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世杰颇有用意地瞅着丁后锋,“至于”这两个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生怕丁后锋没有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丁后锋的身子微微一动,好像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被火灼了一下,随即他的嘴角边便浮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从蒙世杰的说话声中,丁后锋也知道这些参赌的干部此前已经在他们媒体的前两回报道后“受伤”了。也就是说,张大勇策划的“死蛙游街事件”与“有偿收购白条事件”,让那些人受到了内部处罚;如今再让记者曝光他们的劣迹,“受伤”会更严重,若让上级机关知道了,他们恐怕连进出办公室大门的机会也没有了。
丁后锋想,这内部惩罚,其实也就是一种形式或走过场,根本就起不到以儆效尤的效果。你比如说一个犯了严重的错误,结果只对他进行经济处罚,扣他一个月的奖金,你说能起到作用么?蓝、覃两股长等人的问题那么大,以大警告小处分等单位内部制订的纪律来罚处,停职十天八日或扣罚半个月工资什么的,停职期一过,工资少领半个月,最后还官复原职,这也太不把记者的辛勤劳动与舆论监督放在心上了吧,这也太不把老百姓的愤怒看在眼里了吧。
丁后锋说:“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
方副局长把椅子挪过来,低声说:“我们明白你的难处,你放心,这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张大勇此前弄出的那些事情,就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忘吧。在赌窝里参赌的人当中,我们局干部职工占大多数,其中有两三个人还是警察。”
丁后锋问:“此前,你们没有知道赌窝的存在?”
蒙世杰说:“……不知道。”
丁后锋见到蒙世杰的眼神掠过一丝慌乱,心想,他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大院内有三幢宿舍楼,这三幢楼几乎是以一个三角形的方式矗立着,无论住在哪一幢楼,都可以看到另外两幢宿舍楼的情形。他们就住在大院内,顶楼上的赌窝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声音那么吵,往来的人员那么复杂,居民家的东西经常被盗,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蒙世杰说:“我们极少住在大院内……你也知道,我们一旦住在大院内,赌窝往往是不开张的。”
丁后锋又诘问道:“李茂财开赌窝的事你们也不知道?”
蒙世杰说:“……知道,此前曾有群众向我们反映,说他占用楼顶天面的一个地方开赌摊。我们找他谈话,但他一口否认,说那小房子是用来暂时住人的。他有两个小孩,也就三房一厅,刚好够他们一家四口。可自从他父母从乡下来后,住不下那么多的人。老人年迈力衰,农村那儿没有人照顾他们。他有两个姐姐,但自从出嫁后,很少回来过。父母需要他的赡养,没有办法,他只有在楼顶搭了一个小房子,中午或晚上的时间他就可以到小房子休息。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找这个理由搞起了赌摊。找他谈话时,我们还专门到楼顶上查看,发现那临时搭建的小房子放着一张床,也就以为他真的住在此处。局里的住房紧张,暂时也无法给像他这样的老职工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所以我们就没有再深究下去……这也是我们的失责之处。”
丁后锋认真听着,眼睛在平视着蒙世杰,似乎要挖出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蒙世杰将目光转向包厢门口。门口那儿,早已不见到那两个身材高挑、笑容迷人的服务员。早在上好美味佳肴之后,她们就离开了。他走到廊上大喊:“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急忙走过来。他指着包厢里的空调说,能不能把暖气转为冷气,包厢里的空气太闷热了。
服务员瞥了一眼蒙世杰,见他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不禁迷惑了:这么冷的天,居然也要开冷气?
