画界。圣祖答之以书。又因俄人不通中国文字,未有结果。康熙二十年(1681),三藩既平,圣祖乃决意用兵,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造大船。并筑齐齐哈尔、墨尔根两城。置十驿以通饷。二十四年(1685),命都统彭春以陆军1万,水军5000围雅克萨。俄将奔尼布楚,清兵毁其城而还。俄将途遇援兵,复还其地,筑垒以守。明年,圣祖又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以兵8000围之,未下。先是圣祖因荷兰人致书俄皇,及是,俄皇的复书适到,允许约束边人,画定疆界,请先释雅克萨之围,圣祖亦许之。乃派内大臣索额图等,和俄使费耀多罗会议于尼布楚。时清使从兵甚多,而俄使从兵颇为单薄,会议决裂,势将启衅。俄人知不能与清敌,乃如清人之意以和。议定条约:西以额尔古讷河,东以格尔必齐河以东,以外兴安岭为界,岭南诸川,入黑龙江的,都属中国,岭以北属俄。再毁雅克萨城而还。此时俄人的侵略东方,全是可萨克人所为,俄国国家,因鞭长莫及,不能为其后援,故其势不能与中国敌。画界问题,虽已告一段落,通商问题,尚未解决。康熙三十二年(1693),俄使伊德斯Ides来,圣祖许俄商三年一至北京,人数以200为限,留住北京的俄罗斯馆,以80日为限,而免其税。旋因俄人请派学生,学习中国语言文字,又为之设立俄罗斯教习馆。
内蒙古在明末,即被清人征服。外蒙古喀尔喀部,则到康熙年间,还不过羁縻。康熙二十七年(1688),准噶尔噶尔丹侵喀尔喀,喀尔喀三汗溃走漠南(车臣、土谢图、札萨克图三汗。三音诺颜汗本隶札萨克汗,后来清朝嘉其功,因使独立为一部,喀尔喀自此始为四部),圣祖命科尔沁部假以牧地,为之出兵击破噶尔丹。三十六年(1697),噶尔丹自杀,三汗还治漠北。自经此次战争后,外蒙古全然服属于清。蒙俄疆界,亦即成为中俄疆界问题。雍正五年(1727),两国在恰克图订立条约。自额尔古讷河以西,至齐克达奇兰,以楚库河为界。自此以西,以博木沙奈岭为界,而以乌带河地方,为两国间瓯脱之地。以恰克图、尼布楚为互市之地。高宗乾隆二年(1737),命停止北京互市,专在恰克图,恰克图更形重要了。乾隆二十年(1755),准噶尔为清廷所破,天山北路,全入版图。二十四年(1759),又平天山南路,葱岭西北诸国,朝贡服属的很多,于是中国西北境,亦生与俄国交界的问题,然迄未从事划分。直到咸丰年间,黑龙江外割让以后,才渐次订约。
四、鸦片战争和咸丰戊午、庚申之役
(一)鸦片战争和五口通商
鸦片战争是近世史上中西冲突的第一件事,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来,是因通商上的隔阂深了,借烧烟而爆发的,论其实,则是中西的文化,差异得甚了,自塞而趋于通,不可免的冲突的初步。
通商之事,为官与商大利之所在,而于普通人民则无利,上章已经说过了,因此,官吏既惧外商与人民冲突,引起事端,又溺于利而不能绝。又是时的西人,颇为强悍,倘使严行拒绝,也是要惹起事端的。而又不懂事,习惯于不办事,不能持平处理外人的事件,乃悉将其责委之于商人。商人则乘机图利,剥削外商,而通商上的隔阂,遂成非有大变动,不能改革之局。
英国的对华贸易,本为东印度公司所专。1834年,即清宣宗道光十四年,其专利权才被取消。先是英商和中国的交涉,都由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人负责,中国谓之大班。公行知公司的专利权将被取消,请于总督:说散商不便制驭,请知照英国,再派大班来粤。英人却派了一个商务监督来,其人为律劳卑William John LordNapier,既到中国之后,即入居广州的商馆(行商为英商所备居住之处),要求会见总督,总督卢坤以旧无此例,命其在请旨得许之先,住居澳门。律劳卑不肯,卢坤以停止贸易相迫胁。律劳卑不得已,退还澳门,旋因患疟而死。律劳卑东来时,英政府训令其和中国官员交涉,须要和善,勿得惹起中国人民的恶感;英民当守中国的法律;其宗旨还很和平。律劳卑深受刺激,才说和中国交涉,非用武力不可。恶化的形势,渐渐地开始了。律劳卑死后,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罗白生 Sir George Robinson相继为商务监督,和中国交涉,都很软弱。德庇时时,英商曾联名上书国王,请求改派大员,以武力改良待遇,英政府仍未采用。1836年,即道光十六年,甲必丹义律Captain Elliot代为监督,由行商为之转递禀帖,称其为英国在华最高的长官。明年,总督邓廷桢,奏请许其如大班之例,到省照料,不得逾期逗留。朝议许之。四月,义律始至广州,报告英政府,英政府令其不得再用禀帖。而其时禁烟事起,中国命其禁止商人贩运鸦片,形势颇为严重。义律遂回澳门,建议英政府说:非用武力,不能得平等的待遇。禁烟形势严重,将引起战祸。于是英政府训令东方舰队,保护在华英人的利益。1838年,即道光十八年,英国舰队来粤示威,交涉渐次恶化了。
鸦片输入,远起唐末。然其时系作药用。直至明代,西班牙人将美洲的烟草,移植菲律宾,后遂输入中国。吸食烟草时,有一种将鸦片加入同熬,谓之鸦片烟(罂粟之名,初见于《开宝本草》。开宝系宋太祖年号,自西历969至975年。其物一名阿夫容。据近人说,即阿拉伯语Afon的音译,故知其为大食人所输入。清世宗《雍正朱批谕旨》:七年,有漳州知府李国治,拿得行户陈远私贩鸦片34斤,拟以军罪。巡抚刘世明亲讯,传药商认验。佥称此系药材,为治痢必须之品,惟加入烟草同熬,始成鸦片烟。刘世明以李国治故入人罪,具本题参。可见当时鸦片尚不能离烟草而单独吸食)。后又变为单独吸食,诒害颇巨。雍正时已有禁例。然其时鸦片由葡萄牙人输入,为数并不多,至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奖励种植,而输入始日增月盛。高宗乾隆末年,粤督奏请禁止。仁宗嘉庆初,又申明禁令。鸦片遂变为无税的货,输入转难制驭。道光时输入达3万箱(烟箱之重量不同,以100斤的为多,价约四五百元)。国民吸食者日多(刘韵珂写给人家的信,说黄岩一邑,白昼无人,竟成鬼市,虽或言之过甚,然吸食者必不少)。而中国是时,没有这许多出口货与之相抵,只得输出银两,银是清代用为货币的,官吏征收钱粮,盐商卖盐,所收的都是铜钱,及其解交国库,则都须换成银两。银钱相易,前此都有赢余,此时则不克赔累,影响于财政颇巨。于是严禁之议复起。
私运为大利之所在,能否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一切禁绝,颇成问题(当时鸦片趸船,都停泊外洋,而其行销之畅如故,包买的谓之窑口,传递的谓之快蟹,关汛都受其贿赂,为之包庇。道光六年,粤督李鸿宾专设水师巡缉,巡船所受规银,日且逾万。十三年,卢坤督粤,把它裁掉。至十七年,邓廷桢又行恢复,巡船之受贿如故,而且更立新陋规,每烟一万箱,须另进他们数百箱。不但置诸不问,并有代运进口的)。而对外方面,通商上的症结深了,能否一切不顾,专办禁烟,亦成问题(做《中西纪事》的夏燮,眼光是很旧的,然而他论禁烟之事,亦说不宜同时断绝通商。且说晁错策七国,削之反速而祸小,不削反迟而祸大,当时情事,适当其反。西人万里而来,不过图利,若使其有利可得,战祸或竟可消弭于无形。可见当时战事,烧烟其名,争通商之利其实,为众所共知)。所以当时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一奏,颇主缓和(乃济仍主开禁收税,但只准以货物交易,不许用银,官员、士子、兵丁禁吸,余不问,且许栽种)。然积弊须以渐除,固是一理,要用迅雷疾风的手段,加以震慑扫荡,然后爬罗剔抉的工作,乃得继之而进行,亦是一理。林则徐在当时,大约是主张后者的,至于对外的关系,则非当时所知,总以为前此办理的不善,由于官吏的畏葸不负责任。于是严厉的行动,就开始了。
当时朝臣的议论,多数主张激烈,宣宗命疆臣筹议,亦都主张严厉,而湖广总督林则徐,言之尤激。乃派则徐为钦差大臣,赴粤查办。道光十九年,即1839年,则徐到广州,强迫英商,交出鸦片20280箱,把它悉数焚毁(当时销毁之法,系于海滩挑成二池,前设涵洞,后通水沟,先由沟道引水入池,撒盐其中,次投箱中烟土,再抛石炭煮之,烟炭汤沸,颗粒悉尽,潮退,开放涵洞,随浪入海,然后刷涤池底,不留涓滴。历23日始尽。外人观者,皆叹其公正无私)。又布告外商:入口贸易的,要具“夹带鸦片,船货充公,人即正法”的甘结。别国商人都遵令,惟英商不可。旋又有外国水兵,在九龙尖沙村,杀死中国人林维喜。则徐命英人交出凶犯。义律许悬赏缉凶,抚恤死者家属。则徐不许,下令断绝英人接济,并令葡萄牙人逐出英人,不得留居澳门,英人遂退居船上。时英政府尚未决意用兵,而印度总督,派船二艘来华,义律乃率之入九龙,强买食物而去。是役也,中国兵死者3人,伤者6人。英商因相持久,损失不资,意见纷歧,义律乃托葡萄牙人转圜,请删甘结中人即正法一语,余愿照办。则徐仍不许,而命水师提督关天培,以兵船强迫英人交出杀林维喜的凶手,战斗之下,中国兵船多伤,退入虎门。则徐遂下令,停止英人贸易。
时英国政府亦倾向用兵,议会中虽分强硬、缓和两派,毕竟以9票的多数,通过对前此的损害,要求赔偿,后此的安全,要求保障。乃调印度、好望角的兵1.5万,命伯麦Colonel Sir Gordon Bremer统率前来,以乔治·懿律George Elliot为议和专使,甲必丹·义律为副使。共有军舰16,大炮540尊,武装汽船4,运输船27。船皆高大(裕谦言英船宽三四五丈,长二三四十丈,厚尺余,较国内兵船及闽广大号商船,均大至倍蓗),炮之射程亦远。中国则尚用旧式的炮和鸟枪,兵士亦乏训练,胜负之数,不待战而可见了。
时英政府以在粤交涉,难得结束,命懿律等北上。伯表乃先封锁广州。至厦门,递送英政府致中国政府的公函。时朝廷因粤省烟禁严,私销者改而趋闽。调邓廷桢为闽督,厦门兵拒英人。英人遂去,北陷定海。至宁波,再送公函于浙抚乌尔恭额,亦为所拒。乃北至天津,投函于直督琦善。琦善许代奏,宣宗亦谕令羁縻。案此时中国兵力的不足恃,政府亦非不自知,但初不料中外强弱相去如此之远。到英船直抵天津,则情见势绌,无可支吾,政策就不得不变了。后来御史高人鉴奏参琦善,说他夸称英夷之强,断非中国所能敌。若非设法善遇,夷船早已直抵通州。此等语,在当时认为别有用心,自今日观之,则不能不承认其系事实。处此情势之下,试问有何办法?朝旨转变,职此之由,当时论者,多归咎于琦善及军机大臣穆彰阿。又说疆臣怕多事,有造作谣言,以动摇朝意的。即使有之,怕也不是当时政策转变的真原因。其时林则徐已署粤督,旋与邓廷桢俱革职,而命琦善以钦差大臣赴粤。
英政府公函中所要求的共六条:一、偿货价。二、开广州、厦门、福州、定海、上海五口通商。三、中英官交际用平行礼。四、偿军费。五、不以英船夹带鸦片,累及岸商。六、尽裁经手华商浮费。琦善至广州,乔治·懿律患病,甲必丹·义律代之谈判,要求赔偿烟价。琦善许以银300万两。先是英人想在珠江口占一小岛,以为根据地。至是,乃要求割让香港。琦善不敢许。英人遂进兵陷大角、沙角两炮台。琦善不得已,许开广州,割香港,英兵乃退去。宣宗闻之,再主战议,以奕山为靖逆将军,杨芳、隆文为参赞大臣,调湖南、湖北、云、贵、四川之兵进剿,英人闻之,再进兵,陷横当、虎门炮台,关天培战死。明年二月,杨芳至,芳系当时名将,亦束手无策。五月,奕山、隆文皆至,进攻英船,不克。英人尽陷城外各炮台。广州形势,已落敌手,不得已,乃命广州知府余保纯缒城出,与英人议和。许于五日内偿英军费600万,将军率兵退至离城60里之处,英兵乃退出虎门。奕山奏称大捷,英人穷蹙乞抚。但求照旧通商,永不敢再售鸦片。朝廷以为无事了。而英政府得义律与琦善所定草约,嫌其于军费、商欠、行商诸端未有切实办法。英人后此的安全亦无保障。乃撤去义律,代以瑛鼎查Heney Pot-linger,续调海军前来。七月,陷厦门。八月,再陷定海。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三总兵同日战死。英兵登陆陷镇海。提督余步云遁走,江督裕谦,在浙江视师,兵溃自杀,英人遂陷宁波。朝廷以奕径为扬威将军,赴浙进剿。明年,二月至杭州,分兵同时进攻,不克。四月英人陷乍浦,五月撤兵北上,攻吴淞口。两江总督牛鉴亲往督战,因英人炮火猛烈,知不能敌,退走。提督陈化成战死。英人陷宝山、上海。六月入长江,陷镇江,七月逼江宁。于是朝廷知不能再战,而和议起。
当英人初陷定海时,两江总督伊里布奉令赴浙视师。旋琦善接受英国公函,朝旨中变,命事羁縻。伊里布遂与英人定浙江休战之约。后以家人张喜,往来洋船,被参革职(当时通知外情者太少,此举实亦不得不然。伊里布起用后,张喜仍参与交涉之事。《中西纪事》言其闻英人索赔款,拂衣而起,则亦非坏人)。及奕经进攻不克,浙抚刘韵珂知不能战,奏请起用伊里布。朝命前往浙江军营效力。时耆英以广州将军前往广东,在浙,亦奉旨办理羁縻事宜。至是,乃以二人为全权大臣,与英人议和于江宁。立约凡十三款。其中重要的:一、割让香港。二、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英人得携眷居住。英国得派遣领事官驻扎。三、英商得任意和华人贸易,无庸拘定额设行商。四、进出口税则,秉公议定,内部颁发晓示。英商按例纳税后,其货物得由中国商人遍行天下。除照估价则例酌收若干分外,所过税关,不得加重税则。五、英国驻在中国的总管大员,与京内外大臣文书往来称照会,属员称申陈,大臣批复称札行。两国属员往来,亦用照会。惟商贾上达官宪仍称禀。六、偿英军费1200万两,商欠300万两,烟价600万两。限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交清。英兵驻扎定海、鼓浪屿,俟款项交清,五口开放后撤退。此约大体依照英政府要求。其立意,乃所以破除前此(一)英人在陆上无根据地。(二)通商口岸随意开闭。(三)税则无定。(四)贸易限于行商。(五)官员待遇不平等之局的。是为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西历1842年8月29日。
