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漠誓师表决心
1983年3月,正在走红的《人生》又为路遥赢得了一项大奖——第二届全国中篇小说奖,名列第四。
《人生》从走红到获奖让文艺界对路遥这位文坛“新秀”有了很高的评价,路遥的实力得到了读者和文坛的认可,这是值得高兴的。然而也正是《人生》的大热让外界纷纷认为《人生》是路遥成就的巅峰。《人生》太成功了,在外界看来,这样的成绩对于路遥来说已经实属难得,他不可能再次超越自己。
社会上的诸多论断传到路遥的耳中,路遥陷入了沉思:《人生》的成绩斐然,这不能否认,可是才刚刚三十出头的自己就真的无法创作出超越《人生》的作品吗?自己才三十多岁啊,年轻的生命怎么能够躲在成就背后安享一生呢?不能,不能!路遥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他不可能让自己的创作生命永远停滞在《人生》这个阶段。超越,路遥要做的就是超越,他要超越自己,超越《人生》。
那段时间的路遥是焦虑的,他时常在漆黑的夜里,对着窗外清凉的夜光辗转反侧。路遥曾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如此向人们诉说他当时的心情:“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倏忽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过往年月的梦,也许是二十岁左右,记不得在什么情况下,很可能在故乡寂静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时候,或者在小县城河边面对悠悠流水静思默想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
路遥所崇拜的作家是他的老乡柳青,柳青的《创业史》也必然可以称为路遥心中的“大作”。曾任《延河》责任编辑的路遥曾问过柳青:“你是一个陕北人,为什么却把创作放在关中平原?”柳青如此回答:“原因非常复杂,我这辈子也许写不成陕北了,这个担子你应该挑起来。对陕北,要写几部大书,是前人没有写过的书。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只要一天的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代的。”
路遥内心的强烈愿望加上柳青对他的期望和嘱托,让他不得不前行,他必须超越《人生》这部作品,也必须完成一部大作:
“我的心情不由为此而战栗。这也许是命运之神的暗示。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埋葬了多少‘维特时期’的梦想,为什么惟有这个诺言此刻却如此鲜活地来到心间?
几乎在一刹那间,我便以极其严肃的态度面对这件事了。是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有某种抱负的人,在自己的青少年时期会有过许多理想、幻想、梦想,甚至妄想。这些玫瑰色的光环大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芟迁而消散得无踪无影。但是,当一个人在某些方面一旦具备了某种实现雄心抱负的条件,早年间的梦幻就会被认真地提升到现实中并考察其真正的复活的可能性。”
当路遥决定完成自己青年时候的梦想时,内心是激动的。当然,除了激动,他也有着自己的担心,想起自己的心灵导师柳青最终没能完成《创业史》第三部时的遗憾,路遥的心被刺痛着,路遥知道想要完成一部伟大的作品需要付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当这部作品是一部多卷的长篇时,则需要不懈的坚持。想要完成一部多卷长篇小说,不仅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学才情,还需要一些创作技巧。路遥写过最长的小说只有十三万字,如今,他想要完成一部长篇,一个浩大的工程,这对路遥来说,是一个创作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整个过程也是对自己的一个不小的挑战。而不服输的路遥,就这样应战了!
1983年,有了目标的路遥决定去一个神圣的地方表明决心,而他最终选择的地方,则是一片黄沙的陕北毛乌素沙漠。毛乌素沙漠位于陕西省最北端,它向北与内蒙古高原相连,是天然的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分割线。路遥选择这里,或许是因为年轻时与这地方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路遥来到毛乌素沙漠,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之境的路遥对此地心生好感并创作了一首诗《今日毛乌素》。
“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深刻。你感到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开阔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用明了这些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为另外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开拓生活的新疆界……”
后来的路遥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里说出了他选择毛乌素沙漠的原因,也说出了他对毛乌素的理解。毛乌素沙漠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片没有生命的黄沙地,最多它的一望无际可以聊作欣赏,而对于路遥来说,这沙漠是有生命的,是有情感的,路遥在这里能够得到力量,能够得到顿悟。就像有些作家将高山或者大海作为自己的能量之源一样,毛乌素沙漠在路遥的心目中,也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场。
所以,当路遥有了新的目标,需要巨大的能量之时,他去到了毛乌素沙漠。1983年,路遥简单打包自己的行李,从西安出发,北上经过陕北榆林来到了让他敬畏的毛乌素沙漠。这一次的路遥如初见毛乌素一般,扑向它的怀抱。光着脚任脚板陷入细细密密的沙地里,路遥一步一步向前走,亦或是没有方向的走。张开双臂,躺倒在沙地里,四脚朝天,仰望苍穹,这是怎样一种体验啊!
“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虽然一切想法已在心中确定无疑,可是这个‘朝拜’仍然是神圣而必须进行的。”
路遥这一次的目的不仅要朝拜,他还要对着这片让自己敬畏的土地宣誓,告别过去,开启未来!
“那么,就让人们忘掉你吧,让人们说你已经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里一样从文学界消失,重返人民大众的生活,成为他们间最普通的一员。要忘掉你写过《人生》,忘掉你得过奖,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地毯。从今往后你仍然一无所有,就像七岁时赤手空拳离开父母离开故乡去寻找生存的道理……”
沙漠誓师,决心非凡!路遥要告别过去,新的未来,即将向他展开!
