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后锋这才注意到老人一副义愤填膺、痛心疾首的神色。但丁后锋怎么看,总觉得老人就是苏轼夫等人授意而来的。因为丁后锋来赌窝来拍照时,正是居民午休的时间。从一楼爬到楼顶天面的时候,他没有遇任何一名居民。老人此时出现得有些反常,或者说丁后锋刚从宾馆出来,苏轼夫等人就打电话给住在此幢楼房的老人,让他十几分钟后到楼顶去找丁后锋,在记者面前狠批林业局领导的昏噩无能。只要文章里有那么一句指责领导不称职的话,领导就有可能被上级部门愤怒地拿掉。
丁后锋趁老人不注意,就用相机把他站在那被拆除的小房子那愤怒的表情拍了下来。不用查看拍摄效果,他知道这个镜头绝对够精彩,绝对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老人也知道自己的“形象”被拍进了相机,但他并没有在意,相反还希望记者再多拍几张,于是他站在不同的角度,骂骂咧咧的,满嘴都是对林业局领导的不满,就差点握着拳头挥着胳膊呼吁着口号要引来很多居民跟着他指责领导了。如果有居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呼喊,他也会像文革年代一样指挥那些狂热群众,挥着纸糊的横幅怒喊着要打倒林业局某某领导。
丁后锋打听后得知,老人患有精神忧郁症,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对响声或噪音异常敏感,哪怕楼上的居民穿着拖鞋发出一点儿的响声,他总是睡不着。有一回,楼上邻居的空调水滴嗒滴嗒地往下滴,刚好滴到他楼下的另一户口人家的挡雨水篷上,他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要求人家把挡雨篷拆除。自赌窝在楼顶出现后,早晚传来的吵闹声,更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老人曾到楼顶去责骂那些赌徒,并把李茂财教训一顿。赌徒们没有害怕他,而是恶狠狠地威胁他。他没辙,便又找林业局领导反映。领导答应会处理,可事后,赌窝仍然存在。老人再向110报警,但效果也不怎么理想。准备向媒体报料时,他接到苏轼夫的电话,说有记者来采访了,你要把这事儿说得严重点……
丁后锋眺望远处那起伏连绵的群山,群山层层叠叠,身披雾纱,把这座不算得古老的小县城围绕着。尽管它们在浓雾的包箍下低首不语,可丁后锋越是凝望它,越是感到它的凝重、坚毅。他甚至认为它那坚忍不拔的个性就是张大勇的个性化身。
山里人的性格大抵如此了,正如眼前这个受苏轼夫“指使”而来的老人一样,耿直如铮铮岩石。老人明明知道在记者镜头面前露面,直陈时弊,可能会因此得罪某些人,往后的生活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但他始终没有畏惧。
有时候,丁后锋总觉得张大勇也像其他人一样有意利用他手上的笔,但张大勇骨子里的那种农民禀性,自始至终都没有嬗变——他们勤劳、善良、质朴、嫉恶如仇,绝不会向邪恶低头弯腰,就如那沉默千年的火山,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只要一遇到适当的机会,它就会喷涌而出,焚烧万物。
从楼顶下来时,丁后锋刚钻进车子,准备前往林业局办公楼采访相关领导。此时,有人轻敲着车窗。
车窗摇下来后,丁后锋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啊,这人不是林业局局长蒙世杰么。在蒙世杰身后,还站着他的副手方副局长,一脸的诚恳与笑容。
前两次采访,丁后锋均与他们接触过。方副局长长得还算端正、白净,只是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是为别人准备的一样,不论碰到谁,他总是堆起笑容。而蒙世杰则不同,他永远是一副鼻孔朝天说是趾高气扬却又不完全是的神色,那张火炭般的脸,阴沉沉的,让人觉得他不仅要操劳着局里的大小事务,还忧虑或盘算着天下大事。
蒙世杰恭恭敬敬地给丁后锋递上一支烟,是那种卖40元一盒的玉溪。丁后锋摆着手说刚戒掉,心想,这两人来得也太突然了吧,就像刚才楼顶上那个老人一样,转眼间就冒了出来,似乎是有人通知他们来的。本来,他还想到办公楼那儿等着他们来上班的时候逮住他们再采访的。像他们这些官员,你不守在办公楼下等着,他们绝对不会接受你的采访的。
丁后锋见过很多这样的场面,只要采写某个单位的批评稿子,领导总找理由或借口把你拒之于外。提前赶到他们的办公室,或守在他们的办公楼下,见了就逮住追问,他们说与不说那是另一回事,反正跟他们接触了,也给他们一个说话或解释的机会了,那就怪不得他笔下无情了。你若是电话预约采访,那还真是没门,他们总是声称忙或出差在外,躲你就像躲瘟神一样,让你无计可施。丁后锋想,既然你们主动来找我,也好,节省我很多时间,等下我还去采访公安局等各个部门。
