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日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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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东北形势总论

    甚矣哉,近世西力东渐之局之可畏也。虽以亚洲东北,素与世界风云隔绝之地,而亦遂无一片干净土也。

    所谓亚洲东北之地者何也?曰:我国之关东三省,及割界俄国之阿穆尔、东海滨两省,及朝鲜、日本是也。此一区域也:其在大陆,则西以内兴安岭与蒙古为界,西北以雅布诺威、斯塔诺威与西伯利亚为界,与沙碛不毛及穷朔苦寒之地,截然划分。然其地气候,亦颇偏于寒;又山岭崎岖,交通不便;其附近文明繁盛之乡,厥惟中国内地;而自此区入中国内地,惟山海关一道,自昔通行;其自黑、吉经蒙古东部入内地之道,虽平坦,然为游牧种人所荐居,由之者不多也(《魏书·勿吉传》:使者乙力支,溯难河而上;至太沵河,南出陆行;度洛孤水,从契丹西界达和龙;即此道也。难河,今松花江、洮儿河间之嫩江。太沵河,即洮儿河。洛孤水,今老哈河。和龙,今朝阳也)。职是故,此区之人,遂不获多与中原之文化相接触;而我国对此区域,亦有鞭长莫及之势焉。此区域之近海者,有三大半岛及五大岛,然堪察加及库页,北土,亦偏于北。朝鲜,日本,虽因海道之往来,与我接触较易,然在远洋交通未发达之世,航行大海,究与航行河川及沿岸不同。故其与我之关系虽较多,究亦不能十分亲密也。

    明思宗崇祯十六年(1643),俄人始逾外兴安岭而南,自黑龙江入海。旋筑雅克萨(顺治七年,1650)及尼布楚(顺治十年,1653),屡侵满洲。清圣祖既定三藩,举兵征之。是时俄人在东方之势力,尚极微薄,乃介荷兰与我议和,圣祖许之,于是有康熙二十八年(1689)尼布楚之约。举外兴安岭以南之地,悉归之我(俄人之据雅克萨也,复于其河口筑阿勒巴金城。遂顺流东进,过松花江口,至乌苏里江口,建哈巴罗甫喀。乌苏里江口之部落,有乞援于宁古塔者,宁古塔都统,以兵至黑龙江岸,攻俄塞,为俄将喀巴罗所败。喀巴罗恐清兵再至,乃弃哈巴罗甫喀,而筑布拉郭威什臣斯克,使斯特巴诺守之。顺治十五年,即1658年,宁古塔都统沙尔瑚达与战于松花江、呼尔哈河之间,斯特巴诺败死,残众走尼布楚及雅库次克。波兰人智尔尼哥斯克者,以罪窜西伯利亚。康熙四年,即1665年,募兵,复占阿勒巴金。二十四年,即1685年,圣祖乃命都统彭春,以水军5000,陆军1万攻克之。毁其城。俄将图尔伯青复据其地。明年,瑷珲将军萨布素,以兵8000围之。垂克,而俄帝大彼得介荷兰与中国议和。请先释雅克萨之围,圣祖许之,兵乃解,此清俄战事之大略也)。然俄人侵略之心,未尝以此而遂已也。迨尼古拉一世立,多放犯罪贵族于西伯利亚,而恢复黑龙江之议遂盛(尼古拉一世,立于道光五年,即1825年。

    尼布楚条约之成,俄人以为出于迫胁。因我国是时,盛陈兵卫,以为使臣之援助也)。道光二十七年(1847),尼古拉一世以穆拉维约夫为东部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以为开发西伯利亚,必藉黑龙江。命一中将航行,始知库页之为岛。俄人前此,误以库页为半岛,则欲入黑龙江,必航鄂霍次克海;而鄂霍次克海冰期甚长,颇觉不便。至是则有鞑靼海峡可航,黑龙江之价值大增,侵略之心益亟。始筑尼科来伊佛斯克,占德喀斯勒湾。遂南下据库页岛。咸丰四年(1854),英法助土,与俄开战。穆拉维约夫藉口防英、法,多自黑龙江运兵械。中国不能阻。明年,尼古拉一世卒,亚历山大二世立。畀穆拉维约夫以与我划界全权。会我广东人民与英龃龉,烧英、法商馆。英兵陷广州。旋与法俱遣使北上。俄、美二国,亦遣使与偕。至上海,致书中国政府,求改订商约。中政府以英、法、美事委两广总督,以俄事委黑龙江将军。穆拉维约夫乘机属俄使布恬廷,停止交涉。而自与黑龙江将军奕山相会。乘我内忧外患之交迫,以开战相恐吓。遂于咸丰八年(1858),定条约于瑷珲。割黑龙江以北,而以乌苏里江以东,为两国共管之地。十年(1860),复以英、法联军入京之故,俄使伊格那提也夫,周旋于恭亲王及英、法二使之间。事平,自以为功。复定约于北京,尽割乌苏里江以东。而俄人自明以来,侵略黑龙江之志遂矣。

    黑龙江以北广大之土地割矣!海参崴建为军港矣!是俄人之东略,不徒奄有西伯利亚广大之平原,且可控制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以南下太平洋也。亚洲之东北,其将遂为白人之世界乎?未也。西力之东渐,本海厚而陆薄;新机之启发,亦岛国易而大陆难。故俄定北京条约,未及十年,而日本明治天皇立(同治七年,1868),维新之治成焉。维新之治既成,则必求扩充其势力于外。日本而求扩充势力于外,则朝鲜其首冲,而东三省其次冲也。于是日本与朝鲜之交涉起,浸至酿成中日之战,而日俄之交涉起焉。

    西人之至朝鲜,亦在明末。朝鲜人恶其教,而颇喜其学(汤若望为中国所定历法,朝鲜亦行之)。哲宗时,见英、法军陷我京城,俄人割我黑龙江以北之地,乃大惧,而闭关之志始坚。日本自丰臣秀吉之亡,久与朝鲜通好。朝鲜既主闭关,见日本与西人往来,畏而恶之,遂绝。明治既维新,使对马守宗重正往修好(日本将军执政时,与朝鲜交涉,本委对马守宗氏)。朝鲜以其国书自称皇帝,拒之。自是屡遣使往,皆不得志(时朝鲜大院君以日本与西人交通,目为禽兽,定法:与日人交接者死。日本西乡隆盛等因唱征韩之论。卒以国力未充,不果。而隆盛一派由此怨望,遂酿成西南之乱)。而俄舰又至元山津求通商。是时执朝鲜国政者,则李太皇之父大院君昰应也。素主排外,而力不能拒。或谓“俄近法远,不如联法以拒俄。”大院君韪之。使至中国,招向所逐法教士还。已复中变,杀之。朝鲜自纯祖以降三世,政权皆操于外戚金氏之手。及哲宗崩,宪宗之母赵氏,乃定策立李太皇,而使大院君协赞大政(朝鲜第二十二代主曰正祖。正祖殂,子纯祖立。年幼,太后金氏临朝。纯祖长而多疾。末年,子旲摄国政。纯祖殂,旲前卒。旲子宪宗立。金后仍临朝。宪宗无子,金后定策。立哲宗。哲宗亦无子。旲妃赵氏,欲立李太皇。朝鲜称国王之父曰大院君。金氏谓朝鲜有国以来,大院君无生存者。今昰应犹在,不可。吴妃不听,卒立之。而畀昰应以协赞大政之名。盖以夺金氏权也)。大院君性刚愎,既执朝权,专恣自用。赵氏又恶之。李太皇性愚懦,而其妃闵氏,通书史,明治理,亦欲揽政权。其兄升镐等,亦相与挤大院君。大院君孤立,乃于同治十二年(1873),辞职。于是闵妃代执政权。稍变闭关之策。李鸿章者,以联甲制乙为外交长策者也。知闭关之终不可久,亦诏书朝鲜太师李裕元,劝其与各国结约,俾互相牵制。于是光绪元年(1875),日本军舰过江华岛,守兵炮击之。

    日人使问罪,朝鲜乃与日本立约通好。美、德、英、俄、意、法、奥继之,而朝鲜与世界相见之局成矣。初大院君之杀法教士也,法人以诘我。我以“向不干预朝鲜内政”答之。后美商航大同江,船人为朝鲜所杀。美人亦以诘我。我答之如答法。日本闻之,乃于同治十一年(1872),使副岛种臣来聘。且问“贵国总署告美使之言确乎?”我应之曰:“然。”及是,与朝鲜订约,遂申明:“朝鲜为独立自主之邦。与日本往来,礼皆平等。”始不以朝鲜为我藩属矣。朝鲜既与各国立约,新进之士,颇有欲效日本变法自强者。乃聘日人以练兵。光绪九年(1883),被裁之兵作乱,奉大院君为主,袭本使馆,杀所聘中将崛本礼造。闵妃走忠州,密使求救于我。李鸿章使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代平其乱。长庆遂留驻朝鲜。又派袁世凯总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于是闵妃及在朝诸臣颇倚我。新进之士恶之,遂有所谓独立党者,欲倚日本。十年(1884),独立党作乱。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称奉朝鲜王命,以兵入卫王宫。闵妃走吴长庆军,王从之,长庆平其乱。日公使焚使馆走仁川,谓我兵炮击其使馆。明年,使伊藤博文来,与李鸿章定约天津。约“两国皆撤兵。嗣后如欲派兵,必彼此相照会”。中日在朝鲜,始立于平等地位矣。迨二十年(1894),朝鲜有东学党之乱。乞援于我。我国派兵往援。未至,乱已平。日本亦派兵往。我要日俱撤兵。日人不可,而要我共改革朝鲜内政,我国亦不许,遂至开战。我师败绩,偿款二万万,割辽东、台湾、澎湖以和。俄人合德、法二国,起而干涉。而日俄之冲突于是始。

    二、日俄开战之原因

    俄罗斯,以侵略为国是者也。当彼得大帝时,即筑圣彼得堡于波罗的海之滨。遗言又欲以君士坦丁为都,以出黑海及地中海。扼于英法,志不得逞。乃略中亚细亚,欲自印度出海,又为英人所拒。而其东方侵略,则渐告成功。光绪十七年(1891),俄皇亚历山大决筑西伯利亚铁路,命其太子尼古拉二世,行兴工之礼于海参崴。明年,西方亦同时兴工。而东亚之风云变色矣。而日本于是时,亦力图扩张向外。两国之势力,遂相遇于满洲及朝鲜。

    抑日俄之交涉,不自满洲、朝鲜始也。前此因库页及千岛,固已争执累年矣(当18世纪末,19世纪初,即我国乾隆末年,嘉庆初年,俄人即已进至千岛,迨黑龙江以北之地割,而俄人之至库页者亦日多。与侨居其地之日人,时有冲突,日人屡请划界,俄迄不应。迨光绪元年,即1875年,乃定议:以千岛归日,库页归俄)。然是时,日本国力未盛,未能与俄争;而库页、千岛,究为荒寒之岛屿,其关系尚不甚大也。至满洲、朝鲜,则异是。夫日本既欲扩张其势力于国外,则宇内之情势,已不容闭关独立可知。闭关独立之世,可恃四面皆海以自固;瀛海大通之日,则不然矣。设使有国,雄据满洲、朝鲜,以肆其侵略,其势,殆终非日本所能御。而日本人口岁有增殖;本国土地有限,而海外之地可容其移殖者,满洲、朝鲜而外,亦更无他处。此日人所以视满洲、朝鲜之所属,为其国之存亡问题也。至于俄国,既一举而割中国万里之地,似亦可以少安。然俄人之所汲汲者,欲出海也。海参崴固为良港。然自此入太平洋、鞑靼、宗谷、津轻、对马四海峡,必经其一。鞑靼水道,狭而且浅,仅容吃水12英尺之汽船。宗谷夏多雾,冬多风雪。津轻全在日手。对马亦为日所扼。且海参崴冰期长,水又浅。前无屏蔽,易为敌所袭。实非十分良港。故俄人欲逞志于太平洋,不能以得海参崴及东海滨省为已足。然则满洲、朝鲜,决非其所能忘怀;而日人乃一战而并攘之,此俄人之所以痛心疾首,而不能已于干涉者也。

    李鸿章者,以联甲制乙为外交长策者也。当中日交涉起时,已与俄使喀希尼,有所商洽。于是驻日俄使,往访日本外务大臣陆奥宗光,问“中国撤兵,日本亦撤兵否?”日人答以:“中国允许日本要求,或日本独任改革朝鲜内政,中国不妨害;则中撤兵,日亦撤兵。”俄使遂致书日外务省,称“朝鲜通告各国公使,称内乱已平,要求各国援助,促中、日两国撤兵。俄国特向日本劝告。如中国撤兵而日不撤,则日当独负其责”云。日人答以“非不撤兵,但时机未至”。又申明“决无侵占朝鲜土地之意,乱事平静兵即撤”。俄使覆牒,言“日本申明不占朝鲜土地,乱定即撤兵,俄国甚满足”。旋又照会日本,谓“日本对朝鲜要求,苟违反朝鲜与列国所订条约,俄国决不承认”。俄人于是时,盖已有跃跃欲试之势矣。然日本政策已定,不为动。

    迨中日已开战,俄人无复置喙之地,乃暂沉默以待时。及光绪二十二年,马关条约之定(三月二十日,即1896年4月14日),李鸿章先将条款电告各国公使。俄人乃于三月十五日(即西历4月9日)开海陆军大会,问:“俄能防日陷北京否?”佥言:“陆军不能制日。若合俄、法在东洋之舰队,则足以制日于海上而有余。”法者,俄之同盟也。而德人于是时,亦欲伸长其势力于东方,且藉此与俄联络。遂有三国联名,劝日本还辽之举。

    三国以三月三十日(即西历4月24日),由驻日使臣,访日本外务省言“辽东半岛割,则中国之国都危;朝鲜独立,亦有名无实。实于远东平和有碍。三国以友谊劝告日本勿割辽东”云云。日本闻之,大震。时日本陆军精锐,尽在辽东。海军主力,萃于台湾。微论击敌,即防守沿海,亦虞不足。而俄人于其间,下令太平洋舰队各归本港,又调陆军聚集海参崴。时日皇在广岛,首相伊藤博文等乃就行在开会议,筹商或许或拒,或付列国会议。众意取第三策。外相陆奥宗光,方养疴舞子,伊藤夜走告之。陆奥大反对,谓:“交列国会议,俄法德外,他国能到与否不可知。即能到矣,而列国各顾其私,所议者必不能以辽东问题为限。夜长梦多,全约将悉生变动矣。”于是日政府电其驻英美俄公使,以“中日和议,本由美介绍,望美始终其事,劝俄不必干涉”;“求英援助,愿给报酬”;而以“俄日国交,素称辑睦,求俄再行考虑”。英法皆不许相助,俄且亟亟备兵。日人乃于四月七日(西历5月1日),电驻俄公使,照会俄国政府:“愿弃辽东半岛,而求割一金州。”俄人不许。日本不得已,于十三日(西历5月7日),电驻三国使臣径许之。日本是时,以处心积虑之大欲,劳师费财而得之,无端为人劫去;且备受胁迫,大失国家之体面。其深怒积怨于俄,宜也。

    日本之势力既退,俄人之势力遂进。一方以还辽之举,索我报酬。一方以助我拒日,甘言为饵(李鸿章使俄时,寄总署密电云:“俄户部微德(Witte)来谈东三省接路。缘自尼布楚至道纡,不若由赤塔过宁古塔之捷而省费,且可藉纡倭患。中国自办,十年无成。鸿章谓代荐公司,实俄代办,于华权利有碍,各国必效尤。彼谓若不允,自办又无期,俄拟筑至尼布楚,以俟机会。但俄从此不能再助中国矣。”又一电云:“向例递书后不再见。今俄皇藉回宫验收礼物为名,未正接见。引至便殿,赐坐畅谈。谓俄国地广人稀,断不侵占人尺寸土地。中俄交情,近加亲密。东省接路,实为将来调兵捷速;中国有事,亦便帮助,非仅利俄。将来倭英难保不再生事,俄可出力援助等语,较微德前议和厚。”又一电云:“昨罗拔邀赴外部晚饭,与微德会议。该君臣皆以东省接路为急。微谓三年必成。至俄皇所称援助,罗谓尚未奉谕,容请示后再行面商。大意以若请派兵,须代办粮饷。华布事俄助,俄有事华助。总要东路接成乃便云云。”又一电云:“顷罗拔奉俄主命,拟具密约稿,面交转奏,其文云云。”又一电云:“俄今愿结好于我,约文无甚悖谬,若回绝,必至失欢,有碍大局。”皆俄人以甘言相饵,又以危词相胁之铁证也)。是岁四月十四日(西历5月7日),为尼古拉二世加冕之期。我国派王之春往贺(光绪二十年,俄前皇之卒,我国派之春为吊贺使,是时故再派之)。俄使喀希尼乃扬言曰:“皇帝加冕,俄之大典也。之春资轻,殊不足当此任。能当此任者,其惟李中堂乎?”于是中国改派李鸿章为贺使。畀以全权,协议一切。遂成所谓中俄密约者。此约世间所传,凡有两本:其一为上海字林西报所译登。广学会所纂《中东战纪本末续编》,又从而译载之。约中所载,中国断送于俄之权利,可谓广大已极。然由后来观之,此本不足信。又其一则后来上海中外日报,探得李鸿章与总署往来密电六通。其中第五电,载有罗拔奉俄主命所拟约稿。所谓密约,即照此签字(广智书局《近世中国秘史记·第一次中俄密约》一篇,并载两次约稿),今参照前清总理衙门旧档案录其正文如下:

    第一款,日本国如侵占俄国亚洲东方土地,或中国土地,或朝鲜土地,即牵碍此约,应立即照约办理。如有此事,两国约明应将所有水陆各军,届时所能调遣者,尽引派去,互相援助。至军火粮食,亦尽力互相接济。

    第二款,中俄两国既经协力御敌,并由两国公商,一国不能独自与敌议立和约。

    第三款,当开战时,如遇紧要之事,中国所有口岸,均准俄国兵船驶入。如有所需,地方官应尽力帮助。

    第四款,今俄国为将来转运俄兵御敌,并接济军火粮食以期妥速起见,中国国家允于中国黑龙江、吉林地方,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惟此项接造铁路之事,不得藉端侵占中国土地。亦不有碍大清国大皇帝应有权利。其事可由中国国家交华俄银行承办经理。至合同条款,由中国驻俄使臣与银行就近商订。

    第五款,俄国于第一款御敌时,可用第四款所开之铁路运兵运粮运军械。平常无事,俄国亦可在此铁路运过境之兵粮。除因转运暂停外,不得借他故停留。

    第六款,此约由第四款合同批准举行之日算起照办,以十五年为限。届期六个月以前,由两国再行商办展限。

    光绪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

    俄历1896年5月22日订于莫斯科。

    专条

    两国全权大臣议定本日中俄两国所订之约,应备汉法文约本两份,画押盖印为凭。所有汉文法文校对无讹。遇有讲论,以法文为证。

    第一第二条,乃中、俄两国订结攻守同盟。夫以我兵力之弱,俄人果何利而与我结此同盟?亦何爱于我,而与我结此同盟哉?则其意不在第一二条,乃在第三四条,而第四条,尤其主要也。

    中俄密约系在俄京签字。俄方代表为其外交大臣罗拔(Prince Robanor -Rostovski)及财政大臣微德(Count Sergins Witte);中国代表则为李鸿章。驻华俄使喀希尼并未参与会议,外人称此约为喀希尼条约(Cassinipact),误也。微德之笔记近已正式发表,对于结缔此项密约之会议情形,记载甚详,兹节述其一二要点于下。

    方李鸿章之奉命西行也,俄人虑其先至西欧,为他国外交家所操纵,故派乌克东斯奇亲王(Prince Ukhtomski)迎候于苏伊士运河左近。俟李一到,即迎入俄政府所备之专船露雪芽(The Rossiya)号,直航俄特沙(Odessa)。西欧各国邀请绕道参观之电,虽纷如雪片飞来,而李鸿章卒为俄人所包围,未能先赴他国。既至俄境,俄人以极隆重之仪节款待之,并派大队兵士为之扈从,迎之径入俄京。俄皇以外交大臣罗拔不谙华事,故令微德当交涉之冲,因其方经营西伯利亚铁路,对于远东问题极有研究故也。经数星期之折冲,乃得口头之约定,然后报告外交大臣,随即拟就草约。约中有三要点:

    (一)中国允许俄国在华境内造一铁路,由赤塔达海参崴成一直线,不再纡回绕道。但此铁路必须由私人所组之公司承造,不能任俄国国家出面经营。

    (二)为便于铁路之建筑及经营起见,中国准俄人使用铁路两旁之地若干里。在此境内,俄人得设护路警察,行使充分职权。

    (三〉中俄两国领土,若受日本之攻击时,有互相出兵援助之义务。

    李鸿章对于在华境建筑铁路之议,初甚反对。微德乃奏请俄皇邀李入宫面谈。即李致总署密电所谓“引至便殿,赐坐畅谈”也。其结果,李容许俄人在华境建筑铁路之议;但坚决反对该铁路由俄国财政部管理,故改由私人所组织之公司出面承造。其实此公司完全受俄政府之管辖与指挥,不过假用私人名义而已。

    更有一事,吾人应加注意,即攻守同盟所包括之范围是也。当草约起稿时,本言明专防日本。不料外交部将约稿转奏俄皇核准,送还微德时,已将日本二字删去,变成无限制之攻守同盟。微德以为专对日本则俄国之责任有限。倘无论何国侵犯中国领土,俄国皆须出兵援华,则不但势有所不能且甚危险。然外交大臣资深望重,其所主张,微德不便面争。乃密奏俄皇,请其自行作主。其后俄皇告微德业与外交大臣谈过,已照第一次原稿修正矣,故微德不再提及此事。正式签字之日,双方全权按时出席,典礼非常隆重。外交大臣以正约一份,交李鸿章,声言约中文字业经校核无误,本可立即签字,但为慎重起见,请再细阅一次。同时以另一份交与微德署名。微德正待提笔作书,忽然发现攻守同盟一条,仍系泛指各国,并非专对日本,不觉大惊。乃暗促外交大臣离席,至无人处,问其何以未照俄皇之意修改。外交大臣方始忆及俄皇之言,搔首自语曰:“天乎,奈何竟忘却令秘书修正此条耶!”然而不动声色,回至席间,出录示人曰:“已过午矣,我等可先进膳,再行签字不迟。”遂邀众人至别室午餐,但留书记二人立即另缮约稿,将攻守同盟一条修正,限于专对日本。及餐毕重入会议室时,旧稿业已换去矣。双方乃就新缮之约签字,李鸿章并未发觉约稿之更换也(参看 Mac-Nair:Moden Chinese History Selected Readings,pp.550-560)。