中英交战之时,英船尝三犯台湾。第一次在鸡笼,第二次在大安港,都搁浅,中国拘获白夷、红夷、黑夷及汉奸160余人。台湾本属福建,时以隔海,许总兵达洪阿,兵备道姚莹专折奏事。二人奏言俘获的人,解省既不可,久羁亦非计,如夷船大帮猝至,惟有先行正法,以绝后患。报可,于是除英酋颠林等九人,及汉奸黄某、张某等奉旨监禁外,余均正法。及和议成后,订明被禁的英人,及因英事被禁的华人,一律释放。于是颠林等都送厦门省释。英人迫江、浙、闽、粤大吏入奏,说台湾所杀,都是遭风的难夷。诏闽督怡良渡海查办。由达洪阿、姚莹自认冒功,革职了事。当时舆论,很替二人抱不平,说怡良忌其得专折奏事,有意陷害。这也未必其然,当时的情形,非如此如何了结呢?尽杀俘虏,在今日看起来,未免野蛮。当时的心理,则异于是。如裕谦杀英人二名,奏称先将两手大指,连两臂及肩背之皮筋,剥取一条,留作奴才马缰,再行凌迟枭示。自今日观之,何解于野蛮之讥?然裕谦在当日,亦系正人,姚莹写给刘韵珂的信,说镇道天朝大臣,不能与夷对质辱国。诸文武即不以为功,岂可更使获咎,失忠义之心?惟有镇道引咎而已。亦殊有大臣的风度。民族隔阂之深,致有此等变态的心理,此岂可以常理论,亦惟有归诸异文化接触时,应有的现象而已。
当姚莹等捕获英人时,廷寄命其将该国地方,周围几许?所属之国,共有若干?其最为强大,不受该国约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平素有无往来?俄罗斯是否接壤,有无贸易相通?逐层密讯,译取明确供词,切实具奏。林则徐在广州时奏称震于英吉利之名者,以其船坚炮利而称其强,以其奢靡挥霍而艳其富。不知该夷兵船笨重,吃水深数丈,仅能取胜外洋,至口内则运掉不灵,一遇水浅沙胶,万难转动。是以货船进口,亦必以重资请土人导引,而兵船更不待言矣。从前律劳卑冒昧,一进虎门,旋即惊吓破胆,回澳身死,是其明证。且夷人除枪炮以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便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又其陛辞时,奏称内地茶叶、大黄,禁不出口,已足制诸夷之命。至广州,又奏茶叶、大黄两项,臣等悉心访察,实为外夷所必需。其隔膜至于如此,岂在短时期中,能有知己知彼之望?中国当承平时,政治是放任的,兵备是废弛的,上章业经述及。当时广东按察使王廷兰写给刘韵珂的信,说各处调到的兵,纷扰喧呶,毫无纪律,互斗杀人,校场中积尸不知凡几。甚至夷兵抢夺十三行,官兵杂入其中,肩挑背负,千百成群,竟行遁去,点兵册中,从不闻清查一二。又说:林则徐查办烟案,兵怨之,夷怨之,私贩怨之,莠民亦怨之,反恐逆夷不胜,前辙不能复蹈。刘韵珂写给人家的信,亦说除寻常受雇,持刀放火各犯外,其为逆主谋,以及荷戈相从者,何止万人?英兵所至,到处官逃民散,论者称其为入无人之境,而非如入无人之境,社会的情形,积重如此,又岂一日所能转变?然而从五口通商,至今还不满百年,我们的转变,也不可谓之迟了。
(二)咸丰戊午英法交涉
阴翳蔽天之局,断非片时的微风,所能扫荡,于是鸦片战争之后,事势相激相乘,又演成戊午、庚申之役(戊午系咸丰八年,1858年,庚申系咸丰十年,即1860年)。
中英和议成后,中国以伊里布为广州将军,以钦差大臣名义,办理广东交涉事宜。道光二十三年(1843),伊里布病死,耆英代为钦差大臣,于是美、法、瑞、挪先后和中国成立通商条约。惟俄国援例要求,仍未获许(见第三节)。美法之约,都定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瑞、挪之约,则定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其中美约最早,除领事裁判权外,又规定税例变更,须与领事议允,而关税协定,遂于是乎开始。又规定外商运来货物,如未全销,得运往别口,免征船钞;如系原包、原货,并得免其重税;而外商遂得在我国各口岸间,将货物运载往来,又规定外国兵船,巡查到中国各口的,中国须以礼相待,并许采办食物,汲取淡水,修补损坏;而外国兵舰,遂得出入我国港口。后来长江沿岸开放,并因此扩及内河。法、瑞条约,都模仿美约,咸丰八年、十年的英、法条约,除战胜所得权利外,又都以此等条约为蓝本。诸约又都有最惠国条款,得以互相援引,条文即有异同详略,亦无碍于其权利的享受。中国则丧失权利给一国,即系丧失权利给各国。不平等条约,渐次根深蒂固了。
英人既得香港,以璞鼎查为总督,旋代以德庇时。先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清高宗曾有西洋各国商人,不得擅入广东省城之谕。此时国交情形,既已大变,旧例自难固执,而粤民排外方甚,仍执此谕,以拒英人。嫌官吏办事软弱,动辄与官龃龉,此等积久的隔阂,既非旦夕所能化除,外人又战胜恃强,无可商洽,官吏办事,甚觉为难。二十六年(1846)中国赔款既清,耆英要求英撒舟山之兵,德庇时与耆英,乃再定约于虎门。申明入城的事,可以延缓,而不能废止。并订明中国永远不以舟山群岛让给别国。若遇他国侵伐,英国应为保护,无庸中国给与兵费,此为中国声明领土不割让之始,后来所谓势力范围,多系以此表示。二十七年(1847)英人往游佛山的,被镇人掷石击伤。德庇时以兵船闯入黄埔,声势汹汹,要求于两年后开放广州。耆英不得已,许之。是年,耆英内召,徐广缙代为总督,叶名琛为巡抚,二人都是有些虚骄之气的,不知外情,而好徼名,交涉就更要恶化了。
道光二十九年(1849)港督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以入城之期已届,要求实行,徐广缙亲自登舟劝阻。粤人疑文翰将劫广缙为质,民团数万,聚集两岸,呼声震天,文翰惧,乃罢入城之议。广缙奏闻,朝意大悦。诏封广缙一等子,名琛一等男,均世袭。其余文武官员,均照军功例从优议叙。并着嘉奖粤民。英政府闻其事,谓粤人排外,实由中央政府主持,感情愈恶。明年,宣宗死,子文宗立。时中国舆论,本不以和议为然。文宗初立,颇有图治之志,自然要受其影响。于是割穆彰阿职,永不叙用。耆英降五品顶戴,以六品员外郎候补。并昭雪达洪阿、姚莹。中国的政情也一变了。
咸丰元年(1851)徐广缙移督湖广,叶名琛代为粤督。时太平军渐盛,清朝不愿对外多生枝节,亦饬其交涉慎重。然名琛负虚气,以为西人不过虚声恐吓,置之不理,即无他技。凡事辄以傲慢态度出之,而又不设防备。先是英约无修改期限,而美法之约,则定以12年为修改之期。其时税则,系据五口开放前物价订定,大体为值百抽五。开放后物价减低而税则如故,外人都想改约。咸丰四年,英国条约,已届12年之期,乃援美法条约,请求修改,美法条约,尚未期满,亦遣使助之。函告叶名琛,名琛不许。英美二使乃求见两江总督怡良,怡良为之奏闻。上谕不许。二使北上,至大沽,时怡良正移督直隶,赴津与之交涉,英使提出条件(所需求的为:公使驻京,英人得在内地居住置产,开放天津,修改税则,准许鸦片进口,免除厘金,使用各式洋钱等)。上谕谓其荒谬已极,所议遂无结果。二使报告本国,谓非用兵力,修约难望成功。咸丰六年,英法美三国再向叶名琛要求,名琛仍不许。美使又至上海交涉,亦无结果。而是年适又有亚罗船Arrow事件发生。是时中国沿海船户,颇有藉外国旗号为非的(桂良等在上海,曾照会英美法三使,说“上海近有船户,由各国领事发给旗号,此等船户向系不安本分,今恃外国旗号为护符,地方官欲加之罪,踌躇不决,遂至无所不为,案犯累累。上海如此,各口谅均不免。拟请贵大臣即饬各口领事:嗣后永不准以贵国旗号,发给中国船户;从前已给者,一概撤销”云云。可知此时确有依靠外国旗号,为非作歹之事)。亚罗号亦系华船,在香港注册,业已期满,而仍扯英国旗号,停泊省河。中国水师巡缉,拔下其旗,捕去12人。英领事巴夏礼H.S.Parkes商于港督包令John Bowring要求道歉送还。叶名琛初以其中3人,实系海盗,许还9人,巴夏礼不可,提出最后通牒,名琛乃遣员将12人送还,巴夏礼以其未曾道歉,不受。遂炮击广州,包令谓名琛必然让步,自至广州,预备交涉,而名琛不屈如故。包令大失所望。因未奉政府命令,不能作战,乃复退兵。粤民遂烧英法美商馆,冲突之事时起。时法国教士马赖Pere Auguste Chapdelaine在广西西林被杀,英国方商于美国,欲共同出兵,迫胁中国改约。及亚罗事件报至,下议院反对用兵。英政府将其解散,改选后,遂通过向中国要求改约及赔偿,不得则开战。于是英以额尔金Lord Elgin,法以葛罗Baron Gros为使,率兵前来。英政府之意,原令专使北上,与中国政府交涉。而香港英人力言粤人之暴横,请攻取广州,以挫其气。二使乃对叶名琛提出开放广州,赔偿损失的要求。名琛不许,广州遂为英法所陷,名琛被虏(咸丰九年,即1859年死于加尔各答),时为咸丰七年(1857)九月。清朝闻之,革名琛职,代以黄宗汉。
时俄使普提雅廷Count Putiatin以在天津与中国交涉,不得要领,亦至香港(见下节)。美国亦遣列卫廉William B.Reed来华。四使乃同致照会于中国大学士裕诚,请派全权至上海会议。请两江总督何桂清代递。裕诚复英法美,令至广东听候查办。覆俄使,申明不得在海口通商,令赴黑龙江与该处办事大臣妥议。四使不听,相偕北上。咸丰八年三月至天津,直督谭廷襄奏闻。清朝遣使往议,以非全权见拒。四月英法兵遂陷大沽炮台,旋以俄美居间,以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为全权往议,与四国各定条约。是为咸丰八年的《天津条约》。英法两约:订明(一)彼此互派公使,英约并订明由大学士、尚书中特简一员,与英国钦差大臣,文移会晤,商办各事,此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所由设立。(二)英约开牛庄、登州(后因水浅,改开芝罘)、台湾、潮州、琼州。沿江自汉口以下,开放三口(后开汉口、九江、镇江)。法约多淡水、江宁,而无牛庄。(三)税则定值百抽五。英约十年估价一次(须在满期前6个月知照,否则再行10年),法约七年,后在上海,以另款改与英同。(四)英商运货往来于内地及口岸间的,应输税项总数,由领事备文询问各关监督,关监督应即照覆。彼此出示晓谕。英商愿在首经子口及海口一次完纳者听,其额为值百抽二点五。(五)许英人持照往内地游历通商。(六)英法美约并许传教,而法约中又有许往内地之文(英约第八条许传天主耶稣教。法约第十三款但言天主教。美约云“耶稣教即天主教”)。(七)英另定专条,由中国赔偿商亏100万,军费200万,付清后乃将广州交还(后于咸丰十一年三月交还,其时赔款实尚未清。据上谕,系法使调停之力)。法于《补遗条款》中定赔款军费总额为200万。美约与英法有异。当谭廷襄将美国条款奏闻时,上谕:贸易口岸,准于闽粤两省,酌添小口各一处。至于大臣驻扎京师,文移直达内阁礼部,赔款焚劫船货等,不能准行。议约时,美使遂将此等条款删去,所以美约无赔款、通商口岸,只有台湾、潮州两处。驻使有要事,方准到北京暂住,与内阁大学士或派出平行大宪酌议。每年仍不得逾一次,到京后须迅速定议,不得耽延。虽有此款,仍不得因小事轻请,但英法美三约,既有最惠国条款;而美约又订明,他国条约,更开他口,美人亦得居住贸易;他国使臣驻京,美国即无庸更议,一体办理;则英法费干戈而得之的,美国并不烦兵力,而坐享其成了。
改订税则会议,因物价纪录,都在上海,约定于上海举行。乃派桂良、花沙纳至沪,与何桂清共议。这一年,广东人民在佛山设团练局,在籍侍郎罗惇衍、翰林院编修龙元禧、给事中苏廷魁主持其事。令耆老通饬民间:受雇于外人的,限一月内辞职。否则收其家属,无家属的系其亲属,辞归的共2万余人。团练尝袭击广州,不克。和议成后,罗惇衍托言巡缉土匪,请缓撤团练。桂良等至沪,英人要求撤黄宗汉职,惩办惇衍等三人。时广东人有伪造廷寄,说英法心怀叵测,已密饬罗惇衍相机剿办的。乃发上谕,严拿伪造廷寄的人,夺黄宗汉钦差大臣关防,以授何桂清,后遂以桂清为五口通商大臣(事在咸丰九年三月)。自此中外交涉,渐自广东移于江苏了。是年十月议定《通商章程》,英法相同。规定外商运货,往来内地及口岸间的,均在首经子口及海口完纳。用照会将移文询问的办法取消。又规定中国得邀请英人,帮办税务,任凭中国总理大臣邀请,毋庸英官指荐干预。法美二约亦同。鸦片:当耆英在江宁议和时,曾请英人严禁,到广东后,又以为言。璞鼎查说不如收税。道光二十四年的《中美条约),曾订明美人向不开辟的港口私行贸易,或走私漏税,或携带鸦片及别项违禁货物的,听中国地方官员自行办理治罪。美国官民均不得稍有袒护。二十七年的瑞挪条约同。然虽有此等条约,中国烟禁,在表面上亦且加严,实际均无效力。鸦片输入,战前不过二三万箱者,战后反增至6万余箱。1855年,即咸丰五年,英人公正的,曾上书英王,请禁英船英商贩运鸦片来华,为英国政府所驳斥。列卫廉来华时,美政府命其助中国禁烟。列卫廉到华后,调查情形,遂未遵办。当咸丰五六年间,东南各省,已纷纷抽厘助饷。此年的《通商章程),乃称鸦片为洋药,定每百斤税银30两。且订明条约中的税法,及许英人往内地通商,均与洋药无涉。嗣后修改税则,亦不得按照别货定税。从此鸦片就变成合法进口之物了。
(三)咸丰庚申英法交涉
《天津条约》虽经订定,实在是很勉强的,当时台谏部寺连衔谏止,而侍讲殷兆镛一疏,言之尤激。论者所最忌的,为京师驻使、长江通商、内地传教、游历各条。桂良等在沪议通商章程,上谕屡命其设法挽回。且以营口逼近京畿,又为东三省货物出入总汇,意欲将其取消。这自然是办不到的。英法二约,均订明在北京交换,此时又欲令其在沪。至咸丰九年,乃许其入京换约,但仍须限定随从人数。时英国亦颇意存挑衅,其使普鲁斯Frederick W.A.Bruce来换约,英政府命其必须进京。且必须航行白河。适僧格林沁在大沽设防,请其改走北塘。不听,闯入白河,开炮攻击炮台,为守兵所败。诏诘其开炮之由,然仍许在北塘换约。时法美二使,皆与英偕,英法二使均不听,折回上海。惟美使遵命,在北塘换约而去。这大约因为美约本未规定换约地点之故。上谕言“换约本应回至上海,念其航海远来,许即在北塘海口互换”,欲以此风示英法,那又是隔膜的了。
此时中外兵力的不敌,清朝亦明知之,况值太平天国军事正在吃紧之际,所以仍留北塘为款使之地,以图转圜。
上海华商杨芳,亦阴与英商接洽和平办法。英商提出,一、津约仍旧,二、增加兵费100万两,三、许外兵一二千到天津,四、撤去大沽防兵等条件。这无疑两国商人都是受意于官宪的。上海道又与法国翻译官磋商:减少兵费,免除撤防。由何桂清奏闻。而清朝见英兵败后,无所动作,以为其技止此。又图乘机挽回威望。上谕遂言:普鲁斯先行背约,咎由自取。若果悔罪求和,应将《津约》听何桂清裁减,仍在上海定议。惟许援美国之例,减从入京换约。于是上海方面的接洽,又成画饼。
