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有个远房亲戚给蒙志献介绍了肖如铁,说肖如铁是他的亲戚的亲戚,这个亲戚有一摊苦水要申诉。稍一接触,他就知道这档事儿难办。涉黑涉恶的事,不是他的性格所为。再说他还与肖如铁有着亲戚关系,这事也不好弄。就算请同事接下这活儿,到头来也还是有亲戚帮亲戚的嫌疑,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也说不过去。此前,也有类似的亲戚帮亲戚的事儿在报社里发生,那同事事后被批评对象诬告得死去活来,宣传部门三番五次过问此事,险些害得那同事跳河自杀。
于是,蒙志献想到很讲义气的丁后锋,他知道对方能帮肖如铁这个忙。再说,丁后锋没少报道社会丑恶现象的事儿,似乎以此为乐为生。此前,蒙志献凡是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之类的事情,他都会推给丁后锋,为了不驳他的面子,丁后锋均在骂骂咧咧中接了。因此,蒙志献决定把肖如铁带到绕月茶楼,让他跟丁后锋见面。
为何要选择在绕月茶楼见面,蒙志献也是有想法的:一是酒足饭饱之后,再找庞得成好好聊一聊,抖出蒙家高风亮节的气度,让庞得成惭愧得无地自容,忏悔得要死,了却这桩拖了十几二十年的宿怨;二是让肖如铁、丁后锋知道他蒙家非同凡响,宰相肚里能撑船,早已看淡蒙家与庞得成之间的恩怨情仇了。我蒙志献是超级放得下任何得失的——人的心眼是狭隘的也是宽广的,狭隘的时候,容不得一点儿的沙子,就那么一点丁儿的小事,他可以耿耿于怀,难以释怀;宽广的时候,他博大精深,海纳百川。
谁知,在绕月茶楼这个包厢里,却发生了很多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先是丁后锋与肖如铁怒目相对,险些动手打起架来;而后,又是肖如铁遇到了疑似杀手盯梢,短短的时间内,事情瞬息万变,让他感叹造物主之手千变万化。
见庞得成害怕得不敢面对他,快要尿裤子了,蒙志献险些就笑出声来。这厮虽说没骨气,可他也敢于承担错误,发誓要赔偿损失。为了吓吓庞得成,蒙志献还是板着一副冷冰冰的脸孔说:“我们蒙家是不会追究你的过错的,可你得回到村里向父老乡亲认个错,还得跪在我父亲面前磕头。要不,你就得花钱到报纸上刊登一个道歉启事,向全省人民表示你的真诚歉意,不然你这茶楼我叫人来踩平它!”
庞得成见蒙志献真的原谅他,也没有要求他拿钱出来赔偿,他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感激涕零地说:“这事我会做的,绝对会做的……”
蒙志献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我问你,刚才那个花哥跑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庞得成眨着眼睛,装作一无所知,问:“你说什么,哪个花哥?他得罪你们了?我不认识什么花哥呀。每天来我这里的客人不少,我不可能个个都认识。”
蒙志献说:“你在装聋作哑呀?他就在你这茶楼里进出,跟这儿的人熟得很,他干吗要跟踪肖大哥?”
丁后锋见庞得成说得在理,心想,你蒙志献突然冒出这冷不丁儿的话题,让人摸不着北,咋叫人家回答呀。为了让庞得成明白其中的原由,丁后锋把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庞得成仍然一副装疯卖傻的模样,说:“花哥?这么坏的粉仔怎么会在我这儿出现呢?到我这茶楼来的客人,都像你们一样有身份。这么丢人的粉仔,他不可能有钱到此来消费的对不对?肖大哥可能是看走了眼了,或是认错了人了。要不,这样吧,我把茶楼的保安叫过来,陪你们搜查每间包厢。”
肖如铁确定自己不会看走眼,那个人绝对是花哥,花哥就算变成灰烬,他也会认得出来。肖如铁说:“搜!一间间地搜!”他不想就此罢手,很想趁着人多帮他,把那个让他一直没得安心的花哥揪出来问个明白。
丁后锋挥手说:“算了吧,折腾了半天,花哥还会在这儿吗?傻蛋!”
蒙志献也说:“也是。反正这粉仔又没伤害你,这回姑且放过他一马。若再碰到他,大伙儿把他打一顿解恨!”