    照微德笔记所述,俄人当时之目的在以铁路政策侵略我土地,非有所爱于我,而欲出兵助我,故结此攻守同盟也。外交界之机变险诈,亦殊可畏。

    查俄国西伯利亚铁道,本拟经黑龙江之北,沿乌苏里以达海参崴。路线既长,所经又多不毛之地。唯独侵略东三省,不如直贯黑、吉之便;即以养路论,其原路线,亦远不如后来所定之中东路线也。故中俄密约,实赍寇兵,资盗粮,举三省而置之俄人势力之下者也。是年(1896)七月,驻俄公使许景澄,与俄政府订立华俄道胜银行契约。复与该银行订立中国东三省铁路公司条约,以筑路之事委之。俄政府又颁华俄银行条例。举凡收税、铸币、募债、经营实业之权,悉以委之。而东三省几非我有矣。明年,复有德占胶州湾之举。俄人亦发舰入旅顺。迫我订租借25年之约。东省铁路,更筑一支线以连络之。俄人乃以其地为关东省,置总督。以中将亚历塞夫(Admiral Alexiev)任之,并兼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官,以旅顺为治所。亚历塞夫者,俄人迫日本还辽时,太平洋舰队之司令官也。其为人有才气,好进取,主侵略尤亟云。俄人在满洲之势力,至是如日之中天矣。

    中日战后,中国在朝鲜之势力,荡焉以尽。日本宜可视朝鲜为囊中物。乃不转瞬,而日人在朝鲜之势力,转不敌俄。螳螂捕蝉,黄雀又随其后。众生之相龁相杀,岂不悲哉?当中日开战时,日本即与朝鲜结攻守同盟。朝鲜自是称独立国,改号曰韩。然实多受日干涉。日本乃以井上馨为驻朝鲜公使,贷朝鲜以300万元,以充改革之费。井上气矜之隆,颇为朝鲜所不喜,即各国公使亦颇恶之。而俄使威拔机警善操纵,熟于韩国内情(韩俄之接界,自俄割我乌苏里江以东之地始。其立约在光绪十年,即1884年。威拔于是时即任驻韩公使,并兼总领事。故威拔旅韩最久)。其夫人又善闵妃。其势力隐植于宫掖之间。时日人起大院君摄政。韩人之排日者,皆奉闵妃,倚俄国,以反对之。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大院君入觐,以日人所训练之兵自随。日本公使三浦梧楼,又以使馆卫队继之。闵妃遇弑。各国舆论大哗。日本乃召还公使及馆员,锢之广岛,而不究其事。此即所谓广岛疑狱者也。明年,排日派起兵春川。汉城之兵攻之。俄水师由仁川入汉城。韩皇走俄使馆,一年乃归。日本无如何。于其间,与俄人订立协商(日本驻韩公使小村寿太郎,与威拔所订立)。“俄许于无事时劝韩皇还官。日许查办‘侠客’。俄许日于釜山、京城间,置兵百人,以保护电线。如遇朝鲜人攻击,可在京城置二中队,元山一中队,以资保护。

    俄人置兵,不得超过日本所置兵数。俟无虞攻击时,两国各撤去之。”尼古拉加冕时,日派山县有朋为贺使。又与俄政府立一议定书。订明“朝鲜欲募外债,两国政府当合力援助。军队及警察,两国皆不干涉。日本于所占电线,得继续管理。俄国亦得架设自韩京至俄国境之电线”。于是日俄对韩,权力殆相平等矣。约既立,日人设渡韩限制法,以严治其所谓“侠客”者。而俄人遽嗾韩人,辞退所聘日本士官,并废其所立军制,而以俄官代之。又欲迫韩人,聘俄人为财政顾问,以英人反对乃已。日本于是时,则惟吞声忍气而已。盖中日之役,日为战胜国;而俄人联合德法,迫日还辽,实为战胜“战胜国”之国;其声势既已不敌。而韩人又排日而亲俄,日人固无如何也。迨光绪二十四年,俄人以方尽力经营满洲,于朝鲜之事,一时力有未及。乃由其驻日公使罗善,与日人订结第二协商。“两国相约,确认韩国之主权及其完全独立;不干涉其内政。军事教练及财政顾问,非先商妥,不擅处置。俄国不因日本在韩商工业之发达,及其居留臣民之渐多,而于日韩间之工商业有所妨碍。”盖认日在韩之工商业,而于政治则两国仍立于平等之地位也。在韩之商工业,俄人或不能与日争。但使政治、军事,其力足与日侔,则俄在满洲之形势既强,废弃此约,如土苴耳。故此协商,俄人虽似较前退让,而实则无所退让也。

    日俄两国之战祸,至此可谓已不能免,特俟机而发耳。

    三、日俄战前之交涉

    日俄之战,既有一触即发之势;而当是时,复有为之作导线者,则我国庚子之乱是也。是岁(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我国既与各国宣战。东南督抚联合以拒伪命;而东三省将军,皆出兵向俄人攻击。俄人乃命阿穆尔区之兵,攻吉林以北;其所谓关东省之兵,攻铁岭以南。阿穆尔区之兵,分为四道:第一道陷瑷珲。第二道之兵与之合,同陷墨尔根、齐齐哈尔。第三道之兵,陷哈尔滨、三姓。第四道之兵,陷珲春、宁古塔。四道兵会于呼兰,进陷吉林。其所谓关东省之兵,又分为二:一西北陷锦州。一北陷牛庄、辽阳,遂陷奉天,进陷铁岭。又西陷新民,东陷安东,挟奉天将军增祺,以号令三省。于是东三省全落于俄人掌握之中。

    先是俄人既筑东省铁路,又由比公司出面,攫得京双铁路之建筑权。山西商务局又借道胜银行款,以筑正太铁路。于是俄人之势力,弥漫北方。英人乃要求承造津镇(后来改为津浦)、九广、浦信、苏杭甬,及自河南至山西五路,以为抵制。俄人要求承造山海关以北铁路,英人又使汇丰银行与中国政府订立关外铁路契约以抵制之。于是英俄两国,鉴于形势之恶,乃于光绪二十五年三月(1899),在圣彼得堡换文。英认长城以北铁路归俄。俄认长江流域铁路归英。同时英德银团在伦敦商定,英认黄河流域,除山西及由山西至河南之铁路,可与京汉线相接;并得更筑一线,接至长江流域外,皆为德人势力范围。德认山西及长江流域,为英人势力范围。而将津浦铁路瓜分。于是美国务卿海约翰,有开放中国门户,而保全其领土之宣言。于是岁七月二十八日(西历9月2日)通牒俄、日、英、法、德、意,要求“在中国有势力范围之国,承认三条件:(一)各国在中国所获利益范围,租借地域,及别项既得权利,彼此不相干涉。(二)各国势力范围内之各港,对他国商品,遵照中国现行海关税率收税。(三)各国势力范围内各港,对他国船舶所收入港税,不得较其本国为高。其铁路对他国所收运费亦然。”盖中国税率,系属协定;各国条约,又皆有最惠国条款;无论不重,即重亦系各国一律。若有势力范围之国,于其势力范围之内,而破坏此办法,则其势力范围以内之地,即为其所独占,他国不能与争。通牒第二,第三两条,即系防止此等手段。此即所谓门户开放(非防我自闭关,乃防他人代我关闭门户也),而各国所以能主张此等权利,乃系根据其与中国所订条约而来。设使中国领土而有变更,条约即归消灭,一切无从说起矣。此开放门户,所以必合保全领土而后完也。此等办法,原不过攘夺中国权利之国,立一互相妥协之约;于中国今日,所谓“废除不平等条约”,“解脱帝国主义之束缚”者,了不相干。然使此说而果能实行,则固可暂止各国在中国之争攘,俾中国得免瓜分之惨,而徐图自强,于远东之平和,世界之平和,皆未必无益。

    乃俄人又首谋破坏之。当美国之通牒发出也,六国无辞以拒,悉覆牒承认。及庚子之变,俄人独据东三省,虽向各国宣言:“意在保护铁路。俟事平即行撤兵。”而其后遂久居不撤。于是东三省遂有为俄人独占之势,均势浸以破坏矣。当是时也,英人方有事南非,独力不能制俄。乃与德人订立协约,申明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之旨。通知俄、日、美、法、意、奥六国。五国皆覆牒承认。惟俄主张“该协约之效力,仅及于英、德势力范围,而东三省不在其内。”其独占之心,昭然若揭矣。德人在东方,关系较浅,遂承认俄之主张。英人则宣言否认。日本亦赞成英议。俄卒不悛,和议既开,犹坚持东三省由中俄两国另议。又藉口两宫未回銮,无从交涉,迁延时日。而实促中国订立密约。此光绪二十六七年间事也(和议之开,在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二日。成于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当开议时,即有俄人胁增祺订立密约之说。其后又有俄政府与我驻使杨儒订立密约之说。日、英、德、意、奥、美诸国,皆向中国政府警告。中国为所慑,俄人亦为所牵制,乃未成。)英人既鉴于德之不足恃,思在极东,更求与国;而日人亦怵于独力不足御俄,乃于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四日(1902年1月30日),在伦敦成立同盟。约中申明“承认中韩两国之独立。英对中日,对中韩之利益,因他国侵略而受损害时,各得执行必要之手段。因此与一国开战,同盟国须严守中立。若所战之国,有一国或数国加入,同盟国即当出兵援助。”约既成,英国舆论颇有排击其政府者,而日本则举国欢欣。盖英在远东利害关系虽切,究不如日人有生死存亡之关系也。于是日本一方,声势骤壮。俄人乃于二月三日(西历3月12日),向各国发表“俄、法两国在极东利益受侵犯时,两国政府得取防卫手段。”盖将俄法同盟之效力,扩充至远东方面,以抗英日同盟也。日俄战争以前,外交之形势如此。

    俄人并吞东三省之志,既为各国所非难,乃于是岁三月一日(西历3月26日),与中国订立撤兵之约。以六个月为一期。第一期撤盛京以西南之兵。第二期尽撤奉天省内及吉林全省之兵。第三期撤黑龙江省之兵。第一期于是岁九月十五日期满(西历10月16日),俄人先期半月,即将应撤之兵,尽行撤退。第二期到期,为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十五日(1903年4月19日)。俄人非徒不撤,反向我提出要求:(一)东三省之地,不得割让或租借与他国。(二)俄撤兵之地,不得开作商埠。(三)东三省军事、政治,不得聘用他国人。(四)(五)牛庄公务,任用俄人。税关归道胜银行经理。(六)东三省卫生事务,聘用俄人。(七)俄得使用东三省电线。日、英、美皆向中国政府警告。俄人乃将要求撤回。迨五月间,又易他项条件提出。盖俄人是时已决与日本开战,故为此以挑衅也。

    中日战后,俄人之势力弥漫于朝鲜,已如前述。日本之安全,固与朝鲜有关系;而朝鲜之安全又与满洲关系极密。自有史以来,满洲之形势而强,朝鲜未有能保其独立者(汉武之能开朝鲜为四郡,以是时辽东之形势强也。前汉末年,辽东渐弱,而句丽、百济遂鸱张。自后汉末至晋初,公孙度、毋丘俭、幕容廆,相继雄张辽东。句丽屡为所破,几至灭亡。慕容氏衰而辽东弱。句丽乘胜并其地。是时句丽甚强大,对北魏已不恭顺。隋、唐时更桀骜。隋炀帝、唐太宗发大兵攻之,而皆不克。虽曰中国之用兵有失策,亦以辽东既失,运兵转饷皆须跋涉千里,有鞭长莫及之势也。其后句丽、百济皆内乱,高宗乃乘机,自山东发兵灭之。此乃彼之自亡,非用兵恒轨。自武后以后,中国不复能经营辽东,而满族迭兴。渤海盛时,以丽、济旧地荒弃,未与新罗直接。金清兴而半岛遂为之臣属。元时,属于其地置行省,干涉其内政,受祸尤酷。其初,亦因征讨辽东之叛人而起也)。况乎近世,侵略之策略,用兵之规模,益非古昔比邪。呜呼!日本户水宽人之论也,其言曰:“以日本人口之增加,势不能不图殖民于外。而欲图殖民于外,则世界沃土,悉已为白人所占据。能容日人移殖者,满洲、朝鲜而外,惟有南美。然亦不能多。何则?移民苟多,则将与土人冲突,而为美国之门罗主义所干涉也。

    故能容日人移殖者,实惟有满洲、朝鲜。然朝鲜全国,亦不过能容数百万人而止。移民者百年之大计,规模岂容如此狭隘。故为日本生存计,满洲决不容放弃也。况俄苟据满洲,必不能忘情于朝鲜。即谓俄能忘情,亦必日弃朝鲜而后可。否则日据朝鲜,自俄人视之,如日厉利刃于其所据之满洲之侧;而又横亘于旅顺及海参崴之间,以阻其海上之联络;未有能自安者也。况乎朝鲜夙媚俄,将助俄以排日邪?”户水此论,盖为当时主张“满韩交换论”者发也。满韩交换,诚为日本之失策。然以日本是时,与俄国开战,究属险事。故其国民虽竭力主战(当俄国第二撤兵期届而延不撤兵时,日人即主张开战。户水宽人、富井政章、金井延、高桥作卫、小野琢启、原次寺尾亨、中村进午七博士,共见内阁总理桂太郎,力言满韩交换之非计。其国民又组织对外同志会,要求政府径促俄国撤兵。如俄国不听,即与开战),而政府犹迟迟勿行,未能全忘情于满韩交换之论也。

    就近年所发现关于日俄战争之史料观之,当时俄国士大夫对于远东问题之主张亦分两派:一主急进,一主缓和。急进派领袖为关东总督亚历塞夫(Alexiev)及俄皇之枢密参赞(State-Couneillor)倍索白拉索夫(Bezobrazoff)。而缓和派领袖则陆军大臣苦鲁伯坚(General Kuropatkin)也。倍索白拉索夫颇得俄皇信任。因其经营采木公司于东方,为谋该公司利益之扩张,力主积极侵略满韩。与亚历塞夫暗相呼应。而苦鲁伯坚,则因战略关系,主张慎重。苦鲁伯坚就任陆军大臣以后,检查全国军力,觉俄国在远东,一时尚不能与日本开战。据其估计,若一旦用兵,日本方面可调动之军队约有40万人。数日之内,即可以半数渡海作战,而立刻加入前线者总在7师以上。而俄国当时驻远东之军队,自海参崴,沿铁路线直达旅顺,全数不过8万人。俄国国内军队虽多,然因西伯利亚铁道尚未完全筑成,运至远东作战,必须极长时间。“远水不能救近火”,必为日本所乘无疑。外交之进展与军事之准备,必须互相援应,而后可以收功。今外交之进展过速,军事之准备虽努力追随,终望尘莫及。倘使战事爆发,俄军必多不利。是以苦鲁伯坚,力阻急进政策。彼以为此时俄人不但不应干预朝鲜之政事,即朝鲜之商业亦宜暂行放弃,盖经济上利害之冲突,亦恐引起战祸也(参看苦鲁伯坚所着The Russian Army and Japanese War第一卷第73页、第123页及第二卷第26页。A.B.Lindsay英译本)。

    俄国陆军大臣之见地虽如此;而枢密参赞倍索白拉索夫之意见则不然。倍索白拉索夫注重商业之利益与经济之侵略,对于满韩丝毫不肯放松。1896年以后,俄商以“辅助朝鲜抵抗日本”为名,取得北韩之森林采伐权,得于鸭绿、图们两江之左岸经营林业。继复于1902年得中国同等之承认,准其在上述两江之右岸伐木。于是组织大规模之采木公司,以倍索白拉索夫为督办,参谋本部要员麦橘托夫(Lt.Colonel Madritoff)为经理。据日人调查,俄皇及俄京贵人多为该公司股东,即关东总督亚历塞夫亦与该公司有经济上之关系。公司所采之木皆由鸭绿江运至大连,锯成材料,分销各处。于是在大连设一极大之锯木厂。更以巨款建筑商场船埠,使成商业之中心。再进一步,乃移军费以经营大连。大连商场之建筑日益宏丽,而旅顺之防御工程转因经费之减缩,迟迟不能完成。且大连为一自由商港,全无防御工作,一旦日本来攻,丝毫不能抵抗,大连若失,旅顺亦必受其牵动。大连之商业愈发达,俄人不肯放弃满洲之心亦愈坚决。然而旅顺之军事预备费,竟减少三分之二(由5600万镑减至1600万镑),致俄国虽有强占满洲之野心,而无保持满洲之实力。

    不宁唯是,此采木公司不但移军费以经营商港,且直接干涉军事计划,而以军队拥护其商业之利益。其明显之例,即倍索白拉索夫请调精兵一队驻扎鸭绿江口,以保障其采木之权利。且言一旦与日本开战,此军队可利用鸭绿江天险,以防阻日军之进行。陆军大臣苦鲁伯坚则以为此少数之军队,远驻韩边与大队不能相呼应,必为日本之主力军队所乘,而归于消灭,徒损军威,无补于事,故极力反对之。然以关东总督亚历塞夫力护采木公司之建议,调兵进驻鸭绿江口,竟成事实。

    亚历塞夫亦一军事专家也,而其见地与苦鲁伯坚不同。彼既为关东总督,实握远东军事全权,远东舰队亦由其指挥。彼以为俄国舰队足以防阻日军在渤海湾或西朝鲜湾登陆。故日本只能由朝鲜运兵,且须避至俄舰势力不及之处上岸。照此估计,则宣战之后,日本经三星期之久,始能运兵3师至朝鲜;再隔一周,然后可以增运3师;抵朝鲜后,必须半月左右方可攻入满洲。而依庚子年所得经验,则俄国不难于短期之内,集中10万军队于满洲,故足以与日本对抗。若支持至六个月,则俄国可以14.5万人与日本12.2万人在东清铁路附近交战。

    当1903年亚历塞夫受命为关东总督时,苦鲁伯坚即与细商远东军事计划。据亚历塞夫之意见,日俄若竟开战,中国或将助日。其时关外有华兵2万左右,似曾受日本军官之训练,关内更有华兵5万,可以出为后盾。故与日本作战必须同时防止华兵参加。且日本进兵必先占朝鲜,继攻旅顺,故拟定军事之布置如下。(一)以俄兵1.2万驻守旅顺;(二)以俄兵7000防护海参崴;(三)以大部军队分驻满洲各重要地段,一方保卫铁路,一方监视华兵;(四)以精兵1.9万携大炮86尊进驻鸭绿江沿岸,以阻日军之猛进;其余军队则集中于沈阳、辽阳、海口三处,以资策应;(五)一旦开战俄军必须占领营口,以防日军由彼登陆,盖亚历塞夫以为鸭绿江有天险可凭,俄国驻兵必能于此防阻日军之侵入满洲,即使众寡不敌,亦可退守分水岭诸山,以与后方大队相联络;倘日本进攻旅顺,则分水岭之兵可以从侧面攻击,断其归路。

    然此种布置,初非苦鲁伯坚所敢深信。故其上俄皇之奏摺中,声明俄国在辽东之军备虽有增加,而日本方面之布置亦未尝懈怠。官报中虽得估计日本出战之兵约有步枪12.6万,指挥刀5000,大炮494门;实际决不止此数。当时业有海陆军官各一人密报俄皇,日本常备军虽属有限,而后备兵极多,一旦开战,均可加入前线,日本之战斗力必因之大增,殊非远东所驻俄军所能抵御。惜乎宫廷内外满布主站派之心腹,此种密报竟未使陆军大臣过目;故苦鲁伯坚所言,仅为其个人之估计。然彼业已看破日本海陆军力之骤增,故明告俄皇,驻扎鸭绿江边之俄兵力量单薄,恐遭敌人重兵之袭击;假使俄国舰队不能控制海面,使日本大队得以稳渡,则危险尤盛。盖日本如能将其可用之军队完全送登大陆,则俄国决无保守南满之希望。苟欲使俄军不为日本零星攻破,则非集中兵力,退驻哈尔滨,以待大队之后援不可。此时旅顺必至孤立无援;而旅顺之防御工程既欠完整,所驻兵力亦不敷用,前途殊无把握。但主战派方极力粉饰本身之弱点,以冀达其雄霸东亚之雄心;苦鲁伯坚之言,竟以等闲置之。陆军大臣不能主持和战之大计,而听群小包围俄皇,亦足证当时俄政之腐败矣。

    主战派根本之错误,即亚历塞夫及其僚属过信俄国远东舰队之战斗力,以为决不至败于日本。该舰队之总参谋魏格夫特(Ad-miral Vitgeft)坚决表示以日俄两国在远东舰队之战斗力相较,俄海军决不至战败;俄海军若不战败,日兵决无在牛庄或西朝鲜湾中其他海港登岸之希望。亚历塞夫赞许此说,以为东自仁川西至威海卫皆为俄国舰队势力所及之地,日本决不能于此运兵。彼等认定日军只能在仁川以东之朝鲜海岸登陆;由此进至鸭绿江边,须经过200英里以上之长途,其间层峦叠嶂,人迹甚稀,仅有一路,可以通车。此路由仁川,经朝鲜京城至安东,路既狭隘,年久失修,运兵极不便利。再由安东,进窥旅顺,其间复隔170英里。每经大雨,或当溶雪之时,南满、北韩之路皆成泥洼,极不易行;人行尚且不易,何况重炮及其他军需品之搬运。照此理想推算,无怪其错认日军不能急切侵入满洲。

    俄国海军将佐,但知比较双方舰数及吨数,以定两军海上之战斗力;对于其他重要条件,如军舰之速度,武装之新旧,海港之形势,船员之训练等一概抹杀不问,此为失败之总因。当时俄国在远东之战舰虽多,然真能上前线以充分之力量作战者不过11艘;而日本方面则有14艘之多。俄舰每小时行16.3海哩(16.3 knots),日舰每小时行18.3海哩(18.3 knots)。俄舰所有超过6寸口径之炮仅42尊,而日舰则有55尊。俄舰有6寸口径之炮138尊,日舰则有184尊。俄国在远东只有海军根据地二处,一为海参崴,港中仅有船坞一座,可以容纳大战舰,一为旅顺,则其唯一之船坞实嫌过小,虽容战舰之大者,虽有种种扩充之计划,尚未能见诸实行;而日本方面则有海军根据地六处,每处皆有大船坞六七座,可以容纳大战舰,此外尚有鱼雷艇根据地及建有防御工程之海港数处,均可供海军之使用。最不利于俄方者,即日本之海军根据地三处与朝鲜海峡相近,将旅顺与海参崴隔断,使不能互相呼应;加以海参崴天气过寒,每年12月至3月,全港为冰所锁,除用铲冰船冲开一路,军舰不能出入,而俄国战斗力最强之4舰皆定泊于此,冬季开战,何等不便!至于舰员之训练,俄舰人员服务期间虽较日舰为长,而俄舰之一部分仅为预备队,每年入大海操练仅20天,其余时间,则均闲泊港中,等于“驻兵之浮家泛宅”(floating barracks)而已。

    俄国海军少佐谢米诺夫(Commander Semenoff)于所着“功罪录”(Rasplata)一文中述及关东总督亚历塞夫之态度,颇足表示当时骄兵悍将误国之情形。其言曰:

    “苟舰长真心爱护其所管之战舰,则舰中虽有极细之缺点,亦不可稍稍忽视。彼应立刻报告长官,亟图补救,以免临阵发生危险,盖最小之缺点每足引起最大之不幸也。然而驻扎旅顺之舰长若照此原则履行其职务,则将被认为‘不适宜之属吏’(Inconvenient Subordinate),其行为于长官有所不便。盖关东总督极不愿闻彼所管辖之舰队有何缺点。故彼在任一日,各舰长必须于报告中说明舰中一切尽善尽美;以便总督转奏俄皇,彼所统率之舰队准备完整,随时可以作战而克敌奏功也。”(Rasplata一文在R.U.S.I.Journal for1609-10杂志中发表)。

    俄国海军之不足恃,已如上文所述,则欲其阻止日本在朝鲜湾一带登陆,事实上效力无多。故亚历塞夫对于日本行军之计划皆不可靠。而俄国驻在远东之陆军,不仅兵力单薄,将校亦复轻敌不肯用命。例如苦鲁伯坚曾训令俄军东路司令官,为集中兵力起见,其部队必须且战且退,一方阻碍日军之猛进,一方仍不可与退后集中之主力军失联络,以免陷于孤危之境。而司令官查苏立(GeneralZasulich)声言:曾受圣乔治勋章之武士,但知进战克敌,素无退缩避敌之习惯。苦鲁伯坚亦无如之何。军令不行,安得不败!