时英人议论,亦以英使强航白河为非。而英政府主张强硬。仍以额尔金,法亦以葛罗为使,率兵前来。照会中国政府:一、道歉,二、公使驻京,三、赔偿兵费,四、入京换约。仍由何桂清代递,上谕将其驳斥。咸丰十年(1860)英法兵北上,过舟山,见其无备,陷之,以储军备。时僧格林沁误听人言,谓洋兵登陆,可以马队蹙而歼之,撤去北塘防兵。六月,英法兵自此登陆,僧格林沁驻守新河。英法兵进攻,僧军大败。七月,大沽口南北炮台俱陷。诏僧格林沁退守通州。僧兵驻张家湾,大学士瑞麟以京旗兵守通州。都统胜保自河南召回,亦助瑞麟驻守。英兵进陷天津。朝命桂良和直督恒福至津议和,英法二使派员与议。巴夏礼亦在其中。提出(一)开放天津,(二)增加赔款,(三)带兵入京换约等条件。议不谐,二使声言径往通州。清朝再派怡亲王载垣往议,照会二使回津,二使不听。诏将其羁留在通,毋令折回。既会议,载垣许其开放天津,入京换约。二使又欲觐见皇帝。载垣以其不肯行三跪九叩首礼,不敢许。而又有人言其欲逃。载垣遽命僧王捕拿。僧王遂将巴夏礼执送京城,监在刑部监里(此时被拘的,英人26,法人13,及释出时,英人还剩13,法人只有5名,余均死亡了)。英法兵进攻,僧兵大败。胜保出战,又败。八月,英法兵遂陷通州。文宗以恭亲王奕欣为全权大臣议和,仍不谐。文宗遂逃往热河。英法兵据圆明园。胁北京守臣,释放巴夏礼,开放永定门。英法兵于二十九日入城,九月五日,英兵焚毁圆明园,奕欣避匿不敢出。旋因俄使伊格那提也夫Ignatief居间,且力任保护,乃出面议和,与英法各订条约:一、增加天津。二、许华人出洋作工。三、割九龙司与英。四、《英约》改商欠为200万,军费为600万两。《法约》改赔款为800万两(中以700万为兵费,100万赔偿在粤损失)。五、《英约》言英使在何处居住一节,戊午年九月在沪会商定之议,作为罢论,将来应否在京长住,抑或随时往来,仍照原约第三款明文,总候本国谕旨遵行。公使驻京一节,中国所竭力争持的,都归于无效了。
长江通商后,镇江、江汉、九江各关,次第设立。总署遂与英使议订《长江通商章程》十二款,《纳税章程》五款。穆宗同治元年(1862)又续订《长江通商章程》为七款。洋商由上海运洋货进长江的,在上海纳进口正税。至江口后,如完一子口税,则发给税单,离江口入内地不再另征。否则逢关纳税,遇卡抽厘。其运土货进长江的,在上海纳出口正税,及长江复进口半税。如系别口来的土货,已在该处完出口税,上海交复进口税的,则出口正税及长江复进口半税皆免,而均须逢关纳税,遇卡抽厘,不能援洋货完一子口税不再另征之例,洋商在长江口岸入内地买土货的,或本商自去,或用其本国人,或用内地人均可。惟须向海关请领买货报单(单内注明该货某日到某子口,应运通商某口,并填注本商姓名,或本行字号)。其自长江口岸运至上海:如系洋商自贩之货,在江口完一子税,即可过卡。其货若已由内地人交过各内地税,则长江各口皆不税,俟进上海时,乃完长江出口正税。并存一半税于银号。如三月内原包原货(原包谓无拆动,原货谓无抽换)运往外国,则将所存半税发还。如在沪销卖,或逾限未出口,即将所存半税入账,作为复进口税。或限内出口,而有拆动抽换情形,除将半税入账外,仍须另纳出口正税(以上章程,除长江应收出口正税及复进口半税,均在上海完纳,与别海口不同外,其余办法,南北各海口,均照长江一律办理)。英商船只准在镇江、九江、汉口之处贸易,沿途不准私自起下货物。英船分为两项:(一)为由镇江上江,暂做长江卖买的大洋船,以及各项划艇,风蓬船只,须将船牌呈领事官,由领事官行文江关,由关发给护照。(二)为由上海入江,常做长江卖买的内江轮船。则领事官转请江海关发给江照,以六个月为期。其装载土货,亦先完正税半税。到上海后,如在三个月内出口,则半税发给存票,以抵日后所完之税。此项章程,直至德宗光绪二十五年(1899),方行改订。许有约各国商船,在镇江、南京、芜湖、九江、汉口、沙市、宜昌、重庆八处,往来贸易。并准在不通商的大通、安庆、湖口、陆溪口、武穴起下货物。其往来搭船之处,则只准搭客暨随带之行李上下。商船分为三项:(一)由镇江上江,暂作贸易的出海大洋船。(二)由长江此口赴长江彼口,或由上海赴长江各口常川贸易的江轮船。(三)为划艇钓船及华式船只,大轮船过镇江以上,及江轮船、划艇、钓船,均须请领长江专照。雇用华式船只,则须请领专牌,均由税务司发给。出口税在装货之口,进口税复进口税在起货之口完纳。诸船均须于出口之关,请领总单。若进口时所卸之货,不及总单所载之数,惟该船主是问。这是中国内河航权丧失的历史。
自欧人东航以来,中西之间种种隔阂,至五口通商之役而爆发,经过咸丰戊午、庚申两役,而作一小结束,短短的20年间,中国权利丧失的,不知凡几,这真是可以痛惜的事。但亦是无可如何的。因为此时,中西的文化,隔阂太深了,冲突终不可免。中西文化的隔阂,关系最大的:(一)为国际法上见解的悬殊。(二)则人民骤与异文化接触,而又激于累败之辱,不免发生褊狭的排外心理。(三)中国和外国交涉,向守厚往薄来之戒,对于利益,不甚注意,于此时的局势,亦不相宜。此时的要务:在于(一)消除妄自尊大之念。(二)及盲目排外的感情。(三)而对外则不丧失权利。此非深知此时的局面,为旷古所未有,一切旧见解、旧手段都不适用不可行,在当时如何可能呢?所以交涉的失败,只是文化要转变而尚未能转变当然的结果,并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圆明园为清世宗在藩邸时赐园。即位后,亦于其中听政。累朝继续经营,法人称其建筑之精,珍奇之富,为欧洲之所无。一旦化为劫灰,实为我国有关文化的建筑古物遭受损失之始。此后战事之所破坏;古董商人之所贩卖;以及各地愚民,因外人收买之所毁损,更不知凡几。此后,整批的毁坏,抢劫,盗窃,更其无从说起了。几世几年的菁英,一朝化为乌有,言之岂不可痛?但须知:(一)文化的进退,视乎其社会的情状,是否安和,物质所表现的文明,实在其次。(二)即舍此弗论,以现在文化的状态,虽有宝物,亦必不能终守。(三)所谓有关文化的建筑品物,一方面固然代表学术技艺,一方面也代表奢侈的生活。后者固绝不足取,即前者,就已往的社会论,并不过一部分人能参与此等工作,大多数人,都是被摈于其外的。今后社会的组织,果能改变,合全社会人而从事于此,已往的成绩,又何足道?所以有关文化的建筑品物等,能保存固当尽力保存,如其失之,亦无足深惜。
(四)咸丰戊午、庚申中俄条约
中国历代,对于属地,系取羁縻政策的。政府或设官以管理其通路,如汉朝的西域都护是;又或驻扎于几个要点,如唐朝的都督府是。此等官吏对于服属的部族,加以管理,有违命或互相攻击或内乱之事,则加以制止。防患于未然,使其事不至扩大而成为边垂之患,此即所谓守在四夷。但中国的政情,是以安静为主的。不但向外开拓,即对于边疆的维持,亦不能费多大的国力。所以对服属的部族,真个强盛时,中国所设的管理机关,就只得撤退。再进一步,就患仍中于边垂了。历代的武功,除西汉一朝,去封建时代近,其君主及人民,都略有侵略的性质外,其余如唐朝及清朝,实都不过如此。看似武功煊赫,拓土万里,实则都是被征服者的衰乱,并不是中国的兵怎样的强。总而言之,开疆拓土,甚至于防守边垂,在中国政治上,实向不视为要务。在如此情形之下,驾驭未开化的蛮族,尚且不足,何况抵御现代西方国家的侵略?所以中西交通之后,中国的属地和属国,必要有一度的被侵削。这也是前此的政情所限定的,并非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失策。
历代对西北的发展,实力所及,在天山北路,略以伊犁河流域;在天山南路,略以葱岭为限。自此以外,则因道里窎远,山川阻深,实力不能及,仅为声威所至了。清高宗乾隆二十二年(1757)荡平准部,平定天山北路。二十四年(1759)翦除大小和卓木,平定天山南路。其时葱岭以西,以及伊犁河域以外之国,如哈萨克(即吉利吉思)、布鲁特、浩罕、布哈尔、基华、阿富汗等,都来归附,是为清朝极盛之时。清朝对于此等地方,自然仍沿历代羁縻之策,不过遣满洲大臣驻防而己。而俄国的势力,却向亚洲西北部逐渐发展。至道光三十年(1850),遂叩我西北的门户,要求在伊犁、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三处通商。俄国的交涉,在清朝是归理藩院办理的,此时理藩院议许伊犁、塔尔巴哈台,而拒绝喀什噶尔。遂由伊犁将军奕山,和俄国订定通商章程,两国贸易都免税,严禁赊欠及缉失物、交逃人之约。还是乾隆以前,在满蒙方面交涉的旧眼光,然而东北的风云,已日益紧急了。
清朝对于东三省,是看做他们的发祥地,把其地封锁起来,不许汉人移殖。然徒从事于封锁,却不能尽力经营(要经营不得不用汉人,一用汉人,封锁的计划,就破坏了)。所以当西力东侵时,东北一隅,实力格外不充足。这也是历代以无动为大,加上清朝自私政策的结果。当《尼布楚》、《恰克图》两约订立时,俄人对于东方的情形,亦不甚深悉。道光二十七年(1847)穆拉维约夫Muyavieff为东部西伯利亚总督,派员探察,才知道库页是岛,前此俄人误以为是半岛,则航行黑龙江,必经鄂霍次克海,鄂霍次克海冰期甚长,今知库页之为岛,则可由鞑靼海峡,鞑靼海峡是不冻的,而且可容吃水15英尺的大汽船,黑龙江价值倍增了。伊犁、塔城通商之年,俄人遂定尼科来伊佛斯克为军港(即庙街)。越二年(1852年,清文宗咸丰二年)占据德克斯勒湾,又进占库页岛。东北的风云益紧了。明年,俄人和土耳其开战,英法将援助土国。穆拉维约夫要在东方设防,乃西归觐见俄皇,极陈当占据黑龙江。当《尼布楚条约》订定时,俄人本以为出于迫胁,心怀不服。至此,遂议定和中国重行划界。而俄国的外交部,不以穆拉维约夫的举动为然。行文中国,请协定格尔必齐河上流边界。明年,吉林将军将其奏闻。上谕派员查办,于是吉、黑、库伦,同时派员会勘。此时若能迅速定议,自是中国之利。无如所派之员,或以冰冻难行为辞,或以约会相左为解,辗转经年,卒无成就。而我与英法开战,俄皇遂以极东全权授穆拉维约夫,得径与中国交涉。穆拉维约夫乃行文中国政府,说因防守太平洋岸起见,要由黑龙江中运兵,请求派员会议,画定边界。使者至恰克图,中国不许其进京,穆拉维约夫就径由黑龙江航行。瑷珲副都统见其兵多,不敢拒绝。咸丰五年(1855),穆拉维约夫和黑龙江委员台恒会见,藉口为防英法起见,黑龙江口和内地,必须联络,请划江为界。台恒示以俄国外交部来文,说该文明认黑龙江左岸为中国之地,何得翻议?穆拉维约夫语塞。乃要求航行黑龙江,而境界置诸缓议。时朝命吉、黑两将军及库伦办事大臣照会俄人,说此次划界,只以未设界牌地方为限。然实际上黑龙江北之地,逐渐为俄所占,清朝仍不过命吉、黑两将军据理折辩,并由理藩院行文俄国,请其查办而已。
五口通商以后,俄人亦援例要求,而清朝不许其在海口通商。咸丰七年(1857),俄使普提雅廷Putiatine到天津,请求划界。朝命折回黑龙江办理(《上谕》:“中俄接壤,惟乌特河一处,未曾分界,从前委员会议,因该国持论未能公允,是以日久无成。今该使既系该国大臣,正可秉公查清界限”云云。中国此次交涉,是全然依据条约办理的,但其时实力太薄,条约已无从维持了)。时俄已以界务任穆拉维约夫。普提雅廷遂南行,与英法美使臣会合。明年,英法兵陷大沽,穆拉维约夫乘机,照会黑龙江将军奕山,约其在瑷珲会晤。于是奕山为全权大臣,和穆拉维约夫定约于瑷珲,割黑龙江北属俄,而以乌苏里江以东,为两国共管之地,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只准中俄两国行船(此约汉文云:“黑龙江、松花江左岸,由额尔古讷河至松花江海口,作为俄罗斯国所属之地。”此松花江三字,明系注语,即指黑龙江而言,中国人因谓下文“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此后只准中国、俄国行船”的松花江,亦系指松花江口以下的黑龙江。说依据条约,俄人实无在松花江中行船的权利。然据钱恂《中俄界约斟注》,则谓满蒙文,俄文和英法文各本,均无上两松花江字,而下文确有之)。黑龙江左岸,由精奇里河以南至豁尔莫勒津克,原住的满洲人等,照旧准其居住,仍着满洲国大臣管理(此即所谓江东六十四屯。咸丰十年《北京条约》,亦申明黑龙江左岸,中国人住的地方,及中国人所占渔猎的地方,俄国均不得占据。仍准中国照常渔猎,重立界牌,以后永无更改。并不得侵占附近各地。嗣以华俄居民,垦田交错,互起争端。曾于光绪六年即1880年,九年即1883年两次会立封堆,确立界址。清朝复以平原界堆,容易迁移,于光绪十三年,即1887年,派李金镛去和俄国交涉,重画界址,掘濠为界,纵约200余里,横约七八十里不等。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义和团事起,俄人驱逐各屯居民,聚在大屋中,多被烧死。幸免的百余人,都凫水逃归江右。二十八年,即1902年,俄国所立《东三省撤兵条约》,虽有“允将东三省各地交还中国治理,一如未占据之先”之语,然其地迄未交还。此注略据葛绥成《中国近代边疆沿革考》,中华书局本)。此约既定,侍讲殷兆镛参奏奕山,以黑龙江外五千里之地,藉称闲旷,不候谕旨,拱手让人,寸磔不足蔽辜。就条约观之,诚如殷氏所论。然据稻叶君山《清朝全史》,则奕山当日未尝不竭力争执,而俄人以开战相胁。当时的形势,是万不能和俄人开战的,边备废弛,兵力衰颓,由来已久,断不能令身当交涉之冲的一个人,独尸其咎。