蒙世杰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说:“欢迎丁记者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请多多见谅。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方副局长也说:“你就跟着我们的车子吧。”
丁后锋说:“到你们办公室去谈吧。”
蒙世杰说:“不用啦,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你打老远从市里来,肯定还没有吃饭,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算是我们的一点歉意了。”
丁后锋推辞不掉,只得依言而行。他想:“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我倒是要看看。”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是给报社领导打了一个电话,而后再把情况跟张大勇简单介绍了一下,让他们给自己“断”后路。
张大勇听得他去赴宴,没说什么。在前两回的事件中,张大勇就见到林业局通过县委宣传部把前来县城采访的记者请去开新闻发布会,硬塞了红包。当时,记者不仅拒绝了红包,还把稿子发了出来。他相信丁后锋会保持自己的立场的。
苏轼夫等人对丁后锋赴约的事却大为不爽,生怕他会在饭局上一反常态地做了叛徒,他们紧张得不停地给丁后锋打来电话,说什么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把我们供出来。我们跟那两个人是死对头,有他们便没我们,有我们就没他们。你不能跟他们去酒楼吃饭,那可能是个“鸿门宴”。他们的饭不好吃的,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味道……这些电话,让丁后锋很烦。
丁后锋冲着手机里的苏轼夫骂,“你若是没事干,我劝你去找发廊小姐放一炮”。他干脆把手机扔到小车后面的座位,任手机拼命地响着。
丁后锋想,苏轼夫等人不会就此罢休的,他们肯定还会打听他跟蒙世杰、方副局长到何处吃饭,然后会在极快的时间内叫人前来“刺探军情”,担心他会说出不利于他们的话来。
果不其然,当丁后锋把车子停在电力宾馆停车场,就见苏轼夫那两个兄弟开着摩托车停在宾馆对面的马路,满目犹疑地望着他。他们这种古怪的表情,很像警察在盯着准备交易毒品的毒贩,随时提着枪扑过来喝令他们举手不动!妈的,他们怎么这么讨厌呀?
5.
电力宾馆在县城可能算得上最豪华的宾馆了,内外装修显得超级气魄。而在丁后锋眼里,这宾馆跟市里的其他普通宾馆相比似乎逊色多了。只因它位于县城,所以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所以说,在小县城,任何一幢装修得过眼的楼房或宾馆,都会被当地人认为这是有钱人或官员居住或消费的地方。就好比某个县城的文学青年背负债务出了一本书一样,在当地可能会引起“轰动”,若把此人放到市里或省里,再跟其他同等的文学青年一比,压根儿就没算个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丁后锋有时候不免这样想,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处,譬如他所认识的×县×镇一个“通讯员”,自从学会写了几篇老是局限在本地的所谓的新闻后,居然折腾出一本十几二十万字的小说书稿。也该此君时来运转,遇到了知音,在这个有钱就是大爷的年代,他交了不菲的“共同承担风险”的认购费用后,那本书稿冠以“新世纪顶尖作家文丛”的形式出版了。丁后锋曾“扫描”过此君写的书,错漏颇多不说,主题、思想、文句也极不顺畅。让人喷饭的是,此君还写起自己根本就不熟悉也不是在那个年代出生的“文革故事”。
不管怎么样,此君在当地一时风光无限,这对一辈子没有发表过一两个铅字而且连文句也写得不怎么通顺的业余通讯员来说,那可是了不起的事情。他们当然一致认为此君就是一个超级作家了。于是乎,此君莫名成了“名作家”。
此君“出名”后,当地的中小学校邀请他去讲课,无数鲜花献给他,正值怀春期间且又喜欢写些诗歌之类的习作予以寄托情怀的少女,也频频向他暗送秋波;县领导也在各种会议上唾沫飞溅地表扬他不甘寂寞书写人生的事迹,称他是全县唯一一个出书的作家,可喜可贺……