    俄国驻远东将校虚骄之气益张,则国内急进派之声势亦愈大。蒙蔽俄皇,粉饰本国之弱点,使朝野皆不知满韩形势之真相。遂造成剑拔弩张,岌岌不可终日之局面。苦鲁伯坚为慎重起见,故亲游日本,以观虚实,于光绪二十九年五月九日(1903年6月12日)抵东京。当时传说不一,有谓其此来系订满韩交换条约者,实则考察形势耳。苦鲁伯坚旋赴旅顺,集俄官,开大会(闰五月十二日即西历7月6日),驻中韩公使、关东总督、道胜银行总理、驻满洲各军之参谋长皆与焉。此次会议,意见初不一致,亚历塞夫等皆主急进,苦鲁伯坚独持异议。及其归国,力主撤兵,不但放弃南满,益须放弃旅顺(见C.Ross:The Russo -Japanese War第三十八页。作者何所根据,尚待查考)。无如苦鲁伯坚甫归,倍索白拉索夫继至,极力向各方游说,推翻放弃满洲之主张。当时俄国要人多与远东实业发生关系,一旦撤兵,与其本身利益不无损害,故均力助倍索白拉索夫,使俄国政府对于陆军大臣之提议重加考虑。其结果不但不撤回驻满洲之军队,且在满洲境内,鸭绿江沿岸,及朝鲜边境极力扩张其经济势力,以与日本争雄。

    六月十三日(西历8月5日),俄合阿穆尔及关东省,设极东大总督府。以关东总督亚历塞夫为大总督,得指挥阿穆尔区及关东省之陆军,太平洋之海军,宣战、讲和皆许便宜行事。驻东洋之外交官,皆听命焉。识者早知满韩交换之论之必无成,而日俄之战事,必不可免矣(参阅苦鲁伯坚所着《俄国军队与对日战争》一书英文译本,The Russian Army and Japannese War及洛斯Ross所着英文《日俄战史》)。

    果也,俄人于是时,对韩国提出要求,欲租借龙岩浦,并迫韩履行逾期作废之《森林条约》。韩人以受日、英警告,不敢许。俄人乃强筑炮台于龙岩浦,改其名曰尼古拉。架电线通安东,其挑战之行为,可谓极显着。然日人犹欲与俄和平商略,乃以是岁六月间,命其驻俄公使栗野慎一郎,访俄外务大臣蓝斯都夫,申明“两国在极东之利益,愿协商和平办法”。俄人许之。小村乃制成《协约草案》,命栗野向俄廷提出。

    (一)尊重中、韩两国之独立,保全其领土。对于两国之商工业,彼此互守机会均等主义。

    (二)俄认日对韩之卓越利益。日认俄对满洲经营铁道之特殊利益。

    (三)以不违反第一条为限,日对韩,俄对满洲,不妨碍缔约国之商工业活动,韩国铁路,延长至满洲南部,与中东路及山海关、牛庄铁路相接时,俄不阻碍。

    (四)为保护第二条所述之利益,日对韩,俄对满洲派兵时,所派之兵,不得超过实际必要之数。事定即撤。

    (五)俄认日对韩改革,有与助言及助力,并含军事上援助之专权。

    俄国此时,盖欲使亚历塞夫当此交涉之任。蓝斯都夫乃托言将从俄皇出巡,请由驻日俄使罗善当交涉之任;并请由俄国亦作一提案,与日本所提出之案,同作为交涉基础。日人不得已,许之。八月中旬(西历10月上旬)罗善与亚历塞夫会商后,提出对案。其第(一)条,但言尊重韩国之独立,保全其领土。第(二)条,限于不违反第一条,承认日在韩之卓越利益。而于日第五条之对韩援助,限制之于民政,并删含军事上援助之语。第(三)条,俄承认不阻碍日本在韩之商工营业。限于不违反第一条,不反对日本保护工商营业之行为。第(四)条,对派兵事,亦仅言韩而删满洲。第(五)(六)(七)三条,为俄国自提出者。第(五)条,限日于韩国领土,不为军略上之目的使用。于韩国沿海,不筑有妨自由航行之兵事工程。第(六)条,以北纬三十九度以北韩国之地为中立地。两国军队,皆不得侵入。第(七)条,日认满洲及其沿岸,全在日本利益范围之外。

    小村乃提出改革案。于俄提案第(三)条“商工营业”,改为“商工业活动之发达”。“保护商工营业”,改为“保护是等利益”。第(四)条改为向韩派兵,俄认为日本之权利。第(二)条之民政,改为内政,仍加含军事上援助一语。第(六)条改为满、韩境上,各五十启罗密达。第(七)条全删。改为(甲)俄对满洲,尊重中国之主权,保全其领土。不妨碍日本对满洲之商业自由。(乙)以不反(甲)为限,日认俄在满洲之特殊利益。俄国保护该利益之行为,日认为俄之权利。(丙)韩国铁道延长至鸭绿江时,不妨碍其与满洲铁路之联络。

    小村与俄使谈判数次。俄使认关于韩国条件之修正,而关于满洲之条件,终不相下。小村乃更提修正案,承认“日不于韩国沿岸,建筑妨害自由航行之兵事要工”。而要求“日于满,俄于韩,各承认在本国特殊利益范围之外”。又“俄在韩因条约所得商业及居住之权利,日不妨碍。日在中国因条约所得商业及居住之权利及豁免,俄亦不妨碍。”“日认俄在满之特殊利益;并认俄为保护此等利益之必要处分。”而要求“俄亦承认不阻碍日本在韩工商业之活动发达。日为保护此等利益之行为,俄不反对。”又“日为上述目的,向韩派兵时,俄认为日之权利。”余与第一次提案第(一)第(五)条,及对俄案第(六)条之修正,并删改俄案第七条之两项相同。

    罗善接此案后,将全文电俄京请命。小村亦命栗野向俄政府申明,“日所要求为正当”。盖日本已视此为最后让步矣。时蓝斯都夫已随俄皇游历法、德而归。栗野往访之。蓝斯都夫乃出以延宕之手段。栗野往访数次,皆不得要领。至十月二十三日(西历12月11日),俄公使忽向小村提出第二次修正案。(一)仍只承认保全韩国之独立,及其领土。(二)于日本对韩之援助,仍只认其限于民政;并删军事上援助之语。(三)(四)于日本所要求“俄国承认日在韩之工商业之活动发达;暨保护此等利益之行为;及因此向韩派兵,俄认为日之权利”,俄皆承认之。(五)(六)而仍执俄原提案之第(五)第(六)两条。于满洲则一字不提。

    小村于第(二)第(五)两条,加以修正。第(六)条全行删除。并申言“满洲置诸约外,万难承认”。

    十一月十九日(1904年1月4日),俄使覆文:于第二条之修改,承认日本之要求。(五)(六)两条皆仍原文。另提“满洲及其沿岸,日本承认在己国范围之外。但日本或他国,在满洲依条约获得之权利及特权,俄不反对”一条。

    交涉至此,业已山穷水尽。于是小村再促俄使反省。俄使不答。两国交涉,遂因停顿而破裂。

    四、日俄两国战前之形势

    语曰:“善陈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至哉言乎!天下无论何事,其成其败,皆决于未着手之先。一着手,即已无可挽回矣。兵,凶器也;战,危事也;以人之死争胜,蹶而不振,则悔之无及也。故今世战役,无不其难其慎,力求知彼知己者。不独当事之国,即旁观之比较其强弱,而逆度其胜负者,亦无微不至也。今试比较日俄二国,战前之形势如下。

    战事之胜败,不独兵也;然战固不能无用兵,故言战争之胜败者,兵事必首及焉。日本之军,为征兵制。民年17至40,皆有服兵役之义务。先充常备兵,其中又分现役及预备;现役,陆军3年,海军4年。预备役,陆军4年又4个月,海军3年。常备役满,退为后备兵5年。再退为补充兵,再退为国民兵。其组织,以师团为最大,合步兵2旅团(一旅团分两联队,一联队分三大队),骑兵3中队,炮兵6中队,工兵、辎重兵各2中队而成师团。一师团1.25万人。有近卫师团1,第一至第十二师团12,凡13。共合两师团而称军团,则战时之编制也。13师团之外,有骑兵2旅团,战时为骑兵独立师团;又有野战炮兵6联队,此日本之常备兵也。其数约16万。预备兵:步兵52大队,骑兵17中队,炮兵19中队,数约5万。后备兵及国民兵,数皆倍于预备兵。故日本全国陆军之数,在40万左右。其政令,掌于陆军大臣。司作战之计划者,则参谋本部也。于东京置中、东、西三部都督。东部都督,辖第一、第二、第七、第八师管区。中部都督,辖第三、第四、第九、第十师管区。西部都督,辖第五、第六、第十一、第十二师管区。

    其海军:有一等战舰6,二等战舰3。一等巡洋舰6,二等巡祥舰9,三等巡洋舰7。三等海防舰10。一等炮舰2,二等炮舰14。通报舰4。驱逐舰19。水雷母舰1。水雷艇62。海军现役3.1万余人。其中在各舰者1.6万余人,余在镇守府及各要塞。预备4000余人。后备约2000人。海军之政令,掌于海军大臣。作战之计划,定于海军司令部。海军区分为五:曰横须贺,曰吴,曰佐世保,曰舞鹤,皆设镇守府。惟室兰一区未设。

    俄国之制:国民服兵役之期限为23年,自21岁至43岁。其在欧俄,充常备5年,预备役13年,后备5年。在亚洲,则常备7年,预备10年,后备6年。在高加索,则常备3年,预备5年,后备15年。在哥萨克,则常备3年,预备15年,后备5年。陆军编制,以军团为最大。1军团有步兵2师团(1师团有2旅团,1旅团有2联队,1联队有4大队,1大队有4中队,1中队有4小队),骑兵1师团,加以炮兵、工兵、筑城兵、电信队、架桥队、铁道队、马匹补给队,合计士官1030人,兵士47653人,马16965匹,炮120门。全国有师团52,分为29军团(故有不足2师团之军团),而在东西伯利亚者二。此外又有近卫兵、芬兰兵、哥萨克兵、高加索兵,皆为特别编制。又有补充队、要塞守兵、铁路守备兵等。故俄陆军之数实甲宇内云(战时可扩充至400万)。全国分军区53,皆有司令,而直辖于陆军大臣。陆军大臣下有六部:(一)高等军事会议。(二)高等军法会议。(三)参谋本部(俄之参谋本部,隶属陆军省,不独立)。(四)七监部(1.炮兵监。2.工兵监。3.监督监。4.医务监。5.教育监。6.法官监。7.哥萨克兵监)。(五)陆军省经理局。(六)监军部。此外骑兵监、射击监,亦隶陆军省。

    其海军:有战舰28。一等巡洋舰14,二等巡洋舰13,三等巡洋舰10。海防舰10。一等炮舰4,二等炮舰27。驱逐舰39。水雷母舰10。水雷艇207。将卒凡4万人。海区分为四:曰波罗的海,曰黑海,曰里海,曰太平洋。海军舰队有四:曰波罗的海舰队,曰黑海舰队,曰地中海舰队(以属于波罗的海之舰编成),曰太平洋舰队。除黑海舰队,以达达尼尔海峡被封锁,无出海之望外,余皆可作战于东洋者也。海军最高之官曰海军元帅,以皇族任之。海军大臣为之佐。其下有(一)海军本部会议。(二)海军军令部。(三)水路处。(四)舰政处。(五)技术会议。(六)海军高等军法会议。(七)司法处(执行高等军法会议议决之事)。(八)卫生处。(九)官报房(掌理簿册。呈奏之报告书,由其编辑。法令裁可,由其执行)。(十)纪录局。(十一)恩给局。(十二)印行局等。各海区皆有军港。分一二等。一等有司令长官,二等有司令官(太平洋海区有军港二:一海参崴,一旅顺也。皆为二等)。俄国海军,又分海战、陆战二部。在海称舰队,在陆称海军团。1海军团,自7至15中队(1中队150人)。1战舰4中队。余各以舰之大小为差。

    以上就兵数及兵制言之也。若以兵之优劣论,则据当时之评论,日俄二国,亦互有短长。日兵所受教育较深,其训练亦较勤。故其军队整齐严肃,实不愧为训练节制之师。俄国则军政颇为腐败。军饷既薄,上官又从而克扣之,且役使之。当时驻扎满洲之兵,多有听其自营生业,名在伍而实不在伍者。此等既各自营生,多不愿归营,更无斗志。而军中将卒,亦多不辑。此日之所长,俄之所短一也。日人种族单纯,举国一致。其国民,既富于忠君爱国之心,又承武士道之流风余韵,国小而迫,人人皆有危亡之惧,以故上下一心,军人皆有死不旋踵之概。俄人则种族错杂,国民教育之程度亦较低,多不知国家与己之关系。又以种族之恶感,政治思想之不同,有不愿为国家效力者。故其师多而斗士不逮。此日之所长,俄之所短二也。日人举动,类多敏捷活泼。俄兵则较重滞。此日之所长,俄之所短三也。日人生活程度较低,行军时求得供给较易。俄人则非面包不食,非肉不饱,行军时求供给较难。此日之所长,俄之所短四也。然俄人体格魁梧,膂力强健;又生长大陆,不畏酷寒。日人则躯干较小,体力亦不逮俄人,岛国之气候较优,使与俄军周旋于满韩,殊觉其相形而见绌。此俄之所长,而日之所短一也。俄国马队,多而且良,以之驰驱于大陆,实为一种特色。日兵则远弗逮。此俄之所长,日之所短二也。日人虽敏捷活泼,而以性情粗朴,欲望简单论,则不如俄人。凡性情粗朴,欲望简单之兵,最易骗使。脱遭挫折,但能以术鼓励之,使之再振亦易。兵之智者,则与是相反。此俄之所长,日之所短三也。若以兵数论,则俄十倍于日而不止,其优劣尤不待言也。

    语曰:“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日、俄兵数,相悬若此,而日人竟敢与俄宣战者,何哉?则恃其运输之捷,有非俄人之所能逮者在也。俄国西伯利亚铁路,本系单线。贝加尔湖一段,日俄战时,尚未竣工。其西伯利亚之驻兵,调至满洲,据庚子之经验,为期不过1月许。然在贝加尔湖以东之兵,仅11万,势不能与日敌,则必调用欧洲之兵。而欧洲之兵,非六七十日,不能至奉天。日本则与朝鲜仅一苇之隔;几于朝发而夕至。京釜铁路,又以日俄战前,急速竣工。故其调兵至朝鲜甚捷。即赴奉天,至多亦不过40日耳,故以运输而论,日人实有足弥其兵少之阙憾,而俄之众,亦有非旦夕所能用之者。此日本所以敢悍然与俄开战也。虽然,日本此等计划,固亦有其冒险之处。何者?俄国运输虽迟,然所经皆国内之地。即入中国境内,直至奉天,亦毫无抵抗。或谓满洲住民颇恶俄;所谓马贼,或起而扰其后,亦不过留少数之兵,维护铁路,则足以防之矣。日本则运兵必由海道,苟非敌人海军歼灭,或受巨创,全失其活动之力,则时有被袭击之虞。故其运兵虽捷,而于若干时期内,果能运兵若干至韩,实难确答。若其至奉天,则沿途不能无抵抗,必须且战且进。既且战且进,则不能无所损失;而时日亦愈难确定矣。又日俄此次作战,皆在他国之境。然俄本国距战地甚远,其繁荣之区,距战地尤远。日人即尽据满洲,俄国疆土,仍丝毫未动也。况日必不能尽据满洲乎?日人所能攻击者,惟东海滨省沿岸。然冰期甚长,攻击亦不易。故俄之地势,实可谓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若日则战区离本国较近,兵一败于外,本国即有被迫之虞。而沿海海线甚长,随处可以攻击。即能守御,已属被人封锁,束手待毙,况守御不易乎?故以地势论,日本实处于有进无退之地位者也。故日俄此次之作战,虽恃陆军以决最后之胜负,而海军之所击,实尤巨也。

    两国海军之优劣,前已略述其概要矣。今所欲言者,即是时之战争,以战舰为中坚,装甲巡洋舰及装甲炮舰为之辅,驱逐舰以资活动。寻常巡洋舰作战之力已小。至旧式之海防舰等,则大而无当,除用以防御沿海外,几于无所用之矣。海军势力之优劣,实以此等主力舰之多少优劣而决。日俄此次作战于东洋者,日本战舰6,俄7。日本装甲巡洋舰8,俄4。日本装甲炮舰4,俄2。日本驱逐舰19,俄13。以舰数论,日固优于俄。若论其优劣,则方面甚多,一时殆难断定。是时军事学家,有一简便判决之法,以估计其大略,时曰观其“舰龄”。舰龄者,各舰造成年代之多少也,舰力之强,在(一)舰体之完固,(二)行动之敏捷,(三)武器之新式,凡是三者,后成之舰,固必视先造之舰为优。是役,日俄在东洋之军舰,舰龄大抵在10年以下,惟俄有11年者2。又以速率论,则俄皆在17海里以下,而日有一二在18海里以上。故以在东洋之海军力论,日实优于俄。即以俄人在东洋之舰数而论,亦不如日本(当时俄舰调至东洋者:战舰7,一等巡洋舰4,二等巡洋舰6,海防舰2,一等炮舰2,二等炮舰8,驱逐舰13)。惟海参崴冰期长,不虑袭击,已述如前;旅顺亦天险,易防守;故俄军舰可多派出。日人海战设不大利,即不能胜。然当时列国论者,多谓日海军之精练,较胜于俄。日人亦云然。又谓俄储煤不足;舰渠不完;舰船操纵之术,亦不及日。

    以上所述,日俄二国之兵力,殆各有短长,故胜负之数,当时实无人能为之预决。所能勉言者,则曰:“日利速战,俄利持久”而己。此战前兵事之形势也。

    财政一端,亦为战事之命脉。财政不足,则不特战事不能持久;即短时间之战事,亦有受其牵制,而至于败绩失据者矣。今试再就两国财政情形比较之如下。

    俄国面积,凡56倍于日;其人口,则3倍于日;岁入则7倍于日(日本是时之岁入,在2.5亿左右);若是乎,日本之财政,殆远不足与俄敌也。然俄人之财政,实未有以大优于日。以战时之财政,每视其平时基础之稳固与否;以及临时周转之敏活迟滞,及罗掘之难易以为衡。不能以土地面积,人口多少,及平时收入之数为定也。故二国之国力,貌若相差甚远,而二国之财政,则实相伯仲。一言以蔽之,平时尚可敷衍,一临大战,则皆觉其竭蹶而已矣。

    日本战事之经验,惟甲午一役。是时预计战时之财政者,自当以甲午之役,为计算之根据。而其结果,则有乐观、悲观二派。悲观派之言曰:“中日战时,日本所费之款,凡2亿元。一日支出最多之数,为68万元。日、俄战时,战术已较中日战时为进步。战术愈进步,则所费愈多。故昔之支出68万元者,此时非支出百万元不可。而日俄战争,难期其如中日战争之速了。假令延长至3年,则战费将达10亿。外债固不易募;内债纵能发行,而为数过多,亦足扰乱金融,影响于国民之生业。则惟有出于加税之一途。战时国民负担之力,必不如平时,姑置勿论,即能将全国租税,普加至1倍,只仅得1.3亿耳。当一年之战费,仅及三之一。其将何以支持?”此持悲观论者之说也。乐观论者之计算,则大异于是。彼谓“非常准备金,及特别会计资金,可以借用。事业之已经延宕,及可以延宕者,皆可缓办。又可停还旧债,增募新债。于租税,则择其可增者增之。如是,则不虑取之无途。至于支出,则是时战术,虽较中日战时为进步,而运输亦较中日战时为便利。中日战时,运输之费,殆占战费三之一。运输既经改良,则战费可以大省。故此时之军费,纵不能有减于旧,亦必不至加增。又俄国于战事,亦非有十分持久之力。假定战争期限为1年,军费3亿元,已为无可复加之估计。亦非日本所难办也”。此为持乐观论者之说。二说之孰是,诚虽断定。然即为乐观论者之说,已不免捉襟而见肘矣(后来实际之支出,并超出悲观论者预计之外。可见战事之不易言)。