普提雅廷南行后,旋与英法美三使俱至天津。仍请添设通商口岸。清朝称,恰克图和伊犁、塔城,已有三口,若再在五口通商,则共有八口。他国要求,无以折服。命谭廷襄在五口之中,选择两口,至多三口,旋亦许其一律。及桂良到津,遂与俄国定约。其中重要条款:(一)以后行文,由俄国外交部径达军机处或特派的大学士,彼此平行。俄使与大学士、督抚亦平行。遇有要事,得自恰克图或就近海口进京。(二)开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州、台湾、琼州七处通商,人数不加限制,俄人居京城学习满汉文的,亦不拘年份(按乾隆十六年,即1751年,库伦大臣奏称:俄罗斯学生,已届10年,请派人前来更换云云,则前此以10年为期)。(四)许在海口及内地传天主教。(五)派员查勘边界。(六)京城、恰克图公文,由台站行走。以半月为限,信函亦得附带。运送应用物件,三个月一次,台站费用,中俄各任其半。(七)又有最惠条款。咸丰十年,伊格那提也夫又在北京续订条约。(一)尽割乌苏里江以东。(二)交界各处,准两国人民,随便交易,都不纳税。(三)西疆未定之界,应顺山岭大河,中国常驻卡伦(钱恂《中俄界约斟注》云:“按《新疆识略》,边徼卡伦,向分三等:历年不移,而设有定地者,是谓常设卡伦。驻卡官兵,有时在此处安设,有时移向彼处,或春秋两季递移,或春冬两季递移,或春夏秋三季递移者,是谓移设之卡伦。有其地虽有卡伦,而有时过时则撤者,是谓添设之卡伦。卡伦之设,本只游牧人私行出入,初无关于界址。故常设之卡伦,至近者距城或不过数十里。咸丰十年之约,指明以常驻卡伦为界。同治初元,将军明谊与彼官勘界。彼坚执常驻二字。明将军再四辩论,总署亦与争持,谓中国卡伦,向无常驻不常驻之分,必当以最外卡伦为界。无如边徼规制,彼中习见习闻,竟不克挽回。而乌里雅苏台以西之界遂蹙。”按此约立后,乌里雅苏台、科布多所属大阿勒台山迤北,塔尔巴哈台所属塔尔巴哈台山、阿拉套山迤北,及伊犁所属卡伦,均有向内移徙的,见第四条。又塔尔巴哈台所属民庄五处,则限10年内徙,见第十条),雍正六年所立沙宾达巴哈界牌,西至斋桑淖尔。自此西南,顺天山的特穆尔图淖尔南至浩罕边界为界。(四)兴凯湖至图们江,订于咸丰十一年三月会立界牌。沙宾达巴哈至浩罕,则不限日期。(五)恰克图照旧到京。所经库伦、张家口,零星货物,亦准行销。(六)库伦设立领事。(七)俄商来的,每处不过200人,须有本国边界官路引。(八)中国商人,亦可往俄国内地通商,并得在俄京或他处设立领事。(九)开喀什噶尔,设立领事。除不许赊欠之例,领事和地方官平行。(十)犯罪争讼,各归本国治罪。(十一)边事向惟库伦大臣和恰克图固毕尔那托尔,伊犁将军和西悉毕尔总督行文办理。今增阿穆尔、东海滨两省,固毕尔那托尔和吉林、黑龙江将军行文,均平行。恰克图事,由驻恰克图部员和恰克图边界廓米萨尔行文。要事由东悉毕尔总督行文军机处或理藩院。(十二)恰克图到北京书信,每月一次,限20日。物件二月一次,限40日。商人愿自行雇人送书信物件的,准先报明该处长官,允行后照办。此两约失地数百万方里,自《尼布楚条约》订立至此,共历170年。
咸丰十年条约定后,东北疆界,中国依约,于其明年,派仓场侍郎成琦,德宗光绪十二年(1886)又派右副都御史吴大澂,珲春副都统依克唐克,和俄人勘定界址,都立有界约。其西疆之界,则穆宗同治三年(1864),由伊犁将军明谊和俄订立界约,划定沙宾达巴哈至浩罕界上的葱岭的疆界。其后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属境于同治八年(1869);塔尔巴哈台属境于九年(1870),由荣春、奎昌与俄人勘定,亦都立有勘界记,惟伊犁属境,未及勘定,而为俄人所据,遂启回事定后的重大交涉。
咸丰十年条约中,由恰克图照旧到京一语,意自不谓京城得行销货物。而俄人曲解条文,要求在北京通商。恰克图、库伦、张家口、通州等处,又藉口陆路费重,定税不能照海口一律,又要在蒙古各地随意通商。张家口设立行栈领事。经过关隘,概免稽查,总署力与辩论。卒于同治元年(1862)定《陆路通商章程》二十一款。(一)两国边界百里内贸易,均不纳税。(二)中国设官的蒙古地方,及该官所属各盟,亦不纳税。不设官处,须有该国边界官执照,乃可前往。(三)赴天津的,须有俄边界官并恰克图部员盖印执照,限6个月在天津缴销。仍止准由张家口、东坝、通州径行抵津。(四)张家口不设行栈,而准留货物十分之二销售。税皆三分减一。留张之货,不销的准其运赴天津,不纳税,如在津由水路至南北各口的,所减三分之一税,仍须补足。由津及他口运入内地的,亦照纳子税,在他口贩土货运津回国的,除在他口按例纳税外,在津纳一复进口税,在天津、通州贩土货回国的,完一子税。贩别国货的,如已完过正税、子税,则不重征。如未完过子税的,亦应照补。亦均限6个月销照。此章订明试行三年。四年(1865),俄人提议改订。五年,许其天津免纳复进口半税,余展至二年后再商。至八年(1869)乃改订二十二款。(一)俄欲删原约中张家口不得设立行栈一语,中国不可。许将货物酌留十分之二,改为酌留若干。而更添不得设立领事一语。酌留张家口的货,仍交正税,不销的运赴天津、通州时,还以三分之一。(二)原约俄商赴蒙古贸易的,有“小本营生”四字,许其删除。原约但云“无执照者罚办”。此改为“行抵中国一边卡时呈验”,其绕越偷漏的罚则,亦均减轻。(三)在津贩卖复进口土货,由陆路回国的,如在原口已完清全税,一年之内不再重征。并将暂存天津的复进口半税,给还存票(嗣后天津复进口税,中国与各国一行拟改,俄亦一律改定)。其余悉同原约。此约以五年为期。中国当日,对于商务的盈亏,不甚注意。税入尤所不计,所怕的是俄人遍历各地,窥我虚实。直到后来伊犁交涉时,所斤斤顾虑的,还在这一点。然其时情见势绌更甚,并此时所订定的,亦不能维持了。
(五)教禁的解除
咸丰八年、十年两条约,把传教事项,明文规定,这也是中外交通以来的一件大事,自此至光绪庚子(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教案常为中国的大患,前后共历40年。今略述教禁解除的经过和教案中最严重的同治九年(1870)天津一案如下。
自雍正元年(1723),将各省天主堂一律改为公廨以后,教士在中国已无复开堂传教的权利。道光二十四年(1844)中美条约,许美人在五口设立礼拜堂。然这只是许其自行礼拜,并非许其传布。是时法人屡向耆英请开教禁。二十五年(1845)耆英为之奏陈。部议准其在海口设立天主堂,华人入教者听之。法人仍不满足,耆英奏请许其要求,以资笼络。二十六年(1846),上渝,令“设立供奉处所,会同礼拜,供十字架图像,诵经讲说,毋庸查禁。康熙年间,各省旧建之天主堂,除改为庙宇民居,毋庸查办外,其原旧房屋,准其给还该处奉教之人。”自此教禁遂算解除。然尚无外国教士得入内地传教的明文。而法国神父马赖Auguste Chapdelaine遽往广西西林传教。咸丰六年(1856)为知县张鸣凤所杀,成为法国用兵的一因,已见第二节。八年条约,既许各国传教。法约补遗条款中,又规定张鸣凤革职,革职后须照会法使。并须将革职事由,载明京报。是为中国因教案处分官吏之始。十年法约,又规定赔还前天主堂,学堂,坟茔,田土,房廓等件,交法使转交该处奉教之人。并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田地,建造自便。自此外国传教士往内地传教才有条约上的根据,并且得置产业(教会在内地置产,同治四年,即1865年,总署与法使议定章程。光绪二十一年,即1895年,续有厘订,其中主要的条件,为内地的教产属于教会,私人不得购置)。以后欧洲来华的教士,遂都由法国保护。往内地的执照,亦由法公使发给,有教案亦由法公使独当交涉之冲。直至光绪十七年(1891)德人谋破坏法国保护教士之权,才照会总署,说德国在华教士,由德国自行保护。旋因教案启衅,占据胶州湾。中国人说外人的传教,带有侵略性质,也无怪其然了。
教禁甫开,而教案即起。其事在同治元年。是时法国人分遣教士,游行各省,将至湖南,长沙、湘潭一带的教民,相与夸耀,以为扬眉吐气,复见天日。因此激动湖南士绅的公愤,撰成公檄,流传入赣。赣省的士绅,又从而传布之。遂至酿成两省的教案。其事详见《中西纪事》的《江楚黜教》篇中。他省亦时有教案,连绵不绝,至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其严重达于极点。
此案因当时天津有迷拐小孩之事而引起,先是法国教士,在天津的三叉河,建立教堂,谓之仁慈堂。其中的女教士,出钱收养贫儿。及是,拐匪武兰珍被捕,供称教民王三将迷药给他。而是时仁慈堂孩童适患疫病,死的颇多。民间遂谣言教堂迷拐孩童,剖心挖眼,并义冢上尸骸暴露的,亦指为教堂所弃。崇厚时为三口通商大臣,和天津道周家勋等会同法国领事丰大业M.Foutanier 带武兰珍到堂调查。兰珍语多支离,和原供不符,事已明白。崇厚允即出示辟谣。而其回署时,人民观看的,和教堂中人言语龃龉,互把砖石相击,人民遂集众围困教堂,势将滋事。丰大业跑到崇厚署中,咆哮忿詈。崇厚抚慰他,不听,拔枪射击崇厚,不中,把器物毁坏。崇厚初时避去,后因丰大业要走,又自己出来留他,劝他不必冒险。丰大业不听,走出,路遇天津知县刘杰,又拔枪射击,把刘杰的仆人打伤。人民见之,大怒,将丰大业打死。又鸣锣聚众,把教堂焚毁,教民教士,死者数十人。其时江苏等省,亦有教案。外使遂认津案为外人全体的安全问题,共同提出抗议,形势严重。清朝命署理直隶总督曾国藩赴天津查办。法国代理公使罗淑亚Comte de Roche-chouart要求将刘杰和天津知府张光藻、提督陈国瑞议抵。法国调兵船到津。中国亦命督办陕西军务李鸿章带兵驰赴京畿。起刘铭传统带铭军,并命沿海沿江督抚戒备。添派丁日昌赴津会办。未到时,先令兵部尚书毛昶熙赴津(旋崇厚使法,即以昶熙署三口通商大臣)。未几,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曾国藩回两江本任,仍命将津案奏结后起行。当国藩到津时,士大夫间议论蜂起。有劝其劾崇厚以伸民气的。有要鼓励天津人民,驱除洋人的。有要联英俄以攻法的。国藩力持镇定,奏称:“自道光庚子以来(道光二十年,1840年)办理洋务,失在朝和夕战,无一定之至计,遂使外患渐深,不可收拾。”此时如其开战,“今年即能幸胜,明年彼必复来;天津即可支持,沿海势难尽备。”乃将张光藻、刘杰,按刁民滋事,地方文武,不能弹压镇抚例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滋事的人民,正法的15人,定军流之罪的4人,徒刑的17人,共出赔偿抚恤之费46万两,派崇厚赴法道歉,作为了结(曾国藩办理此案,在当时很为舆论所不满。然其气概自有足多的。
当其疏劾天津府县时,都中士大夫,多诒书相责。国藩惟自引咎而已。其致总署书,自言“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其实当时的情势,何能因此与法国开衅?他写给朋友的信,说“宁可得罪于清议,不敢诒忧于君父”,这正是他忍辱负重之处。他虽看似软弱,然崇厚要徇外人的要求,将府县议抵。他却坚持不可,说“外国论强弱不论是非。如其立意决裂,虽百请百从,仍难保其无事”,亦可见其审慎之自有限度。当他到天津去时,写信给两个儿子,说“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恐致激成大变。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效命疆场,今年老病躯,危难之际,断不吝于一死,自负初心。恐邂逅及难,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云云。这实在是一张遗嘱。其办理津案时,亦奏称“臣自带兵以来,早矢效命疆场之志,今事急,病虽深,此心毫无顾畏。断不肯因外国要求,尽变常度。”其致崇厚书,则言“祸则同当,谤则同分”。均可见其浩然之气,名誉生死,都置度外,而惟行其心之所安。办事者必有此等精神,才可以担当大事。畏首畏尾,视私人的利害,重于国家的安危。其究也,必致事败坏而身名亦随之决裂。古人有言:“一心可以事百君,二心不可以事一君。”吾人的办事,亦正是如此。事君也是要办事的,并不是事奉一个人)。这一年,恰值普法开战,法兵大败,所以此案得以如此了结,否则还有更严重的可能性的。
教案的起源,固由于天主教被禁止后,秘密传播者若干年,有以引起教外人的猜测(见第三章第二节),然其间实有一更深远的原因,优于其后。剖心挖眼等谣言,我小时候尚听到过,然其时谣言虽盛,实亦无人深信。上层社会的士大夫,到底不是毫无凭证的言语所能使其深信不疑的。下层社会中人,则素无组织,可以为一哄之市,而不能坚决有所作为。倘使当其聚哄之时,有人从旁劝谕,官吏再略加禁遏,风潮也就平息了。从前的教案,所以每由极细微的事情,甚或是全无根据的谣言,扩大而成为聚众滋事的案件,实由于发动之时,只有从旁鼓动的人,绝无劝谕禁止的人(亦有少数明白的人,知其事之无益有损。然在此等情形之下,无从开口,即开口亦无效力)。其所由然,则因对于洋人,对于西教,先存一憎恶之念,此等心理之养成,由于(一)世界未交通时,每一民族,都有以本族为中心,而厌恶卑视外人的心理。(二)又宗教本有排外性质,中国人虽说信教不甚,排斥异教亦不甚,究亦不能全免。(三)合此两因,加以败北的耻辱,西人东来后,如杨光先辈的疑忌,至此不啻以事实为之证明。于是群怀怨恨之心,剖心挖眼等谣言,就易于流行了。(四)而自教禁解除之后,教中人的举动,亦有以激之。西人来传教的,只知道物质上的施惠,向中国的愚民,加以劝导,而不知道民族心理上此等深奥的原因。及其激成教案之后,则又一味靠强力压迫,以为如此,必可以使中国人畏惧,而不再滋闹(如津案,后来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对李鸿章述当时英使之言,说倘将天津地方,全行焚毁,即可保后来无事。直至庚子拳乱,和约中要规定闹教地方,停止考试,还是此等见解),而不知事实适得其反。佛教的输入,其初或亦系施诸愚民,然不久即行于士大夫之间(信奉佛教,见于正史最早的,是后汉光武帝的儿子楚王英,稍后的则是后汉末年的笮融,事见《后汉书·光武十三王传》及《陶谦传》,其迷信的色彩都很深)。基督教之初输入,亦颇有此情势,士大夫是社会的表率,一切举动,实行虽多由于平民,而其发纵指示,则恒出于士大夫。倘使咸同以后,传教之士,仍能守明代的遗规,注意于士大夫方面,则其成功必可较多,冲突必可较少。无如此时西人来传教的,已不能如前此的教士久居中国,有一番预备工夫,通华语的已少,通华文的更少,亦不能深悉中国的风俗。虽亦有译书及设立学校等工作,然其学校所教的,实无甚深义。