2.大量阅读,积淀才情与文思
沙漠誓师之后,路遥迅速进入了一种平静而紧张的状态之中,他不再回味过去的荣誉和奖项,不再放眼过去的辉煌。这时候的路遥是一个有着自己明确目标的“实干家”,他的目标是创作一部多卷长篇小说,这可以说是一个伟岸的工程,他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阅读大量书籍与生活体验。
1983年下半年,路遥逐渐将自己从各种名目繁多的社会活动中剥离出来,在“大红大紫”之际,他拒绝了诸多的讲座和采访,他不再拆读那些崇拜者的来信,也不再回应热心读者提出的诸多问题,甚至那些文学界的座谈会,路遥也想方设法地推脱、远离。路遥似乎要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的确,路遥要从“名人”的行列中消失了,因为他要去做一个专业作家应该做的事情。
路遥创作新作品需要准备的事情有很多,而这些准备中最重要的两件事非读书与体验生活莫属!路遥从中学时期就爱上了阅读,所以读书这件事对路遥来说不是苦差事,可是如果要让他每日闭关,在一段时间内读近百部长篇小说,其中很多部还需要读很多遍,那就真的是很苦了。
路遥在读书阶段,需要读的书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长篇小说,古今中外的都有,当然外国小说占了较大部分。这一类是路遥经过精心筛选的,他列了一个书单,书单中包括近百部作品,其中一些是路遥读过的,需要重读,还有是他从没接触过的,要新读,甚至细读。在读这些长篇小说的过程中,路遥重点研读了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红楼梦》和柳青的《创业史》。路遥认为《红楼梦》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巅峰,这部作品无论是结构性、故事性还是思想性都可以与世界长篇小说史上任意一部作品相媲美。而柳青的《创业史》在路遥的心目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他认为《创业史》虽然在写作手法、人物塑造、艺术形式等方面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它的恢弘的气势以及强烈的现实性无疑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具有独特的位置。这一次的阅读准备,路遥将所列书单完成了八九成,其中他更是将《红楼梦》读完三次,《创业史》读完第七次……
路遥除了读小说之外,还广泛涉猎有关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等相关知识,除此之外,他还找来一些有关农业、商业、工业、科技的杂志、小册子进行阅读。有趣的是,路遥在那段日子里几乎成了百科全书,因为他阅读的书籍里,竟然还包括着诸如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0(不明飞行物)等等专业性知识。
在路遥读书的日子里,他的家完全变成了书的海洋,桌子上、茶几上、床上、窗台上、甚至是在厕所里,书成了路遥家惟一无处不在的东西。路遥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为了在任何一处地方都能随手能够拿到读物,他不介意将家里搞得一塌糊涂。
路遥在他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里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在这个时候,我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甚至有意‘中止’了对眼前中国文学形势的关注,只知道出现了洪水一样的新名词、新概念,一片红火热闹景象。‘文坛’开始对我淡漠了,我也对这个‘坛’淡漠了。我只对自己要做的事充满宗教般的热情。”
文学著作和各类专业性知识读得差不多了,路遥开始了他的另一项工作——准备作品的背景资料。路遥估计他的作品会涉及从1975年到1985年这十年间中国城乡广阔的社会生活,所以,他将进行新一轮的阅读。
这是怎样浩瀚的工程啊,路遥的房间里开始堆满各类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从1975年到1983年,这类报纸堆成一座座“小山”,而路遥就是那个“愚公”,他通过一页一页的阅读来移动这几座“山头”。
“我没明没黑开始了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页一页翻看,并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工作量太巨大,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把这件恼人的工作做完。以后证明,这件事十分重要,它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任何时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个省、一个地区(地区又直接反映了当时基层各方面的情况)发生了什么。”
读书的苦最终给路遥带来了甜头,1984年,路遥这部书的框架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阅读后确定了下来:“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1975年初到1985年初,为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
路遥的阅读准备告一段落,接下来,路遥将回到陕北,去“深入生活”,去体验、感受小说中人物所经历的人生百态。体验生活的日子充满着劳碌与奔波,路遥提着一个大皮箱,带着满满的书籍从省城出发了,他来到了陕北的县城、乡镇、农村,他去到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他自上而下接触这里的各类人,从市委书记到普通的老百姓……这里的一切都吸引着他,让他去更深入地体验自己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一切。
路遥说:“这里有些生活是我所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这叫‘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我过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争取短时间内熟悉。”
路遥并不喜欢现成的故事,在路遥看来,创作绝对不是对现有故事的照搬,而是“编故事”。当然,这里的“编故事”绝对不是胡编乱造,而是在尊重一切常识性、技术性东西的基础上将人物、时间、地点等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故事情节再将情节相互联系延伸。
陕北的民风民情体验完毕,路遥来到了矿区,去那里体验一个采煤工的日常生活:“为了方便工作,我在铜川矿务局兼了个宣传部的副部长。很对不起这个职务。几年里,我只去过宣传部一次,‘上下级’是谁都不清楚。我兼此职,完全是为了到下面的矿上有个较长期的落脚地方,名正言顺地得到一些起码的方便条件。”
路遥来到鸭口煤矿,他为了能够真的了解矿工的生活,主动要求下矿井,与这里的每一个普通矿工交起了朋友。路遥曾经在来到矿区之后问过自己:“你真的了解矿工吗?你以为你看到他们如何在地面上吃饭喝酒睡觉就是真的了解他们了吗?不!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矿工的生活,你必须到井下去,你要亲眼看看,这些矿工是怎样从下午三点一直干到夜晚十点以后的!”
1985年秋天,路遥的准备工作进行了将近三年,他终于决定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完成这部“大作”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3.决心在文学史上留下陕北人的历史
一时的文思泉涌和妙笔生花或许能够创作出一篇优秀的散文或者诗歌,可是一部气势恢弘的长篇小说却不是几天、几个月能够完成的,他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去完成。而这段完成的时光是漫长而难熬的,他需要作家非同一般的耐力和恒心,而路遥无疑具备这种恒心。
唐朝诗人岑参曾有过这样一句诗:“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这句诗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和行动,目标就会达成。在1983年之后的日子里,一部长篇小说就是路遥心里的“长安城”,而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准备工作,“十年磨一剑”的决心加上快马加鞭的创作姿态都向世人证明着,马蹄底下见长安,路遥一定会到达他心目中的长安城!
创作不是说说而已,对于路遥来说,他拟名为《走向大世界》(后改为《平凡的世界》)的长篇小说也时刻准备着新的进展。
1984年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雪天的清晨,整个西安城被白色覆盖着,散发着寒冬腊月独有的清凉的气息。路遥和王天乐早已经聊了一晚上闲话了。如此相似的兄弟俩,只要聊起来,总不怕没有话题,这一天就是如此,当二人准备睡下的时候,窗外的那片光亮已经告诉他们——天亮了。
“走,去看雪!”路遥是爱雪的,他领着弟弟来到了大街上,清晨的大街上行人很少,路遥拉着弟弟在空旷的大马路上用自己的鞋底在雪地上“作画”。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西安城的繁华地带,时间太早,这里没了往日的繁华,路遥见交警台空着,料到交警还没来上班,便如个孩童般,跑到交警台上学他们指挥着“交通”。弟弟看着路遥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平日里成熟冷静的哥哥,今日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王天乐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他学着哥哥的样子,笑得在雪地上打起了滚儿。
“走,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去火车站。”路遥拉起还在地上打滚儿的弟弟,不多说话,只是朝家走。王天乐一头雾水,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跟着哥哥,收拾行囊,踏上西去兰州的列车。
临时买票的他们没有座位,路遥去找,最后他还是通过自己“名作家”的身份买到了两张卧铺票。到了兰州,天空中依旧飞舞着白色的雪花,路遥和王天乐找到一家宾馆,简单洗漱之后,二人坐下,路遥为自己和弟弟各冲好一杯咖啡,然后说道:“这一切都是灵感,昨天早上,我突然来了灵感,这个灵感我等待了好长时间,但一直抓不住,但昨天早上,我抓住了,所以我必须离开西安……”
路遥向弟弟说出了自己的设想:“我要写一部大书,就像柳青说的那一种大书,向陕北的历史作交代。我要从老家的村子写起,写到延安,写到铜川,一直写到西安。这部书就是要沿你走过的曲折道路,一直走向读者。我要通过你的生活经历,带出上百个人物,横穿中国1975年以来十年间的巨大变革时期。作品要在一百万字以上,这是我四十岁前献给故土的礼物!……”
王天乐听到这样的话,惊得说不出话,这才是自己的哥哥啊!王天乐几乎要感动得流下泪水,此时的路遥不再是一个作家,他是一个将军,他率领的是陕北的一众父老乡亲,他们要向文坛进军!他们要在文学史上留下陕北人的历史!