而此君呢,他天天也陶醉在绮丽的幻梦中,认为自己真的是一个大作家了,茫然四顾,舍我其谁?还随口吟唱初唐时期陈子昂所作的《登幽州台歌》那句名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把自己想象成本世纪最伟大最杰出最有实力的作家了,之所以拿不到鲁讯文学奖或茅盾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那是评委水平太低,看不到他行云流水般的文采与震憾读者心灵的最强音。
县里的业余作家倒也不少,实力也还是有的,只是出书的梦梦了几十年,他们也没梦到手,相反倒是让这个无名小卒遇上了。五体投地之余,他们不免向此君顶膜礼拜了,讨教出书的秘诀了。
当你得知此君这本书是买卖书号所出的,你可能对此不屑一顾。噢,书商鬼马啊,在搞钱呢,所以他才不管书稿的质量如何,只要语句通顺,无反动言论,错别字也不算得太多,那就照单收钱,那就给贷款出书的人印刷一本书吧。
反过来说,你也不得不感叹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可爱——山高皇帝远,谁强悍谁就是帝王。此君能出书,说明他超强,也该他有“大家风范”,比其他有实力的业余作家“强悍”,无人可比。
就如眼前的这个电力宾馆,只不过装修得稍微豪华一些而已,消费水平根本却不高,百十元什么的就可以入住一个漂亮的标间了。标间的设备无非就是电话、彩电、空调、卫生间之类的东西——这种设备,在市里的普通宾馆都会有——但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它就是一家高档的宾馆,老百姓无可企及。谁叫俺没有一叠叠的钞票呢,若全身各个口袋甚至裤衩里都是放着崭新的百元大钞,连鞋垫下面也藏着钱,这宾馆也就不算什么了。
请丁后锋到此家宾馆就餐,诚心诚意地交流工作上的失误之处,蒙、方二人认为记者也许会给他们一个面子,至少不会再见报赌窝上的事情了。他们想,能到该宾馆来吃饭的人,没几个啊。县委书记、重要的来客或上级部门领导,才够格到此。能到此来就餐,就是身份的象征,往脸上贴金。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丁后锋,见多这种档次的“午宴”了。比这不知高级多少的饭局,他数都数不清。就这餐饭也想把他的口封了,恐怕有些难啰!
此时,饭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佳肴,各人面前均放着一瓶茅台酒和两包中华烟。丁后锋看了看那些摆上桌的菜,发现既有鲍鱼、鱼须、燕窝之类的上等美味,也有当地秘传的菜种——前两回采访时,他就品尝那些当地的菜种了,感觉也还不错。这回再见到这些诸如鱼馅豆腐、糯米灌肠、醋血鸭等菜,他的胃口忍不住大开。
丁后锋还是说着经常对采访对象所说的那句话:“发不发稿子那不是我的事情,我只负责采写新闻,把稿子交给领导,由领导定夺。”蒙、方二人一听,神情忽地慌乱起来,有一种马上要地震的感觉。
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为丁后锋的口头禅。他一个只顾冲锋陷阵的小记者,哪里有新闻哪里有猛料他只管往前冲,就像闻到火灾气味的消防队员一样,一有警报,他们就毫不退缩地往前冲,只有大火扑灭了他们才停下来。做记者也是如此,抢时间才抢出鲜活、生动的新闻。
但在采访过程中,常常遇到有些单位或个人阻挠或求情,希望记者笔下留情。做记者的,既没有这个权限也没有这个胆量,他们就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对方的要求。有的记者生硬地要求对方离开,不要胡搅蛮缠;有的记者表面嘻嘻哈哈,答应得好好的,背后却偷偷写着稿子发往编辑部;有的记者则委婉地拒绝,就像丁后锋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往领导那儿一推,暗示当事人“如果你有本事把领导摆平了,我这稿子可以不写或可以不发,反正我也只是一个埋头干活挣些稿费给妻子小孩买化妆品玩具的小兵仔,由不得我说了算”。当事人一听,也就没有纠缠;而有些人以为他摆架子,就继续跟他磨,套近乎,甚或想用钱物来收买他。
蒙世杰正是后者,见丁后锋坚持要采写稿子,以为他在摆出天皇老子来求也不松口的架势,很有悬念的意思,他便把嘴巴贴近丁后锋的耳根,悄声说:“参赌的人不仅有我们单位的干部职工,还有其他单位的。此事一旦捅了出去,纪委等部门一经介入了,事情就不好处理了。如果你不公开报道此事,我们可以私下处理参赌的干部职工,再次给他们严重的内部警告处分……”
丁后锋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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