所译的书,亦不足引起华人的兴味。西教在士大夫之间,遂绝无地位,平民信教的,则多数是社会上落伍之徒。须知沿袭闭关时代的旧习,见了外国人,即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念,固非开通人士之所为。然人总是中材居多数,中材总是为一时风气所囿的,超出乎风气之上,而不为其所囿,固然难能可贵,够不上风气,而不为其所囿,则是不足贵,而且是可鄙贱的。此二者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断不容混为一谈。即如同治初年的教案,长沙湘潭的教民,当国蹙师熸之日,不怀愧忿之念,反有欣喜之情,此等人,如何够得上做国家民族的一分子?在当时,如何不要激起一般人的反感?所以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其遭遇反对,其太注意于下层社会,以致招致了一班民族性较为缺乏的人,亦不能不尸其咎(《中庸》说“不诚无物”,而倚势凌人,尤足以引起人家的反感。《中西纪事·猾夏之渐》篇说:嘉庆中叶,缉拿白莲教徒,两江总督百龄,缉得教次方荥升等,令从其教者,但跨十字架,吃猪肉,便可免死。荥升及一女尼朱二姑娘竟不肯。这决不是什么纯粹的基督教,然其中亦必含有基督教的分子无疑。此时的教徒,其信教是真诚的,果有此等真诚,则其教虽为法令所禁,仍能见谅于社会。历代有许多被禁之教,仍能延续若干年的,这必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到基督教得以公然传播之后,教士只知道以多收教徒为功,而不计来者的动机如何。且如不祀祖先等,在我们的见解,原未必遂以为非。然在当日,能接受此等条件的人,则非极高而有独见之士,即系落伍而够不上吸收水平线以上的中国文化的人。极高而有独见之士,社会上能有多少?何况即有此等人士,其行为还往往履蹈中庸,而不能与其理想相副呢!当时奉教的人,其多文化上落伍的人,更无疑义了。当时入教的人,(一)以讼案希冀教士为之说项。(二)及欲倚势凌人者实多。如乡间酬神演戏及修庙等事,教徒都不肯参与。论者指为民教不和的一原因。其实所以招致教外人反对的,并不因其谨守教规,而由于其傲慢,甚至强横而又带有刁狡的态度,这也是我所亲见亲闻的事。古语说:骄谄只是一事。此言确有至理,因为惟不自重其人格,才会蔑视他人的人格,所以此等恶劣的教徒,见了西教士,其态度格外驯谨。教士不知,就误信为好人了。
这也是西教士对于中国社会,似了解而实不了解之处。天主耶稣两教,天主教教规较严,和中国人民隔绝亦较甚,而教案亦以对天主教为较烈,即其明证)。至于教士遇有词讼及其他案件,动辄袒护教民,干涉地方官的行政,那更是令人民身受其祸,而觉其为切肤之痛的了。自光绪庚子以前,教案的时起,中国士大夫的顽固,平民的愚昧而易盲动,官吏办事的糊涂敷衍,是万不能不负责任的,此层我亦无异议。但在今日,知此义者已多,无待论列。至于教案的背后,更有一种深远的原因,则知者较少,所以略抒其说如下。我们试看,当日曾国藩赴津时,孝钦皇后面谕他,说百姓焚毁教堂时,得有人心人眼,呈交崇厚,而崇厚将其销毁,命曾国藩密查(《中西纪事·猾夏之渐》篇云:道光二十五年,部议准海口设立天主堂,华人入教者听之,惟不得奸诱妇女,及诳骗病人眼睛,违者仍治罪。可见此说一时甚流行,孝钦皇后,亦系为此等见解所惑。曾国藩奏称“仁慈堂查出男女,讯无被掳情事。挖眼剖心,全系谣传,毫无实据。焚毁教堂之日,众目昭彰,若有人心人眼等物,岂崇厚一人所能消灭?”又称“津民所以生愤,则亦有故。教堂终年扃闭,莫能窥测,可疑者一。中国人民至仁慈堂治病,恒久留不出,可疑者二。仁慈堂死人,有洗尸封眼之事,可疑者三。仁慈堂所医病人,虽亲属在内,不得相见,可疑者四。堂中死人,有一棺而两三尸者,可疑者五。”可见与大众隔绝之事,易启疑窦了。张之洞着《劝学篇》,已在光绪戊戌之岁,尚对挖眼剖心等谣言,加以辩驳,可见其时尚有流传。然此时距庚子不过数年。庚子以后,教案就几乎绝迹了。倘使大众真以此等说为真实,哪有如此容易之理?可见谣言虽有,不过是一种鼓动的资料,真以为确实而因此坚决行动的,并无其人)。当同治元年,江西闹教时,巡抚沈葆桢自愿挺身任之,且称此为国家二百年养士之报。其时中国预备修订条约,命中外大臣筹议。崇厚覆奏,有天主教无异释道之语,醇亲王奕譞深恶其言,奏称“没齿鄙之”。奕譞固然顽固,也是身当政局之冲的人,并不是什么住居乡僻,不通世事的乡愚。孝钦后、沈葆桢更不必论了,而其见解如此。这就可见当日中西的隔阂,别有一民族上深远的原因,而知识的锢蔽只是其浅焉者。
而知识亦正由此等心理为之障碍,以至于锢蔽。天下风起云涌之事,断没有在短时间之内,能够烟消火灭的。然自光绪庚子以后,教案竟不大听见了,真个给外国人的兵威惩创了,惧怕了吗?夫岂其然。中国人的知识,到此忽然开通了吗?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不过经此次变乱之后,知道盲动的无益,民族心理,转向别一条路上去发挥罢了。这也可见得从前的教案,并不专是宗教问题,而别有一次民族的精神,潜伏在内了(同治元年江楚黜教时,郭嵩焘致书曾国藩,谓唱之者为无识的儒生,附和之者,则愚民乘势钞掠为利。这诚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后来教案连绵不绝,乘势钞掠,怕总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然有三点,亦须辨明的,一、乘机钞掠的,只是少数奸民,与多数人民无涉。二、奸民有时是事后加入的。初发动时,群众的动机,实系纯洁。三、其始终纯洁,并无钞掠行为的,亦未尝无有。吾幼居武进,武进城内之有教堂,似在光绪二十四年,即戊戌变法之年,1898年以后。自此以前,已有一次,教民想到城里来建筑教堂,给一个姓穆,或者是姓莫的聚众阻止。武进城中,此两姓俱有,而武进人读此两字音相同。吾于此事,仅得诸传闻,故不能知为何字。这个人本亦是武断乡曲,不为乡里所齿的。然此次之事,却动机纯洁,行为亦极有秩序。他是在法律上得到一个据点,即寻到了一点教中人的错处,然后发动的。所以教徒竟无如之何,而在城内建造教堂之事,为之迟延者若干年。此人因此颇为乡里所称许,他亦竟因舆论的称许,而从此改邪归正了。此次之事,即始终无钞掠等举动,武进先辈,多能道之)。
因教案的时起,总署议订管理教士章程,凡八条,一、停止收养孤儿,或严行限制。二、教堂祈祷,不得男女混杂。三、教士不得干预官吏行政,侵犯中国有司之权。四、教民滋事,曲直须凭地方官作主,不得有所包庇。五、教士护照须载明经行地方,不得任意邀游。六、奉教的须查明身家来历。七、教士与有司往来,应有一定礼节,不得妄自尊大。八、从前教堂基址,已成民居的,不得任意索取。将其照会驻京公使,英美赞成其原则,而不尽同意其细则,事不果行。
五、汉族的光复运动
(一)太平天国以前诸秘密结社的活动
民族主义,总是要经过相当的期间,遂能光昌的。中国的受异族压制,实起于五胡乱华之时。其时距民国纪元业已1600余年,然此时的异族,都是久经附塞,或入居塞内的降夷。濡染中国的文化已久,所以其人颇思攀附汉族以为荣,亦有能诚心接受汉族的文化的。其民族意识不显着。至北宋之末,女真兴起而其情势一变,读《金世宗本纪》可见(自辽以前的异族,无不自托于汉族胄裔的。如拓跋氏自称黄帝之后,宇文氏自称炎帝之后,金以后就无此事了。又如后魏孝文帝,摹仿汉族的文化,不能谓其无诚意。金世宗却竭力保存女真的旧风。两两对照,殊有趣味。此全由其前此与汉族交接的多少,受汉族文化熏陶的深浅而异)。此时距民国纪元亦已800余年。因(一)中国素以平天下为最高的理想。(二)又此等异族的文化,远低于中国,入据中原以后,治法文化,都不能不采用中国之旧。所以还不能十分激起我们的民族主义。然中国人的思想亦渐非昔比了。试看南宋以后,攘夷之论之昌盛,便可见得,其后元、清两代,相继入据中原,沦陷的范围,又较女真入据时为广。清朝对待汉人的手段,尤为阴鸷。中国人的民族主义,亦即随之而潜滋暗长,日益发达。此中有两种迹象可见,其(一)为士大夫的誓死不屈,如宋末的郑思肖,明末的顾炎武、王夫之等是。其(二)为民间的秘密结社。士大夫只能指挥谋划,而不能为直接的行动,所以轰轰烈烈的行为,转多出于下层社会中人。
宗教本为结合下层社会,以谋革命的工具。历代借此号召的,都不过与恶政治反抗,或者带些均贫富的思想(如宋代的杨么。见朱希祖《杨么事迹考证》,商务印书馆本)。到异族入据后,就含有民族主义的成分了,如元末的白莲教便是。专制时代,以君主为国家的代表,而前代的国家,大抵是一个民族的结合。所以白莲教徒所推戴的韩山童,要冒充宋徽宗的八世孙。明朝熹宗天启年间,白莲教徒亦曾起而为乱,就没有这等话头了。到清朝却又和元朝一样。清世宗雍正七年(1729)上谕云:“从前康熙年间,各处奸徒窃动,辄以朱三太子为名,如一念和尚、朱一贵等,指不胜屈。近日尚有山东人张玉,假称朱姓,托于明之后裔,遇星士推算,有帝王之命,以此希冀蛊惑愚民。现被步军统领拿获究问。从来异姓先后继统,前朝之宗姓,臣服于后代者甚多。否则隐匿姓名,伏处草野。从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称朱姓,摇惑人心,若此之众者。似此蔓延不息,则中国人君之子孙,遇继统之君,必至于无噍类而后已。岂非奸民迫之使然乎?”不自责其以异族入据中原,反责起义图光复者,将累及前朝的子孙,其立说可谓甚巧。然设使汉族反抗者多,世宗便要把明朝子孙杀尽,这话也就是自写供招了。这不是冤诬他,试看历代帝王诏令中,有这样的话吗?雍正七年,为亡清入关后之86年,汉人仍有起而反抗的,世宗上谕,且承认自康熙以来,图谋光复者,指不胜屈,历代从未若此之众。可见中国民族主义的进步,而一班遗老们,妄称康雍之治,歌功颂德,以为汉人就从此屈服的厚诬了。世宗这一道上谕,是因曾静之事而发的。曾静是湖南人。先是浙江人吕留良也是志存光复的。曾静使人求其遗书。此时静使其徒张熙说岳钟琪,钟琪将其事举发,遂遭逮治。连吕留良也剖棺戮尸。可见得士大夫阶级中,民族主义亦未尝绝,不过直接行动,不如平民阶级的容易罢了。
白莲教在北方,是一个很大的秘密结社。自清朝入据后,其反抗亦讫未尝绝。高宗乾隆四十年(1775),教徒传布事觉,教首刘松遣戍甘肃。其党仍秘密传布。五十八年(1793),党魁刘之协,奉王发生为主,诡称明裔。事觉,发生遣戍新疆,之协遁去。六十年(1795)之协等举事,至嘉庆七年(1802)始平,前后共历8年。蔓延四川、湖北、河南、陕西四省。此即所谓川楚教徒之乱。嘉庆十八年(1813),又有天理教之变,其首领林清,至能连结内监,图攻宫城,可见其势力之大。天理教亦白莲教支派,可见其光复之志,始终不渝了。然和亡清对抗的,究以南方为较久,遗老志士,流落其间的更多,所以反清的秘密结社,南方更较北方为盛。
南方的秘密结社,始终抗清的,当以天地会为大宗。天地会的历史,略见于日本平山周所着的《中国秘密社会史》(商务印书馆本。平山周系随孙中山从事革命的)。据其说,其会中的传述:谓福建莆田县九连山中,有一个少林寺,相传为达尊神所创(此当系指禅宗的始祖达摩。故下文使苏洪光再生时,称达摩大师),已历千年。寺中的和尚,都懂得武艺、兵略。康熙时,或说是乾隆时,西方有个西鲁国造反,官军大败,清主乃悬赏,说有能征服西鲁国的,他要什么,便把什么赏他。少林寺徒党中,有个唤做郑君达的,同128个和尚前往应募,把西鲁国打败。
回兵之后,清主问其所欲,诸和尚都一无所欲,依旧还山。惟郑君达留为总兵。此时朝臣中,有两个唤做陈文耀、张近秋的,意图篡位,而怕僧兵的强,乃进谗于清主,说僧兵若怀异志,必非国家之福。清主听信了他,使他俩带兵去剿灭少林寺。翰林学士陈近南谏,不听,遂弃职,归隐湖广。少林寺僧中,有个唤做马仪福的,艺居第七(会中人讳言七),而性好渔色,曾引诱郑君达之妻郭秀英及君达之妹玉兰,因此为众僧所逐。怀恨在心乃引清兵到寺。四面密埋火药,堆积柴草,用松香做引线,放起火来,僧人都被烧死。
幸得达尊神遣朱开、朱光两个天使,引导18个和尚逃出。清兵后追,路经黄泉村,13个和尚战死,剩下5个,唤做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是为会中所称的前五祖。清兵进入黄泉村。有5个人,唤做吴天祜、方惠成、张敬照、杨仗佐、林大江,对他们说:5个和尚已经死了。前五祖乃得逃去。吴天祜等5人为会中所称五勇士。前五祖逃到沙湾口,有船户2人,唤做谢邦恒、吴廷贲,留他们住宿船中,再逃到惠州长沙湾。后面又有追兵,而前面为河所阻。达尊神乃再使朱开、朱光,一持铜板,一持铁板,架作桥梁。
前五祖乃得渡过,至宝珠寺,辗转到石城县的高溪庙。食用缺乏,天使又加以接济,到前五祖起行后,寺庙便都消灭了(意为该寺庙系幻化而成)。前五祖逃到湖广,到了一处地方,唤做丁山,其地有一个小港口。无意中遇见郭秀英、郑玉兰,和郭秀英的两个儿子,一个唤做郑道德,一个唤做郑道芳。此时郑君达已被陈文耀用红绢绞杀,乃同往祭其坟。而清兵适至。郑君达墓中,忽然跃出一把桃剑。柄上刻有反复汨四个字。字乃清字,汨字乃明字的代替字,天地会中文字都如此。秀英持剑乱挥,斩首无算,遂得脱险。事为张近秋所闻,带兵前来搜捕,郭秀英早得消息,把剑传给两个儿子,令其速遁,自己却和郑玉兰投三合河死了。
谢邦恒寻得其尸,把她葬在河边陵上,还替她立了一块石碑。前五祖匿身林中,趁陈近秋经过,突出把他杀掉。陈近秋所带的兵又来追。幸得吴天成、洪大岁、姚必达、李式地、林永超五个人来救,乃得脱险。此五人即会中所谓后五祖,亦称五虎。前五祖欲复还高溪庙。再过宝珠寺,寺已化为乌有。既无饮食,亦无歇宿之所,困苦殊甚。而忽与陈近南相遇。陈近南自辞职归后,在白鹤洞中研究道教(会中人相遇,问自何处来?必答言是白鹤洞来),后又以代和尚报仇,卖卜江湖。至此与前五祖相遇,迎之归家。后以所居狭隘,移于下普庵后的红花亭。一日,前五祖逍遥河上,见水中一物浮来,近视之,乃一大石香炉,炉底亦有反复汨字样。
另一行,注明其重为52斤13两(会中白镴鼎之重如此)。五人既得香炉,乃取树枝树叶,以代香烛,注清水以代酒,祭告天地,誓必报少林寺之仇。祭时,树枝树叶忽自焚,前五祖归告陈近南。陈近南说:这是代将覆,汨朝复兴之兆,乃即举兵。有一少年,自来投效,两耳垂肩,双手过膝。讯知姓朱,名洪作,为明思宗之裔。乃共奉为主,以甲寅年七月二十五日,在红花亭盟誓,称为洪家大会。至今其会员皆以是日为生日。是夜,天显异兆,南天光耀,作文廷国式四字,遂以为元帅旗。旋东天复发红光,红音同洪,故用以为姓。把洪字拆开,则为三八二十一,即用以为符号。
陈近南乃用一个唤做苏洪光的为先锋,以前后五祖为中坚,遣五勇士至龙虎山中募兵为后备。明日进攻,时清兵方强,洪家战败,退至万云山。遇万云寺寺长万云龙,云龙系浙江太昌府人,本名胡得起。陈近南引其觐见幼主。云龙即歃血为誓,矢志覆汨兴汨。八月二十日再战,云龙手持两棍,日向清军攻击,不幸于九月九日,中箭而死。