    俄当尼古拉二世时,有一着名之理财家焉。其人为谁?即与李鸿章商订《中俄密约》之微德是也(此约虽订于喀希尼,微德实多有力)。微德之受任为财政大臣也,俄之岁入,仅9.6亿卢布。微德加以整理,乃至19亿有余。又发行公债17亿。由是资本大增。筑铁路至7万里。设制铁、造船、造械及他工厂、矿场尤多。不知其实在情形者,鲜不惊其技之神。然一详考之。则其所谓筹款之策者,加税耳,攫茶与糖为官卖耳,民间运输事业,多改为官营耳。盖微德以俄偏于农业,以生货易熟货为不利,亟于振兴工业;行之过急,遂忘其力之所能任也。当日俄战时,俄国债之数,已达120亿法郎。一切官营事业,多虞亏损。铁路尤甚。又纸币甚多,一旦开战,易至下落。故收入之数,俄虽远过于日。而论财政之基础,俄尚不如日之稳固也。俄人之所恃者,法为俄之大债主;俄人破产,于法不利,法不得不维持之。故俄在欧洲募债,较日为易。然设使累战累败,又或战虽胜而金融紊乱过甚,法人能终可俄助与否,亦属可疑。而微德顾大言:“日俄若开战,彼能筹出战费14亿。”识者颇为之隐忧矣。

    日俄战前,两国军事财政之情形如此。夫军事财政,有形者也。战争之胜败,固不纯视有形之条件而决。即有形之条件,一经开战之后,因战局之利钝,措置之当否,亦有与估计之情形,大相径庭者。然此皆无从逆料;而无形之条件,当战前尤隐伏而不见,而无从预行陈论者也。故此章所论,暂止于此。其余则于日俄战事之评论一章详之。

    五、日俄战事上

    日俄二国交涉之停顿,在1904年1月初旬,即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中旬之末也。十二月十八日,即西历2月6日,日本对俄提出断绝国交公文。命驻俄使臣归国,同时命其舰队出发,袭击俄舰。二十四日(西历2月10日),两国遂皆下宣战诏书。

    兵法曰:“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岂不信哉?日本甲午之役之败我也,以其军事行动之速。甲辰之败俄也亦然。甲午之役,日本以六月十七日(1894年7月19日),对我发最后通牒。是日,即命伊东秋亨率联合舰队占安眠岛附近,以为根据地。二十三日(西历25日),我济远、广乙、操江三舰,护送高升轮船至朝鲜益师,过于丰岛附近。日军遽发炮攻击。我军出不意,济远遁,广乙沉,操江降,高升被击沉。所载兵1200人歼焉。我士气为之大沮,自此不复能益师朝鲜。平壤、鸭绿,所以一败而不可收拾者此也。日本之攻俄也亦然。两国既绝交,其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即率舰队出发。二十日(西历2月8日),袭击俄舰于旅顺口外,败之。俄舰悉走港内,不敢轻出。翌日,其所分遣之舰队,又击败俄舰于仁川。日本之陆军,遂得稳渡朝鲜矣。

    俄人之调度,则较日本少迟。宣战后七日,乃以马哥罗夫为东洋舰队司令。马哥罗夫者,俄人迫日本还辽时,以地中海舰队,东来示威者也。宣战后十一日,以陆军大臣苦鲁伯坚为满洲军总指挥。马哥罗夫以光绪三十年正月十五日至旅顺(西历3月1日),苦鲁伯金以二月十六日至营口(西历4月11日),皆在战事已殷之候。其未到时,代当总指挥之任者,为极东大总督亚历塞夫。当陆军指挥之任者,为极东第一军团司令黎涅威治。拳乱时,统俄兵入直隶者也。当指挥海军之任者,则东洋舰队长官斯陀尔克也。

    俄人此时之举动,虽似稍落后。然当与日交涉时,即已陆续调兵于满洲。据当时之调查,俄人在满洲之兵数,实已达4万有余云(旅顺,步兵1.12万人,炮兵2081人,工兵878人。金州,步兵2000人。大连,步兵6600人,骑兵918人,炮兵750人。凤凰城,骑兵918人,炮兵80人。辽阳州,步兵1000人,炮兵408人,铁路大队1500人。营口,炮兵248人。奉天,步兵910人。吉林,步兵2200人,骑兵160人,炮兵830人,铁路大队3000人。宁古塔,步兵2200人,炮兵455人。伊通州,骑兵750人。横道河子,铁路大队1500人。巴杨子,骑兵184人。海拉尔,步兵3863人。除齐齐哈尔兵数未详外,以上共44533人)。此事日人实落后着。当时论战事者,颇以为是日本危。幸日军之至朝鲜极速,犹能成一日据朝鲜,俄据满洲以作战之形势也。

    朝鲜与我接界处为义州,义州之对岸为安东。安东为通商要地:以兵事论,则鸭绿江左岸之形势,当推九连城;而凤凰城其次冲也。日兵既破俄舰,乃使其舰队护送第十二师团,于仁川登岸。正月二十四日(西历3月11日),向平壤,据之。二月十二日(西历3月28日),进据定州。定州者,平壤、义州间之要地;高丽王氏,筑之以御契丹,且控制女真者也。二月十九日(西历4月4日),遂进至义州。时日本又使其近卫师团及第二师团于镇南浦上岸。先一日,亦至义州。于是合3师团为第一军,大将黑木为桢统之,以向辽东。俄人是时之举动,颇为迟滞。日兵至义州时,对岸俄兵,尚未大集。闻日军洊至,乃亟征调,使其第三、第六两师团当前敌,皆俄东方之劲旅也。亚历塞夫欲令其迎头痛击,以挫日兵之锐气云。俄兵主力集于九连城,左翼在水口镇。右翼在安东之东南。日兵夹鸭绿江,与之相持。至三月十二日(西历4月27日),日乃命工兵筑桥,以炮兵掩护之。俄人百计妨害之,而日本工兵冒险前进。十四夜,三桥俱成。日兵遂渡江。俄人力战,不能御。十六日,九连城遂陷(西历5月1日),是为日俄陆军第一次大战。亚历塞夫闻第三、第六师团之败,为之夺气云。各国观战者,多谓俄人遇劲敌矣。日兵遂向凤凰城。

    俄人所据奉天之要地,北则辽、沈,南则旅顺也。日本于第一军渡鸭绿江时,又使其大将奥保巩,率第一、第二、第四师团,为第二军。以三月二十日(西历5月5日),自貔子窝登岸。奥保巩分军为二:以其半守貔子窝、普兰店,以距俄辽阳援军。而以其半攻金州。金州者,旅顺之后蔽也。其通旅顺之道,有山曰南关岭,形势绝险。其南门外,有山曰扇子山,筑炮台其上。其机关炮,一分钟能发至600响云。守御之固,实有金城汤池之势。俄人尝宣言:“日本欲破金州,至速非两月不可”,非谩言也。奥保巩既分兵,转战至金州城下。四月十二晨(十一日夜半,西历5月26日),大雷电以风,继之以甚雨。日兵乘机猛进。工兵以棉火药炸其东南二门,毁之。金州遂陷,而南关岭之守犹固。日人以海军入金州湾,与陆军协力,卒攻克之。遂占柳树屯、青泥洼等处。旅顺之后路绝矣。

    时俄总指挥苦鲁伯坚驻兵奉天。苦鲁伯坚之战略,欲集大军数十万于辽、沈,与日人一战而挫之。以俄兵运调较迟,非更数月,不能大集;而日兵届时,必已疲敝;欲徐起而承其敝,以规先败后胜之功也。故不肯浪战。坐视日军之据貔子窝不击。及是,旅顺之形势危急,俄人多主速援者。其参谋本部为所动。乃由俄皇电命苦鲁伯坚出师。苦鲁伯坚不得已,集大兵于得利寺,号称20万。据当时军事学家之计算,谓俄兵之在得利寺者,实不过3万。苦鲁伯坚盖故为是虚声恫喝,冀以寒日人之胆,犹是其不愿浪战之故智云。日人虽明知20万兵之说为虚辞。然恐旷日持久,俄兵之集者渐多,其力渐厚;则旅顺不拔,而金州且危。奥保巩乃留第一师团守金州,而率第二、第四两师团,逆击俄兵于得利寺。五月二日(西历6月15日)破之。时苦鲁伯坚驻兵大石桥,辽阳守备颇虚。日兵乃沿铁路而北。八日陷熊岳。二十六日(西历7月9日)陷盖平,苦鲁伯坚虑辽阳有失,乃留步兵四师团守大石桥,而自还沈阳。

    大石桥者,辽阳之南蔽也。俄人故以重兵守之。四师团外,又佐以炮兵一中队。铁网、地雷遍布。炮兵所据地势尤胜。日人既决取辽、沈、旅顺。乃使乃木希典组织第三军以攻旅顺。而使奥保巩专攻辽阳。奥保巩之兵,以六月初旬进攻大石桥。俄兵抵御极力,其炮火尤猛。日兵不得进。日炮兵屡易阵地攻之,皆无效。日人不得已,乃不顾损失,督兵猛进。十二日夜(西历7月24日),日兵苦战,克俄坚垒二。俄人胆落,遂退兵。明日,日兵据大石桥。大石桥既失,营口、海城、牛庄,皆不能守。遂于十四日(西历7月26日)及二十一日(西历8月3日)相继俱下。自此俄兵无复南下之望,旅顺之救援遂绝。苦鲁伯坚是役,实绝似甲午之役,我宋庆、吴大澂等力战于海、盖、牛庄、营口之间而无功。而俄人自旅顺被封锁后,专恃营口秘密输入军械,及是,则秘密输入之路亦绝,而辽、沈之形势愈穷。亦绝似甲午之役,辽西战败,而山海关遂孤危云。故得利寺、大石桥两战,实于日俄战役之胜负,大有关系也。

    当日本第二军之自貔子窝登岸也,第一军亦向西北进。二月二十一日(西历5月6日)陷凤凰城。明日,下宽甸。其正兵遂向摩天岭进。摩天岭者,凤凰城、辽阳间之天险也。甲午之役,依克唐阿以3000人守之,日人屡攻不能得志焉。是役也,日人以六月五日(西历7月17日)举兵猛攻,克之。俄人暂退,旋发奇兵夜袭,不克。越数日,复以七联队之兵反攻。以日人接战甚猛,卒不能下而退。二十日(西历8月1日)日兵遂进占本溪湖。距辽阳咫尺矣。

    初,日人虑第一二军声援不接,别遣野津道贯率第十师团,由大孤山登岸,以为策应。时四月初六日也(西历5月20日)。后遂编为第四军。第四军以四月二十五日(西历6月8日)克岫岩。与第一军联络。遂向分水岭前进。分水岭在岫岩之北27里,乃辽阳、海城之侧面也。俄人以三月之功,筑成要塞。以步兵五大队,骑兵二联队守之,有炮18门。其难攻亚于大石桥。日兵以五月十四日(西历6月27日)力战克之。六月一日(西历7月13日)遂陷析木城。于是一、二、四三军,皆逼辽阳矣。

    日本乃以大山岩为满洲军总司令,儿玉源太郎为总参谋,节制诸军。大山岩者,中日战时,以陆军大臣总前敌;儿玉源太郎,则以陆军次官,代之留守者也。大山岩以五月十三日(西历6月26日)受命,十八日(西历7月1日)启行。先是在满洲诸军,皆受节制于东京之大本营。虽调遣多协机宜,而赴机终不甚捷。至是则旌旗变色矣。儿玉乃划策:以第一军为右翼,出辽阳之东北;第四军为左翼,出其西北;而以第二军攻其正面。以七月十五日前进。俄人亦集全力以守。于要地皆筑坚垒,掘深沟。日兵分途苦战。至二十四日(西历9月3日)乃陷驻跸山。驻跸山者,唐太宗征高句丽时驻跸之所,俄阵地之中坚也。日兵力战,乃夺之。易其名为破阵山云。明日,辽阳遂陷。是役也,日兵死伤者至17500人。实开战以来所未有也。

    辽阳陷矣,旅顺被封锁矣,满洲之战事,遂可谓告段落乎?未也。大规模之战役,最要者,在摧破敌人之主力军。敌人之主力军,苟未摧破,则小捷虽多,略地虽广,一旦大战败绩,仍不免土崩瓦解耳。俄国西伯利亚铁路,本系单线;贝加尔湖一段,又未竣工;故其运输不能甚捷。辽阳陷后,而西方精锐,始集于东方。计其数,盖达九师团云。于是俄皇以七月二十八日(西历9月7日)下“更不得后退”之命。苦鲁伯坚乃编制诸军,分为四队:以第一、第四、第五军团为正军。使名将塞尔巴夫统之,以攻辽阳。而命列威士统第二军团,出辽阳之东南,以断日之归路。以第三军团及其余军为总预备队,以备策应。其意盖欲一举而败日人也。编制既定,集全军而训之。谓“兵力巳集,破敌在此一举”云。于是以八月二十日(西历10月2日)下总攻击令,反攻辽阳。日人亦分军为三以逆之。自二十五日,开始接战。至九月二日,日兵乃渐得势。又续战四日,日军诸路皆捷。俄兵乃退守浑河北岸。是役也,日兵之死伤者15900人。俄兵遗弃于战场者13000人,死者实4万云。此次反攻之所以无成,(一)以俄兵新至,疲劳未复;(二)以辽左早寒,途中已有积雪,于进攻颇不便也。

    然苦鲁伯坚固良将也。其在辽阳也,度势不能守,则下令进攻;于攻势之中,下退却之令。故其兵不纷乱,损失极微。其后反攻虽无成功,而退守之军,仍甚严整,日军不能随而击破之,其主力固可谓犹在也,然日军是时,亦已疲惫;且天气益寒,不利攻击。乃夹浑河休军。而于其间,以全力攻下旅顺(见下章)。苦鲁伯坚则于其间出奇兵。命新到之骑兵团,犯辽西中立地,以攻牛庄、营口。日人出不意,颇狼狈。旋得援军,拒却之。苦鲁伯坚又命克里伯尔克以兵8万,袭日第一军,败之黑沟台。日人合第二、第三、第八师团往援,乃复其地。是役也,俄军死伤者,几2万焉。日兵之战斗,亦可谓勇矣。然俄兵之至者益多。大山岩谓“不击,将酿成大患”,乃亦续调兵于本国。光绪三十一年乙巳岁首(1905年2月初旬),新军陆续至。于是两军复大战。是时俄兵之数,步兵38万,骑兵2.6万,炮兵3万,大炮1300门。日本步兵20万,炮兵、工兵、辎重兵合15万,大炮1100门。阵地之长40余里。实开战以后未有之大战也。俄人分军为四:以第三军为中坚,第二军阵其左,第一军居其后,而以第四军为总预备队。日以第四军为中坚,第一军为右翼,第二军为左翼,第三军为最左翼,而以川村所统之第五军,渡鸭绿江新至者为最右翼。布置既定,两军各严阵以俟时。大山岩以第五军新至,锐气方盛,命其先进。于是第五军以正月十六日(西历2月19日)向抚顺方面进攻,以拊奉天之背。苦鲁伯坚误为日军主力所在,命总预备队往御之。于是日第一军,以二十四日(西历2月27日)渡沙河东北趋,以为第五军之应援。第二、第四军,同时向正面进攻。又遣第三军出俄军之西北。俄与日正面之军相持,凡10日,胜负不决。第五军亦为俄所拒,不得进。而出西北之军,为俄人所不及料,以二十六日(西历3月1日)陷新民,绕出俄军之后方。二月三日(西历3月8日)断奉天以北之铁路。俄人至此,知全军形势已陷于日军包围中,不得已,下令退却。日正面之兵,乘机猛进。至五日,遂陷奉天。其出东北面之军,以先五日陷抚顺,与俄兵相持,至此亦与他军联络云。是役也,日军死伤者4万余。俄军死者2万,伤者11万云。于是俄军形势大坏。苦鲁伯坚辞职。大将李尼维齐代之,整理败兵。日军乘机进据开原、铁岭。俄军一时不能再战,日兵亦无力再进,而满洲地方之陆战,于焉告终矣。

    六、日俄战事下

    两国交战之际,所恃以纵横活动者,果何物哉?曰:海军也。海军能制胜,则本国沿岸,不待设防而自固;而陆军可多输送以击敌。海军不能制胜,则先已立于防御之地位;且必有防不胜防者。故立国于今日,非有海军,必不足以言战,而海军需费,远较陆军为巨,实非贫困所能负担。我国今日,苟欲对外,此其最难之问题也。大陆国且然,何况岛国?夫大陆国而海军不利,不过陆军不能多自海道输送而已。其输送之路,未必遂绝也。岛国如日本者,而海军失败,则其陆军即全不能履敌境。其已抵敌境者,亦救援、接济俱绝,惟有束手待为俘虏耳。岛国四面环海,防守微论不易;即能防守,而岛国土地必小,物资难以供给,是亦束手待毙也。况乎日俄战役,俄国陆军之输送,实较日军为迟。故俄人所最利者,为海战时间之延长,海战苟能延长,则即令失败,而俄人已于其间,将陆军输送,布置完毕,不易犯矣。故日本而欲操胜算,其海军非能破敌,且非破敌甚速不可也。

    日本知其如此也,故其于海军,极为注意。国交尚未决裂,其海军即大集于佐世保,以修战备。迨断交公文提出,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即以其日,率海军四队出发。命少将瓜生外吉,率第四舰队凡6舰,护送陆军至仁川。而自率第一至第三舰队凡18舰航旅顺。越二日而达。即击俄舰之陈于港外者,败之。伤其司令坐船,并巡洋舰一。时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也(1904年2月8日)。明日,正午,日海军又整阵向俄舰攻击。交战逾时,俄舰悉退入港内。是役,两方受损皆微。日舰死4人,伤54人耳。然俄舰自是不敢轻出矣。

    亚历塞夫及其僚佐以为东自仁川西至威海卫皆为俄舰势力所及之地,日本舰队决不能于此范围内运兵登陆,此种估计之错误,前已言之。当东乡所率舰队在旅顺附近与俄舰交战之际,瓜生所率舰队即护送陆军直达仁川。仁川原有日本三等巡洋舰千代田碇泊,知第四舰队之来,即迎导入港,其时亦为阴历十二月二十二日。仁川方面虽有俄国二等巡洋舰瓦里雅克(Variag)及小兵船数艘驻彼监视;然以众寡不敌,目睹日军在彼登陆而不能阻。其翌日,日本舰队迫俄舰出港,攻之于八尾岛附近,俄舰受伤,退入港内皆沉。是役日军全胜,无一死伤者,军报既布,士气为之一振。

    然俄海军之受创,亦甚细微耳。日本陆军之输送,固犹在危境也。俄国舰队,势力与日略等。欲一举而歼灭之,必不可得。日人乃分命上村彦之丞率第二联合舰队,从事警戒。而命东乡平八郎,以全力对付旅顺。

    旅顺,天险也。陆路既不易攻,海口尤形险要。欲一举而攻克之,亦必不可得。东乡乃决行封锁之策,谋锢俄舰于港内,以保日军在海上之安全。光绪三十年正月十九日(西历2月24日)以闭塞舰5,招决死将卒79人,乘夜前进。俄人以探海灯照射,日兵目眩,迷其进路。俄兵又发炮猛击,弹如雨下。然日兵卒不屈,5舰皆进至港口,破坏沉没。决死队死1人,伤3人。是役虽达到港口,然以方向之误,俄军仍得自由出入。日兵乃于二月十九日(西历3月27日),再以舰4,士65人,前往封锁。距港口2海里,俄人始知之。发炮猛攻。日舰冒险入港,爆沉其船。是役,日兵死者4人,伤者9人。其指挥官中佐广濑武夫,为俄炮所中,惟余片肉如钱大在舰内,全身悉飞入海。死事最烈。日人尊为军神,为铸铜像焉。然闭塞之目的,仍未全达。

    当战争紧急时,俄关东总督亚历塞夫亲驻旅顺,禁止舰队出港击敌,故日舰在海上行动非常自由,及马哥罗夫(Makárrv)奉命代司打克(Starck)为舰队司令,全军精神为之一振。于是俄舰一变其退守潜伏之旧态,每日出港游弋,以与日舰争雄于海上。不幸变生意外,竟使马哥罗夫赍恨而没。盖日本舰队于西历4月12日深夜(即西历二月二十七晚间)在旅顺口外敷设电机水雷无数;翌晨使巡洋舰数艘出没旅顺附近,以诱俄舰来攻。马哥罗夫果率数舰出港追逐,竟平安越过日人敷设水雷之海面。旋与东乡平八郎所率大队战舰相遇,始回驶归港,重经设有水雷之海面,其旗舰沛错帕洛斯克(Petropavlovsk)被炸沉没,马哥罗夫及舰员600人均及于难。尚有俄国战舰一艘虽得入港,亦受重伤。自此以后俄舰复取退守政策,不复于港外活动矣(参看《大英百科全书》日俄战争条,暨Sénenov's    Rasplata)。

    日人对于旅顺自行第一次闭塞起,至阴历三月十五为止(西历4月底),舰队前后共进攻9次,卒无大功。马哥罗夫虽死,俄海军之实力,终未消灭。日军乃于三月十八日(西历5月3日),决行第三次闭塞。凡闭塞舰八,入港沉没者五;沉于港口者一;又二舰则一触水雷,一损舵机,皆未抵港口而沉。是役也,俄军防御,较前此加严;大炮猛击于上,水雷爆发于前后左右;日舰实处极危之境。又适遇大风,故日军死伤者甚多。其入舰中之决死队,无一生还者。然闭塞之目的,以此而达矣(此次闭塞后,俄人以炸药毁其所沉之船。然船内所储铁石等,积水底高逾七尺,无法扫除,旅顺口水深32尺,吃水27尺之汽船,遂不能出入自由矣)。闭塞敌港之举,史不多见。或谓实始于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之美西战争。是岁6月3日,美海军大尉何勃嵩,率义勇兵7人,乘运送船“美利马克”,向古巴之桑查俄港进航,欲沉没闭塞之。未至港口,已为西军炮火所伤,其船半沉。西军敬其勇,即停炮,派舰救援其人云。当时海军界传为美谈,然以比之日本之闭塞旅顺,则小巫见大巫矣。故知日本之胜亦非偶然也。