第一天晚上,路遥和弟弟王天乐在纸上绘制出了小说的地貌草图,他们的草图里有村庄、乡镇,有公路、山川、河流,他们的草图里还有主人公走动的痕迹,只是这一切只有兄弟二人看得懂,记得住。第二天,完成初步地形设计的二人开始列出地名和人名,小说人物很多,但路遥毕竟早就有过深思熟虑,因此,这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很快都有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名字:孙少平、孙少安、孙玉厚、孙玉亭、田福堂、田福军、田润叶、田晓霞、田润生、孙兰花、孙兰香、王满银、郝红梅、金波、金光亮、金俊武……此外,双水村、石圪节公社、原西县、黄原地区、铜城等人物活动的场所也都一气呵成,跃然纸上。
路遥与弟弟王天乐在这宾馆里住了十五天,这十五天里,兄弟俩每天只出一次门来买食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都在紧锣密鼓地为小说支起一个框架。十五天之后,二人离开兰州,《走向大世界》的《黄土》《黑金》《大城市》三部曲也完成了其最初的核心框架。
后来,路遥告诉弟弟,他之所以远赴兰州进行创作,是因为远方堂叔家的女儿竹子嫁到了兰州不远的地方。“三姐是远近有名的俊女子,在老家时,不嫌咱家穷,对咱家最好。等咱家一切都好起来后,咱们一定要在兰州找到三姐。”路遥告诉弟弟,他小说中漂亮的女孩子,大都是使用了三姐竹子的外形。
1984年冬天,路遥解决了最困扰自己的框架问题,紧接着,路遥又迎来一个难题,就是从哪里开头?从什么地方切入?就这样,这个问题每日每夜都困扰着他,让他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
如果把文章比作一首曲子的话,那么开头就是这首曲子的第一个音符,它不仅代表着自己,更决定着整个旋律的展开,因此,小说的开头至关重要。路遥困扰开头,主要是因为他想要解决人物出场的问题。路遥在阅读中外长篇小说时发现,但凡是优秀的作品,读者会在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接触到很多人物,这些人物在当下或许没有什么作用,但却在看似“无作用”之中塑造了这个人物的性格。路遥知道自己的这部作品很长,所以他需要让所有的人物尽可能早出现,因为越早出现,就越能早一点塑造,早一点丰满。
路遥高兴自己认识到了人物出场的重要性,却又苦恼自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不知道如何操作。1984年冬,路遥每日每夜都在思考着这部作品应该从哪里切入,选择什么样的故事进入整部作品,这个问题困扰了路遥很久。然而灵感就是这样的奇怪,当你捕捉不到它的时候,它总能突然出现。
“老鼠药!”一天半夜,路遥脑子里突然出现这几个字,紧接着,他顾不上自己浑身的颤抖,连忙爬起来,开灯,在桌子上拿出一张稿纸,郑重其事地写下这三个字:老鼠药。
对啊,“老鼠药”就是最佳的开场方式!
灵感的突现是日积月累的结果,路遥终于想到了,把“王满银贩老鼠药事件”作为开头的中心事件,一年后,在陈家山煤矿从事创作的路遥将这一情节分别向前、向后延伸,用七万字的篇幅使全书几十位人物纷纷出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平顺自由地交织着。这部长篇巨作就这样开始了,“长安城”在路遥的决心与坚持下,也即将到来!
4.喜事接踵而至
1985年元旦,新年庆祝活动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热闹地进行着,人们张灯结彩,用笑声、欢呼声、鞭炮声迎接着新一年的开始。
这一年路遥36岁了,距离完成“大作”的时间还有四年,路遥的手中已有了《走向大世界》的核心框架,这一年,他不再感到焦虑与迷茫,反之,他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蓄势待发。也许是因为没有发愁的事情,路遥每天坐在书房里看书思考。他并没觉得这一年会有任何不同,可是“不同”却接踵而至。
1985年1月25日,路遥接到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发出的通知,得知他已经被任命为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党组成员。接到这份通知的路遥迟迟无法从喜悦中回过神,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除了意味着组织对他为人与创作的高度认可,更意味着组织对长期困扰他的“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有了一个公正的结论。路遥很清楚为何这些年他无法在作协担任任何职位,“红四野”造反派头目这个阴影一直压着他,成为别人一次一次能够上访告他的“小辫子”。组织一次一次的调查,确认路遥没有罪,可是不给路遥任何职位却意味着组织并没有真正的“原谅”他。这一次,组织让路遥在作协担任职位,不久预示着,他的“历史”将要有一个公正的结论了吗?