兵皆溃散。前五祖潜匿。兵退,焚其尸,裹以红绢,葬之山下,陈近南尊之为达宗神(盖以配达尊神)。相与寻求幼主,不得,陈近南谓调运尚未至覆亡之时。劝诸兄弟暂散,广结徒党,以为后图。数年之后,会众聚集于高溪庙,此时诸头目仅存一个苏洪光,未几亦死。欲举兵,苦于无人统率。忽传苏洪光复生,事缘思宗死时,缢于煤山柏树上。内监黄丞思,冀得附帝以葬。而树无别枝,又不敢与帝同缢,乃缢于帝足而死。寻得帝尸之人,反指为叛逆,弃其尸不葬。游魂无归,达摩大师乃将其附合苏洪光身上,借尸还魂,名之曰天佑洪,为三合军司令,连战连胜,共得七省之地。后来战死于四川。
三合军乃四散,七省之地,复为清所据。平山周说:“哥老会及其他秘密社传说,虽各有差异,然其为焚烧少林寺,毙僧多人,以逃出之五僧,作为五祖,图复仇于万一,则均确信不易。”可见此会支派之广。又说:“三合会或称天地会,世人以此名之,会中人亦即以自名,遂成为通称。或曰即三点会。凡清水会、匕首会、双刀会等,皆其支会。”又说:“三合会之成立,在康熙十三年(1674),相传以少林寺僧人,被官焚杀,志在复仇。”案康熙十三年,岁在甲寅,与其所载天地会传说创立之年相合。又此传说中早称郭秀英、郑玉兰投三合河,而其军亦称三合军。二会之即一会可知。又可见其确为此项结合的嫡派。
会中历史,久经传述,事迹自不免缪悠(凡故事口相传述,大抵文学的意味增加,历史的成分减少。况天地会传说,本有影射,并非真实事迹。所以外观几同评话了)。然其姓名似多有寓意,又或非不知文学的人所能杜撰(洪家之称,谓由天发红光,恐系讳饰之辞,或则传伪所致。其本意,似系指明太祖的年号洪武而言。朱开、朱光、苏洪光等名字,显见其均有寓意。吴廷贲等姓名,即非江湖上人所能造),其称苏洪光恢复七省,显系影射明桂王盛时,曾据两广、云贵、四川、湖南、江西之事。平山周说:“观其尊信一种秘密仪式,知为僧道所创无疑。”然则说虽缪悠,中必暗藏一段明代志士,兼及方外,图恢复而未成,匿迹民间,广结徒党,以为后图之事。惜乎其无可考了。
三合会成立之后,反清之事,连绵不绝。据平山周说:其事以乾隆五十二年(1787)台湾林爽文之乱为倡始,此事在当时,是震动全台的。其后嘉庆十四年(1809)清水会会员胡炳耀等17人,在江西崇义县被捕,治以叛乱煽惑之罪。二十二年(1817),三合会会员又增至千余人。有犯事被刑的。二十三年(1818,原误作三十二年),又大败于梅岭。然常称兵以与广东官吏相抗。在江西的会员亦颇多,常干涉行政,地方官极怕他。
道光十二年(1832)两广、湖南瑶族起事,传言为三合会所煽惑。后瑶族退入山中,三合会独当前敌,被杀的很多。二十一年(1841),中英战端既开,三合会再起覆清兴明之望,曾与海峡殖民地政府协商。三十年(1850),三合会骚扰两广各地,太平军乃因之起事。咸丰七年(1857)中英衅起,英人在香港预备攻击广东,以800苦工编成教练队,苦工俱系客民,大都属于三合会。其中几个头目,以驱逐满洲之故,曾向英军协商一切。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第一篇第一章说,“国内会党,常与官府冲突,故犹不忘其与清廷立于反对地位。而海外会党多处他国自由政府之下,其结会之需要,不过为手足患难之联络而已,政治之意味殆全失。反清复明之语,亦多不知其义者。鼓吹数年,乃知彼等原为民族老革命党也。”据平山周说,道光时,江西、两广、台湾一带,三合会颇跋扈,而以福建一省为酝酿之所,并有挟此主义,自闽广往马来及南洋各岛,或暹罗、印度各地的。
无论其为贫病死伤,扶持而入,或为求免诸种压制而入,或为好奇而入,或为种族革命而入,或有所利而入,而皆同抱一倾覆满政府之念,血誓以后,即众志团结。然则邹鲁的话,不过一部分的情形,并不能以此概海外会员的全体了。作始也简,将毕也巨,在先民创始天地会之时,又安能预料其如此发达呢?不过行其心之所安罢了。然而其发达竟如此,后来孙中山的革命,还是利用会党的。民国纪元,上距天地会创始之年,凡239年,卒奏光复河山之烈,有志者事竟成,先民有知,亦可以含笑于九泉了(当辛亥光复时,吾乡常州西门外,有吴姓或胡姓,因吾乡人读此二字音相同,故无从知其正字。老而无子,其远祖于明亡时,遗有明代衣冠一袭,命子孙世世宝藏,光复时着以祭告,此人并一衣之而出,谓吾虽无子,眼见汉族光复而死,我的祖宗也可以无遗憾了。此事知之者甚多。惜当时干戈扰攘,未能访得姓名居址,及其先世事迹。观于此,可知抱民族主义的,实不乏其人)。
(二)太平天国的兴亡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广东花县人。生于清嘉庆十七年,即1812年,恰在民国纪元之前百年。天王少尝读书,应童子试,不售,为塾师,有大志,要想结合徒党,宗教自然是良好的工具,而广东通商早,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较深,所以其所创之教,以基督教为蓝本(陈恭禄《中国近代史》云:“相传上帝会创于湖南人朱九涛。清文宗曾访拿其人,疆吏覆奏,称其为狗头山取药的妖人。其被捕的徒弟,身有符咒。《平定粤匪纪略》记九涛之言,谓铸铁香炉成,可驾以航海,其人殆为白莲教余党。”),称为上帝教。称上帝为天父,基督为其子,称天兄,自称上帝之子,基督之弟,冯云山首先信之。又得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共六人,结为死党。秦日昌、罗大纲、林凤祥等先后来归(冯云山,天王同县人,为天王中表。杨秀清,先世广东人,后迁广西,居桂平的大黄江,以制炭为业。萧朝贵,武宣人,天王妹夫。韦昌辉与杨秀清同乡,监生,出入公门,与胥吏结交。石达开,贵县人,颇有家财。秦日昌系苦工出身,罗大纲为广东海盗,林凤祥亦贵县人)。天王虽怀光复之志,然其用意,并不与三合会同。他曾说:“复明似是而非,既光复河山,自当另建新朝。”举兵之后,三合会头目有军械的,多归向他。旋以教义相异,不久即散去。所以平山周说:“世人认天王为三合会首领,实在是错误的。”(道咸时,三合会在广东举事的,仍揭反清复明的旗帜,亦见《中国秘密社会史》)。
清宣宗道光二十七年(1847),广西大饥,群盗蜂起,乡民多办团练以自卫。先是天王偕冯云山到广西桂平、武宣间的鹏化山去传教,归向的人颇多,多系贫苦的客民,而办团练的,则多系较有身家的土着,彼此之间,颇有冲突。教徒亦团结以自卫。到道光三十年(1850),天王遂起兵于桂平的金田村。
清朝派向荣等到广西去攻剿,不利(向荣系固原提督。又有云南提督张必禄,文宗命其赴广西。旋必禄战死。时广西巡抚郑祖琛,年老讳盗。文宗起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摄巡抚事,赴广西。则徐行至潮州病死。代以李星沅,而以周天爵为巡抚,加总督衔。星沅与天爵不和,又罢之,以赛尚阿督师)。文宗咸丰元年(1851)八月,天王军取永安,建国号曰太平天国。天王即位,封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向荣把他们围困起来。明年,太平军突围而出。走阳朔,围桂林。因向荣先期入守,不克。乃北取全州,浮湘而下,为江忠源乡勇所扼,改由陆道入湖南。萧朝贵以一军道湘东,攻长沙,中炮而死,天王等悉众而北。攻长沙,亦不克。乃渡洞庭湖,下岳州,北取武汉,分军下九江、安庆。先是道州举人胡孝先,往谒天王于永安,劝其西居关中。天王举兵后,读书人还未有来归附的,得孝先,大喜,置之左右,与共谋议。而杨秀清忌他。出永安后,把他杀死,诈称为敌兵所杀。天王到湖南后,初议出常德,取汉中,以图关中,后虽未果,然及九江、安庆既下,仍欲弃之北上。乃括所得财帛入武汉,欲出襄樊,以攻潼关。旋虑载重行迟,为清兵所及,而潼关坚不可下。乃仍顺流而下,连克太平、芜湖。太平天国三年(清咸丰三年,1853年)正月,遂克江宁。是时天王仍欲出江北,破开封,西都洛阳。或言“明太祖亦起金陵有天下,宜先建国,示天下以趋向”。乃定都江宁,称为天京。案明太祖起兵时,元朝的腐败,又非清朝道咸时之比。其时群雄崛起,力量亦较此时称兵者为厚。然明太祖定群雄后,仍思暂居南方。后因元朝又有内乱,乃克乘机北伐。这是因旧朝政府,承袭相传的名义,实力究较新起的革命军为强,非将其政治中心摧毁,不易遽令其崩溃之故。清朝此时,守河南的为琦善。其兵力很腐败,以太平军初起时的锋锐,实足以破之而有余。这正是天国与清朝,拼一个你死我活的机会;而太平军顾恋财物,不能舍之疾趋而北,其初起时已不免暮气了。既定天京之后,上下遂流于骄奢淫佚,更伏下一个失败之根。
太平军入天京后,向荣追踪而至,扎营于城外的孝陵卫,是为江南大营。琦善的兵,亦移扎扬州,是为江北大营,其兵殊不足顾虑。天王再议图河北,罗大纲说:“欲图河北,必先都开封,否则宜先定南方,以定基本。然后(一)山东,(二)安徽、河南,(三)汉中,三道北出,孤军深入非计。且既都天京,则宜多造战舰,精练水师,然后可战可守。”杨秀清以为怯,不听。乃分遣吉文元、林凤祥出河南,胡以晃、罗大纲、秦日昌经营长江上流。文元、凤祥的兵战斗很猛,卒因孤军无援,为清朝所歼灭。这可说是天国的一大损失(吉文元的兵出浦口,林凤祥的兵出镇扬,二师同会河南。其出军时,天王命其迅速进行,勿贪攻城以致迟延。二人均能奉行军令,势甚飘忽。渡黄河,至怀庆,乃为清军所阻,文元战死。凤祥舍之入山西,旋出直隶。北方天气寒冷,南兵不能耐,耳鼻冻裂,驻军时即炽火,溃烂的十六七,战斗之力遂衰。逼天津而不能攻,清使僧格林沁拒之。凤祥退据静海,时为天国三年十月。四年,杨秀清遣兵攻破临清,以为之援,又为僧格林沁所破。凤样欲南下合临清之兵,不能达,据连镇,别将李开芳据高唐。至五年正月,而为清军所灭)。惟西上的兵,北据庐州,南取安庆。并进取九江、汉阳,包围南昌及武昌。又分兵北去德安,南取岳州。颇足使清朝震动(西上的兵,胡以晃取和州,罗大纲取镇江,二师同会于庐州,入英、霍、黄梅。大纲之兵取九江,使林启容守。再西上取汉阳,围武昌,北出德安,南取岳州。天国四年,石达开破桐城,下安庆。后又攻破江西许多州县。庐州为清军所陷,秦日昌复之。赖汉英又攻下皖南)。
时清兵所至丧败(清两江总督陆建瀛,以舟师守武穴,太平军自武汉东下时,建瀛之兵大溃,江宁遂不能守,建瀛自杀。及太平军再西上,皖抚江忠源死于庐州。鄂督吴文熔败于黄州。杨霈代为鄂督,与湘军陷武汉。太平军再出上流,霈兵亦溃败。其后武汉再陷,清朝乃以胡林翼巡抚。林翼与荆州将军官文交欢,得其助力,清朝遂不之疑,武汉形势,就不易动摇了),非有新兵的武力,已不足支持残局。论理:自清朝入关至此,业已200余年,其气运已倍于胡元。中国士大夫,该群起而谋光复。然士大夫阶级,本亦是平庸迟钝的人居多。天王所创的宗教,含有西教意味,尤为当时士大夫所反对。是时民族主义,尚未昌盛,敌不过忠君的旧教条。而湘军遂起而为太平军的劲敌。湘乡曾国藩,以在籍侍郎,在长沙办理团练。国藩知营兵的无用,专用忠实的士人招练诚朴的乡农,又以太平军利用长江,非有水师不足以与之角逐,乃练水师于衡州。太平天国四年(清咸丰四年,1854年),国藩出援湖北,初战,败于靖港,愤欲投水,以旁人救援而止。旋其别将援湘潭得利,乃再整军容,进取岳州。时武昌已下,国藩会湖北兵进陷之,并进陷汉阳。湘鄂之兵,夹江而下,太平军又败绩于田家镇,清兵遂进围九江。明年,太平军再出上流,败鄂军,下武汉。国藩命九江围军勿动,自赴南昌,又分兵出崇、通,会鄂军,以图上流。太平军虽解九江之围,然清军卒陷武汉,以胡林翼署鄂抚练兵筹饷,倚为重地,上流的形势一变了。
广西群盗张嘉祥,初亦与太平军有关系。后以与天王意见不合,别为一军,降于向荣,改名国梁,向荣衰迟不振,而国梁颇善战,攻陷太平、芜湖,又攻镇江。清提督和春,亦陷庐州,取舒城、巢县。天王召罗大纲入援,大纲率李秀成、陈玉成等兵东下,败清兵。大纲亦受伤,杨秀清忌大纲,使医生将其毒死。大纲多谋善战,且知大体。其死,天国实失一柱石。天国六年(清咸丰六年,1856年),秀成、玉成等解镇江之围,北取扬州,回攻江南大营。石达开之兵亦至。向荣败走丹阳,气愤而死。下流军事,才有转机,而天国的内讧又起。
天王自入天京后,把政治军事都交给杨秀清,即章奏亦必先达。秀清荒淫无度,至于造龙车,使侍妾裸曳而行。既专权,阴有篡位之意。是年八月,韦昌辉把他杀掉,并杀其党3000人。石达开自湖北归,加以劝阻,昌辉怒,又要杀掉他,达开知之,缒城而遁。昌辉杀其母妻子女。达开走安庆,发兵靖难,至宁国,而昌辉为天王侍卫所杀。天王命传其首于达开,达开乃留军入觐。或劝天王,留达开辅政,而去其兵柄。达开闻之,不自安,复走安徽。先是李秀成出援桐城,陈玉成出援宁国。石达开的遁走,韦昌辉檄李秀成将其缚献,秀成不听。昌辉怒,又欲谋害其家属。其时反复于清军和太平军间的李昭寿(固始人,本在河南为盗)投降秀成。秀成因之招致张乐行之众,号称数十万。或劝昌辉,说:“如此,秀成必叛,何以御之?”昌辉乃止。昭寿亦劝秀成,因乐行之众,西取关中,跨据陇蜀。秀成踌躇,旋得家书,知父母无恙,乃止。至此,又有人劝石达开说:“中原未易图,不如入川做刘备。”达开从之。使招秀成及玉成,玉成已行。因秀成不肯,亦中止。而达开遂西行,自此别为一军,和天国无甚关系了。天国初起时诸人物,至此略尽。天京政治,出于天王之兄仁发、仁达,两人都极贪鄙,遂无再振之机(江南大营再溃时,李秀成力劝诸王及人民,多出金银买粮米。仁发、仁达,视为有利可图,巧立名目,以征其税。商人裹足不前,天京粮食遂乏。秀成谓为天京失守的大原因)。而李秀成以一身系军国之重,支持残局者又8年。
湘军自取武汉后,形势日强。太平天国八年(清咸丰八年,1858年)四月,遂陷九江,守将林启容死之。启容坚忍善战,守九江五年。城破之日,无一投降的。曾国藩深为叹服。湘军遂以水师攻安庆,陆军攻皖北,陷庐州。自向荣死后,清以和春代之,张国梁帮办军务,国梁亦乘天国内乱,攻陷镇江、句容,再逼天京。天王召诸将入援,多为清军所牵,不至。惟李秀成守浦口,保障着江北一条通路,而亦不能进取。秀成以陈玉成之兵最强,劝天王封为英王,令会集诸将入援。而玉成不善将将,诸将都不听命。时李昭寿又降于清军,致书李秀成劝降。秀成得书大惊,兵部尚书莫仕蔡方监秀成军,急携其书入见天王解释。而天王已听流言,命封江阻秀成兵。且系其父母。仕蔡至,力谏,乃复悔悟,抚慰秀成,封为忠王,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主将以下,先斩后奏。秀成乃传檄诸将,以九年(清咸丰九年,1859年)二月,大会于枞阳,定断张国梁粮道之计。时清江北大营不复置帅,归江南兼辖(琦善死后,托明阿代之。后复代以德兴阿。陈玉成破扬州,德兴阿被和春劾罢,遂归和春兼辖)。汛地益广,兵数日增,其饷皆出浙西,由两江总督驻常州主持。江南营军,本已骄佚,至是饷无所出,江督何桂清乃命45日发一个月的饷,军心益怨。秀成先与玉成合兵,往援皖北。大败清军于三河集,清将李续宾伏诛,围安庆的兵亦撤退。于是玉成与清军相持于上流。秀成自宁国、广德攻破杭州。会合诸将,还攻江南大营,清兵大溃。张国梁战死丹阳,和春受伤死于常州,天国之兵,长驱取苏、常,直至嘉兴。一月之间,逐北700里,克城60余,兵势又一振。