    闭塞之目的既达,日人乃命片冈七郎率第三舰队,在旅顺附近,从事扫海。以三月二十七日(西历5月12日)开始。军舰宫古、初漱、吉野等数艘皆触水雷而沉。四月二十三日(西历6月6日),搜得水雷41。二十五日又搜得水雷62。自此继续从事,至三十日而功成。

    是时陆路方面,金州已陷。日本乃以乃木希典率第一、第九、第十三师团为第三军,以攻旅顺。舰队则泊于港外,以防俄舰之逸出。五月二日(西历6月15日)大雾。日战舰二,触水雷而沉,驱逐艇一,触石而沉,其受损颇巨。

    五月五日(西历6月18日)俄军秘密准备,拟于数日之内出港突击日本舰队,无如风声泄露,日本方面纷调各方战舰,以备迎战。五月七日清晨8时俄舰队奉命令出港击敌,方升火启碇,而此项命令忽又取消。然旅顺报纸业将命令登出,于是派人四出收没报纸,改排重印。翌晨九时又发命令舰队须于午后2:30出港。此项命令旋又取消。而是日午后2时日本舰队业已出现于港外。俄国方面拨动预理之水雷导线,欲炸日舰;孰知影响全无,盖所埋水雷已被日本先期扫灭净尽矣。是晚双方鱼雷艇在港外互轰,经夜不息。五月九日上午4时俄舰全部出港,向东行驶,下碇于俄方埋伏水雷之界线外,以为可以安稳作战。不料此处日本已另埋水雷,幸有一二浮出水面,为俄国舰队所发觉,始知已陷入水雷密布之网罗中。及将水雷扫灭,俄舰始得开入平安之海面,其一切行动早被日本观察明了。俄舰方欲进行,日本巡洋舰多艘已迎头开到,其主要舰队亦相衔而来。盖日本方面已于数日内将海上舰队全数调齐,虽远在海参崴者亦均赶到。即古老之镇远舰,亦加入战线。似此情形,俄舰袭击之计划完全揭穿,则有退回港中,坚守不出矣。

    陆军方面,乃木之兵以五月十三日(西历6月16日)占歪头山及剑山,转战而前,至六月十一日(西历7月13日)距旅顺仅10余里。俄人知困守非计,乃为困兽之斗,二十九日(西历8月10)俄战舰6,装甲巡洋舰1,巡洋舰4,驱逐舰8,相衔而出旅顺。日以战舰6,装甲巡洋舰4,巡洋舰7,遮其路而击之。萃全力以攻其主力舰。俄舰败绩,遁还港内者半,散走库页、芝罘、胶州湾、上海、西贡者亦半。于是旅顺舰队,零落不能成军矣。

    当旅顺被围时,海参崴舰队,出没海上,避实击虚,颇为日人之患。先是上材彦之丞于正月十八日(西历2月3日)以舰7,进攻海参崴。时方严寒,日舰凿冰而进,以二十一日抵港口。加以炮击。俄舰及炮台皆不应战。日兵无功而还。旋其商船奈古浦丸、繁荣丸,皆为俄舰所击沉。三月初,上村拟再进攻,集舰队于元山津。以八日(西历4月23日)出发,遇大雾,不能进而还。而日舰金州丸运兵至利原者,又以十日,为俄舰击沉于新浦矣。五月二日(西历6月15日),俄又击沉日陆军输送船和永丸、当陆丸于对马海峡。越三日,袭击北海道。十七日,袭击元山津。日人皆颇受损害。上村舰队以五月六日,奉命搜索。凡四昼夜,无寸功。七月四日(西历8月14日),乃忽与俄舰相遇于蔚山。上村急下令奋击,沉其战舰1,他舰之被毁者3。海参崴舰队,自此受巨创,不复能出,海上权全握于日本之手矣。

    旅顺至此,可谓已陷于势孤援绝之境。然兵精械良,地势又险,仍有猛虎负嵎之概。乃木希典以七月中旬(西历8月下旬),行第一次总攻击,不克。九月十一日(西历10月19日),行第二次总攻击。十八日,又行第三次总攻击,仍无功,而士死者多,力竭不能复进,乃续调第七师团为援。十月二十日(西历11月26日),第七师团既至,复行第四次总攻击。至二十九日,乃占203高地。自此可俯击港内残舰。而舰队亦发炮助之,以攻陆地。十一月十二日(西历12月18日),日兵占东鸡冠山。二十二日,占二龙山。二十五日,占松树山。明日,即1905年1月1日,占望山炮台。自此可攻击旅顺背面。俄人知不能守,乃降。凡将校878人,士卒23491人,悉为俘虏。获堡垒炮台59所,他战利品无算。俄人所据东洋最良之海军港,遂落于日本之手。

    统观俄东洋舰队之海战,虽败绩失据,然较之我国甲午之战,实有差强人意者。我国黄海一败,海军遂不能复出。俄则旅顺舰队虽被封锁,海参崴舰队犹能出没海上,使日人旰食者半年。即旅顺舰队,亦能作困兽之斗,突击以求活路。较诸我国,日军一临,束手待弊,海军提督欲率全舰队突出,而诸将不可;欲自毁其船,而诸将又不可;且鼓动兵士,向提督乞命者,为何如也?旅顺之天险,在我在俄,无以异也。乃其在俄也,日人合海陆军之力,縻无限钱财,掷无限生命,而后夺之。其在我也,则委而去之。既已空无一人,而日兵之前锋,犹不意其去之如是之速而不敢入。呜乎!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夫海军者,今世国家之所持以自卫者也。国家而无海军,固不足以言战,亦且不足以言守。观于日俄之战役,追念我国海军之已事,真有不寒而栗者矣。

    旅顺、海参崴之舰队,皆已歼灭,而波罗的海舰队,犹能为神龙掉尾之斗。虽终败衄,亦诚所谓大国难测者哉。当海参崴舰队之歼也,俄皇下令:以波罗的海舰队为第二太平洋舰队。舰数凡47,中将罗哲斯德葳斯克率之。以八月二日(西历9月11日),自波罗的海出发。于是俄人命其黑海舰队,于十月间破1856年之《柏林条约》(咸丰六年),通过达达尼尔海峡。英人亦集中地中海舰队,且设备于直布罗陀海峡以防之。又迫土耳其政府,严行抗议。自此至甲辰岁杪,俄舰又通过达达尼尔海峡者三次,然终不敢公然以大队航行。黑海舰队,遂不得与于战事。旅顺之陷也,俄人以波罗的海余舰,为第三太平洋舰队。命少将尼波葛多福率以东航。尼波葛多福以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1905年2月17日)出发。两次舰队,皆以苏伊士运河为英人所掌握,恐遭其妨碍;且恐英人予日便利,使日海军据红海袭击,故皆不敢航行苏伊士,乃绕好望角而东,集中于法领之马达加斯加岛。第二舰队,以二月二十三日(西历4月8日)过马六甲海峡,二十九日入法领安南之西贡湾。日人向法严重抗议。法人促俄舰退出。俄舰不得已,避入西贡北270海里之汉拔而湾。以其地外国船舶至者甚少,可以避人耳目也。四月六日(西历5月9日),第三舰队追踪而至,与之合。日人又向法严提抗议。俄人乃谋入海参崴。先分队游弋黄海。日将东乡平八郎,知俄舰必由对马海峡而北,先设伏以待之。二十四日(西历5月27日),俄战舰8,巡洋舰5,海防舰3,驱逐舰9,装甲巡洋舰1,特务船6,病院船2,果相衔至。日人以战舰5,巡洋舰18,海防舰1,驱逐舰20,水雷艇67,要而击之。接战未及半时,俄舰遽散乱。日本又集其主力舰于郁林岛附近,夜攻之。俄军遂大败。向晓,罗哲斯德威斯克及尼波葛多福皆降。是役也,俄战舰沉者6,被俘者2;巡洋舰沉者4,遁走者5;海防舰沉者1,被俘者1;驱逐舰沉者5,被俘者1,遁去者3。日失水雷艇3耳。波罗的海系内海,其舰员不习大海之风涛,故其举动不能如日兵之镇静,此为俄军致败之主因。然兵士皆经历长途,锐气尽挫,亦其原因之大者也。日人于此役,得英国之助力,盖不少矣。

    东洋舰队既灭,波罗的海舰队虽来,亦似无能为。然俄人必遣之东航;而日人于对马海战以前,日惴惴于此役之胜负;而当战时,东乡司令且发“皇国兴替,在此一举,将士各宜努力!”之命者。日本是时,可调发之陆军已竭,而俄国则尚有续调之力。设使此次海战而不能全胜,万一俄人续调陆军,更为旷日持久之计。则最后之胜负,尚难预测也。至波罗的海舰队既败,则俄人更无危及日本之力矣。故议和之调停,遂乘之而起。

    七、日俄和议

    战争必终于议和,人之所知也。战事胜利者,和议亦必胜利,亦理之常也。乃有胜于战争,而败于和议者。君子观于此,而知外交之变幻不常,而知战事之非可易言矣。

    日俄和议,发轫于光绪三十一年五月十一日,即1905年6月9日。是日也,美总统罗斯福始以“谋人类幸福,终止战事,由两国直接讲和”之议,向二国提出劝告。二国皆许之。日本初以伊藤博文为全权,已而代以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驻美公使高平副之。俄初以驻罗马公使谟拉比夫为全权,已而有疾,代以内务大臣微德,驻美公使罗善副之。议和之地,俄初欲在巴黎,日本不可。以法为俄同盟国;欧洲舆论,是时又颇袒俄也。乃改在华盛顿。已而以属耳目者众,移于其附近之朴茨茅斯岛。

    小村以六月二十六日(西历7月28日)至美。微德以七月二日(西历8月2日)至。小村在途时,日本发兵占库页岛,盖为要求割让计也。微德至美,即宣言:“俄所失者,皆羁縻之地,无与安危。日人所要求,若于俄国国威有损,俄人决不承认”云。十日,两国全权,为第一次会议。先缔结《休战条约》。然后提出条件。小村所提出之条件案如下:

    (一)俄国赔偿日本军费。其数及赔偿之时期、方法,由两国同意协定。

    (二)俄国将库页及其附属岛屿,割让与日。

    (三)俄国因辽东租借权所获之领土、领水,及与之关联之一切利益,与俄国所建房屋等,均让与日本。

    (四)俄国定期撤退在满洲之军队。又俄国侵害中国主权,妨害机会均等之一切领土上利益,与优先让与等权利,均行抛弃。

    (五)除辽东租借地外,日本所占满洲土地均交还中国。

    (六)中国为发达满洲工商业,谋各国公共利益时,日,俄两国,皆不得加以阻碍。

    (七)俄国承认日本对于韩国,有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之卓绝利益。凡行必要之指导、保护,及监督时,俄国不阻碍干涉。

    (八)哈尔滨以南之铁路及附属铁路之一切材料与煤矿等,无条件让与日本。

    (九)横贯满洲之铁路,限于以工商业使用为条件,归俄国管有。

    (十)遁走中立港之俄舰,作为正常捕获物,交付日本。

    (十一)俄国极东之海军力,加以限制。

    (十二)日本海、鄂霍次克海、白令海峡之俄领沿岸滨港、河川等地,许日本臣民有渔业权。

    微德接受此条件,即颂言“俄为战败国,非被征服国。割地偿金之条件,不能承认”。彼此约八月十二日会见。及期,乃更改条件之次序,逐条磋议。先议第七条,日本对韩之优越权。微德于日本欲在韩境筑塞防守等事,大加反对。又欲将会议记事录公布于世。小村反对,乃止。其明日,为日曜,停议,又明日,议决对韩问题。旋议第四、第五两条,亦决定。十五日,议第六条,彼此无异议。旋议第二条,不决。改议第三条,即决定。明日,议第八条。俄使以铁路等皆私人所有,反对。旋彼此互让决定。又明日,议第九条。略有争执,旋亦决定。又明日,议第一、第十、第十一三条。争持甚坚,几至破裂。翌日,改议第十二条,亦不决。乃彼此相约,延期至二十三日再议。及期,小村撤回第十、第十一两条,而提出日还库页岛于俄,由俄出金12亿元买收之之议。微德不可,欲决裂。小村复请于二十六日再会一次。微德许之。先二日,微德为文,发表于通信社,言“日人撤回交付逃舰,限制海军两条,而代以12亿元卖却库页岛之议。名为卖却,实则赔款。此议若不撤回,不能认日本有和平之诚意”。二十六日,小村撤回偿金,而求割让库页。微德又拒之。又延期至二十九日,小村提出大让步案,但求割让库页岛之南半。微德乃许之。和议遂成。其条文如下:

    (一)日俄两国皇帝陛下,与两国臣民之间,将来当和平亲睦。

    (二)俄国承认日本对于韩国,有政治上、军事上、及经济上之卓绝利益。日本对于韩国行指导、保护,及监理之必要处置时,俄国不阻碍、干涉。但俄国臣民在韩国者,受最惠国臣民之待遇。

    两缔约国为避一切误解,于俄韩国境,不为一切军事设置。

    (三)日俄两国,互约如下各事:

    (甲)辽东半岛租借权效力以外之满洲地域,同时全行撤兵。

    (乙)辽东半岛租借地域外,现时日俄两国军队占领之满洲全部,还付中国;全属中国行政。

    俄国在满洲,侵害中国主权,及妨碍机会均等主义之领土上利益,又优先及专属之让与等权利,概不得有。

    (四)中国因使满洲之商工业发达,为各国共通一般之设置时,日俄两国互不阻碍。

    (五)俄国以中国政府之承认,将旅顺、大连及其附近领地、领水之租借权,与关联租借权及组成一部之一切权利、特权及让与,又租借权效力所及地域之一切公共房屋财产,均让与日本。但在该地域内俄国臣民之财产权,受安全之尊重。

    (六)俄国以中国政府之承认,将长春,即宽城子、旅顺间之铁路,及其一切支线,并同地方附属一切权利、特权、及财产,与所经营之一切炭坑,无条件让与日本。

    (七)日俄两国,于满洲各自之铁道,相约限于商工业之目的经营;决不为军略上之目的经营。但辽东半岛租借地域之铁道,不在此限。

    (八)日俄两国,为增进交通运输,且使便宜为目的,使满洲之铁道相接续。另订别约,规定接续业务。

    (九)俄国将库页岛北纬五十度以南之半部,及其附近一切岛屿,与该地方内之一切公共房屋、财产之主权,完全让与日本政府。但两国皆不于库页岛及附近岛屿之自领内,建筑堡垒及其他军事上之工作。又相约不为有妨害宗谷海峡及鞑靼海峡自由航行之军事上事件。

    (十)割让地域之俄民,愿卖其不动产,退归本国者,听其自由。愿在旧地域居住者,以服从日本法律及管辖权为条件,受完全之保护。不服从者,日本有自由放逐之权。但其财产权,仍受完全尊重。

    (十一)俄国许日本臣民,于日本海、鄂霍次克海、白令海之俄领沿岸有渔业权。

    (十二)两国《通商航海条约》,以战争废止。兹以战争前之约为标准,从速缔结新约。

    (十三)本条约实施后,两国从速还付一切俘虏。各将俘虏之死亡数,及供给俘虏资费之实额提出。俄国急偿还日本供给俘虏之过多额。

    (十四)本条约经两国皇帝批准后,于50日内,日本经法国公使,通告俄国政府。俄国经美国公使,通告日本政府。自双方通告后,本约全体有效力。

    (十五)本约英法文各作二通。有误解时,以法文为主。

    上述和案之外,另于附约中规定:“两缔约国,为保护满洲铁道,于每启罗米突(Kilometre的译音,即公里)得置守备兵25名。”而日俄之和议,遂于此告成焉。

    和约之定也,微德电奏俄皇谓:“日本政府,已全从我皇之所要求。”颇类战胜者之口吻。而各国报纸,或讥日本此次和议,为道德上之大胜利云。消息达东京,日人大愤。遂酿成大暴动之举。

    日本报纸,于和约条件,八月二日(西历9月1日)始有登载者。多附激烈之论,或谓外交降伏,或欲拒绝批准。明日,纷扰渐起。又明日,激烈之报纸,公然主张暗杀元老及阁员。议员自行集会,通过要求内阁辞职案。六日,开国民大会于日比谷公园。内务省先令警察闭门。群众大怒,攻破之。卒开会,议决:“伏阙上书,请天皇勿批准条约。电满洲军,勿停战。”人民夜攻内务署,或爇火焉。警察至,乃驱散之。于是人民与警察格斗,互有死伤。内务大臣辞职。人民又毁国民新闻报馆,以其为政府买收,立论颇袒政府也。是时全国报馆,皆攻击政府。七八九三日,东京继续暴动。警察署之毁者30余所。市内警察出张所,无一存者。警吏皆蛰伏不敢出。俄教堂在东京者被毁。美以为调人故,亦被及焉。又以战争起因,由于中国,欲毁我留学生会馆。我公使请彼政府保护,乃免。东京而外,各地亦风起云涌,如沸如羹。政府以八日颁戒严令于东京附近,增调宪兵,以资镇压。警务总监及东京邮局,皆归卫戍总督管辖。一警察出,以四宪兵夹持之。又颁行《新闻纸杂志取缔规则》,因此停止发行及科罚金者若干家。十日以后,风潮乃渐平息。是变也,人民之死者11人,伤者574,被逮者300余。警察之死者471。其后小村归国,犹恐或有不利,防卫极严,而桂内阁虽有运筹决策战胜之功,卒以议和不厌众望,为不安其位之一因焉。

    日本此次外交,无论如何平情,总不能谓为不失败。然其失败,实有不能尽咎当事之人者。何也?日本之失败,有三大原因焉。兵力之竭蹶,一也。沙河战时,精锐死伤,即已略尽。现役、预备兵,悉已调集。后备年限,延长至12年。假再续战,且将无以为继矣。财政之竭蹶,二也。日人于宣战后三日,即募国库债券1亿元。后十日,又命人往英、美运动募债。三月二十四日(西历5月9日),借外债1000万于英、美,以关税为抵。四月九日(西历5月23日)又募第一次公债1亿元。两次公债,皆以国民爱国之心,溢出原额数倍。然国民负担之力,实已告竭。更募外债,则利息必巨,不免举战胜所得,输之外国;且亦恐更无其途也。外交之情势,三也。是时欧洲诸国,议论皆颇袒俄。故俄欲会议于巴黎,而日不可。改于华盛顿,日人犹以其众属耳目而避之。风闻英、美两国,有挟债权以迫日本之意,则更非空言袒助者比矣。夫各国之所以袒俄者何也?非有爱于俄也,抑当战事之初,英美舆论,颇偏袒日,亦非有爱于日也,恶俄之独专远东权利云尔。然则日既战胜,则能专远东之权利者,不在俄而在日,其好恶易位固宜。抑人种之感情,亦势所不能免也。日人之战俄,非以其为白人,蹂躏中国之黄人而战之也。然日胜俄败,为白人者,素以“天之骄子,有色人种,莫敢侮予”自命,得毋有兔死狐悲之感乎?此又其所以多袒俄也。有此三原因,和议决裂,自非日本之利。即彼俄国,亦岂真有续战之力哉?困兽犹斗,而况国乎?苟有续战之力,岂肯轻易言和?彼于宣战之明日,即募外债7亿法郎于巴黎。至三月八日,又续募8亿法郎。其负债之额,盖不减于日。以其兵出屡败,续战之胜算,应亦自觉其不易操矣。然俄在欧洲,财政之活动,究较日本为易。其兵数则远较日本为多。又俄国地势,易守难攻,并世无比。以拿破仑之雄略,犹犯攻坚之忌而败,而况日本,距欧俄万里乎?日本是时,兵力尚未到奉天,即达到哈尔滨、满洲里,俄人未尝不可依然负固。日人又将如之何?况日人之兵力,必不能更进取乎?诚欲续战,日本之形势,实有远不如俄者。故或谓“和议之发轫,日人实授意美国出而调停,而伊藤之不任和使,乃知其结果不能满国民之意,而以为规避”云。则其处于不利之地位,毋无怪其然矣。语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徒以国力之不如,国民虽卧薪尝胆,奋起一致以图功,究不免于事倍而功半。吾人于此,盖不能不为日本国民表理解矣。虽然,国力十倍于日本,而本国之事,不免待人解决者则何如?

    此次之坚决就和,盖皆出于其内阁及元老。日本代表军阀之内阁,政治上非驴非马之元老,究竟利国祸国,为功为罪?盖不易言。然此次之拂舆情而主和,则不能不服其排众难而定大计。何则?如前所论,苟欲续战,其前途实有不堪设想者在也。设当此时,主持国是者,而亦稍动于感情,或则明知不能不和,而惧以一身当攻击之冲,遂游移而莫决,则迁流所届,必有受其弊者矣。陆逊之拒蜀汉先主于猇亭也,诸将皆欲出战,而逊不许。诸将或孙策时旧人,或公室贵戚,各自矜恃,不相听从。逊案剑曰:“仆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寸长,能忍辱负重故也。”忍辱负重,此是国民美德。语曰:“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况乎无御敌之力,而徒抚剑疾视乎?景延广10万横磨剑,至竟如何?德之言兵者曰:“政府之难,非在作国民敌忾之心而使之战也,乃在抑其欲亟战之心,而使不轻战。”至哉斯言。

    虽然,彼日本国民之所以致憾于其政府者,则亦有由矣。以战时财政之枯竭,国民亦既备尝其况味,自不得不望有赔款以润泽其金融。故议和之初,民间风传有赔款50亿之说。此固远于情实,有识者不应如是测度。然亦足见日本国民,跂望赔款之渴矣。久乃知其说为子虚,犹有补偿给养捕虏费若干万万之说。一旦真相毕露,乃知一文无着,则不免引起金融界之恐惶。一也。库页为日本所已占,国民满拟割取;否则当要俄国以重金赎回。而亦仅得其半,而又一文无着。二也。朝鲜主权一款,各报所传,初甚简略,日人因疑其后所传者为不实。三也。满洲撤兵条件,两国相同。则日在满洲不占优越地位。撤兵之后,俄在沿边驻兵,与满邻接;日欲运兵满洲,较为困难;则日之形势,反不及俄。四也。日本提出诸条件,无一不放弃者,大失战胜国之面目。五也。有此五因,则日本之忘生舍死,为国家攘患却敌,争生存而增荣光者,军人耳;其外交家,固未能丝毫自效于国,以慰其民矣。此日本国民之所以深憾而不可解邪?虽然,祸福固未易以一端言也。日本报纸,当时尝慰藉其国民曰:“胜利不在一途。日本战胜之酬报,不必径取之于俄”云。由今日观之,则斯言验矣。然则俄之战败固幸,日之战胜,亦岂徒也哉?呜呼!

