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筱筠喜极而泣说:“这账本害得我们二十年来日忧夜虑,寢食难安,现在我们可以把它烧掉了。”
袁非多面无表情,呆呆而立。过了半晌,他梦呓般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能瞒多久……”
邬筱筠问:“你说什么?”
袁非多说:“我总是有一种预感,天叔不久会被警察抓获的,到时他若说出这件事,我们就会原形毕露,无处可藏。”最后一句话,小得几乎连他自己也无法听到了。他知道,人一旦犯了错误,往往会被无形的枷锁紧紧地套住,就好像一个长途跋涉在沼泽地的人,刚从一个泥潭里脱身不久,又面临另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在他的周边,危机四伏,稍有不慎,性命就会攸关。
邬筱筠说:“……我现在担心的是,范韵汝等人醒来后,我们可能还面临着各种纠杂的困境。”
袁非多说:“这已不是重要的事情了。”
9.
谁也没有想到,更加重要的事情在两天后发生了。
当时,袁非多从公司赶到医院,刚从车子里钻出来,仍未走进医院的大门口,他便见一名瘦小的男人尾随着他。见此情形,他倒也没有像几天前那么恐惧了。巨额赎金已经交给天叔,天叔不会再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了。他甚至想把家里的几个保镖辞退了,请了保镖,不仅花钱还太招眼,出入多有不便。想到类似的事情可能还会发生,把保镖留在身边,总归放心一些,他才没有辞退保镖。
袁非多见到,那瘦小的男子裹着一件厚厚的长长的大衣,显得不伦不类,宛如一个生长在贫困家境的少年见到好心人捐献大衣给他,他一高兴就试穿着长至膝盖的大衣上街“亮相”一番。袁非多觉得可笑,这样的男人也太不修边幅了,居然还以为这大衣很时髦。
那瘦小男子还戴着一副有色近视眼镜,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皮包,胀鼓鼓的皮包让人一看就知道那里面塞着各种材料、钢笔、书本等之类的东西。这男子的着装打扮,既像一名恃才傲物清高迂腐的大学教授,又像一名以为自己拥有实权随时可以吃卡拿任并作威作福且又自以为是的科级干部。
袁非多弄不清瘦小男人若即若离地跟着他有何贵干,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若不停下来,瘦小男子就会永远跟到底,哪怕他上了厕所,对方也会跟着进去。
这个像知识分子的男子看来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是以袁非多才没有提醒两名保镖注意防范,且继续往医院住院部大楼的台阶上走去。那男子疾步走上前拦住袁非多的去路。跟在袁非多身后的两名保镖立即箭步冲上来,紧紧地把那男子扭住。那男子拼命挣扎着,无奈保镖力大无穷,他的双手被牢牢地抓着,动弹不得,疼得哇哇大叫。
瘦小男子大叫:“我是记者!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记者,你们这是侵犯记者的权利!我要曝光你们的野蛮行径!”
两名保镖一怔,立即把那男子放开。那男子异常愤怒,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者证”递到袁非多的面前,说:“我是中国法制时代报驻省城记者站的凌文武,有事要找袁总核实采访一下。”
行人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附近巡逻的几个保安见医院大门口突然出现争执的场面,以为医托与患者打架了,便十万火急地赶过来。得知不是由于医托引发的“打架事件”,他们便又走开了。
原来,省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在省城名气较大,每天前来就诊的患者就像赶集一样,而大量的医托也混杂其中。见到从农村上来的患者上、下公车,医托就抱着小孩,扮成患者上前搭讪,说他们以前也得过这种病,到过很多大医院治疗,其中包括到过医科大一附院,最终还是没有看好病,现在已弄得家徒四壁,一穷二白了。后来,在一朋友的介绍下,到了××医院,如江岭医院、友爱医院、曙光医院等等之类的私人医院专科门诊,请××医生看过后,病情就得到控制了,全愈了。而且,花的钱也不多,只有三五百元。