庞得成极不自在,但他没有表露出慌惶不安的表情,只是附和地说:“对,阿献说得对,这种粉仔留着也是对社会是一大浪费。不务正业,坑蒙拐骗,以毒养毒,行尸走肉,活着有何意义!”话仍未说完,他早已觉得脸颊发烫了。
庞得成重新摆下的第二场饭局,各人的酒量无增加。此前,大家已喝得差不多了,各人就差没有东倒西歪,接连往厕所里去呕吐了。如今再接着往下喝,那胃就算是收缩自如的不锈钢制品,也会被酒精腐蚀,烂掉了呢。烟味、酒气把包厢弄得人的眼睛酸涩了,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庞得成喝得特凶,频频敬酒,似乎要通过这一杯杯的白酒以求得心里的安宁,或以此方式向蒙志献赎罪。
忽然间,庞得成放声痛哭起来,令人诧异。众人不解,以为他仍在想着伤害蒙志献的父亲那桩事,深感内疚,便如此放纵情绪了。众人上前百般安慰,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也别想它了。”
蒙志献发起飙来,数落着庞得成:“没出息,像个乌龟王八一样!你若像个男人,就别在我面前做出这么窝废的衰相!我已代表蒙家原谅你了,你咋还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你以为我们蒙家真的要求你在报纸上刊登道歉启事了呀?那是唬你的。当然,你也得给我们蒙家一个面子对不对,无论如何,你也得回村里给父老乡亲们表示一些歉意,给我们一个台阶下。还有,我那七老八十的父亲早就不计较你这没用的家伙给他造成的伤害了,你要是个人,好歹也得给他赔个礼道个歉吧。这是每个犯错的人都会做的事情,难道你连这点也不会做?”
庞得成越听越哭得厉害,他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地蒙脸大哭,弄得桌子上的酒瓶摇动着,快要掉下来了。
蒙志献猛地大喝下一口酒,吼叫:“你这娘们,白混了!”
肖如铁安慰说:“我看他不像是为这事发癫的。”
丁后锋也这样认为。
庞得成说:“我不是人,可是……可是我……”
众人又是百般安慰,庞得成才算止住了眼泪。其实,大家根本就不知道庞得成因何而哭。老实说,他确实被蒙志献不计前仇的气量感动了。一个以盗窃以赌博以吹嘘为生的人,在江湖上瞎混,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长年累月,他的心肠早已变得溃烂,六亲不认,不易被某些东西所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人性既有至恶的一面,也有至善的一面。大恶之人在幡然悔悟自己此生造孽极重的时刻,也会被人性的至善感召得泪水涟涟。所以,当酒喝到某种程度时,他不禁抱头痛哭,这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他放声痛哭还是另有原因的。
此时,他想起吕八妹种种反常的迹象,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拴不住她的心。他认为,她只有喜欢苏世创。凭什么呀,那穷光蛋凭什么要杀回马枪呢?凭什么还跟她藕断丝连呢?她凭什么还偷偷资助他呢?越想心越乱,越乱越郁闷,他就不禁泪流满脸了。
庞得成当然不会把这等难以启齿的私事说给大家听,这杯苦酒只有他一人独自去品尝。
丁后锋听不得哭声,特别是听不得男人的哭声,如果是女人哭哭啼啼的,他会萌生一种关爱一种情义,并义无反顾地上前细致地呵护、抚慰。烦啊,一个男人没有骨气地落泪,简直烦透了。
撤!赶紧撤!丁后锋仰头把一大瓶白酒咕咕地灌下肚去。爽,超爽!有什么值得烦恼的,用酒来解决不就可以了么?你废物一个,哪里像个男人。
没过多久,丁后锋的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烧过一样,异常难受。
8.
丁后锋从外围调查开始,先是接触了超人广告公司老板冯雪峰。他知道,冯雪峰所开办的公司在市里很有名,与天叔的天时达广告公司几乎是齐名的。他们既是竞争对手,也是行业的领袖。听说,他们还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
初时,冯雪峰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表示豁出去也把这黑暗的业界内幕踢爆,可当丁后锋来到他的办公室时,他却什么也不敢说了。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古怪地盯着丁后锋。
丁后锋说:“你放心,这事就你我两人知道。你也知道,我也不是一朝两天报道类似的事件,知道怎么保护当事人,绝对不会让你受到意外伤害。请你相信我,也请你相信我们报社!”
冯雪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还是去找别人了解吧。”
丁后锋心里骂着:妈的,在电话里,你还一愣一愣地说你知道天叔所有的事情,手上还有他作恶的材料,当我们面对面地“闲聊”时,你居然声称什么事情也不懂。你玩我呀,一大早让我开着车跑到这儿来看你的脸色?从我的住处到你这儿,少说也十几公里,我耐着性子慢慢过了几十个红绿灯不说,还白白浪费半箱汽油。你以为我这小车的汽油是抢来的,不用自己掏钱买的呀?现在的汽油那么贵,六七元一升,快要比猪肉贵了。这笔汽油费的损失,你来赔我啊?我的时间宝贵得很,少干半天的活儿就有不少的稿费损失,你不会那么大方地补偿我的稿费的。看你这抠门的嘴脸,就知道你一分钱要分成两半来用。哼,若我还在部队服役,遇到你这出尔反尔的家伙,不把你的嘴巴扇得歪到一边才怪呢!现在我是个记者,言行举止都得十分注意,不然我哪里沉得住气跟着你慢慢兜圈子。
丁后锋把采访本狠狠地合上后,点了一支烟,试探地问:“我记得你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天叔的事。”
冯雪峰说:“我怎么会在电话里说起天叔的事情?你是不是搞错了?接你电话的人绝对不是我,肯定是我的员工!”