    八、日俄战争与中国之关系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一发牵而全身动,鲁酒薄而邯郸围。以今世界关系之密切,虽相去万里,其影响犹将及于我;况乎两国之作战,本因我而起;而又在我之土地者乎?其不能无与于我者势也。今试述日俄战时我国之情形,及此战事与我国之关系如下:

    当日俄战时,我国之舆论,盖多袒日。(一)以俄人侵略之情势已着,而日尚未然。有识者固知日胜俄败,亦不免于以暴易暴,然颇冀以此姑纾目前之患,而徐图自强。其无识者,则直以日为可友;而于一切问题,皆非所计及。与今之指甲国为侵略,则指乙国为可友者相同,是则可哀也。又其(一)则由我国历代,对于北族,因屡受其蹂躏,遂引起一种恐怖心。俄人之情势,固与历代所谓北狄者不同。然当时之人,固无此辨别之力。但以为世界上之民族,愈北则愈强;敌之起于北者,必皆可畏而已。又俄人疆域之广,亦足使不明外情者,望而生畏。故我国舆论,向视俄为最大之敌。鸦片战争时,林文忠即有言曰:“英法等国,皆不足为中国患。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中日战后,有自署瑶琳馆主者,着《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谓中、日、英、法、德、美),旋又着《俄国形势酷类强秦说》,谓“达达尼尔及鞑靼两海峡,犹战国时之函谷关。秦以此攻诸侯,诸侯亦以此拒秦。必封锁之,世界乃可无俄患。今中日之战,容俄干与朝鲜、辽东之事,则此藩篱撤矣。影响所及,虽美国或且因太平洋之风云,不能保守其门罗主义之旧,安稳独立于西半球;况欧亚诸国,与俄邻近者乎?”此两论刊于乙未(1895)及丁酉(1897)之《时务报》。一时士林传诵,对俄皆觉其惴惴。至日俄战时,此等见解,犹尚未变。以为日虽可惮,终不若俄,我可先击却其最强者,然后徐图其次强者也。此亦冀日人战胜之一因也(当日俄战前,以俄人为不足畏者,惟一严复而已。以当时之人,真知世界情形者甚少,大抵以旧时读史眼光,推测今日事也)。

    日俄战前,俄人之所攘夺者,我之权利也。“我纵不能独力御之。然当日俄战时,我以攘斥俄人故,而加入日方。既可表示我非蓄缩受侮者流;而日若胜俄,我国亦不至全受日人之指使;若日为俄败,则我即不加入,东三省亦必非我有也。”此等议论,在当日亦有少数人主张之。然其不能成为事实,则初无待事后而始知。何也?我国之政府,久无实力,焉能为此一鸣惊人之举?至民间之议论,非不虎虎有生气。

    然亦处士之大言而已。使任规划,即未必有具体之方案。况即有方案,而当时舆论,势力极薄,亦必不动政府之听乎?不宁惟是。我国之外交,处于受动之地位久矣;庚子以后尤甚。苟欲与俄开战,岂能无与他国协商。而当时我国之情形何如乎?以日本言,多一助战之国,似当为其所欢迎。然此特全不知世事之说耳。作战须有作战之实力;当时我之兵力,能助日者几何?至粮食物品之资助,则彼既入我境,固可自由征发矣。一经共同作战,则停战讲和,皆须以两国之同意为之,是日受我牵制而不得自由也。中为俄弱旧矣!沿边数千里,处处可以侵入;海疆数千里,亦处处可以攻击;是无端将战线扩张万余里也。日将分兵助我邪?姑无论无此情理;即彼愿为之,亦势所不及。我无日本为助,则势必败。我败,日即胜,亦变为半胜而非全胜;况乎既曰共同作战,终不能不稍分其力以顾我;则备多而力分;日人本可操胜算者,至此亦将不可保乎?种族之同异,虽非是时国交离合之主因;然感情因此而分厚薄,则终不能免。中日联合以战俄,难保不引起黄人联合以战白人之感想。日人是时,方亟求世界之同情,尤非其所敢出也。职是故,当时不愿我加入者,实以日人为最。至于欧美诸国,虽无此等关系,然其所求于我者,赔款耳,通商之利益耳。战事既兴,我财政必竭蹶,赔款或至不能照付。又我加入,则战争之范围扩大,商务必至大为减色。对俄宣战,固与一概之排外不同,然外人不知我内情,又虑因此而引起我国之盲目的排外,于彼之生命财产皆有妨碍。此其所以亦不愿我加入也。内政及外交上,当时之情势如此。

    于是日本公使内田康哉,首先向我国劝告:“于日俄战时,守局外中立之例。”又通牒英、美、德、法、奥、意,要求其保证俄国不破坏中国之中立。各国皆赞同之。我遂于光绪三十年正月二日(1904年3月13日),向日俄二国,发出如下之文书:

    日俄失和,朝廷均以友邦之故,特重邦交,奉上谕守局外中立之例。所议办理方法,已通饬各省,使之一律遵守。且严命各处地方,监视一切,使保护商民教徒。盛京及兴京,因为陵寝、宫阙所在之地,责成该将军严重守护。东三省所在之城池、官衙、民命、财产,两国均不得损伤。原有之中国军队,彼此不相侵犯。辽河以西,凡俄兵撤退之地,由北洋大臣派兵驻扎。各省边境及外蒙古,均照局外中立之例办理。不使两国军队,稍为侵越。如有闯入界内者,中国自当竭力拦阻,不得视为有乖平和。但满洲外国驻扎军队,尚未撤退各地方,中国因力所不及,恐难实行局外中立之例。然东三省疆土权利,两国无论孰胜孰败,仍归中国自主,不得占据。

    两国皆覆牒承认。美国又向日俄二国劝告:“划定交战之地,不侵犯满洲行政。”于是三国公认交战之地限于辽河以东,以其西为中立区域。

    当国际法未发达时,学者之论,有所谓完全中立,不完全中立者。今则无复此说。既为中立,即须完全。而中立条件中,“不以土地供给两交战国之利用”,实其尤要者也。今也,日俄两国之作战,皆在我国之地,则我国果得谓之中立矣乎?或引英国国际学者之说,谓“弱小中立国之地,时亦有为交战国所占据者。如英俄开战,丹麦中立。英俄或占据其土地,以资利用,丹麦固无可如何。以其无维持中立之实力也。”然彼乃事后之占据,此则划定于事先;彼之占据,纯出强力;我之划地,则由自认;实不得援以为例也。无已,则曰:“彼之据我土地而作战,实为我所无可如何;而我对于二国,实未尝有偏袒一国之意思。”以是为中立云尔。虽然,此实为后来开一恶例。日攻青岛之役,即其显着者也。

    战事既起,我国沿交战区域之地,屯兵以防两国之侵入。两国侵轶之事,虽时或不免,(以俄人为多),幸未有大问题发生。及俄人反攻辽阳失败后,出奇兵自辽西中立地侵日。我国不能御。遂以自沟邦子至新民屯之铁道,为中立地与交战地之界。

    至于两国战时,或征发我国人民,使服劳役;或则征收其器物;此为无可如何之事。我国民且因此受有损失,外人断不得指此为破坏中立而责我也。当我国宣告中立时,日外部之覆文云:

    除俄占领地方之外,日本当与俄国出同样之举措,以尊重贵国之中立。帝国与俄国,以干戈相见,本非出于侵略。若当战局告终,牺牲贵国,藉以获得领土,殊非帝国本意。至在贵国领域中,兵马冲要之区,临时有所措置,则一以军事上必要之原因,非敢有损于贵国之主权也。

    此所谓无损我国之主权者,衡以纯正之法理,疑问自然甚多。然既许他人作战于我土地,事实上即无可如何。要之许他人作战于我土地,终不免在国际法上,开一极恶之先例耳。

    日俄之胜负,既已判明,交战之事实,遂成过去。我国所当汲汲者,则日俄战后,我国当如何措置应付之问题耳。当时国内有力之舆论,凡得三说:

    (一)谓日俄战事将毕时,我国宜乘机,将《中俄条约》宣告废弃。同时与英交涉,将威海卫收回。俄既战败,其在满洲之权利,终已不能维持,与其转移于日,无宁交还于中。英据威海,本以防俄旅顺。旅顺既由我收回,威海之占据,即失其目的。况当时威海租借之约,本云与旅顺借约年限相同。在法理上,英实无以为难也。日英方睦,庸不免于联合把持。然俄人嫉妒日英之心,未尝不可利用。至于日本,牺牲数十万人之生命,10余万万之金钱,诚不能令其一无所获。然当由我自主,就无损主权之范围内,与以相当之权利。不可太阿倒持,由彼为政也。此主以机速之外交手段谋解决者。

    (二)为中国速与日本交涉之说。此说谓满洲之地,既由日人夺之于俄,断不能无条件还我。既曰有条件,与其俟彼提出,或竟由彼与俄处分,尚不如由我提出之为得。彼之所愿欲,无损于我者,不妨开诚布公,与之协商。与之争持于前,而仍不免放弃于后,尚不如自始即开诚布公之为得也。此主以光明正大之外交手段谋解决者(主此说者,多欲援中俄伊犁交涉为前例)。

    (三)则欲以满洲为一立宪王国,由中国之皇帝兼王之,如奥、匈、瑞、挪之例。此说实受外论之影响。当时外论,有欲以满洲为永世中立地者。“盖满洲之地,利权无限;我国既不能自保,又不克以独力开发,则终不免于各国之攘夺。而以满洲地域之广大,种族之错杂,各种问题之纠纷,设使一听各国自由竞争于其间,将不免成为远东之巴尔干半岛。莫如先由有关系之国,以条约明确保障,使为永世中立之地,庶可化干戈为玉帛也。”外人之论如此。我国人士,采择其意。又以(1)满洲之形势,本可独成一区,欲使之独立发达。(2)我国是时,立宪之论方盛。全国同时举办,势或有所为难,清朝又不免于深闭而固拒。欲先推行之于满洲,观其利弊,而中原可资为借鉴;且先推行之于清朝之故乡,亦可以减少满人之阻力也。此说谋在内政上为一大改革,而在外交上,兼可博得国际之同情,以阻一二国鲸吞蚕食之志者。

    以上三说,各有理由。当时政府而有精神,外交而有手段,固亦未尝不可采用。然尸居余气之满洲政府,则何足以语此?亦惟束手以待人之处分而已。迨日俄之和议既开,而外人处分我之时期乃至。

    日俄议和时,我国曾以公文照会二国,谓“和约条件,有涉及中国者,非得中国之承认,不能有效”云。日本报纸,颇议我为好强硬之言,又责我不知彼之好意。我国报纸,则反唇讥之曰:“我国之权利,皆以软弱而丧失,驯致贻友邦之忧。苟使事事皆守强硬之宗旨,非以赤血,黑铁来者,必不放弃,则所丧失之权利,必不致如今日之多;贻友邦之忧,亦不必如今日之甚也。”又曰:“涉及我之条件,当得我之承认,非关好意恶意也。假使日本今日,以好意割让东京于我,不得我之承认,能有效乎?”此等议论,非不言语妙天下。然空言抗议,究何裨于实事哉?《日俄条约》既成,小村全权,乃更来我国。以十一月二十六日(西历12月10日)与我订结《满洲善后协约》如下:

    中国政府承认《日俄讲和条约》第五条、第六条俄国让与日本各项。

    日本政府承认遵行中俄两国缔结之《租借地及筑造铁路诸条约》。

    由此条约,中国遂将前此断送于俄之权利,又断送之于日。案旅大可转租与否,《中俄条约》无明文。然胶州湾、威海卫、广州湾之租借,咸与旅大性质相同。胶约第一章第五条云:“德国将来,无论何时,不得将此项由中国借去之地段,转借于别国。”又第三条云:“中国政府,将该地施行主权之权利,不自有之,而永借之于德国。”旅约第二条云:“租界境内,俄国应享租主之权利。”此“租主之权利”,即德约所云“施行主权之权利”也。然则施行主权之权利在彼,主权仍在于我。愿否将施行主权之权利,另行租借与别一人,系属主权之行动;彼安得租借与人?况乎胶约明定不得转租,事同一律,可以援引者邪?然此时则惟有事实问题,安有从容讲论法理之余地。况夫威海借约,与旅大期限相同。旅约苟废,威约效力即随之消灭。狡焉思启封疆者,何国蔑有?外交上又生一重困难邪?

    《满洲善后协约》又有所谓附约者。其条件如下:

    (一)中国政府,于日俄二国军队撤退后,开下列地方为商埠。

    (甲)盛京省之凤凰城、辽阳、新民屯、铁岭、通江子、法库门。

    (乙)吉林省之长春、吉林、哈尔滨、宁古塔、珲春、三姓。

    (丙)黑龙江省之齐齐哈尔、海拉尔、瑷珲、满洲里。

    (二)如俄国允将满洲铁路护卫兵撤退,或中俄两国,另商别项办法;日本之南满守路兵,亦一律照办。又如满洲地方平静,中国能周密保护外人生命财产时,日本亦可与俄国将护路兵撤退。

    (六)中国政府允将安东、奉天间军用铁路,仍由日本政府接续经营。改为专运各国商工货物铁路。除运兵归国,耽延12个月不计外,以2年为改良竣工之期。自改良竣工之日起,以15年为限,即至光绪四十九年止。届期,双方请他国评价人一名,妥定该铁路各物件价格,售与中国。至该铁路改良办法,由日本承办人,与中国特派员,妥实商议。

    所有办理该路事务,中国政府援照《东清铁路条约》,派员查察、经理。

    (七)中日两国政府,为增进交通运输起见,准南满洲铁路,与中国各铁路,接续联络。

    (九)已经开埠之营口,暨虽允开埠,尚未开办之安东县、奉天府各地方,划定租界之办法,应由中日两国官员,另行妥商厘订。

    (十)中国政府,允设一中日合办材木公司,以采伐鸭绿江右岸之森林。

    (十一)满韩交界陆路通商,彼此以最惠国之例待遇。

    以上各条款,无一不扩充权利于《日俄条约》以外。日人谓不乘机牟利,亦未免食言而肥矣。日人于此次战役,所牺牲者诚巨。谓其能丝毫不享权利,夫固情理所必无。然必欲一袭俄人之所为,则未免于以暴易暴。我国政府,何难据理力争?另行提出条件,与之商办?于三省可开放者开放之,主权必不容放弃者坚持之。非徒为我国保权利,亦所以弭争乱之原,而保世界之平和也。而乃束手无策,唯命是从。此则庸懦误国之罪,百口莫能自解者矣。

    由此条约所生之结果,则日俄二国以长春为界,瓜分我国之铁路,而南满、北满之名词生焉。日本既获得南满,乃得陇望蜀,更垂涎于内蒙,俄人被限于北满,则亡羊补牢,思取偿于蒙、新。于是东蒙之名词,继南满而生;外蒙之交涉,并新疆而起,皆势所必至也(辽东西自古为中国郡县,合关东三省而称为满洲,已觉不词。犹可曰:清当入关以前,据辽东西者亦若干年,而盛京且为其陪都也。若南北满之名词,则亘古未闻。蒙古自古以大漠为界,分漠南漠北。即今所谓内外也。而日人偏自造一东蒙之称,不亦异乎)。日人既攫得南满之权利,则事事模仿俄人之所为。光绪三十二年五月,设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资本2亿元。其半出自日本政府,即以铁路及其附属财产充之。又其半,名为听中日两国人入股,实则中国人无一入股者),此即俄人之东清铁路公司。七月,又设立关东州都督府,其权限亦与俄之关东省总督无大出入。而又设总领事于奉天,其权限,与其本国之知事相同,此则变本而加厉者也。满韩铁路连接,为日俄交涉条件之一。日人必欲达此目的,故于日俄战时,赶速造成安奉军用铁路。虽曰为运输计,亦以为交涉地也。我既许其改造,则日本之目的遂达。此路照附约,本应于光绪三十二年动工。而日人延至宣统元年,始行着手。转以交涉轇轕,于六月二十一日,提出最后通牒,径行兴工,开自由行动之恶例。营口、安东、奉天各商埠,由两国派员划定租界,文本明白。乃民国十五年,我国欲撤废奉天“洋土货专照”,日、英、美领事竟曲解此条,谓奉天府所辖地面,即为商埠范围。岂不异哉?(洋土货专照,为光绪三十三年总税务司所条陈,经税务处批准者。以当时东三省商务未兴,为招徕外商计,领有此项专照者,均可免其重行征税。其章程本云试办,并有“嗣后如有窒碍,仍可变通办理”之语。今东省交通便利,商贾争趋。以有此项专照,故我国所失税款甚多。

    民国十五年,奉天欲将此项专照撤废,先从事于整理。乃照会各国领事:“自是年十一月一日起,领此项专照者,均须注明商埠之名,不得泛指一城一县,如沈阳、安东等类。其有持赴非商埠区域者,即作无效。”日领吉田茂,遽偕英领威尔泌孙,美领索哥敏,向省署抗议,谓“依据满洲附约第九条,奉天府所辖地面即为商埠范围,不得故意缩小。如有所改变,必须两国官员,会同办理”云云。其曲解条文,至于如此,亦可异矣。我国虽力向抗议,然撤消专照之事,卒因此延未实行。)陆路关税减轻,为俄人所享之特惠。我国初与外国通商时,不甚计及征税之利益;并以陆路交通不便,特示宽大。今则东北一隅,铁轨四通,实为全国之冠,而犹留此特殊办法,为外人侵略之利器。《九国关税条约》,欲以“秉公调剂”四字,裁抑一二国独享之特权。而迁延至今,犹未收效,岂不重可慨邪?(陆路通商,始于俄国。咸丰以前之条约,均为无税。光绪七年,收回伊犁,重订《陆路通商章程》。订明“两国边境百里内,为无税区域。俄商运货物至天津、肃州者,照海关税则,三分减一”。其后《东省铁路条约》第十条,及条例第三条,皆规定“中国于铁道交界之地,设立税关。由铁道输出入之货物,照海关税率,三分减一”。铁路竣工之后,中国迄未设立税关。及《满洲协约附约》中国许开商埠多处,俄人恐中国在开放之地设立税关,于彼特权有损,乃要求中国协定北满税关章程。三十三年,六月,两国派员议定大纲。明年六月,由吉林交涉局与俄总领事按大纲订立章程。“两国边境各百里内,仍为无税区域。由铁路输入之物,照海关税率,三分减一。其输入东三省者,通过税照海关税率,三分减二。输入内地者,照海关税率,三分减一。”日本援之。

    于民国二年五月,由日使伊集院与总税务司安格联,订立《满韩关税减轻协定》,由“满洲输出新义州以外,及由新义州以外输入满洲之货物,皆照海关税率,三分减一。输入满洲之通过税,照海关税率,三分减二”。十一年一月八日,大总统令:“中俄条约及通商章程内规定之三分减一税法,暨免税区域,免税特品各种办法,自本年四月一日起,毋庸继续履行。”我国即知会日本,要求废止《满韩关税协定》。而日本援引《满洲善后协约附约》第九条,谓“英、法在缅、越,亦有减轻关税办法。日本此项权利,系根据最惠国条款而来。只能由九国关税条约,秉公调剂”云。案中法陆路通商系根据光绪十二年《越南边界通商章程》,十三年《续订商务专条》。中英滇缅间,则根据光绪二十年之《中英续议滇缅条约》。规定减税之率,各不相等,而要不若日本在满洲所享权利之优,日本在满洲所享减税之利益,实足使他国之货物,无从与之竞争,以他国无从朝鲜输入货物者也。故《九国关税条约》第六条,“规定中国海陆边界,划一征收关税之原则,即予以承认。特别会议,应商定办法,俾该原则得以实行。”即所以对付日本此等特殊利益也。该条约又云:“凡因交换局部经济利益,许以关税上之特权,而此特权应行取消者,特别会议得秉公调剂之。”则因我国与英法之约,皆有互惠条款,实与日本无涉也。)凡此皆由此约直接所生之恶结果也。其间接所生之结果尚多,不暇备论。请读第九章,便可见其大略。

    日俄之战,又有影响于我国之内政者,则立宪之论是也。是役也,日胜而俄败,而日之政体为立宪,俄之政体为专制。我国民方渴望立宪,遂以政体之异,为其致胜负之最大原因。其说确实与否且勿论。而日俄之战,实与我国主张立宪者以极大之奋兴,要求立宪者以有力之口实,则无疑之事实也。于是清廷不能拒,乃有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之举(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其后遂下诏预备立宪。行之不得其道,卒致酿成革命焉。我国政体之改变,原因虽多,而日俄战争亦为悬崖转石中,加以助力之一事,则众所公认也。此事非一本书所能详,读者但取中华民国开国史而观之,自可窥见其中之关系也。

    九、日俄战役之结果及战后情势之变迁

    语曰:“作始也简,将毕也巨。”岂不然哉?日俄战役,直接之结果,既如前述。至其间接之结果,则推波助澜,至今而未有已也。此事若欲详论,必须别为专书,原非此编所克包举。然读史贵穷其因果。一事也,固不可不知其推迁之所届。今故提挈其大要,俾读者于日俄战役之影响,可以详知;而读他书时,亦可互相参考焉。