一附院的医术是精湛的,但收费很高,很多患者往往是望而止步。听有更加高明的医生治好他们的疑难病症,他们信以为真了,于是就跟着医托去了那些私人医院了。可到了那儿,患者才知道医药费非三五百元所能撑得住的,没三五千元甚至一两万元是不可能出得私人医院的门槛的。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病情都弄到了这份儿上还能说什么,认了吧,他们只好听从医生的建议,三五个疗程地服药了,就算没有起效也是没法子的事。病情确实恶化了,他们只好重回一附院。因此,经常有些患者在此地遇到介绍他们前往其他私人医院的医托,一气之下,他们就跟医托争执起来,甚至动起手来,因此此地每天没少发生打架之事。
一附院为医托的事头疼不已。每天游荡在医院一带的医托少说也有一百几十号人,他们分成几个帮派,各自为政,但因抢客之事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不仅如此,医托为了拉到客源,往往“出口成脏”地诋毁一附院的医生,败坏医院的声誉,影响行医秩序。一附院想尽了各种办法驱赶医托,并在医院各个地方树起牌子提醒,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小心扒手 当心医托”,把医托等同于扒手。提醒总归提醒,总是难以奏效。有些牌子刚树起来没过几天,就被人砸烂或扔掉。再把提醒的标语张贴到墙壁上,没一两个小时也会被人撕掉或涂抹。
袁非多见保安走开后,便也掉下一句话:“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报社,也没有看过你们的报纸,我还有事。”便要离开了。凌文武走近前,准备还要挡在袁非多的跟前,见两名保镖像两座大山一样站在他的面前,他顿时像崴了脚一样缩下脖子。他顿了顿,便疙疙瘩瘩地说:“袁总,我真的有事要找你核实一些事情。”
袁非多接过凌文武递上来的“记者证”,见上面贴有此人的相片,还标有身份证号码,且还盖有单位的钢印,单位名称确实有如此人所称的“中国法制时代报驻省记者站”的字样。在证件的最后一页还盖有“国家新闻出版署”的签章。看来,此人的记者证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值得怀疑的。
此时,凌文武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报纸,说:“这是我们的报纸,上面刊登的都是国内的大案要案,是我们记者调查采访写就的。说出来不怕吓着你,我们这张报纸影响力很大,国家领导人是每期必看的,并在一些调查性报道上作了批示,要求有关部门追查到底,给老百姓一个说法。国内有好起轰动的大案,就是中央领导看了我们记者采访的报道后,指示有关部门追查才水落石出的。我是负责本省的新闻采写工作的,所采写的几篇报道,中央政治局常委在召开会议时就拿出来研究,认为我的报道切中要害,揭露时弊,适应当前的反腐倡廉形势,值得向全国推广。我有几篇报道还获得了中国新闻奖,有关部门根据我的报道线索,挖出了几个腐败蛀虫。需要说明的是,我所报道的本省新闻,经常引起省委、政府等领导的高度重视,领导们经常批示公安、检察、法院等部门追查当事人的犯罪事实……”
袁非多极不情愿地接过那几张报纸,见所刊登的文章正如凌文武所说的那样,都是大案要案。仔细一看,才得知那些案件都是过时的新闻了,甚至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比如成克杰、胡长清之类的案件,都是一些小道消息。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把发在香港的一些网站上的帖子摘录下来的。这些帖子未经核实,多是从街头巷尾道听途说得来,经过他们剪辑、拼凑、加工之后,再人为地放大“事件”了,就危言耸听了。
纵观这几份报纸,袁非多发现没有几篇是“本报记者”采写的东西,就算有“本报记者”采写的稿子,也多是一些山林、土地纠纷与企业、单位的问题报道,标题的字体放得奇大且超醒目超惊人,似乎要把批评对象整死而后快。这几份报纸的印刷相当粗糙,用手一摸纸面,字体就纷纷掉下白的黑的粉末,一看就知道是用硫磺纸印出来的,绝对不是胶版印刷。袁非多原先开过广告公司,知道报纸的印刷、画册的制作过程,掌握一定的印刷技术。
袁非多并没有当场揭穿凌文武的把戏,只是友善地说:“我还有事,回头你给我电话,约个时间吧。”
凌文武说:“这样吧,我下午3时准时到你的办公室,你一定要接受我的采访。”
袁非多皱着眉头,颇为不快,心说:“这记者咋这么牛,说话咋这么没教养。我每天都有很多工作要做,忙得够呛,既然同意接受你的采访,我也得安排个合适的时间吧,但你记者不能像下命令一样叫人执行啊。记者又怎么样啊,也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嘛,也得遵守一些规定吧,也应该懂得一些礼节吧?”