伴随着喜事的到来,路遥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1月29日,路遥给当时任青海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化厅厅长的孟伟哉写信,推荐好友海波到《现代人》杂志当编辑,孟伟哉收到信后着手调动,很快,海波被借调到《现代人》编辑部任编辑。好友的工作调动如此顺利,让路遥着实感到畅快,而路遥没想到的是,这一年,他的好事的确是一波接着一波,让他应接不暇。
2月20日,是农历的正月初一,路遥在春节欢乐的气氛中,写了自己第一部小说选《路遥小说选》的自序:“我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小说作品挑拣出一部分,编成了这本选集。通过这本书,读者大约可以看出我十多年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弯弯曲曲的爬蜒痕迹。这些作品都没什么改动,保持着初发表时的面目。之所以这样,并非这些作品没有可修改之处,而是我常常没有能力这样做。我感到,如果在总体上不能复原当初创作时的那种心理状态,即使后来想弥补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往等于疤上补疤,因此也就放弃了这种应该而且必需的努力。”这部小说选是在好友曹谷溪的帮助下出版的,路遥只知道曹谷溪是个“伟大的社会活动家”,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所以,在缺少三千册订户无法出版的时候,路遥也深信好友能够找到这三千册图书的订户,后来,曹谷溪没有让路遥失望,《路遥小说选》得以顺利出版。1984年底,路遥回到延安,在曹谷溪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摞又一摞的《路遥小说选》,那时候路遥才知道,曹谷溪为了让书能够顺利出版,自己垫钱订了三千册图书,这让路遥感动得与好友抱头痛哭。
3月5日,陕西省委和省政府在省政府会议室召开大会,这次大会,重点表彰了一批改革开放以来成就突出的文艺工作者,其中在文学创作方面,路遥、贾平凹与李凤杰受到大会表彰并晋升两级工资,当时,省长李庆伟亲自为获奖者颁发奖状。
路遥的成就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认可,他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丝毫不敢停下创作的脚步。3月31日,路遥的短篇小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发表于《西安晚报》。小说歌颂了党在新时期的农村政策,符合时代潮流,这也算路遥对于政府给予自己荣誉的一种反馈。
4月5日,丁玲来到延安,得知路遥在延安创作长篇小说,一定要见见他。据陪同丁玲来到延安的肖云儒回忆:“……当时谁也联系不到路遥。后来通过路遥弟弟联系到路遥,路遥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宴会上,丁玲叫路遥坐在自己的旁边,和他密谈文学,赞赏有加。”一个如此知名的作家点名道姓的非要见路遥,这对于当时的路遥来说可以称得上荣幸之至。
丁玲的造访过后,4月21日,陕西省作协三届二次(扩大)理事会在咸阳召开,这次会议上,路遥、贾平凹、陈忠实、杨伟昕四位理事被选为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副主席。此时,路遥已经开始在延安各处走访体验生活了,接二连三的喜事传来,路遥的心情一直是十分畅快的。5月18日,路遥给曾经帮助过自己的王维玲写信:“很长时间未和您联系了。这两年诸事纷纭,一言难尽,有机会见面再说吧。目前,我自已的情况还可以。省委已任命我为作协陕西分会党组成员,前不久分会理事会上,又以最高票数当选为副主席。说起来很悲哀,作为一个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我不应该给您说这些,但对我这两年的情况而言,最起码可以起到一点正视听的作用,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些情况给您谈一下,因为您一直是我最有力的帮助者……我几年中大部分时间躲在家读长篇(计划读一百五十部),很少外出,如来北京,再去看您。祝您愉快。”在给王维玲的信中,路遥谈到了自己获得的最新任命,可见当时他的喜悦之情是溢于言表的。
5月23日,路遥的《人生》又给他带来了新的荣誉,全国影协在成都召开“双奖”(金鸡奖、百花奖)颁奖大会,故事片《人生》获第八届大众电影最佳故事片奖。这是对作者、编剧路遥的一种肯定。
5.隐居山林创名篇
1985年上半年,喜事接踵而至,路遥怀着舒畅的心情游走于延安的乡村、城镇、田间、矿区……他在喜事中不骄不躁,明确着自己的本职工作。1985年秋天,一个收获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路遥决定前往陈家山煤矿进行《走向大世界》第一部初稿的创作。
陈家山煤矿隶属于铜川矿务局,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创作地,路遥有着自己的考虑:首先,《走向大世界》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三部涉及到较广泛的矿区生活,在这里创作一稿,能够提前感受矿区的生活,在将来动笔时更快更好地进入状态。除了创作方面的考虑,路遥选择这里与自己身兼铜川矿务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职位有关,因为有职务在身,他可以获取一些便利条件,这也有利于他的创作。对于为何选择铜川矿务局下属的陈家山煤矿,则是因为陈家山煤矿除了设备先进、现代化程度高之外,王天乐的两个妻弟在这里工作,他们可以对路遥的创作、体验生活有相应的照顾。
路遥的创作室位于陈家山煤矿医院的一间小型会议室里,这间会议室是医院专门为路遥腾出来的,撤掉会议室的桌椅,放上一张单人床,一个半新的木头柜子,一张书桌,一把医院最好的椅子,还有零零碎碎的如洗漱架、脸盆等等。当然,屋子里不忘放上一组沙发,权当让路遥接待客人时使用,可大概这里的人没想到,路遥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没打算接待任何人。屋子里的摆设说不上好,但也绝对能够满足路遥的基本生活了,况且路遥在当时已经是大作家了,医院里的领导自然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在这里,路遥不用考虑吃饭问题,到了饭点,自然可以去医院的食堂吃饭,可是路遥恐怕要辜负了医院的好心了,因为他又将来一次废寝忘食的生活。
“铺好床,日用东西在小柜中各就其位,十几本我认为最重大的经典著作摆在旁边——这些书尽管我已经读过多遍,此间不会再读,但我要经常看到这些人类所建造的辉煌金字塔,以随时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随后,我在带来的十几本稿纸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铺开,坐下来。心绪无比的复杂,我知道接下来就该进入茫茫的沼泽地了。但是,一刹那间,心中竟充满了某种幸福感。是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奔波了两三年,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终于走上了搏斗的拳击台。是的,拳击台。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路遥在来到这里的一刻就已经准备同自己作战了,可是不如意的是,从一开始,他就遇上了难题。
小说的基本架构已经有了,可是开头如何写?路遥为了一个开头,足足憋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他伏在书桌前,写下一段话,然后再因为不满意将稿纸揉成团丢进纸篓。三天过去了,除了垃圾桶里已经满得溢出来的废纸团,路遥没有在稿纸上留下一句话。路遥的心情差极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优秀的东西?路遥在心烦意乱之中,给弟弟王天乐打了电话,他告诉弟弟,三天了,自己的小说开不了头,他也因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弟弟王天乐知道哥哥的痛苦,他安慰路遥说:“你平静点,现在就好像你进了孕妇产房一样,生下生不下,谁都救不了你。”路遥给弟弟打电话也是希望能找个人说说话,心里能够畅快一些。
与弟弟谈话之后,路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万事开头难,路遥想起俄罗斯伟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一段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于是,他的情绪稳定了,他不再想如何让自己作品的开头变得华丽,而是用一种平淡和冷静的开场,让这部作品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地在后续展开。
心情恢复平静之后的路遥终于想出了他的开头: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这个平稳、冷静又不乏诗意与象征性的开头让路遥整整苦恼了三天。这三天过后,路遥的作品有了开始,那后续的创作也终于能够步入正轨,有条不紊地展开。