    日俄战役影响之最大者,则日本一跃而为世界之强国是也。大隈重信者,日本宪政党之首领也。宪政党当日俄战前,即力主与俄开战。方满洲撤兵问题,相持未决时,日本国民组织对俄同志会,促政府与俄宣战,宪政党员与焉。及战事既终,复组织清韩协进会,以便侵略中国及朝鲜。宪政党者,实日本主战最力,而其言论,最足代表日本与俄战争之意思者也。清韩协进会之开会也,大隈演说焉。曰:“所谓强国者,则对于世界问题,有发言权而已。夫世界大矣,焉能事事由吾发言?则亦曰:与其国有利害关系之事,必由其容喙而已。东亚者,与日本有利害之关系,且其关系极密切者也,故东亚之事,非得日本发言不可。”又极论扶掖中国,保护朝鲜之法。日人称其言为大隈主义,比诸美之门罗主义云。此主义也,即日人以东洋盟主自居;凡东亚之事,不容不征求彼之意见;而彼且欲把持他国之外交之谓也。彼当欧战之际,出兵以攻青岛,自称维持东亚之平和;力阻我国加入参战;又于参战之后,事事加以干涉者,皆此动机为之也(日英攻青岛时,中国亦欲加入,日本力阻。又向英声明:“与中国交涉,必先通知日本。”迨中国加入参战时,告知日本。日本谓“加入参战,甚为赞成。但如此大事,不先告彼,甚为遗憾云。”中国非日本之保护国,做事何故须先告日本邪?日本旋向英、俄、法、意交涉,以承认中国加入,要求四国承认彼“接收山东之权利”。我国青岛交涉之终不得直,此事为之也。外交被人把持之害如此)。故日俄一役,日本物质上之损失虽巨,而其增进国际上之地位,则不少也。

    夫使日本欲包揽把持,而真有意于东洋之平和,犹可说也。乃彼则惟利是图,虽因此破坏东洋之平和,而亦有所不恤。于是日俄二国,始以利害之不相容而战;继以利害之相同而合;继则俄国政变,日本遂思乘此侵略俄国;侵略之不成,乃复欲共同以牟利。此则日俄战争以来,两国国交离合之真相也。

    当日俄议和时,微德即以两国在满洲之关系,终不能免。主本合作之旨,与日订立约章(合此及日俄战前不欲开战之事观之,微德之为人,真沉鸷可畏已),电奏俄皇。俄皇意在复仇,不许。当日俄战事方殷之际,及其初结束之时,日本方期博得世界之同情,不欲以独占东亚利权之名,为各国所嫉忌。故光绪三十一年之日英新同盟(1905年),三十三年(1907年)之日俄协约、日法协约,三十四年(1908年)之日美照会,咸以保全中国领土,开放门户为言。然日俄二国之势力,在满洲既日进不已,中国乃思引进英美之势力,以抵制之。于是有借英款筑新法铁路,并延长之至齐齐哈尔之议。日人目为南满之平行线,起而反对(满洲善后附约订结时,日人要求我国不得筑与南满并行之铁路。记入议事录中),我卒曲从之。但要求我筑自锦州经洮南至齐齐哈尔之铁路,日不反对,记入议事录中。英美闻之,均愿借款承造,并拟延长至瑷珲。俄以与其权利有妨碍也,起而反抗。或曰日人实唆之,于是美人有“满洲铁路中立”之提议。满洲铁路中立者?欲使“各国共同出资,借与中国政府。使中政府以之买收满洲铁路。外债未还清前,由出资各国共同管理。禁止政治上、军事上之使用。使满洲铁路地带,实际上成为中立。”犹夫“满洲为永世中立国”之志也。日俄至此,均觉其利害与己不相容。遂共同出而抗议。时在宣统元年(1909年)。明年,日俄新协约成。约中明言:“维持满洲现状。现状被迫时,两国得互相商议。”盖联合以抗英美也。是为日俄战后复合之始。

    帝国主义之欲,无厌者也。日俄两国既已攫得满韩之权利而瓜分之,其心必不以是为已足。于是日本思进取内蒙古,俄人则思侵略外蒙及新疆。风传日俄订结新协约正约之外,别有密约。俄认日并吞韩国,日认俄在蒙、新方面之行动。证以协约成后,日遂并韩(日当与俄开战时,由其驻韩使臣林权助,与韩订立议定书。尚以保障韩国独立及领土完全为言,迨光绪三十一年之日英新同盟,则但言保障中国之独立及领土完全,而置韩国于不言,即英承认日并韩也。朴茨茅斯条约第二条:俄认日在韩之卓绝利益,列强更无执异议者。韩遂于是年成为日之保护国。日俄新协约,以宣统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即1910年7月4日发表。是年七月十九日,即西历8月23日,韩遂合并于日。国之存亡,一任他国外交家之措置,亦可哀矣);俄人对蒙、新方面,遽提出强硬之要求(宣统三年正月至二月十八日,即1911年3月18日,以最后通牒致我,以28日为限),其说当不诬也。于是我国仍思引进他国之势力于东三省,以抵制日俄两国。乃有宣统三年之东三省兴业借款。言明用以振兴东三省之实业,即以东三省各税为抵,由英、美、德、法四国承募。四国知日、俄两国,在东三省之势力既已深厚;欲排摈之,必起反动。乃主招两国加入,冀谋一共同解决之策。于是四国团变为六国团。借款未成,革命遽起。民国乃继续之,以磋商善后大借款。以争监督财政等条件,美政府命其银团退出,而六国团又变为五国团。卒成2500万镑之大借款。袁世凯利用之以压平赣宁之变。政争激宕,迄今未已。而此借款以盐税为抵押,因许设立盐务稽核所;又许于审计处设稽核外债室,以稽核其用途。开外人监督局部之财政,迄今未能脱除。因外交而影响于内政,其波澜亦可谓壮阔已,而未已也。俄人既因日本密约之容许,而有蒙、新方面之行动。英人亦以日欲并韩故,第二次日英盟约中,删去保障韩国独立之语,而以日本承认英在印度附近之行动为交换。于是有日俄战时,英人派兵入藏之举。其后浸至占据片马。迨宣统三年,俄人既于蒙、新方面,提出强硬之要求,旋煽诱蒙古独立。英人在西藏方面,亦亟图均势,遂保护出奔之达赖。至民国时代,俄对蒙,英对藏之要求,犹始终取一致之步调(如俄对外蒙,要求我不驻兵、不殖民。英亦欲强分藏为内外,要求我于外藏不驻兵、不殖民是)。皆日、俄、英三国,国交离合之为之也。其波澜之壮阔,真可谓匪夷所思矣。是为日俄两国,离而复合,各肆侵略之时代。

    迨欧战既起,各国皆无暇东顾,俄国尤窘。日人乘之,对我提出五号二十一条之要求,其中关于满蒙者多款。又乘俄国西方战事之不利,迫之于险。于民国五年(1916年),大正登极,俄国派使往贺时,迫其订立密约(是为1916年7月3日之密约。后为革命后之俄政府所宣布)。承认其在中国之权利利益。两国利益,苟受第三国损害时,当共同防卫。因此宣战,亦当互相援助。则进为攻守同盟矣。盖恐欧战停后,英美等国,对日乘机攫取之权利,加以非难,故预以是抵制之也。此约之徒利于日,俄人非不知之,然迫于情势,无如何也。是为日俄两国,貌合神离,而日本独霸东亚之时代。

    曾几何时,霹雳一声,俄国革命是为俄国一大变局,而亦日人所极震惊。初我国与俄订立《东清铁路条约》时,本只许其沿路设警。日俄和约附约,乃有每启罗米突得置守备兵25名一款。俄人藉口是条,驻兵至六七万。欧战作后,大都调往西方。日人饵以甘言,谓俄“尽可撤兵。北满及东海滨省沿岸,日人不徒不乘机侵略,且当代为警备”。盖欲使俄尽撤东方守备,则日可相机行事也。然日是时,方以与英同盟故,以协约国之同调自居,势不便与俄翻脸。迨俄国政变,而日人之机会乃至。时则俄、德讲和,作战于前敌之捷克军,逃入西伯利亚。俄人则藉武装之德、奥俘虏以制之。各国乃有共同出兵,以援捷克军之议。日人乃思一箭双雕之策,欲并我外蒙、北满之权利而攘之。乘段政府亲日之机,与我成立军事协定。订明“由后贝加尔至阿穆尔省之兵,中由日指挥;由库伦至阿穆尔之兵,日由中指挥”。看似极为平等,实则我安能指挥彼;且兵所经皆我之地,其为不利于我也审矣。于是各国次第出兵,而其所首谋攫夺者,乃在西伯利亚路及中东路。遂由中、俄、英、法、意、美、日七国立一联合国铁路委员会(在海参崴),将两路置诸管理之下。其后该会技术部长美人斯蒂芬氏,遂有共同管理中东路之议。提出于太平洋会议席上。经我国专使力拒,乃仅为“中国对于该路股东及债权者,应负债务上之责任”之决议。至该会取消后,列国犹照会我国,重提此决议,表明愿与中国共同处置焉。此为我国因俄事所受之损害。至于俄人,其受日之侵略尤甚,日人当时之兵锋,盖曾至伊尔库次克。拥立反苏俄之徒谢苗诺夫Semionnoff于赤塔,卡尔米哥夫Kalmykoff于哈巴罗甫喀。或谓日本当时对于谢苗诺夫及沃木斯克之高尔察克Koltschak皆订有让渡满蒙一切权利之密约云。日人是时,实欲并外蒙、北满及东海滨省,悉据为己有也。

    然东方之捷克军,卒不可辅。白党之旧势力,亦决非各国所能维持。1919年岁杪,高尔察克之兵,既已全为苏俄所扫荡;而捷克军亦已出险;各国乃议决撤兵。九年一月,美兵首先撤退。英、法、意诸国继之。日人独留。四月,尼科来伊佛斯克有戕杀日人之举。日人乘机,发兵占据其地,并占哈巴罗甫喀、海参崴及库页岛北半。俄人谋立远东政府,日人则尽力阻碍之,劫制其所占领之地,不许加入组织。然远东政府卒成立,败谢苗诺夫之兵,恢复赤塔。日人乃复召谢苗诺夫至大连,资以军械。谢遂遗其将恩琴陷库伦,以外蒙为根据地,反对俄国。于是外蒙问题,在中俄间复行引起。先是俄国政变后,外蒙失所凭依,业于1919年11月,取消独立。及是,苏俄屡以外蒙之事,抗议于我。我不能办。苏俄乃复诱外蒙,以1921年3月23日独立。与之共平库伦。1924年5月4日,活佛死,外蒙遂全变为苏俄式之政治。苏俄既与立约,承认其独立于前(1921年11月5日)。其后与我订立协定,又云认外蒙古为我国领土之一部,且尊重我之主权。其谁欺?欺天乎?(俄外交总长翟趣林在执行委员会宣言:“认蒙古为中国之一部,其自治权则决不认中国侵犯之。”此等宗旨,与旧俄时代,初无以异,不知协定之言,竟作何解也。)此则因日人图略外蒙以害苏俄,而使我国受池鱼之殃者也。

    其后苏俄之基础日益巩固,远东共和国,亦与之合并。日人知无复侵略之余地,乃于1925年2月,与俄订约而撤兵。协定第六条:许日本在西伯利亚,有关采矿产,采伐森林,及其他富源之租借权。议定书二:许其租借北库页之石油田,其面积为50%,期限40至50年。并得采伐企业所用之树木,兴办各项便于运输材料及产品之交通事业。而其尤要者,则承认朴茨茅斯之条约,仍为有效。此约为日本取得南满权利之根据也。以上为俄国政变,受日人侵略之时代。

    天下事之最可痛心者,莫甚于听他人之协以谋我,尤莫甚于使他人协以谋我。东三省之形势,久成覆水之难收(此梁任公在清末语。当时以言之稍激,大为国人所反对。然迄今日,东三省之形势,究如何也?呜呼!)。所冀者,他国之势力,不相联合;并可互相牵制,容我徐图补救耳。当俄国初革命时,举世欲翦灭之而后快。不徒求一友邦不可得,并欲求一与之通商之国,以暂舒目前之困而不可得。其时愿与我恢复邦交之心盖甚切。使我能开诚布公,与之商办,则各事皆易就范。乃我国受人牵鼻之外交,迟迟吾行,并停止旧俄使领之待遇而有所不敢(俄国革命,在1917年3月。我停止旧俄使领之待遇,乃在次年9月。其中旧俄使领,以无所代表之资格而受我之承认者,两年半也)。俄之与我接洽,远在其与日接洽以前;而中俄协定之成,反在日俄订约撤兵之后(中俄协定,成于1924年5月31日)。无怪日俄协商,以处置我之局面,依然持续矣。英美二国,当欧战停后,盖亦仍有意于保持东方之均势。

    故1918年10月,协约国之胜利既定,英使朱尔典,遂首唱中国铁路统一之议(其议欲使各国将获得之铁路权,均行交还中国。共同另借新债与中国,俾中国将旧债还清。藉以取消各国之势力范围。犹是美人开放门户之旨,及满洲铁路中立之办法也),而美人和之。以交通系所设之铁路协会,竭力反对,议未有成。其后美国发起英美日法四国新银团。日人坚持“满蒙除外”,久之不决。卒由美银行家拉门德氏代表三国银团赴日。议定(一)南满与其现有支路,及(二)吉会,(三)郑家屯、洮南,(四)开原、吉林,(五)吉长,(六)长洮,(七)新奉,(八)四平街、郑家屯诸路,皆不在新银团经营范围之内(日本放弃(一)洮热,(二)洮热间某地至海两路)。而议乃有成。时1920年5月11日也。是岁9月4日,四国公使通告我以新银团成立。“希望中国早有统一政府,俾银团得将四国政府赞助中国之意旨,表现于实际。”忽忽又七年矣。此七年中,中国若能利用之,满蒙之形势,亦必有以异于今日。乃以政局不定故,一切事皆无从说起。而新银团借款之举,亦遂延搁至今。我无借款之资格,人之急于放款者,不能深相谅而久相待也。于是今年(1927年)9月,有拉门德赴日之事;而南满洲铁路会社,同时以借外债6000万元闻。时则正值日本向北京之张作霖政府要索东三省筑路之权最紧急之际也。交涉之真相及结果,虽尚未可知,而美人欲投资于我而不得,乃转而与日商略,则形势既可见矣。而同时复有日俄成立某种谅解之说。甚者至谓俄举中东路之管理权,让与日人,而由满铁会社,酬以4000万元,表面作为借款焉。俄人虽力自辩白。然亚洲东北方之地,实非俄人实力所及,前章已言之。彼自革命以来,西伯利亚之富源,且不惜分赠之于日人,而何有于北满?此于彼固无大关系(俄人即把持西伯利亚及北满,一时亦无实力经营。日人即得西伯利亚及北满,亦断不能经营之,至能迫害俄人之程度也),然于我则如何?今者报纸所传,日俄如何如何云云,虽亦未敢遽以为信,然其必有协商;其协商必有合而谋我之势,则无疑也。他事我纵不自悔,独不记中俄协定第九条,苏联政府曾允我赎回中东铁路,而于协定签字后一个月内举行之会议中,解决其款额、条件及移交之手续乎?而何以迄今不开也?此亦无与人商办之资格,而迫人使与我之敌合者也。彼日本今日,既以安奉、南满、吉长、吉会诸铁路,联络南满、朝鲜而成一方环矣。其满铁会社亦既俨如英之东印度公司矣。若复让渡之以俄在北满之权利,辅助之以美人雄厚之资本,岂直为虎傅翼而已。此最近日俄两国,由离而合,而复有协以谋我之形势之真相也。呜呼!予欲无言。

    十、结论

    日俄战役,日以区区三岛而胜,俄以泱泱大国而败,果何故邪?是不可不一评论之。

    首言兵力。俄之兵数,固远优于日。然其调度较迟,直至辽阳陷后,陆军之精锐,始大集于奉天。其前此作战之兵力,初未能较日为优也。然此非俄兵之致命伤也。俄之弱点,在于编制之无法,调度之乖方。俄之精兵,本在欧而不在亚(俄之骑兵最着名。然哥萨克骑兵,在亚洲者,亦不如其在欧洲者。又其人虽勇悍,而颇愚鲁。反不如日本骑兵之娴于战术也。他种军队,则在亚者尤不如在欧者矣。然俄以防德奥故,在欧之精兵,终不敢尽行征调。此亦俄军一弱点也)。当其战时,集各地之军,加以编制,大抵彼此相杂。故兵将不相习,兵与兵亦不相习;短者未能掩其所短,长者却已失所长;自欧来之兵,又不习东方之地势;遂以致败。或谓俄军之作战,仍以鸭绿江之役第三、第六两师团为最优,盖以其编制纯也。然则俄陆军之失败,陆军当局之从事于编制者,不能辞其责矣。此言其编制之乖方也。至于战略,则日之得策,在于神速,在于缜密,而俄则反之。日自绝交以后,即迅令海军击破俄之舰队,将陆军运至朝鲜。当时俄之陆军,在满洲者,亦已数万。何难迅速前进,与日本争持于平壤之东?乃日军已占据义州,而鸭绿江西岸之俄兵,尚未大集。嗣是若旅顺,若辽阳,无不坐待日之攻击者。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此役也,日人之调度,固已占一先着矣。俄则亚历塞夫之调度,绝无足观,殊负俄皇之重任。苦鲁伯坚之战略,则专在集重兵以争最后之胜利。其时战事业已受挫,或亦有不得不然之势。然最后之胜利,果有把握乎?俄之精兵,固未悉集;即集,果能驾日兵而上之乎?是最后之大战,亦属孤注之一掷也。为俄人计,于战势不利之中,仍宜设计多取攻势,以牵制日兵之前进。虽未必有功,然日兵之进攻,必不能若是其易。较之徒在奉天、辽阳附近,多筑防御工事者,胜之远矣。虽然,苦鲁伯坚,名将也,岂其见不及此?(苦氏于此战,能指挥如意者,不过数月。故战事之失败,实不能归咎苦氏。)毋亦自审己之军队,精神实力,皆不如敌,故不敢出此策乎?然而日本军队作战之勇敢,计划之周密,概可见矣。

    海军之分为四队,实为俄人失策之最大者。俄在东洋,海军之力,固较日本为薄,然合其海军力之全体,则较日本为优。当干涉还辽时,俄之所以慑日者,海军也(是时日本之军舰,凡25只,5.46万吨。俄当中日开战时,仅有舰13只,1.67万吨。而至干涉还辽时,则已扩充至23只,5.22万吨。合德法则有舰80只,24.5万吨。论舰数三倍于日,论吨数四倍于日而强。故日人不敢与争)。故当战后,汲汲于扩张东洋舰队。日俄战时,俄人之议论,颇以海军为制敌之要着。日人亦惴惴焉(俄人之论,谓“派陆军于东方,不如日本之易。日军苟多,俄军即不得不退。惟有加增东洋舰队,阻日不得登岸;即登岸,亦可绝其后援。”且曰:“克里米亚之役,俄多用水雷以防黑海,英法已大受其窘。此时若能多用潜航艇,以袭击日本之运船,日人亦必为之大阻也。”日人之计划,在严守对马海峡,妨害海参崴、旅顺之交通。使俄舰不能纵横海上。并警备台湾海峡,使其西方舰队之东来者,有所顾虑。战事如后来之顺利,非始愿所及也)。夫兵凶战危,必先为不可胜之形,乃可以待敌之可胜。使俄当是时,将全国海军之力,合而为一,游弋于太平洋上。日海军虽强,殊觉无用武之地。即能出奇制胜,以击破俄军。俄军亦必不致一蹶不振。则日本陆军之运用,不能如后此之自如,战事全局改观矣。失此不图,坐令日人对旅顺、海参崴、波罗的海之舰队各个击破。而陆军遂不得不以独力御敌;自始至终,海军未能一牵制敌人于海上;此则俄军之最大失策也。苦鲁伯坚评论战役,谓“海军之失败,实为最可痛心之举”,信然。

    以上论战事得失,皆摭拾当时军事学家极普通之议论。其稍涉专门者,亦间或散见各报章杂志(不多)。愧非鄙人所能知,亦非普通读史者所需要,故不复采辑。

    战事之得失,大略如此。虽然,战之胜败在兵,而其胜败之原因,则不在于兵也。关于此点,当时海内外,议论甚多。今归纳之,得如下之三事。

    (一)日本于此战,迫不得已,俄国则否。俄之所以战者,为侵略属地耳。得之固佳,失之亦无大损。日则一战败,满、韩即尽入敌手。自海参崴至朝鲜,海疆数千里,联成一线,以与日本相对;而更以强大之陆军陈其后,日人亡无日矣。故日于此战,举国一心,义无反顾。俄则国论不一,有所谓文治派者,又有所谓武功派者。武功派中又有主张经营近东者,有主张经营小亚细亚者,有主张经营极东者。日俄之开战,特经营极东之主战论,偶然胜利耳。其国中不赞成者尚多也(与我订结撤兵条约时,虽曰外交上之形势使然,亦由其时文治派未尽失势,不欲用兵极东也。案俄国之侵略,往往出于一二人之野心。不特其国中舆论不赞成,即政府中人,亦有深致反对者。方穆拉维约夫要求我国割让黑龙江北之地时,其外务大臣尼塞劳原反对之。乘其疾,致书中国政府,谓“格尔必齐河上流,境界未定,请派员协定界碑”。时咸丰三年,所谓1853年6月16日俄国枢密院画境文案也。及咸丰五年九月,我所派画界大员,与穆拉维约夫相会。穆拉维约夫要求以黑龙江为界,我以枢密院文案示之。彼遂无辞。使我能善为因应,旧界固未必不可维持也。即如日俄之战,微德亦始终不赞成)。老子曰:“抗军相加,哀者胜矣。”天下事惟出于不获已者,其力至大而莫可御。此韩信用兵之术,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日本当日之情势,几合举国而为背水之阵,此其所以制胜也。(大隈重信尝论日俄战事曰:“欧洲各国,以联合之力,御俄于巴尔干半岛,限俄于黑海。列国之利害,不能常相一致,其力似强实弱。日以独力御俄于满韩,国是一定,即无更变,其力似弱实强)。