丁后锋知道蒙世杰坐不住了。记者的观察力不亚于作家,只要到了现场采访,任何一个细节都逃不过记者的眼睛。比如,一辆客车不慎翻落山谷,死伤无数,只要记者赶到了突发事故现场,一只沾有血的破烂不堪的鞋子,就可以成为放大新闻事件的切入点:它的主人在哪里?是否送去了医院?是否还活着?于是,带血的鞋子就成为新闻图片的主图片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会让读者感受到灾难的恐怖与生之希望的追求。逝者已逝,生之者更加同情死之者的遭遇及其亲人被事故惨剧所带来的悲痛,更加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还有,记者在现场也会捕捉一些幸存者痛苦的表情,以及幸存者在心有余悸地描述事发经过时泣不成声的表情变化。
丁后锋想,作家是靠生活积累与经验写作,是一种心情舒缓或急骤的体验过程,可以把一个心目中的原形以艺术化的手法处理后塑造出一个可知可感、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肆意运用夸张的文学语言达到其目的;而记者则不同,记者能以敏锐的观察力客观地再现新闻事实,通过当事人的表情变化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内心挣扎。
尽管如此,记者在写作时是不会融入个人的感情色彩的。他在文章里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只是当事双方或第三方的观点。
就像眼下所偷窥到蒙世杰这种怪异的表情一样,丁后锋认为做记者的最大快感就是——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真切地捕捉到他们的心理活动,还有他们丰富多样的表情变化。
人的内心其实就是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正如一个人的性格一样,总是存在某些缺陷或优点。正因为各人有着不同的性格缺陷或优点,这个世界也才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同样,由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所呈现的东西有所不同,坦荡或宽阔或狭隘或卑污或阴险,也只有这样,这个纷呈异彩的社会才让人学会运用脑子思考起与自身有关或无关的各种问题。
凭经验,丁后锋知道蒙世杰所说的那些话以假话居多。他不明白蒙世杰为何包庇李茂财等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天大的丑闻,他们得这些领导负一定的领导责任。他甚至这么猜想,李茂财可能把抽水的费用送给他们。
蒙世杰坐下来时,一面拿起餐巾纸擦着汗水,一面一个劲儿地埋怨包厢内的抽风机质量太差了,居然一点儿也没有把萦绕在里面的烟雾抽出去,快要把人呛死了。
服务员说:“抽风机是刚刚换的,没什么问题。要不,我给你们点根蜡烛,这样可以减少一些烟雾。”
蒙世杰说:“你们这抽风机刚换的?我才不相信!肯定是买到陋嘢货了!这么高档的宾馆,也不弄个好点的抽风机,赶紧把蜡烛点上。”
服务员找来蜡烛点了之后把它放到卡座的茶几上,然后又退出包厢,站在门外的过道上等候叫唤。
包厢里的烟雾并不多,除了丁后锋抽烟抽得很勤之外,蒙、方二人也只偶尔抽上一支。这么大的包厢,旁边还有休息的卡座,这点烟雾根本就成不了什么气候。
方副局长算是个聪明人,见蒙世杰陷入从未有过的惊乱中,便解围说:“这个赌窝已存在一段时间了。既然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结局也无法挽回,我们愿意接受媒体的监督。至于他们的问题,我们会严肃处理的,只是……”
丁后锋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说:“你们是让我不写这稿子?”
蒙世杰拿起还有半瓶的茅台酒,准备给丁后锋倒了一杯酒。不知道是因刚才慌乱情绪仍未消除还是听了丁后锋的话可能得知有了极大的希望什么的,他拿着酒瓶的手居然抖动起来,话语也有些战栗了:“我们就是这个意思。至于你的稿酬,我们会补偿的。你开个口吧。”
丁后锋不动声色。蒙世杰知道丁后锋的内心在挣扎着,他暗自一喜:嘿嘿,我以为记者是正气凛然的圣贤,或是像捍卫正义的法官,有着一副一本正经且刀枪不入的神情。其实,嘻嘻,你也还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还不是像我数自己的职工一样清楚。哪只狐狸不吃鸡?给你这个条件也够哥们的了,是神仙也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丁后锋自顾喝着酒。不久,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颇是警惕,似乎生怕上面安装有摄像头。天花板上只有四个散发着低迷而昏黄的吊灯,就好像苏轼夫那两个兄弟的诡异的目光。
蒙世杰还在劝酒,但对于酒丁后锋已经不像以往一样来者不拒了,也不像以往一样大口大口地喝了。他陡地感到这茅台酒味道不怎么对了,甚至怀疑它是假酒,咋喝了半瓶后就有一种头昏眼花、心乱如麻的感觉了呢?像茅台酒这样的高档白酒,也只有适合在包厢里跟几个值得交心的朋友、哥们慢慢品尝,越喝越有劲,越喝越备感温馨。也许,蒙、方二人根本就不知道这茅台酒有这功能,用错了地方了,所以让他越喝越觉得索然无味。
丁后锋忽地冒出一句:“你们没在酒里下毒吧?”
蒙世杰笑笑道:“怎么可能呢?”