路遥把自己带来的所有资料和书籍摆在自己的周围,他一边写作,一边随手拿来资料对照、参看。路遥初步拟定自己这部作品的字数为三十万字,共53章,每章5000字,他将这53章按照从1到53的顺序做了一个表格,他每完成一章就划掉一个数字,他的计划是每天完成一章,可纵使是这样的速度,要全部完成这第一部的创作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为了能够保证自己按时完成任务,路遥给自己做了“死”规定,不完成任务不许睡觉、不许休息。小小的工作室成了他给自己划定的“监狱”,在工作室里,一个人进入到自己的创作世界,与书中人物进行着精神对话。
路遥虽然可以在食堂吃饭,可是他还是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因为他从不早起,因此他是不吃早饭的,到了中午或者晚上,才有时间去吃饭,但有时因为创作耽误了吃饭时间就用剩馒头将就一顿。路遥是钟爱香烟的,每天抽烟的时光可以说是他惟一的物质享受。
在陈家山煤矿进行创作的几个月里,路遥只有晚饭后半个小时的“放风”时间,而这段时间,也是他最放松的时光,他总是一个人找没人的地方散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着路,哼着歌,身体和思想在这段时间里彻底放松。散步过后,又重新进入紧张的创作之中。
创作是痛苦的,而有多苦,只有路遥自己知道:
“无比紧张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结束。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起来,常常感到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挛得挪不开脚步。躺在床上,有一种生命即将终止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想想前面那个遥远得看不见头的目标,不由心情沮丧。这时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通信录,五十多万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读几页,和这位最敬仰的老人进行一次对话。不断在他伟大思想中印证和理解自己的许多迷惑和体验,在他那里寻找回答精神问题的答案,寻找鼓舞勇气的力量。想想伟大的前辈们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难和精神危机,那么,就不必畏惧,就心平气和地入睡。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信念素养的最严酷的考验。这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
“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路遥最先给了自己13万字的目标,他要超越自己的中篇小说《人生》的字数,待目标完成之后,他继续增加字数,直到1985年12月末,在新一年的元旦即将来临之际,路遥完成了《走向大世界》第一部初稿的创作——共20多万字,他终于能够告别陈家山煤矿,回到西安和自己的家人团聚了……
6.名作多舛终问世
1986年元月,在铜川县陈家山煤矿医院“闭关”创作三个多月的路遥终于回到了西安,回到了有着“家”的气息的单元楼里。
回到西安的路遥将初稿的修改暂时推到年后,他太久没有休息了,趁着过年,他想要好好地休整一番,也好好陪陪女儿。1986年的春节路遥难得过得轻松。春节过后,路遥开始寻找自己的“工作室”,经过同事的帮忙和自己的筛选,他决定借来同事李秀娥在省作协四合院内的一间房子作为他的工作室,路遥打算再次“闭关”,这一次,他要一气呵成,完成对《走向大世界》第一部的抄写以及修改。
路遥选择李秀娥家的房子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安静,因为这“工作室”的条件实在有些差得离谱。先不说这里没暖气,冬寒夏热也就罢了,光那白天都需要开两盏灯的采光就不适合当“工作室”。可是路遥偏偏选择了这里,这里除了同事对他的照顾免去了很多“打扰”之外,好处真的不多。
路遥创作的时间正是冬天,屋子里很冷,同事李秀娥将蜂窝煤和炉子都给他置办齐了,可是这路遥却嫌生火麻烦,便由着自己被冻着,在寒冬里硬挺着写下一段段文字。赶上突然的降温,他冻得实在不行了,就冲上一杯咖啡暖暖手,等手暖和过来了,就继续写。
路遥的“工作室”乱得很,除了书桌上“井井有条”外,其他地方乱得一塌糊涂,看看地上的烟头、废纸、包装袋,甚至还有硬得如石头一般的剩馒头。地面脏也就算了,关键是这屋子里的空气也不洁净,李秀娥每次来看路遥,总是在烟雾缭绕的环境里透过灯光找到他。冬天里冷得很,路遥也顾不上通风,手头的工作那么多,不拘小节的他更管不了屋子里的卫生了,对他来说,只要桌子上干净不影响创作就好。
李秀娥知道路遥很忙,所以不总来看他,但每次只要她一来,就提出来要给路遥的屋子通通风,打扫打扫卫生。通风路遥还能接受,可是打扫卫生路遥却万万不能答应,借了房子还要主人打扫算怎么回事?路遥更喜欢让同事陪他抽上一根烟,或者让这位陕北老乡帮他买上几包香烟、一些咖啡或者是几块西安鼓楼的清真糕点。路遥在创作中总不忘自己老家的父母,创作期间,路遥更是几次嘱托李秀娥帮自己给老家的父母寄钱。
对于路遥来说,同事偶尔的造访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因为在平常,路遥是难得停下来的。每天起床,吃过午饭便坐到书桌前,开始了他的抄写工作,除了抄写,还要对初稿作进一步的修改和补充,这样一来,路遥的这份工作既是体力劳动,又是脑力劳动。这一天里,路遥只有手抄得僵硬了,实在酸痛难忍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抽一根烟,或者冲上一杯咖啡,短暂的休息一会儿,等到手腕的疼痛感稍有缓解,他就再次投入到抄写工作中去。从中午工作到晚上,吃完晚饭,又是一直坚持写到凌晨,在整个城市的人都已经陷入深度睡眠的时候,工作完毕的路遥才会离开他的书桌,披上大衣,穿过作协大院,回到自家休息。
就这样,经过两三个月的高强度抄写工作,《走向大世界》第一部终于定稿。那一天的路遥安静且沉默,他打扫了一下房间,然后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烟,书桌上是一摞一摞的稿纸,大概有二十本的样子,那是他这几个月来日夜不停抄写的成果,路遥看着那些稿纸,手中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似乎是在犒赏自己。除了抽烟,他还不断给自己冲咖啡,似乎要将那些“存货”都抽完、喝完。坐了一下午,路遥起身,一个人在夜幕降临之时,伴着夕阳的余晖,漫步在环城公园,从日落走到天黑。这一天路遥想了很多事,自己的这部作品已经有了第一部,这一页就要掀过去了,新的一页还要马上展开……
小说定稿了,路遥对于名字很不满意,后来诗人子页在看过几十个名字后,灵感突现,为这部作品取名《平凡的世界》,并得到了路遥的赞同。
1986年夏初,《当代》杂志青年编辑周昌义来到陕西,省作协的一位副主席得知这个消息后,告诉这个青年编辑,说:“路遥最近完成了一部新作,写的是底层农村青年的奋斗史,很多人不一定理解,但路遥相信你能理解。这部长篇小说完成了有些时日了,路遥之所以没把这部书给《十月》《收获》,也没有直接给《当代》的领导,就是因为他不仅是在找杂志社,更是在找知音,路遥正是把你视作知音。”
青年编辑周昌义或许是被这位副主席的话感动了,当即决定把路遥的这部书稿拿回去。临走时,这位副主席还说出了路遥的一些要求和希望:“如果《当代》要用,希望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全文一期发表;第二,头条;第三,大号字体。”
其实,路遥是很希望能够在《当代》上发表自己的作品的,且不说《当代》的影响力,就说路遥的成名作《惊心动魄的一幕》,这部作品是被《当代》发现并发表后获得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的,后来,他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也发表在了《当代》,并获得了《当代》当年的优秀中篇小说奖,可以说,《当代》是路遥的“福地”。
路遥的小说被周昌义带走了,当晚,周昌义回到招待所,迫不及待地打开《平凡的世界》的手稿就读了起来,刚开始,周昌义读得兴致勃勃,可是后来,他越来越觉得没兴致,甚至索然无味。
“没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三十多万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所以,我只能对副主席说,《当代》积稿太多,很难满足路遥的三点要求。”后来,周昌义将手稿退了回去。
周昌义还解释说:“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可那时候读者就很来劲,那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喘口气都觉得浪费时间。”
周昌义退稿的做法被《当代》的领导批评了,《当代》副主编告诉他:“你应该把稿子带回来,让我们退。”
被编辑退稿对路遥来说是始料未及的,他一直相信,高举现实主义大旗,并多次护佑自己的《当代》杂志一定能够赏识这部作品,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编辑甚至没有经过领导就把稿子退了回来。路遥有些失落,可是他相信这是编辑眼光的问题,并不认为这部让自己费心劳神的作品有任何的差错。
路遥虽然被退稿了,可是以他的名气,前脚走了一个《当代》,后脚又来了一位作家出版社的编辑,他拿来路遥的手稿,读了不到三分之一就直接把稿子退给了路遥。
“说这本书不行,不适应时代潮流,属于老一套‘恋土派’。”编辑撂下这些话就走了。
这位编辑的行为让路遥的心凉了半截,同时,路遥突然警醒了一下,难道是自己闭关的这几年已经“落伍”,跟不上文学新形势呢?