丁后锋提高了嗓门,质问:“58688688这电话号码是你的吗?”
冯雪峰说:“对呀,这是我的座机号码。进出我办公室的员工太多了,他们听到电话响了,顺手就接听了。听说你是个记者,不停地问东问西什么的,他们没见过记者,也没有接受过记者的采访,觉得好玩,便信口开河地把天叔的情况跟你介绍了。他们懂什么?人云亦云,瞎说的!天叔是个正道人物,做的是合法的生意,就像我一样开着一个合法的广告公司,靠智力吃饭。”
丁后锋不冷不热道:“我这辈子采访过很多人,那些人敢说敢为,勇于承担责任,但极少见过像你这样言而无信的男人。我真不知道你这公司是靠什么来立业的。自己说过的话,转眼间居然否认了,还编造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我。”
冯雪峰被抢白了一句,脸上蓦地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道:“……我真的没有接过你的电话。”
丁后锋转身离开冯雪峰的办公室。他懒得跟这种人磨,这种人没血性,就是一只缩头乌龟。肖如铁说冯雪峰愿意抖出天叔的事情,呸,我看他是个明哲保身之辈!
不管怎么样,丁后锋明显感觉到冯雪峰对天叔的极度畏惧。超人公司不是有背景的么,咋也害怕天叔这厮了啊。听说冯雪峰的老婆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班一琦的妹妹,超人公司经常打着班一琦的旗号拉广告,搞赞助,接手的都是一些大单的广告业务;有些摆不平的业务,班一琦还出面解决。
像全省最有名的亮嗓子药业,每年光是给超人公司代理的广告费用就是几千万元。亮嗓子药业的老板就跟班一琦是老乡关系,药业老板要想通过银行贷款扩大经营规模什么的,还不是通过班一琦跟银行等各个方面打声招呼而得以如愿以偿。而班一琦的一个女儿在一房地产杂志社做策划总监,也打着母亲的招牌到处揽业务。
丁后锋想不通,既然冯老板的内姐是省委里的人,他咋害怕揭露天叔的罪行了呢?这天叔把行业搞得一团糟,对超人公司也极具冲击力,两家公司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各自巴望对方死于意外,冯老板此时缘何不想借我们记者的笔除掉他呢?
天叔真的那么可怕么?丁后锋开始心生寒意。他报道过无数阴险、恶毒的人物,十罪不赦的杀人犯、令人发指的强奸犯、丧失天良的毒枭和赌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没了人性的赌棍,在接触这些人时,他或多或少也有过恐惧心理,生怕他们有朝一日会跟法律开个玩笑从牢房里活生生地走出来,然后凶神恶煞地找到他,一刀或一枪把他做了或崩了。
在暗访或报道那些人物时,他在恐惧一阵后,便又不以为然了。芸芸众生,茫茫人海,记者又算得上什么东西,你报道他们的罪恶之事,顶多也只是让他们一时仇恨而已,过了一年半载,他们哪里还会记得你是什么卵样?法律再有空子让他们可钻,也不至于让他们成了漏网之鱼吧。该受到惩罚的,他们还是逃脱不了的。天叔牛叉又如何,当今天下也还是有正义的嘛,也还是有法律的嘛,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纵容他继续作恶?
此时的丁后锋,一点儿也不轻松。或者说,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紧张。妈的,真没出息,天叔都没有真正接触,就怕成这个卵样了!他发动车子,准备朝银兴亮的清火落药业公司驶往。突然,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打给他电话的是一个男子,这男子捏着鼻孔说话:“丁记者,我知道你找过冯老板了。冯老板是知道对手天叔的事情的,但他绝对不会跟你提及半个字的。哼,这种人呀,就是那德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后锋说:“你是哪位?想跟我说些什么?我的时间太宝贵了,时间对我来说,就是金钱就是效率就是财富。我没有时间跟你闲扯冯老板的事。”
那人说:“你给我一个邮箱吧,我把天叔的材料往你那儿发,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丁后锋说:“友仔,你别跟我玩了,凌云先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