先是石达开扰闽、浙,清命曾国藩往援,后复命其援皖,国藩回军,复围安庆。及苏常光复,清以国藩为两江总督。国藩使弟国荃围安庆,而自率兵驻祁门。太平军四面逼之,不克。李秀成既定杭州,分兵出江西。汪海洋等20万众离石达开来归。众遂大盛,多破江西州县,前锋抵武昌境,和陈玉成黄州的兵,隔江相望。时玉成以救安庆不克,分兵取蕲、黄、广济,欲以致国藩的兵。秀成叹道:“英王错了,适足使安庆之围更坚,他有水师以济饷,安肯救此不急之城呢?”时左宗棠入江西,秀成乃还取杭州(此时满城未破),复还苏州,期以十二年(清穆宗同治元年,1862年)春援皖,而安庆已于十一年(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九月为清兵所陷。是时清文宗已死,穆宗继立。孝钦皇后与肃慎,虽有政争,然未影响到战局。安庆既陷,而军事形势又一变。陈玉成在庐州,为清军所攻,弃之,走寿州,依苗沛霖,为苗所卖,执送清军,被杀,时为十二年四月。玉成起军中,年19当大敌,24封王,26而死,其兵之强,冠于诸将。与曾国藩相持数年,深为国藩所畏。秀成闻其死,叹道:“吾无助矣。”其时胡林翼亦死。清命曾国藩督办苏、皖、赣、浙四省军事。指挥之责,集于国藩一身。国藩乃荐沈葆桢抚赣,左宗棠抚浙,命李鸿章募淮勇以固苏、松,曾国荃沿江而下,彭玉麟以水师佐之,以窥天京(时清军队重要的,尚有德兴阿、冯子材守扬、镇,鲍超在宁国,张运兰在徽州,多隆阿在庐州,李续宜在颍州)。
上海在用兵形势上,本是个绝地。自海通以来,而其形势一变。因其后路不易绝,且饷源充裕,而筹饷的人,尚未注意到,颇可倚为战守之资。当太平军入湖南后,清朝一方面,就有倡借用外兵之议的,后来事未果行(议者谓宁波、上海等处,外人驻有舟师,以防海盗,可与商派入江助剿,未果行。江宁破后,向荣以长江水师缺乏,檄苏、松、太道吴健彰和外人商议,领事答以两不相助,乃已。此时外人的态度,确然是中立的。健彰粤人,初为洋行买办,后援例得官。刘丽川在洋行,亦与之相识。据上海时,其党露刃以胁健彰,领事馆中人挟之去。健彰遂居领事馆中,诡称公出,规脱处分。言官劾其通夷养贼;擅将关税银两运回原籍,奉旨交督抚严讯。奏言无其事。惟以与本管洋行商夥往来酬酢,不知引嫌,避居洋行,捏报公出,遣戍新疆。而向荣请留之效力赎罪。《中西纪事》谓其钱可通神)。其时外人恶清朝之无信。教士闻太平军崇拜上帝,摧毁偶像,对之亦多好感。1853年,英使文翰至天京,谒太平军领袖,建议严守中立。1855年,美使至天京调查亦然。美政府且训令其委员,可斟酌情形,承认天国为事实上的政府。惟法使请其政府中立,未能有效。外人以私人资格,在太平军中服务的亦颇多。太平军利其枪炮,又其人战斗颇勇敢,亦颇厚待之,称之为洋大人,洋兄弟。李秀成部下尤多,然亦未能大得其用。
咸丰戊午、庚申两约既成,外人对清朝所得的权利多了,其态度乃一变。然是时清朝对于外人尚多疑忌,未敢径接受其援助(时法使称愿售枪炮,如欲仿造,亦可派匠役前来。并请在海口助剿。王大臣闻奏,不许。俄使亦言愿派水兵数百,与清陆军夹攻。又称明年南漕有无阻碍未可知。在上海时,有粤商及美商,愿采台米、洋米运京。如由伊寄信领事,将来沙船、钓船均可装载,用俄、美旗,即可无事。诏江、浙督抚及漕督议奏。漕督袁甲三,苏抚薛焕均言不可听。曾国藩请温诏答之,而缓其出师之期,总署奏亦谓然。又谓初与换约,拒绝过甚,又恐转生叵测。宜设法牢笼,诱以小利。法夷贪利最甚,或筹款销其枪炮船只,使之有利可图,冀其昵就为用。请令曾国藩酌量办理。代运漕米一节,由薛焕招商运津,华夷一体,无须与该夷会商)。至危机渐及上海,而其情势又渐变。外人助清军平乱,始于太平天国四年。先是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新加坡陈玉成设三合会支部于厦门,名之曰匕首会。为清官所捕杀,黄威代领其众。天国三年,占据厦门,自称明军,后以饷械不足退去。而刘丽川据上海。据《中西纪事》:丽川在起事前,曾托领事温那治先容于太平军(温那治遣轮船二溯江西上,至镇江,为清船所获。得温那治与太平军书,并洋枪火药,及刘丽川奏折。温那治书言“三月间在南京,蒙相待优厚,并为照顾贸易之事。我兄弟同在教中,决不帮助官兵,与众兄弟为仇。今寄来火器若干件,火药若干斤,即祈早为脱售”云云。时两江总督为怡良,咨粤督穷治此案,卒亦未果)。然太平军对于丽川,并未曾切实联络。丽川亦不能有所作为。四年,英、法兵助清兵攻之。五年正月初一日,丽川亡走,为清兵所执杀。
江南大营既溃,巴夏礼到天京,请勿加兵于上海。提议划界百里,彼此各不相犯。此实天国利用外援之好机会,而天王不许,巴夏礼一怒而去。时上海商人设立会防局。有一个美国水手,唤做华尔Frederick Townsend Ward,因译人丁吉昌介绍,往见苏松太道杨坊(坊亦本系商人,吉昌系诸生,从教士习西文。家近苏州,遭难,乃立志与天国为仇),许其攻下松江,给以银3万两。华尔募潜逃水手百人往攻,不克。再募菲律宾水手百人前往。美人白齐文H· A·Burgevine亦在其内,乃克之,时英海军大将以华尔诱其水手潜逃,控之于美领事,美领事禁华尔于舰中。华尔泅水而逸。其时苏抚薛焕,及布政使吴煦,均在上海。议欲再募菲律宾人,苏州人王韬说,募洋兵费多,不如募中国人,而用洋人统带,教练火器,从之。于是华尔、白齐文,募华兵500守松江。太平军攻上海,会同英、法兵败之。诏赏华尔四品衔(后加至三品。白齐文亦得赏四品衔。其后外国水陆队及经理税务商人,屡有传旨嘉奖的),名其军曰常胜。太平天国十二年(清同治元年,1862年)上海官绅筹银18万两,雇英国轮船7艘,往迎淮军。至三月杪而毕至。诏李鸿章署苏抚(薛焕为通商大臣,专办交涉),常胜军归其节制。李秀成自昆山进攻。淮军及常胜军连败,英、法兵亦败,太仓、嘉定、青浦次第光复。松江亦将破。此时倘能聚集兵力,将上海问题彻底解决,仍不失为太平军的一个机会,而无如天京吃紧,天王又诏李秀成入援。
时曾国荃以天国军粮均来自巢县芜湖一带,将其攻破。又破太平府,进逼雨花台,天京危急。李秀成乃退兵苏州,使弟扬王世贤先将兵2万入援。秀成以敌军有长江济饷,而其营垒坚不易拔,欲先取宁国、太平,断其饷道。而天王以天京粮少,虑不能守,仍促其入援。秀成不得已,率兵进京。八月,国荃军大疫,秀成、世贤猛攻之,历46日,不能破。世贤献计:“攻扬州、六合,括其粮至军。夹江攻国荃,再分兵攻曾国藩于安庆,致国荃往救,然后乘虚攻之。”秀成从其计。出兵江北,欲合张乐行之兵。至六安,闻乐行已死。再用世贤计,“回袭清江,想倒击扬州、六合,然后袭通、泰以连苏、杭,则镇江清军,不击自退。镇江既下,可通饷道达燕子矶,则国荃不足虑矣。”然所过皆成丘墟,军无所得食,而国荃又攻破雨花台,不得已还救。时为天国十三年(清同治二年,1863年)六月,至浦口,船少兵多,不得渡,为杨岳斌(初名载福)、彭玉麟水师所截击,丧失大半,秀成兵力遂衰。既归天京,请天王亲征赣鄂,天王不许。秀成言苏、杭不守,则天京愈危,力请往援。天王虑粮乏,秀成括家资,又借贷以助饷,然后行。
先是华尔攻宁波,城破,华尔亦受伤而死(诏于松江、宁波建专祠),白齐文代将其军。曾国荃为李秀成所攻,李鸿章屡命其往救,白齐文不听,至上海索饷,不得,殴伤杨坊,夺银4万两而去。李鸿章告美领事,夺其职。改用英人,其人无将略,屡战皆败,会英政府许其将校服务清军,乃改用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定其军额为3000。白齐文降李秀成,劝其“弃江浙,北据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使清水师无所用,外人亦不能相助”。苏州诸生王畹亦献计:“以水师出通、泰,掠商船,使货物不能入上海,其时华人避难上海租界数十万,必凶惧。外人必惧而求和。否则令精兵数千,伪为避难者,入居租界。夜中猝起焚劫。外人必逃登军舰。我乃起而镇定之,招之使还,外人亦必与我妥洽了。”秀成均不能用。戈登会清军陷常熟,又陷昆山,于其地设大营。使丁吉昌入苏州,说纳王郜永宽,永宽遂杀慕王谭绍光而降。永宽降时,由戈登为之保任,许以不死。而淮军将程学启将其杀掉,戈登大怒,要攻击李鸿章,后未果。英政府闻清军杀降,取消其将校服务于清军的命令。常胜军因此解散(戈登加提督衔,洋弁受宝星的64人。时法人在宁波练洋枪队,召募华人十余,由德克碑D.Aigue Belle统带。曾在余姚、绍兴一带助清军作战,旋亦解散)。然苏州失后,太平军军心大乱。无锡、常州俱不能守。左宗棠又攻下浙江诸州县,并陷杭州。天国事势,遂无可挽回了。
苏州失陷后,李秀成弃无锡而去。秀成逆料丹阳、常州俱不能守,与屯丹阳的格王陈时永同进天京,力劝天王乘敌围未合,出图赣鄂。否则奉太子出以图恢复。天王都不听。而天京附近险要,续有陷落,江、浙郡县相继失守。秀成知事无可为,乃决计死守天京,与国同尽。是为天国建立后十四年(清同治三年,1864年)正月,至二月而天京之围合,城中粮尽,都吃草根树皮。秀成日夜登陴抚慰,人无怨言。时曾国荃设局招抚难民,秀成劝其民往求生。人民无愿去的,自杀的日数百人。秀成卒请于天王,将其众放出一批。天王忧愤成疾,四月,驾崩。太子瑱福即位。时年16,秀成辅政。六月十六日,天京失陷。太后赖氏,以幼主托秀成,投御河而死。秀成奉幼主归别其母,太子母麾之去,自投缳。世贤解救之。于是秀成奉幼主,世贤奉其母,突围而出。至方山,秀成为村民所获,送之曾国荃军。秀成以史馆实录,尽被清军焚毁,手写太平天国事迹,每日7000余字,共10日而毕。此即清人所谓《李秀成供状》。世间所传的,全被清人改易,非其真相了。秀成旋被清军杀害,时年40。
秀成广西滕县人,和陈玉成同乡。起小卒,随罗大纲、胡以晃军,以晃举为将。自天京内讧后,朝政紊乱,军事亦散漫,全赖秀成一人支柱,面折廷争,有古大臣风度。运筹决策,临敌指挥,尤无愧于古之名将。其人实为文武全才,非湘淮诸将所能及。其不嗜杀人之风,尤使湘淮军诸将号称儒生的,对之生愧。秀成破江南大营后,礼葬张国梁。破杭州后,礼葬巡抚王有龄。满城中的满兵,均释弗杀。得苏、常后,乱民肆行抢掠,旬日未止。左右请剿办。秀成说:“人民苦于兵戈,以至如此,何忍加兵?”自带几十个人,巡行乡镇,乱民千百人,持兵相向。秀成说:“我是忠王。”加以抚谕。皆释兵罗拜,一日而乱定。召官吏千余人至,抚慰之,命其愿留者留,愿去者听,没有川资的,都发给他们。农民失业的,给以牛种。贫民则给以资粮,散库钱10余万缗,粮万余石。后来去苏州时,男女老幼,无不流涕。在方山时,为村民所获。一人手剑要杀村民,秀成还止之道:“此天绝我,毋伤良民。”村民中一人曾于秀成出军时供担役,还脆而自罪,说“此忠王也,爱百姓厚,吾侪当护之”。要送秀成到湖州、广德间太平军中。后因人多不能自主,乃卒被执送清军(时秀成遗宝带一条于山庙中,使村民回取之,已为他村民所得,互争,遂挟秀成送清军)。其爱惜军民如此。天京失陷时,饥军10余万人,无一个肯投降的,良非偶然。曾国藩奏疏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可见其非厚爱天国者粉饰之辞。大业虽终于颠覆,然留此一段悲壮的事迹于历史之上,可使汉族的民族主义,放万丈的光焰。而忠王的人格,亦永垂于天壤之间,为后人所矜式了。秀成次子荣发,骁勇有胆略,年15,随父军中,杀敌当先,屡立奇功。秀成以为护军。年16,统兵万人,屡战辄胜,军行常自断后,随幼主至徽州,兵败,孑身逃走,为左宗棠炮船所得。有一队官,系秀成旧部,说“这是恩主”,把他藏匿在杭州。宗棠军多秀成旧部,送以资粮的不绝。宗棠初以其年少不问,后闻其英鸷得人心,乃杀之。时年19。
忠王的仁义如此,返观清朝,则其嗜杀,殆非想象所能及。1862年,英使普鲁斯Frederick A.Bruce曾约总署大臣文祥、董恂到使馆面谈,说“如赦贼罪,给与公文,承认由其作保,保全降人生命,天国即可自灭。”其参赞威妥玛,并述天王之兄洪仁玕之言说:“官军如此乱杀,实于天国有益。”而恭亲王竟不许。李鸿章下苏州后的杀降事件,以今日之眼光论,固属野蛮,即以旧时的道德论,亦为不仁不义,而上谕称其办理甚为允协;曾国藩在日记中,亦称其眼明手快。鸿章受到外人批评后,反说“这里是中国不是欧洲”。其致彭玉麟书,谓常胜军“往往破贼,而不能多杀贼,故须我军偕往,以辅其不逮”,岂不骇人听闻?李秀成归天京后,无锡即投降清军,鸿章又杀其首领。守常州的护王陈书坤,因此决计死守。李鸿章亦明知之。他写给曾国藩的信,说“苏锡之役,歼数逆首,自是粤酋死拒困斗,绝无降意。护酋早欲投诚,兹乃招聚广东悍党,婴城自守”。然其写给郭嵩焘的信,仍说“苏州遣回降人千余,皆可杀者”。这除说他是好杀外,更有何理可说?鸿章曾告曾国藩,说“粤人即不尽杀,放归亦无生理”。忠王劝曾国藩,不宜专杀两广之人。国藩亦谓“其言颇有可采”,然仍杀戮无忌,诚不知其是何居心(天国四年,曾国藩在大冶战胜,奏称“各营生擒逆匪124名,仅与枭首,不足蔽辜,概令剜目凌迟”。当黄威退出厦门时,清军入城市,肆意劫杀,童稚亦不能免,刀钝不能用,则骈搏而投之河。英领事通牒劝阻,不听。乃命两军舰泊于香港,若将干涉者,租界及船埠周围,才得免祸。其余各地,则有一日所杀,超过2000人的)?当道光三十年时,两广各地,三合会蜂起。至太平天国四年,广州几被包围。其军队颇有纪律,亦能善待外人。然清军转得利用外国旗帜,运饷以接济广州,广州因得不破。旋三合会涣散。其军中一首领,率众大半走广西。清军乃渐得势。其明年,广州城外十数村镇,悉被清军攻破,屠杀动辄千百。其余各县亦然,或以500人为一团,械送省城,或以万人为一群,拘之城内,日杀七八千人。平山周说:“广东生灵,伤于清军之手者,百余万人。”及英法兵占广州,石达开自湖南走广西,三合会乘机复起。天国八年,大首领陈清康,率众屯于广州之北,拟俟英法军退起事。后其主力仍入广西。清军乃贿买其副首领陈政,政杀清康以降。清官欲冒战胜之功,杀三合会员2000余人。自是十年之间,三合会员在广东及其邻境的,被捕悉处极刑。然其遗族逃到香港的,仍宣传反清复明主义。血,到底是不能洗血的啊!