7.任风吹雨打我心依旧
《平凡的世界》两次被退稿给路遥提了个醒,他想搞清楚,是自己的作品出了问题,还是近些年文坛的“风向”有了改变。这几年路遥埋头创作,对外界的文学活动很少参与,所以,路遥自然感受不到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携沙裹泥的汹汹之势了。
《平凡的世界》依旧是沿袭了路遥之前几部小说的现实主义手法。而在当时,现代主义写作手法是新的、不一样的,它以其奇特、张扬刺激着读者的感官,将一切感受推向极端,读者面临这一种新奇的感受,一个个如着了迷一般。读者的口味有了变化,现代主义的作品成了畅销书,接着,许多作家纷纷放弃了现实主义手法,向“魔幻主义”“意识流”“象征主义”“黑色幽默”靠拢。除了改变创作手法,有些作家甚至发表言论,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已经过时了”。
的确,在那时候,谁写现实主义作品谁就是过时的,当时流行的是潜意识、非理性、强调变现人的情欲——性欲。非理性、原始性、文字游戏,这些成为“时髦”。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当时成了“过时陈旧”的典型。这样,在当时,他的小说被退稿、不被认可,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一次,一个陕北老乡来到路遥家,他与路遥谈论当下的文学现象。这位老乡咬着一口陕北普通话,给路遥讲起了“潜意识”、“魔幻主义”,看着这位满口文学理论新名词的老乡,路遥气不打一处来,等他走后,路遥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你听听!你听听!”路遥气愤道。
“看来这种写法比较厉害,能把人的口音都变了。”路遥还不忘讥笑这人学了点新名词就忘记了陕北话。
“屎!难道托尔斯泰、曹雪芹、柳青等等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些小子的学生了吗?”路遥用自己的愤怒告诉了弟弟,现实主义是他的立场,他坚信,何种创作手法都有存在的必要,没有过时与不过时之说。尽管当时,人们都在往现代主义靠拢,运用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甚至有人嘲笑路遥,认为他落伍,可是谁又能改变他呢?他有着他的坚定,任风吹雨打,路遥的心依旧坚信着他的文学大师,柳青、曹雪芹、列夫·托尔斯泰……
路遥面对文坛的新风向表现出几乎“悲壮”的情绪,他的“新作”因为内容的原因,必须采用现实主义手法,这种人们认定的“落伍”手法会让出版社很难接受这部一百多万字的小说,路遥必须用现实主义手法完成这部作品,他甚至对帮助过自己的老编辑董墨这样说:“生活和题材决定了我应采用的表现手法。我不能拿这样规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去做某种新潮文学和手法的实验,那是不负责任的冒险。也许在以后的另外一部作品中再去试验。再则,我这部作品不是写给一些专家看的,而是写给广大的普通的读者看的。作品发表后可能受到冷遇,但没有关系。红火一时的不一定能耐久,我希望它能经得起历史的审视。”路遥最后甚至有些无力的说:“我不是想去抗阻什么,或者反驳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没有必要,我只是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自己的实际出发的。”
路遥这话说得悲壮,但说出这些话时,他的眼神是深邃的,他的神情是严肃的,他的心是坚定的。现代主义虽然在文坛肆虐、横行,但它也并非占据文坛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毕竟还有编辑能够保持清醒,能够独具慧眼发现真正好的作品,而当时中国文联出版社的李今遇就是这样的一位慧眼识珠的编辑。
1986年春,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青年编辑李今遇来到西安,此次,她的目的是拿到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浮躁》的出版权,可是,这位刚刚工作两年的编辑来晚了一步,她到达西安,拜访贾平凹时才知道这部小说的手稿已经被作家出版社抢走了。千里迢迢来了趟西安,却什么也没拿到,这位年轻的姑娘并不甘心,她经过多方打听,得知路遥有一部长篇小说杀青,于是,她经人介绍,来到作协大院附近的单元楼里,拜访路遥。路遥对这位年轻的编辑似乎并未放在心上,那时候路遥一心想着《当代》杂志,所以当李今遇对作品大为赞赏并郑重约稿的时候,路遥并未作出回应。
李今遇有些失望地回去了,1986年5月,她又一次来到西安,这一次,她特意在陕西作协停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个多月里,李今遇到处参加陕西作家朋友之间的聚会、座谈,她找到各种机会与路遥交流,并了解到了路遥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和路遥创作之前的准备,当她听路遥讲述下两部作品的框架时,更是被《平凡的世界》恢弘的气势所打动,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拿下这部大作,而路遥也最终被李今遇的诚意打动,决定将《平凡的世界》交给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
李今遇到西安的目的达到了,她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没想到公司的领导却浇了她一头的“冷水”。
“简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没拿回来《浮躁》却拿回来被多次退稿的《平凡的世界》,领导们对李今遇的眼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李今遇知道自己拿回来的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她并不因为别人的怀疑而气馁,路遥的名气还在,这部书的价值还在,在李今遇的坚持与斡旋下,公司领导终于下定决心出版这部小说。
“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书中表现的经历苦难的人们不向苦难低头、积极向上的精神和美好的道德情感深深地感动着我。”李今遇向人们讲起《平凡的世界》,总是这样说。
《平凡的世界》出版与发表都有了大体的眉目,1986年夏天,路遥决定去广州逛几天,这个现实主义作家,一直坚信创作源于生活,所以,他必须去广州亲自体验改革开放前沿地区的变化,以便于自己今后的写作。