    (二)则日本战士之效命,非俄国所及。抗军相加,迫不得己者胜,似矣。然从古亡国败家相随属,当其败亡之时,孰非处于迫不获已之境?为国民者,亦孰愿其国之亡?然而终已不救,则知徒有志愿而无实力终无济于事也。日人则不然。当封建之时,有所谓武士道者,其为人则重然诺,轻生死,抑强扶弱,忠实奉令。又以立国适值天幸,千余年来,未尝被外敌征服;其皇室亦迄未更易,故其忠君爱国之念极强。夫祸福倚伏,事至难言。日人今后,此等偏狭爱国之心,愚鲁忠君之念,或且为其前途之障碍,亦未可知。然在当日,则固足以一战矣(金州丸之沉,欧洲报纸或议之,谓“国家养成此等将卒,所费不少。一朝自杀,实为极大之损失。不如暂时降敌,徐图自效也。”日报辩之曰:“日本于是役,所失者船舰、器械、将卒之身体,所保存者大和魂也。大和魂无价。”)。俄则种族错杂(日俄战时,俄国百人中,斯拉夫人73,土耳其、鞑靼人9,芬兰人5,犹太人3。其余10人,为各种错杂之种族),政治乖离。波兰人,为俄所夷灭者也。犹太人,遭俄之虐杀者也。方且伺隙而图变,岂肯助俄以摧敌。中亚细亚、西伯利亚之民,亦与俄休戚无关。虚无党人,又日以图谋革命为事,于战事之胜败非所计。故当作战之时,日人举国上下,一致对外。俄则芬兰总督被杀矣,内务大臣遇刺矣。图刺俄皇,乘隙举事之说,又日有所闻。极力镇压之不暇,安能如日本政府之举一事,即人民无不协助哉?此又日之所以胜,俄之所以败也。

    (三)则日本之政治,较俄国为整饬。吾国先哲,有一治兵、治国之精言焉,曰:“能以众整。”盖众而不整,决不足以敌训练节制之敌;而众力既聚,必有所泄,则失败于外者,往往转其向而梗令破坏于内,则本国之秩序,不能维持;对敌之作用,弥以脆弱。此实用众者数见不鲜之事也。日本之于战事,固筹划已久。明治天皇为英武之君主,首相桂太郎、陆军大臣寺内正毅、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皆曾受高等军事教育,富有军事知识者。其余如元老,如政党首领,如银行家,亦莫不通力合作,各效其能(日本议院,于开战之前两年,否决海军扩张案。前一年,以弹劾内阁解散。及开战后,召集,全国选举,皆极安静。议员开会后,第一次议决临时军费3亿余;第二次扩充至7亿余;其后陆续增至17亿元;皆略加审查,即行通过。其赞助政府,可谓至矣)。故其举措,若网在纲,有条不紊。俄则本兵之地,弱点颇多。尼古拉二世,本优柔寡断之人。其祖亚历山大二世为虚无党人所杀,其父亚历山大三世目睹惨状,痛恨虚无党人。侍从武官部沙富赖沙夫起自寒微,为人强力,有心计,能组织忠君党,以密探虚无党人之行为,为所发觉者不少。亚历山大三世甚信任之。尼古拉二世立,亦有宠焉。或谓其人曾在朝鲜组织林矿公司,不愿朝鲜落于日人之手,故主战最力。吾人诚不敢以小人之心度人,然此人实为主战有力之人物,则无疑也。又俄国是时,皇族中有权力者甚多,如陆军元帅弥加威尔、步兵大将彼得堡军管区都督乌拉节弥尔、莫斯科军管区都督柴奇阿斯、海军元帅亚历克斯,于俄皇皆为父行,而皆主战。亚力塞夫尤好功名,部沙富赖沙夫助之,俄皇特以为极东大总督,得节制海陆诸军,北京、东京公使,外交亦遵其指示(关于外交,极东总督与外交大臣,权限上颇有疑问也)。俄人称为副王焉。惟微德一人不欲战,乃使去藏相而任内务之职。呜呼!天下事之可患者,无过于莫或能必其成,且莫或能保其无患,而上下相欺,莫肯直言。观于俄廷当日唯诺之风,而知其虑患之不周矣。谔谔元老,忠言逆耳;吾谋适不用,勿谓秦无人;微德乎,微德乎,能无太息于绕朝之赠策哉!

    以上三端,皆日俄所以胜败之大原因也。俄国之侵略属地也,往往先据其地,而后徐图整理。而其侵略之也,则委任一人,责其后效,而不问其所为。其于中亚细亚,于西伯利亚皆如此。此种手段,用之古代可也;用之今日,则殊不相宜。何则?今世纪殖民政策盛行,大抵殖民所至,即实力所及也。即如满洲、朝鲜,俄国虽鹰瞵虎视,而其实力,实不能与之相副。据战前调查:日人在朝鲜者近3万,而俄人则不及百。日本与朝鲜贸易,年额在千万元内外,俄则不过二三十万元。则其实力,实与日相差甚远。不特此也。俄人对满洲之贸易,本年为入超。并有各国货物,经满洲输入西伯利亚者。自筑中东铁路,乃强输其国之货物以代之。于是日美在满洲之贸易大减。日本当光绪二十六年,输入满洲之货物,为183万。明年,减为142万。二十九年,又减至114万。此等封锁之政策,安得不招人嫉忌?日俄战时,俄人口1.2亿。其中9500万在欧俄,900万在波兰,260万在芬兰,900万在高加索,在西伯利亚者仅570万,中亚细亚者仅770万耳。故为俄计者,当尽力开发其所已得之地,而不必更垂涎于所未得。而旧时侵略所用之手段,亦宜亟改变。即如俄前此委任之总督,其地位介于中央政府与府县之间,与驻外大使比肩。当交通不便,中央政府鞭长莫及时,用之可也。及其交通发达,指臂相联,其制即成刍狗。故西伯利亚铁路之成,有谓黑龙江总督亦可废者。俄人顾于其时,复设一极东总督,崇其权位,比于副王。主设此等制度,愿居此等地位者,其必贪权喜事之人,不能有益于国审矣。故日人谓“俄人之专制为蒙古式的,其武力亦蒙古式的。日在亚洲,而为欧洲之新式国。俄在欧洲,而为亚洲之旧式国。以日战俄,乃以新战旧,其胜实为理数之必然”云。亦不能谓其说之无理也。

    抑予观于日本之已事,而有感不绝于予心者,则日人之爱国,之武勇,皆为世界所罕见,其致胜决非偶然也。请略述其情形,并采摭其轶事,以资观感而备谈助焉。当干涉还辽之后有一俄人游于日本,憩牛乳肆,见数日童自塾归。与语,爱之,赠以糖果。日童怀之去。已复还,曰:“君俄罗斯人乎?”曰:“然。”曰:“若然,则吾不受君糖果。今兹还辽之役,吾国深受俄国干涉。俄吾仇也,将来当与之战,忍受君糖果乎?”还之而去。俄人大惊,以为日本不可侮也。此事在乙未(1895)丙申(1896)间,当时外报载之,吾国报纸,即有译之者(似系时务报)。吾国之人,亦以为谈助而已。恶知实为日本胜俄之远因邪?尼古拉二世之为太子也,游于日。至琵琶湖,乐其风景。谓左右曰:“何时得筑离宫于此乎?”左右皆谀之,曰:“不出数年耳。”警吏津田左藏通俄语,愤甚,即发枪击俄太子,伤首。幸得愈。日俄战时,俄皇犹以当时头扎绷带之摄景,颁发军中,以作士气云。津田虽椎埋乎?其爱国亦可风矣。及战事既开,则日人爱国之行为,尤有悉数难终者。东乡之初塞旅顺也,招决死将卒77,应募者2000余。其后闭塞之事弥艰,而愿往之士益众。末次乃至2万余。攻南山时,俄国炮火猛烈。日炮兵屡易阵地攻之,无效。司令官乃下令猛袭。一联队长闻令,号于众曰:“今日之事,吾侪不死,则事不集。愿决死者,皆从我来。”举军无不举手从之者。此犹慷慨捐躯也。金州丸之沉也,第三十七联队第九中队步兵百二十人在焉。大尉椎名氏,与他将校,出甲板观敌势。归语众曰:“彼优势之海军也,我陆军也,妄动无益。其静以候死。”众皆泰然,列坐不动。已而俄一士官来,复去。椎名谓众曰:“死期至矣!宜呼帝国万岁,从容就死。”语未既,水雷发。船裂,水入。舰众皆立甲板上,大呼帝国万岁,唱联队之歌。已而以束手就死,心有不甘,议决发枪射击。枪突发,俄人大惊,急退其舰,而发大炮水雷沉之。日兵皆从容射击。弹尽,或自杀,或两人相杀,或沉于海。其入海得片板而生者45人。

    所谓从容就义者非邪?非有勇知方,孰克当此,此以言乎其军队也。至于人民,闻将开战,多退职辍业,求为志愿兵。有检查体格不合而不肯去者。名在预备后备者,70余人,旅于美,召集令不之及。70余人者,不欲幸免,皆弃职归。旧金山之报馆,闻其事而壮之。皆索其摄影,登诸报端,题曰“赴国难之勇士”。而非战员之所以鼓励其战员者尤至。父送其子,则曰:“吾家尚未有死国难者,汝其死于敌,以为家之荣。”未婚妻送其夫,则曰:“君若战死,当为君守空房,养父母。若败归,请绝。”新泻县刈羽郡枇杷岛村小林久二郎方合卺,召集令至。即引杯酌新妇,又自酌也,遽去。凡送战士之人,无不祈其战死者。其士战多死不旋踵。岂恶生乐死,皆异于人之情哉?还则无生人之趣,即谓其无生还之路可也。兵士之出征也,有财者往往厚赠其行,或以时存恤其家。工商主人,或给庸值之半,若三之一,四之一。农民之邻里,则结约代耕其田。医者于出征军人之家,自往视其疾,且给以药。示卖者于军人之父母妻子,多减其值。有战死者,全国报纸记其事,载其像,又或悬其像于有关系之地。其尤烈者,则为铸铜像,尊为军神。以其姓名,名其所居之地。又必赡恤其遗族。故其人多慷慨从军,无以家事为忧者。人情莫不念父母,顾妻子,岂其独异于人之情哉?知社会于战死者必不没其劳,而后顾无可忧也。其尤异者,高松市新町中川虎吉,所蓄仅纸币15元,尽举以供军费。横滨石川伸町大川政宪,年8岁,以父母及叔父所予之款,积至4元3角2分9厘;宇都宫寻常小学校二年级生林祥太郎,储金1元;皆以献。纪伊国边町中野彻辅,年10岁,自开战后,散学则负煎饼卖之,得金1元,以献。

    香川县木田郡冰上村上田千一,为高松商业学校预备一年级生,以星期日彻夜造草鞋50双,献于陆军省。神奈川县伊佐卫门,年65,盲10年矣,以造草鞋为业,尽售所积,得金15元,以献。福冈县远贺郡津田甚七之母,年82,造草鞋400双以献。山形县北村山郡西乡村,举村之人,皆戒吸烟,而日纳资1角。此外典田宅,鬻衣服,脱簪饵,捐时计以助军费者,不可胜数。妇女则缝战衣,囚徒亦增工时。天皇则出宫内之古金银,交银行以为兑换之本。呜呼!以视覆巢将及,而犹日事搜括,备作犹太富人者,何其远邪?何其远邪?日本之战胜,又何怪也?读者闻吾言,且将哗然曰:“此帝国主义,此封建思想。”将非笑之,怒骂之矣。吾敢正告今日之士曰:人类之武德,无时而可消灭者也。姑无论今日,尚未至讲信修睦,干戈绝迹之时。即谓已至其时,而人类与天行之战争,终无时而或绝。所以扞御天行,征服天行者,亦人类之武德也。不然,则人类文明将不可保,而或几于息邪?而况今日,距大同之世犹远邪?夫人类之所当垂念者在将来,而其所当慎保者,尤在现在。且无现在,安有将来?即谓有之,而一失现在之地位,有较保持现在,牺牲至十百千万倍,而犹未能恢复者。“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其念之哉!世界大同,人类平等,其理论非不高尚,其志愿非不宏大,然行之自有其程。一误其程,则滋益世界之纠纷。我不自保,而人亦受其弊。慎毋瞩千里而忘其睫,慕虚名而受实祸也。

    抑更有一言,为当世正告者,则今日帝国主义之国家,谋侵略亚洲东北区者,亟宜自戢其威焰。而吾国亦宜亟图自强,谋自保以御外侮,即所以维持世界之和平也。俄人之侵略东北,其为帝国主义,无待于言。即日之战俄,藉口自保,其实又何尝非帝国主义者?自胜俄以来,其所行者,较俄且变本加厉矣。夫日人之侵略东北,其所藉口者,曰:待以解决人口问题也。然人口问题,何法不可解决?何必定如今日之所为?1927年,日人对北京之张作霖政府提出要求时,其满铁社长山本氏之言曰:“日本人口之增加,年近百万。必自满蒙输入7亿元之原料而后可。满蒙者,吾日人待以解决人口及食粮问题者也。”其言似矣。然韩人屯垦我国者,自昔有之,亦未尝不足以谋口实,而何必如日人,必欲提出土地所有权,租借权等条件;且侨民所至,随以警察何为?平和贸易,吾人岂尝拒绝?而何必如今日之把持铁路,专谋垄断?抑日人有求于满蒙者,将遵两利之道,俾满蒙日益开发,而彼亦得以解决其人口及食粮之问题邪?抑仍如帝国主义之殖民政策,专瘦人以肥己也?由前之说,则吾国内地,人满之患,不下于日。吾人今日,固不必效法美国,拒日人之来;日人亦岂可喧宾夺主,转欲拒吾之往;且绝我故居满洲之民之生路?由后之说,则直自承其为侵略可耳,而何喋喋呫呫为?

    盖日本之为国,军国主义之国家也,亦军阀执政之国家也。彼国自古为岛国,故其国民,偏狭的爱国之念甚强。王政复古以前,藩阀本大有势力。维新之业,又成于长萨两藩之手。故两藩在日本,实有大权。日本之海军,握于萨藩人士之手,陆军握于长藩人士之手,此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日本之民众,未能参与政治;即其所谓政党者,亦有名无实;而惟官僚及所谓元老者,实尸政治之执行与操纵。亦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也。夫元老亦军阀之代表也(元老之名,宪法无之。其人居枢密院中。枢密院之职,不过备天皇之谘询。然其人既有资格声望,其言自有效力。事实上内阁更迭之际,天皇恒谘询元老,以定继任之人。故元老不居政治之冲,而实有操纵政治之力。又当光绪三十年,即1894年,山县内阁,以枢密院令,定海陆军两部,必以现役中将以上之军人长之。1913年,改以预备及退伍之同级军人为限。军人在实际,恒听命于参谋部及海军军人会。组阁者之意见,苟与军人不合,军人无肯出就海陆长之职者,内阁即无由成。既成之后,意见不合,海陆两长辞职,内阁即复瓦解。1912年,西园寺内阁,因不赞成朝鲜增加两师团之策,致阙海、陆长而辞职,即其事也)。故日本全国之政治,实握于军阀之手者也。夫一种人物,至能独立而成为阀,盖亦非偶然。此必非但顾私利者所能为;彼必略有福国利民之心,亦必颇能举福国利民之实,此观于日本之已事,吾侪决不否认者也。虽然,凡事不可过于其度。过于其度,则向之功德,今遂转而为罪恶。日本今日之军阀,得毋有为其自身之权利势位计者乎?抑诚鉴于国家之情势,而以扩张军备为急也?夫谋国而徒知扩张军备,在识者已议其偏。若略有维持其阶级之心,则推波助澜,更不知其所届矣。1922年之秋,日本与俄国,方在大连开会议之时,忽有所谓密售军械事件者,初列国在西伯利亚撤兵时,有军械19车,交由日本保管此军械,或曰:“实旧俄帝国之物,购自欧美,价约3亿元。因畏德人潜艇袭击,绕道太平洋,运至西伯利亚,然后转入欧俄”,或谓“即捷克军物”。

    未知孰是。当各国共同出兵时,此项军械,即由各国共同保管。其后各国兵皆退,而日独留,乃即以其事委诸日。当其委托时,由日法捷克三国官员,会同封识。及是,忽有军械由海参崴密运满洲,售诸张作霖。有数起为税关所发觉,或疑所运即是此械。乃相与启封检验,则械已全空;捷克封识,亦不知何往矣。众皆谓“日军官有意为之,而参谋本部实主其事”。或以质其参谋总长上原氏。上原氏直认不讳,曰:“吾将使狄弟里联合张作霖,在日俄之间,建一缓冲国。张作霖所缺为械,狄弟里所缺为粮,吾故使之互相交换云。”(狄弟里者,俄国王党,时在海参崴,亦俄旧势力受日本保护者也)且曰:“不建此缓冲国,则日本帝国之前途,惟有灭亡,更无他说。”此言一出,列国大哗。即日本国民亦无不异口同声,攻击其军阀者。夫日本此等行为,亦得谓为人口食粮故,不得已而出此者乎?盖日本今日之军阀,其眼光太觉偏于武力,此实其识见不免流于一偏之弊。而无论何等阶级,及其权势既盛,亦无不有维持其阶级之私心。此不期然而然,无可避免者。日本今日,军人之举动,谓其全无增加军界权势及军人利益之心,无论何人,不敢作是语也。国家之政策,贵在统观各方面以审其因应之宜。若举国惟一阶级之马首是瞻,一意孤行,宁免亢龙之悔。远者且勿论。俄人当日俄战前,岂非泱泱大风,专以侵略为志者乎?即日俄战后,宁不亦遗威余烈,炙手可热乎?曾几何时,遂转为他人所侵略,岂非不远之鉴哉?而奈何不远而复者之少也。

    欧人之性质,有与吾异者。吾国当内乱之时,恒不暇措意于外侮,以致每为异族所乘。欧人则内乱愈烈之时,民气亦愈奋,愈可利用之以御外侮。法国革命之际,一战而逐普奥,其明证也。俄人亦然。当其国体甫革之时,敌国乘于外,旧党讧于内;土地多被占据,兵财两极困穷,几于不国矣。乃俄人一呼而集农工为兵,4年之间,众至530万(俄人之创设红军,事在1918年3月至1921年1月,其数凡530万人。是为苏俄兵数最多之时。此后内乱外患皆平,兵数次第裁减。今常备军只余56.2万而已)。以之戡定内难,攘除外敌,再离寒暑,遂奏肤功焉。其力亦足畏矣。凡物不能不随环境而变,其自身亦不能保其无变动。俄人初革命时,尝以选将及议决作战计划之权,畀之军士,已而知其不适用,悉废之。改用旧时军队集中权力之法,将校亦多用旧人。故俄之军队,其性质已潜变矣。此种军队,他日为何种势力所利用,殊未可知。而要之非不可用以侵略者,则断然也。

    近人有言曰:“满洲者,东方之巴尔干半岛也。”岂不信哉?当日俄战前,美日国交本辑。及战局既终,美人乃转而袒俄。日本所派议和专使(小村),深受不良影响而归,美日始交恶。其后以美国下院,通过移民律,禁止日人入美,弥为日人所恶。而美国扩张军备,县夏威夷,据菲律宾,亦为日人所嫉忌。感情本易变之物;国际间之感情,尤常随利害为转移。日美间之感情所以终不得融洽者,实以日俄战后,日本势力骤张,与美在太平洋之权利有冲突故也。日美战争之论,甚嚣尘上,亦有年矣。

    日本国力与美国相差太远。战争之事,短时间盖难实现。然满洲之权利,日人必欲一手把持,美人未必遂甘放弃。俄国既难与日调和,英人又将与美并驾;则此问题弥以错杂,而其情势滋益纠纷,真将成为东方之巴尔干半岛矣。夫巴尔干半岛则何能为?虽然,今人又有言曰:“满洲者,东方之阿尔萨斯、洛林也。”阿尔萨斯,洛林之已事,稍读世界史者所知也。一阿尔萨斯、洛林,而其推波助澜,贻祸之烈,至于如此,况十倍于阿尔萨斯、洛林者乎?然则丧阿尔萨斯、洛林者固忧,得阿尔萨斯、洛林者,未必遂为福也。

    吾非为大言以恐吓欲侵占满洲之人也,吾敢正告世界曰:凡侵略、独占、封锁诸名词,一时见为有利,久之未有不受其弊者。凡谋国者,孰不欲计万年有道之长?而患恒出于其所虑之外。此非人智之所及料也。向者满洲人之入据华夏也,虑其故乡为汉人所移殖,而后无所归;又恐其民与汉人接触,失其强武之风,不能保其征服者之资格;则举满洲而封锁之,凡汉人出关者有禁。又不徒举满洲而封锁之也,乃并蒙古而亦封锁之,凡汉人至蒙古垦荒者亦又有禁。

    而己则貌崇黄教,与结婚姻,以买蒙人之欢心。联接满蒙,以制汉人,实清代唯一之政策,以是为二重之保障也。在清人岂不自谓可高枕而卧乎?即预虑其失败,也不过曰:“汉人膨胀之力,终非满蒙所能御;此等防线,仍为汉人所突破”而已。岂知有所谓“西力东渐”者,自海自陆,两道而来;而满蒙遂为极冲;向者“限民虑边”之政策,适以自贻伊戚,丧其祖宗丘墓之地,而并贻满蒙人以大祸也哉(汉人拓殖之力,终非满人所能制限。故清初之禁令,不久遂成具文。其后清廷遂默认其开放;久之,且有官自开放,招汉人前往者矣。然汉民移殖之力,究为所抑制,其速率不免大减也)。夫自今日观之,满人封锁之失策,固已洞若观火矣;然在当日,岂能逆睹乎?然则今日封锁满洲之人,安知异日不有出于意料之外之祸,一如西力东渐,为清人之所不及预料哉?故好矜小智者,未有不终成为大愚者也。此则帝国主义者流所宜猛省也。

    虽然,我国之人,实有不容以此自恕者。夫我国文化之渐被于东北也亦旧矣!勿吉、室韦,当唐时,非皆我之羁縻州乎?明初,我国势力,实犹达今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沿岸。明初所设野人卫,实今吉、黑二省极东之地,亦即清初所服之东海部也。永乐七年,曾设奴儿干都司于今黑龙江口。清光绪十一年,曹廷杰奉命考察西伯利亚东偏。尝于特林地方(在庙尔以上250余里,混同江东岸。庙尔者,黑龙江附近之市也),发见明永乐敕建及宜德重修永宁寺碑,皆太监亦失哈述征服奴儿干及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库页也。然则我国盛时,声威不可谓不远。而卒之日蹙百里,不自为政,而贻远东大局以东方巴尔干之忧,能无反省焉而自愧乎?世惟不自有其权利者,乃致丧失其权利,而启他人争夺之端。争权者以强而召祸,丧权者以弱而遭殃,其罪恶异,其为罪恶均也。我国人其深念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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