天京失陷后,李世贤奉幼主到广德。侍王陈炳文,初与康王汪海洋俱守杭州,至是走江西。扶王陈得才,初属陈玉成。玉成败后,自湖北走豫南,入汉中。是年夏间,回救天京,至安徽,闻天京已陷,自杀。世贤尚未之知,劝攻湖州的堵王黄文金,同奉幼主,合海洋、炳文的兵出湖南,北连陈得才。文金必欲破湖州以泄愤。湖州破而清兵大至,文金中炮死。世贤奉幼主入福建,至延平。时汪海洋亦至福建,两军相距仅30里。世贤军为清将席宝田所破,与秀成子荣椿俱走海洋军求救。幼主随难民行,误投敌军,为清营官苏元春所得。元春要将他释放,而事为席宝田所知,将幼主取去,有人对宝田说:“你的祸不远了,曾国藩奏称洪氏无遗类,你却擒获了幼主,他怎肯和你干休呢?”((陈恭禄《中国近代史》云:李秀成言天王家人皆死,实为免祸之计。左宗棠获其养子,知其母、妻、幼子,均免于难。见左氏《奏疏》,据闻其子收养于外人,今尚存在。)宝田乃将幼主送交沈葆桢,为其所杀。世贤匿民间,奉秀成母以终。陈炳文为汪海洋所杀,海洋以是年十二月,战死于广东嘉应州。石达开自别为一军后,出没于安徽、江西、福建之间。太平天国九年,败于南安,入湖南,又为巡抚骆秉章所败,入广西。明年,入广东,出没湘粤间。十一年,入四川。清以骆秉章为四川总督御之。达开入贵州,十二年,再入四川,转入云南。十三年,再自云南入四川。将渡大渡河,为清兵所扼,又贿土司绝其退路。达开对手下的人说:“吾一人自赴敌军,尔等可免死。”乃张黄盖,服黄袍,乘白马,从数人入清军。至成都,见骆秉章,说:“吾来乞死,兼为士卒请命。”清人磔达开于市,而使诸将围歼其兵2000余人。
太平天国自起兵至灭亡,前后共历15年。兵锋所至之地,共17省(内地18省,惟甘肃一省未到)。但得城多不能守。所恃为根据地的,实止自天京至九江、武汉的一线,及皖南北若干州县。其后九江、武汉皆失,仅恃安庆与天京相犄角,而皖南北亦日受攻击,形势就更危险了。太平军在军略上的失策:一、未能于初起时全军北上,与清人争一旦之命。二、在南方又未立定规模。三、初起时藉长江的便利,未久即下天京,后来水师之利反为清人所有。至其军队,初起时确甚优良。广西军人,强悍善战,其纪律颇严,并无奸淫杀掠之事,所以人民颇为欢迎。清张德坚撰《贼情汇编》称“贼至则争先迎之,官军至皆罢市。此等情形,比比皆然,而湖北为尤甚”。可见光复军兴时,箪食壶浆的盛况。此时太平军军队未甚多,其首领的骄奢淫佚亦未甚。所破州县,到处都有蓄积,取之已足敷用。人民亦有自动进贡,以求免祸的,故其财政宽然有余,无事诛求。其后财政渐窘,军队中旧兵渐少,胁从渐多,军纪亦渐坏,掳掠焚杀之事,遂不能免。天国四年,曾国藩奏疏云:“前此官军有骚扰之名,贼匪有要结之术。百姓不甚怨贼,不甚惧贼,且有甘心从逆者。自今年以来,贼匪往来日密,抢劫日甚。升米尺布,掳掠罄空。焚毁屋庐,击碎瓦缶。百姓无论贫富,恨之刺骨。”军纪的好坏,影响于民心的向背和士气的盛衰,这确是天国失败的一个大原因。
至于政治,则天国诸人都起下层社会中。大凡下层社会中人,都抱有均贫富及平等的思想。起事之后,乃表现于其宗教及政治制度中。上帝会规制,入会的男称兄弟,女称姊妹,一律平等。天京建后,创立田制,分田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上上田一亩等于下下田三亩),各地方有无相通(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又此处荒,则移彼丰处,以振此荒处,彼处荒亦然。此即所谓移粟移民),民年十六则受田。自食有余,概归公库。二十五家立一库,婚丧等事,均用库中款项。军士有得财货的,则概归天朝圣库。又立女馆,凡处女、寡妇及从征军士眷属,均居于其中。禁烟、禁酒、禁赌。又禁女子缠足。禁妾媵及娼妓。并禁卖买奴婢。其思想不可谓不正。案当隆古部族时代,人民生活,本有一定规则。此时内部安和,而对外亦能讲信修睦,即孔子所谓大同,其后各部族接触日多,渐以兵力相争夺。战败的,固夷为农奴及奴隶。战胜的,亦因其生活日流于淫侈,并且专以争斗为事(读《礼记·文王世子》篇可知。这一篇是述古代公族,即国君的同族的生活的),而其风纪日趋于败坏。此即所谓封建时代。然部族时代良好的规则,仍有存留。民间生活,仍有其合理的轨范。即贵族亦不能不俯就其范围,此即古人所谓礼(古代的所谓礼,并非指应对进退等,此乃所谓仪。知仪的,古人亦谓其不能冒称知礼。《左氏》议论鲁昭公的话,即其一例。所谓礼,实指大众生活的轨范。如凶荒札丧之岁,贵人的生活亦不能不贬损;丰登之年,大众的生活仍不能奢侈等便是。所以《礼记·礼器》说:“年虽大杀,众不恇惧,则上之制礼也节矣。”)。所以此时的生活,尚非全不合理。封建制度完整之世,孔子亦称为小康。封建时代之后,再加以资本的侵蚀,生活的轨范,无人留意及之。即有觉其不安,欲去其泰甚的,其所欲建立者,让步已至极点,然仍不能实行。此实为社会不安的根本原因。此等病根,上中流社会中人,因其处于压迫地位,生活较为优裕,往往不能觉得。
只有下层社会中人身受切肤之痛,会有矫正的思想。历代藉宗教以煽惑人民的,除迷信的成分外,总尚略能改正经济制度,示人民以生活的轨范,即由于此(如汉末的张鲁便是。可看《三国志》本传《注》引《典略》)。这个并非迂阔,实可说是社会真正而且迫切的要求,但其事经纬万端,断非径行直遂的手段所能有济。起于草泽的英雄,思想虽纯,而学识不足,运用其简单的思想,直率的手段,想达到目的,无怪其不能有成了。天国诸人,宗教思想颇为浓厚。凡事皆欲称天以济之。故其国称天国,京称天京,军称天军,法律亦称为天条。军行所至,辄设高台讲演,谓之讲道理,又印行讲道的书颇多。那更陷入极端的观念论了。尝开科以取士,所命题目,亦极可笑(其命的题目,有《贬妖穴为罪隶论》等。案天王尝有诏,贬直隶省为罪隶省)。其官制,则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又有丞相、军师、录尚书事等名目。外官有州牧、郡守、县令,又有行省。军制以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又有监军、总制、将军、指挥、点检等名目。今古杂糅,一望而知为乡曲学究所定。此等制度,亦多未能实行。实际的政治,则因天王入天京后,百事不管,朝内又无能主持之人,以至紊乱。总而言之,天王之为人似只长于宗教,而短于政治及军事。天王手下,亦无此等人才。只有一个李秀成,而用之太晚,且不能专。实为太平天国失败最大的原因。且如天王的宗教思想,在当时,决不能得多数人的赞同。民族革命之义,如能始终标举,是可以引起一部分人的归向的。太平军出湖南时,亦曾发布讨胡之檄,后竟未曾再提,而仍欲推行其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政教,即此就可见得不认识环境,难于有成了。然事虽失败,毕竟替民族革命播下了种子。到孙中山革命时,其余党还有存留海外的。
(三)捻党始末
当太平天国和清军在江域相持时,直、鲁、豫、苏、皖间,又有捻党。捻党的起源:有的说是乡民逐疫,“裹纸然膏”,后来因而行劫,故称为捻。有的说皖北人称一聚为一捻,因称为捻。二说未知孰是。其起源颇早,清仁宗嘉庆年间,河南巡抚,已经奏定“结捻”三人以上,加等治罪了。然此时所谓捻党,人多势盛之时,偶出攻打州县,官军到又回原居,和平民无异。并不正式和官军对敌。到天国兴起后而其势乃渐盛。其渠魁张乐行,居雉河集(即涡阳县治,捻平后设县),李兆受居霍邱。清官令人民筑寨自保。诸寨既无力抵抗捻党,而官军又残暴,乃依违于两者之间。又有本系土匪,亦借团练为名的,局势益复杂。寿州苗沛霖,本系诸生,后为练总,反侧于太平天国和清军之间,曾受天国之封为北平王,尤为跋扈。
捻党虽据数省,其最大的根据地,则尤在安徽。清朝迭派大员进攻,都无效(清朝初命周天爵驻徐、宿,旋代以袁甲三,驻颍、亳,又命牛鉴驻陈州,而以河南巡抚英桂总其成。太平天国五年,即清咸丰五年,罢袁甲三,命英桂进攻安徽。明年,又起甲三助英桂。至七年,胜保督安徽军务后,仍命袁甲三管苏、鲁、豫三省事。均无功)。太平天国七年(清咸丰七年,1857年),命胜保总督安徽军务。张乐行走依李兆受。兆受伪降,苗沛霖亦阳受抚。然其蟠踞恣肆如故。胜保所带马队,旦有降于捻党的。捻党行动益敏捷。天国九年,出击山东,还道河南,攻周家口。十年,陷清江。清漕督等皆遁走。是年,英、法和议成。清命僧格林沁移兵而南。初战亦不利,后乃从鲁南入苏北,进至亳州。天国十二年(清同治元年,1862年),苗沛霖合太平军攻颍州,为湘军所败。陈玉成走依沛霖,沛霖将其执送清军,被杀。安徽局势稍定。而陈得才合捻众入陕西,攻商、华。胜保及多隆阿奔命。胜保旋遭逮治。降捻宋景诗因之叛于合阳。声称为胜保诉冤。自山西入直隶,附从者甚多。清调刘长佑督直,到明年才把他打平。是年,僧格林沁亦陷雉河集,杀张乐行。又杀苗沛霖。乐行从子宗禹入鄂豫。又明年,陈得才回援天京。至英、霍间,闻天京已陷,自杀。遵王赖文光、鲁王任柱(柱本名化邦,亳州人,最勇猛善战。据《太平天国战纪》:僧格林沁伏诛后,宗禹等共矫天国幼主诏,封宗禹为沃王,柱为鲁王),均与宗禹合。于是捻党得天国之名将以指挥之,而其用兵的方略一变。
遵、鲁二王和张宗禹既合,再道湖北入河南。天京陷之明年(清同治四年,1865年)入山东。时清倚僧格林沁为主力,而僧无将略,专恃蒙古马队,和捻党相驰逐。步不及马,弩马不及良马,其队伍遂参差不齐。军行不赍粮秣,专责成州县供应,州县因兵荒不能具,则剽掠于民间,因行淫杀。人民控诉的,僧格林沁概置不理。人民恨之切骨。捻党知其如此,专引之东奔西走,以疲敝其兵力,而僧格林沁不悟。是年,两军相遇于曹州。宗禹弟小黑,年19,与任柱猛攻之。僧军发炮,弹如雨下。小黑及任柱不顾,令马队脱衔猛冲。僧兵大败,僧格林沁伏诛。捻党之诛僧格林沁,事见罗惇曧《太平天国战纪》。此书系将韦昌辉嫡子以成所着《天国志》删润而成,于天国亡后所记事极疏略。盖由无记注,专恃传闻记忆而然。然僧格林沁的伏诛,系两军争斗中的一大事,所记捻党一方面的军情,该不会有误。况且《战纪》说僧格林沁系堕马为乱兵所杀,宗禹兄弟至,又刃碎其尸;而清薛福成所撰僧格林沁《死事略》,亦说其死在麦塍之中,身受数伤;二说符合,可见《战纪》之不诬。僧格林沁是科尔沁郡王,因攻捻晋爵为亲王的。科尔沁是蒙古诸部中最早投降清朝的,清人与之世通婚姻。清朝的宗旨是要封锁东三省及蒙古地方,合满蒙二族之力,以制汉族的。僧格林沁一军,尤为当时清朝所倚恃的劲旅。任柱、张小黑,功虽不成,然能歼此渠魁,亦足以寒猾夏者之胆了。
僧格林沁死后,清朝命曾国藩督直隶、河南、山东军务。曾国藩说:捻党已成流寇,与之驰逐非计。主张“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乃以徐州、临淮关、济宁、周家口为四锁。自沙河、贾鲁河,北抵汴梁,南接运河,筑成长墙一道(自周家口下至正阳关守沙河,上至朱仙镇守贾鲁河。朱仙镇经开封抵黄河,掘濠而守),实行其所谓“圈制”之法。而捻党的厄运乃渐至。捻党将其汴梁一段防线突破,进攻运墙,不克,乃分为二:任柱、赖文光东行,张宗禹西上。天国亡后二年(清同治五年,1866年),曾国藩回两江总督本任,李鸿章继其任。左宗棠督办陕西军务。明年,东捻突破运防。清军反守运河西岸。旋又扼之胶莱河及潍河之东。其潍河一段,仍为捻党所突破。然卒不能越运河而西。乃自鲁南入苏北。清军云集,任柱死于赣榆,赖文光在扬州被执,东捻亡。西捻入陕西后,渡渭而北,入延、绥,自宜川渡河。下河东,入豫北。天国亡后四年(清同治七年,1868年)入直隶。左宗棠随之而东,李鸿章亦北上会攻,令直隶人民筑寨自保,实行坚壁清野之法。又沿黄、运二河,自天津至茬平,筑长墙以蹙之。西捻乃被困于黄河、徒骇河之间而灭。案《太平天国战纪》说:僧格林沁死后,捻党议仍入汉中。左宗棠扼河筑长墙拒之,乃仍入汴。文光等聚谋,言“敌军甚众,江南我兵绝迹,不如渡黄河,直捣燕京,成则取其国都,不成死耳”。乃履冰而过,清兵逐之,一战大败。任柱、小黑皆死,宗禹不知所终。此其记事自极疏略,然赖文光等当日有直捣燕京之志,事当不诬。不过有志未遂耳。赖文光逃扬州被获,《战纪》并不讳饰,则其谓张宗禹不知所终,事或得实,而清朝一方面的记载,谓其赴水而死,恐实不足信了。
综观捻党,自太平天国灭亡以前,和天国灭亡以后,其用兵的方略绝不相同,即可知其纵横驰骤于直、鲁、山、陕、豫、鄂、苏、皖八省,使清朝的君臣为之旰食者数年,实由天国的名将指挥驾驭而然。当天京沦陷,幼主殉国之后,而天国的余威犹如此,可见天国初起时,不能悉众北上,及其后天王不从李秀成之言,出征赣鄂的可惜了。清朝攻击捻党时,其残暴仍与其攻天国时无异。曾国藩奏疏说:“官兵骚扰异常,几有贼过如篦,兵过如洗之惨。民圩仇视官兵,于贼匪反有恕辞。”西捻再入直隶时,左宗棠写给他儿子的信说:“大名、顺德、广平一带,和山东、河南接壤各处,民团专与兵勇为仇,见则必杀,杀则必毒。”清人所自言如此,倘使其敌国方面,有人执笔记载,未知又当如何?太平天国和捻党,不免有残暴的行为,我们诚不能为讳,然至少并不甚于清兵,则是事实。而从前论史的人,都把这一个时期的破坏,专归罪于天国及捻党方面,真可谓清朝的忠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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