为了创作,路遥这个狂热的足球迷在1986年夏天放弃了看第十三届足球世界杯,而是和弟弟王天乐南下到广东,体验小说主人公王满银的广州生活。
小说第一部里的王满银受不了生产队的苦,总是做一些贩卖老鼠药的勾当,经常被大队和公社批斗,在第二部里,王满银即将走出陕北农村,去上海卖木耳,到广州去倒卖电子表……
在广州体验了数日,路遥回到西安,他继续整理素材、体验生活,一切准备完毕,路遥带着弟弟再次去到柳青墓。弟弟王天乐后来回忆当天的情景时说道:“回到西安后,路遥忽然要领我去一趟长安县的柳青墓。路遥好像对柳青墓地特别熟悉,哪里又多长了几根草都能说清楚。他在柳青墓前转了很长时间,猛地跪倒在碑前,放声大哭。然后他让我离开,到公路上等他。一个小时后,路遥红着眼,来到公路上。我至今都不明白我离开的这一个小时路遥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想了很多结果,但都不能成立,这是路遥一生中惟一没有向我说的‘隐私’,只有上帝知道。”
路遥到底说了什么,人们不得而知,但按照路遥的性格,他定是向柳青汇报他的创作进展与将来的打算。路遥是位硬汉,可当他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受到大多数人的质疑时,他还是有委屈的,这里的委屈,他要向柳青倾诉,他也需要从柳青这里获得力量。
风吹雨打,我心依旧!从柳青墓回来的路遥迅速调整自己,并进入到《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创作之中。
8.如松柏般迎风站立
1986年夏天,路遥在确定《平凡的世界》能够发表、出版之后,决定收拾行装,只身前往吴旗县进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创作。
吴旗县最初被称为“吴起”,因战国时期,魏国大将军吴起屯兵戍守于此,因此将吴起作为地名。后来,中央红军长征胜利,他们来到这里落脚,1942年,这里被更名为吴旗县,直到2005年10月,才将吴旗县改为吴起县,古地名得到了继承。
这年夏天,正值三伏天,路遥来到吴旗县武装部的大院子里,这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小窑洞,是地方政府专门为路遥安排的“创作室”。路遥来到自己的创作室,感受到窑洞里丝丝的凉气,路遥很是满意。夏日的炎热不利于静心创作,这窑洞如此凉爽甚至有些阴冷,作为“创作室”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这窑洞凉快是凉快,只不过是阴冷得过了头,所以路遥不得不在这三伏天里生起了火炉,每天让这火炉着上一小时暖和暖和,不然这窑洞还真是冷得让人待不下去。
这孔窑洞不大,因此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甚至连柜子都没有,不过对路遥来说,有书桌和椅子就足够了,再加上一张床就是完美了。路遥此次前来,依旧带着“老几样”,香烟、咖啡、书籍、资料,他还买了一些饼干和干面包,一旦没赶上饭点,路遥就拿这些“干粮”充饥。
路遥写作的时间很固定,中午一点左右起床,先解决吃饭问题,当然,早已误了饭点的他,只能吃些干饼干,干馍馍块,喝上几杯咖啡充饥。下午三点,路遥开始写东西,中间除了晚饭和散步,基本不休息,一直写到第二天的凌晨。
1986年冬天,在经历了三四个月的“持久战”之后,路遥终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初稿,他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如此评价:
“第二部的初稿是在精神、精力最为饱满的状态下完成的。这是一次消耗战,尤其对体力来说,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库存’。自我感觉要比第一部好。这是一个很大的安慰。这时候,才感到踏入了创作生涯的一个新阶段。”
1986年11月,《花城》第6期全文发表了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第一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单行本也在1986年12月顺利出版。
作品的顺利出版让路遥的心紧张起来,他要看读者的反应,要看文艺界对他这部作品的评价,怀着这样的心态,路遥同意并支持《花城》与《小说评论》联合在北京召开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座谈会。
其实,在座谈会决定召开以前,许多评论已经传入了路遥的耳中。他知道,外界的反响与自己的期望有很大的差别,甚至与他期望的截然相反。
“20世纪80年代,许多外国文艺思潮刚刚涌进中国,现代主义、先锋派、意识流等方兴未艾,不跟潮流,不玩这些好像就落伍了,而路遥却以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写作,于是外界认为太老套了。”路遥的老朋友,也是当时《延河》的主编白描这样回忆当时外界给路遥的评价。
可是路遥真的是老套吗?那些所谓“新派”的写法,什么“意识流”、“魔幻主义”,路遥真的写不出来吗?绝不是!路遥在决定创作《平凡的世界》以前,就研究过许多创作手法,其中自然包括现代主义。选择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平凡的世界》,不是因循守旧,更不是思想落伍,而是路遥在经过多种创作手法的对比后,觉得现实主义最适合《平凡的世界》这种题材。他不是不会,只是他的这部作品不适合。
1986年12月29日到30日,中国作协陕西分会主办的刊物《小说评论》创刊一周年之际,与《花城》编辑部联合,在北京召开了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座谈会。选择在京召开,路遥和《花城》编辑部有着自己的考虑:一方面,北京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它拥有着中国最密集的信息发布渠道,在京召开发布会能够起到最好的宣传效果;另一方面,北京城从来都是中国文化的制高点,这里“大腕”云集,一部作品想要得到全国,就先要得到“北京”的认可。所以,座谈会选在北京,是最明智也是最高效的选择。
这次座谈会的规格很高,出席座谈会的评论家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高校等多方面组成,几乎囊括了当时最权威最优秀的文学评论家。
路遥知道,此次座谈会会有不少评论家对这部作品不看好,可是路遥还是期待这批有着一流专业水准和敬业精神的全国当时最优秀的评论家们能够认可他的新作,毕竟这部作品倾注了他如此多的心血,毕竟他选择的现实主义手法经过慎重的考量,这部作品,绝不能被称为平庸之作!