方副局长则是一副蒙冤待雪的表情:“丁记者,你可能喝多了,要不你休息一会儿,我们已开好了一间房。”
丁后锋舌尖僵硬地说:“……不用了。我也知道你们不会在酒里下毒,再愚蠢的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干出这种鼠类的事情来。很多人知道我来赴宴,单位的领导,还有……我也没有喝多了,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你们就不用破费安排我入住房间了,我还有事要办。”他站了起来。刚立不到一两秒钟,他咣啷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呼噜噜地趴在桌沿边,似乎醉得不成样子了。
蒙世杰用手推了推丁后锋,见没有任何反应,便准备与方副局长一起把丁后锋抚起来。丁后锋猛地扬起头,怪怪地说:“你们真的以为我喝醉了?”
蒙、方二人惊讶地往后一退,说:“……你还能喝酒么?来来,我们再喝几杯。反正你也是个爽快人,其他事情暂且不说。”
丁后锋说:“事情要说,酒也要喝。反正看你把肚子憋得鼓鼓的,就知道你有话要说。”
蒙世杰咧咧嘴,干笑道:“真是不亏是做记者的!我们知道有人叫你来采访此事。报料的人有三个,他们原是我们单位的职工,其中有两个因违法犯罪被判过刑。至于那个苏轼夫,他原在木材公司任职,任职期间,他就有很多经济问题。后来,他退了钱,不然他早已坐牢狱了。目前,有关部门还在就苏轼夫的问题进行调查。”
丁后锋反问:“你们怀疑他们向我报料?你所说的这三个人我连他们的鸟样也没见过。是居民看到警察抓赌后向我们报社热线反映的。”
蒙、方二人对望一眼之后,嗬嗬地干笑着。他们没有相信丁后锋所说的话。丁后锋心想,他那番话没有穿凿附会,生拉硬扯的味道啊,他们怎么起疑了呢?再怎么说,他也都不泄漏报料人的资料。
蒙世杰说:“前两起事件,我们林业局被媒体弄得名声扫地。如今又曝出赌博之事,县里或市里会怎么看我们?处在我们这一境地,让我们为难,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
丁后锋又仰起脖子把一杯酒喝光,用手抹了抹嘴角边残留的酒滴,定定地看着蒙世杰手上的那杯酒。
蒙世杰啧啧道:“丁记者真是海量!”也端起一杯酒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方副局长又过来敬酒。丁后锋也没拒绝,又喝光一杯酒。没过多久,摆在桌子上的三瓶茅台酒见底了。而桌面上的美味佳肴仅动了一下,甚至有的还原封不动。
蒙世杰还要再上一瓶茅台酒的时候,见丁后锋早已伏在桌面前,一动不动。他们一起把丁后锋扶出包厢。
6.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丁后锋从床上爬起来。他摇着脖子,抖着头颅,极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任他怎么回想,仅记得被蒙、方二人一起扶进房间。之后,他什么也没记得了。
也就一斤白酒,咋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了?难道说,是酒量下降了?丁后锋想,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的身体素质出现问题了。这些年来,他就像一条猎狗一样,一嗅到什么怪料,就疯狂地扑出去“刨料”。采访完毕又立即赶着写稿子,再把稿子提交上去。他几乎每天都在过着这样既紧张又刺激的生活,虽说很充实,但却让整个身心处于一种玩命的状态。简言之,就是透支生命。饮食不正常,休息也不好,胃病及肩周炎、关节炎之类的“职业病”也就此起彼伏了。
几乎天天都扑在电脑前敲打着那些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没有肩周炎、关节炎、肌肉劳损那才怪呢。加上缺乏必要的煅炼,他的体质每况愈下,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恙,一年之内也总会有三五回。当年在部队,吃饱没处撑着就搞体能训练,精壮得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能有什么毛病?就算被淋了大雨了,也只会打个喷嚏什么的,绝对不会患上感冒;就算有了感冒,不用吃药也不用打点滴,熬上一两天什么事情也没有。现在,别说被淋大雨什么的,稍一着凉了,动辄就感冒流鼻涕或咳嗽了,健康指数骤然下降,这也就是他酒量退步的一大原因吧。
在都市报里混的人,都是以青春赌明天。年轻时,所向无敌,什么新闻都可以成为自己笔下的人或事,一有线索,就撅着屁股往前冲,好像不把那芝麻大或大得让人心灵惊惧的事儿弄个天翻地覆才不过瘾。新闻快餐,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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