隐约中,袁非多觉得凌文武来意不善,至少他认为这个记者对采访核实的事情“胸有成竹”。看他那怪怪的眼光,充满了某种暗示与威胁:你若是回避我的采访,那我就直接将你的事情见报。袁非多的脊骨掠过一丝丝寒意,冷飕飕的,如同放置着一块已冰冻千年的冰锥:莫非我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个记者的手上了?
袁非多来到住院部25楼。范韵汝和齐哈哈的神志已经清醒了。范高远伤得较重,仍处于抢救之中。
一个多月关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光线不好,完全与外界隔绝。他们吃的是冷饭,睡的是冰冷的地板,不时还被打手一番毒打,病了没药吃也没医生看,反复感冒后,又反复高烧不退,迷迷糊糊,昏昏聩聩,头疼欲裂,凄惨无比,好在他们还算熬得过去,但身体反复发病之后,他们的体质愈来愈差,病得愈来愈有气无力,性命日益垂危。
如果再过一段时间离开狭窄而幽暗的地下室,他们肯定会病发身亡。这非人的折磨,对他们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每天晚上,只要医院统一关闭病房的灯光要求病友休息时,他们就会惊惧地尖叫起来,恐惧不安,青面獠牙的怪兽就要从黑暗中跳出来一口把他们吞噬了。
见袁非多走进病房,范韵汝扬起眼睑,忽然间,她失声痛哭起来:“……你这个衣冠禽兽的家伙,我这辈子被你害惨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如磅砣大雨,那地下室跟人间地狱没什么区别。袁非多心头一颤,无言以对。不知不觉间,悔恨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到他的脸庞上。在范韵汝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他知道他们被天叔等人折磨得成什么样子了——
范韵汝、齐哈哈、范高远三人被关在地下室时,曾想尽办法要逃出来,最终也没有成功。而后,受了重伤并高烧不退的范高远也被送往友爱医院抢救。就在范韵汝、齐哈哈快要把绑住双手的绳子弄断的时候,两个打手似乎知道他们要逃跑一样,便开门闯了进来,把他们毒打了一顿。
两个打手吼叫道:“想逃?!简直是痴心妄想!”
范韵汝捂着受伤的右腿,呼天抢地叫道:“我的儿子怎么啦,你们把他怎么啦!”
两个打手不以为然地道:“死不了,正在医院里抢救着呢。”
范韵汝爬上前,抱着打手的脚,哀求道:“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求你们把我的儿子还回来吧!”
两打手毫无人性地飞起一脚,朝她的心口踢去。范韵汝眼迸金星,惨叫一声,昏倒在地。齐哈哈吓坏了,急忙吃力地爬过去,把范韵汝抱了起来,大声呼叫:“大妹子!大妹子!你怎么啦,你醒醒!”惨淡的灯光照射出两个打手变形的面部,他们那倒映在潮湿的地板上的身影,就如同两只张牙舞齿的怪兽,木然地踞立着,随时要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把范韵汝撒成碎片。见范韵汝一时也难以醒来,他们扔下一句话“再不老实,就把你们揍扁”随手把铁门关上了。
铁门重重地关上后,暗道里的灯光也随之消失了,顿时房间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透气窗那儿透射而进一缕惨淡的光线。这个房间是安有一个灯泡的,但赌场为了防止范韵汝等人逃跑,早已把电线切断。为了不让他们冻死,赌场扔进来两床簿簿的棉被,让他们御寒。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哪里睡得着,累了、睏了,他们只能裹着棉被蜷缩着。饿了、渴了,打手便送来冷冷的饭菜与自来水,根本没有顾及他们的死活。时间对他们来说,早已凝固了,他们早已分不清白天或黑夜是什么概念了。只有打手打开铁门走了进来,他们才看到“光明”,才知道到了吃饭的时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范韵汝气息奄奄地睁开眼,嘴角冒出一丝污血,虚弱地说:“高远他……他……”
齐哈哈老泪直往下掉:“他会没事的。”他赶紧给她盖上被子,她越发寒冷,嘴唇发紫,全身发抖。齐哈哈问:“大妹子,你怎么啦?”范韵汝说:“我好冷……”齐哈哈急忙把自己的那床被子盖到她的身上,情况稍微得到一些缓解了,但她的嘴唇仍是哆嗦不已。不久,她的神志开始混乱起来。他知道她发高烧了,于是拍着门,要求打手把她送去救治。任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叫喊,也没有人理睬。他的耳际间,只传来隔壁的报话机的声音。那些人是听到他的呼喊了,但他们充耳不闻,任他喊哑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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