然而路遥的期待再次被残酷的现实打破:
“《平凡的世界》的研讨会,就在我们社会议室开的。很多《当代》编辑都去了。我没去,但不是没好意思,多半是因为没受到邀请。如果邀请到我们小编辑层次,会议室需要扩大两倍。我记得散会之后,老何(注:何启治)率先回到《当代》,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说,大家私下的评价不怎么高哇。”《当代》编辑周昌义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如此说。
当时一同参加座谈会的白描更是直接在会场听到了评论家们最直接的批判:“第一部研讨会在京召开,评论家却对其几乎全盘否定,正面肯定的只有朱寨和蔡葵等少数几位。当时一些评论家甚至不敢相信《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自《人生》作者之手。面对许多人的尖刻批评和否定,路遥当时真有些‘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苍凉心情。”
研讨会结束,从陕西来到北京的参会人员先走了,路遥和白描因为有一些事情,在北京待了两天。两天过后,路遥和白描在茫茫的大雪中,乘车赶往首都机场。那一天雪下得很大,路遥直直盯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不说话。雪天路滑,他们乘坐的汽车差点和对面的车撞上,司机猛打方向盘,他们的面包车跌到了沟里,白描吓得大叫,而一旁的路遥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尽管预料到这部作品会受到怎样的质疑,可是路遥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凉了,就像自己亲手教育出来的孩子受到众人的指责,路遥心疼自己的作品,可是就算是被否定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经不起打击,无论外界怎样质疑,发出何种反对的声音,路遥也要如松柏一般迎风站立。
“眼前这种状况,也不能算失败。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对第一部的某些疑问,正是二三部我将要解决的。我不能要求别人耐心等待我的工作,但我要耐心准备解决许多问题。这样,便产生了一种急迫感,急迫地想投入下面的工作。我想我能给挑剔的批评界提供一些比第一部更好的东西。”尽管受到质疑,路遥仍不气馁,他要尽快工作,尽快将第二部呈献给读者,呈献给批评界!在《平凡的世界》第二部里,矛盾即将展开,高潮即将到来,这是不一样的开始,路遥相信,《平凡的世界》注定不会平凡。
9.身体亮起红灯
1987年的初春,西安城的风还未来得及吹出整片绿海,路遥坐在书房里出神,这一刻他没想他的作品,也没有想接下来的创作,他像每一个即将老去的中年人一样,有些讶异于“青年时代”的匆匆和它的一去不返: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苍老了许多。走路的速度力不从心;饭量也减少了不少。右边的眼睛仍然在发炎,难受得令人发狂。医生认为是思维长期集中焦虑而造成的,建议我停止工作和阅读。无法接受这个忠告。倏忽间明白,所谓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瞬间不知不觉地永远结束了。”
这个春天,一向看起来硬朗的路遥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一时间有了许多的病症,他只觉得突然,却想不到这竟是他自己日积月累生活不规律的结果。
身体上的病痛并未让路遥终止自己的工作,他无法听从医生的建议,停止阅读与创作,恰好是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让他在三四月间随作协的代表团访问德国。此次的邀请让路遥的亲友松了一口气,他们都希望路遥能够休息一下,而此次出访无疑可以让路遥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一丝喘息。3月2日,路遥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前往西德进行为期二十天的访问。
此次访问,令路遥大开眼界,这里的一切与祖国差别太大,路遥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到了另一个星球,二十多天的访问,路遥过得舒服惬意。其中,最让他开心和难忘的的是,在慕尼黑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他观看了一场足球赛,并且他钟爱的球星梅尼格不仅在赛场上,还进了第一个球!
在西德期间,路遥几乎到了西德所有的大城市,他还到了一些有名的小地方,甚至他还穿过了“柏林墙”去东柏林玩了一圈,这里的一切都让路遥感到新奇,他过得很开心,然而有一天,路遥突然面对着窗外发起呆来:“我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路遥甚至在异域他乡想起了他小说中的人物,“如果让孙玉亭或王满银走在汉堡的大街上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1987年3月23日,路遥与代表们结束了为期二十天的访问,他们从慕尼黑机场起飞,告别了异国的土地。路遥坐在飞机上,从未如此的想念过自己的故土。从北京下飞机,路遥走在路上,听着满街嘈杂的中国话,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二十天,他踏上了全世界最先进国家的土地,可是在心底,最爱的,还是他那仍落后、贫穷的祖国。
从西德回来之后,路遥的身体有了些好转,他也更加有精力投入到《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修改之中,3月末,路遥又借了同事李秀娥在作协大院的那间屋子,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心投入到修改与抄写书稿的工作中。
1987年4月,得知路遥出国访问归来,一群朋友结伴去省作协大院看望他。路遥平日里很少与人打交道,见这么多朋友来看自己,表现得很兴奋,他给朋友们讲自己在西德的见闻,他讲外国,谈中国,说洋人,道国人,整个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大家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又被路遥逗得大笑。正在大家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时候,门房突然来了电话,紧接着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路遥的养父病故了。路遥极力忍受着悲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送走家里的客人,然后给弟弟王天乐打电话,托弟弟善料父亲的后事,并告诉弟弟,他马上去邮局寄现金回去。
供养自己读书上学的养父去世了,路遥无论如何应该回去行孝,可是当他看到书桌上那摞了一尺多高的还未誊写的书稿时,他紧握双拳,作出了一个有违孝道的决定——委托弟弟王天乐全权代表他办理丧事。路遥确实不是一名合格的孝子,养父卧病在床,路遥没有一天侍候在侧;养父病故,他也没能到老人的坟前去填一抔黄土,烧一张纸钱。养父去世,路遥怎么会不伤心呢?只是在路遥的心底,这种悲痛应该化作力量,用这些力量做出一点成绩,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修改稿件的工作开始了,1987年的春夏之交,路遥将自己“困”在省作协那间黑暗且通风条件极差的工作间里,他每天伏在桌面,手中的笔不停地在稿纸上写过,累了,他就抽根烟,喝杯咖啡,权当休息一会儿。这段日子,路遥没有周末,没有假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甚至拒绝陪心爱的女儿逛公园。
除了日以继夜地工作,路遥在饮食方面也极其不讲究,由于他“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作息方式,早餐对他来说是根本没有的,而因为他起得太晚,午餐又常常是冷的。至于晚饭,路遥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作协大门外的路边摊。想起来吃晚饭了,他就吃一顿,想不起来,就不吃了,等晚一些,肚子饿了,咕咕叫起来,却已经是半夜,哪里还有出摊的小贩?他只能忍着肚饿睡去。
黑白颠倒的生活加上毫无规律的饮食,路遥的身体垮了:
“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了,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地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终于完全倒下了。
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下,就睡着了。有时去门房取报或在院子晒太阳就鼾声如雷地睡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打盹,脸被水杯碰开一道血口子……
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才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在火车站扛麻袋,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无节制的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
1987年6月23日,路遥离开西安来到洛川,他原本计划在洛川继续写作,可是从到达洛川的那一天起,咽喉的疼痛就开始折磨他,无奈,他只好去医院医治,由于病状实在严重,路遥的这两次医治都是在咽部注射药液体。
1987年8月,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二稿时,身体再次出现问题,这一次,他病倒了,而且这次的病症比以前要重得多:
“三伏天的西安,气温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热得像火炉一般,但我还要在工作间插起电炉子熬中药。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样。工作间立刻变成了病房。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紧张的工作气氛,现在,一个人汗流浃背默守在电炉旁为自己熬中药。病,热,时不时有失去知觉的征候。几十副药吃下去,非但不顶事,结果喉咙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无数的痰却连一丝也吐不出来。一天二十四小时痛苦得无法入睡,既吸不进去气,又吐不出来痰,有时折磨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无一点办法。”
路遥的身体在1987年的夏末已经亮起了红灯,可是这个为了创作不惜付出一切的中年作家,似乎从未想过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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