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后锋把他所理解到的东西告诉战友时,战友却不以为然地说:“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也太把生活哲理化了吧!你呀,也太把我老头他们的思想境界说得那么崇高了。如果政府在搬迁的政策上有着更多的优惠,并提供更多的补助金,他们早就搬离了。你呀,将来可以做个大作家,一点儿也不比鲁迅之类的人物逊色!”
丁后锋愕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战友说:“很简单,政府在搬迁的策略上是正确的,让村民脱离苦海,脱离灾难,但有些人在做动员或安置工作上过于武断、简单,他们呼啦啦地要求村民搬迁了,却没有补贴资金。国家明明拨款下来,却被地方截流了。老人不服,就以此方式留守在此地。而地方政府在向上级部门汇报时却说,他们所负责的搬迁工作已经完成,无人滞留在原地。老人委托我们往上告状,可告状能有什么用?寄出去的信经常石沉大海。后来,我们才得知告状信从中央到省里及至到了市里,各个领导均有明确的批复,要求严肃查清此事,给老百姓一个答复,可告状信转到地方上来后,地方官员就压着不处理。”
丁后锋的脸红了起来:“……那你干吗还回来劝他们离开这儿?”
战友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我要把他们劝到安置点,主要是从安全考虑。汛期就要到了,山洪一来,这个村子将不复存在了。我跟他们说:‘哪怕穷尽我一生的努力,也要给你们讨回一个公道。请你们放心,我只要还活着,就会不停地写信告状;再不行,我就亲自到北京去!’他们摇摇头,执意要留守在此地。也许正如你所理解的那样,他们忠诚于这块土地,生与死都要窝居于此,除非上头有个明确的回复。”
丁后锋说:“我明白了,你此次带我回来,无非也就是让我调查报道这搬迁过程存在的问题?”
战友说:“我就是这个目的。”
丁后锋说:“……可是,省委宣传部有过要求,凡涉及到移民搬迁的问题,新闻媒体一律不能碰,谁碰谁负责。省委宣传部当然也是转达中央的意见了。从稳定的大局出发,这一决策无可厚非。若是公开报道了,势必引起各种各样的不安定因素出现。打个比如说,这个移民点每人每月的补贴是20元,而其他移民点看到报道后,认为他们的补贴金少了,只有15元,他们肯定会造反的,会不断地责问政府为何没有统一标准。各地实际情况不同,补贴金也就有所不同。为了不引起没有必要的麻烦,我认为可以把你们村子的事写个内参什么的。”
战友瞪大眼睛:“你不会骗我吧?我们可是好兄弟好战友啊!请你来村里,就是看中你那支如刀般锋利的笔。”
丁后锋说:“既然是好兄弟好战友,我还有什么值得向你隐瞒的?新闻也有新闻的纪律,也有很多不可逾越的禁区、雷区,就如我们在部队服役时,有很多条条框框是我们所不能碰的,碰了就完了。打架的事你还记得吧?你我吃了禁闭不说,还被踢出了军营,降职处理,自谋职业,自谋出路!我当年多少还算一个连长,没出那档事儿,再往下混,没准混个副营来干干。可事情一发生,好了,我就惨了,卷着被铺走人。好在当年的商报招人,我又混了进去,当个记者混口饭吃。没想到一混,居然也能混到全省最牛逼的都市报去了,嘻嘻!”
战友若有所思地说:“既然这样,那你用心做个调查,写份内参吧。”
调查的结果让丁后锋不敢想象,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不仅移民资金被挪用了,而且当地有些官员还伸手向移民索取钱财。你要搬迁、安置是吧,行,那我们辟出一块安全的地带让你们自己重建家园,至于你们若想得到家园建设补贴,可以呀,你们先敲定给我多少回扣后再说;若无回扣,行,你们就“自己动手,重建家园,丰衣足食”吧。
这巨大的黑洞,让丁后锋震憾不已。但记者的责任感,让他决定写一篇令人沉思的有深度有广度的内参,交给专门写内参的新华社同行转发。
在返回市里的当天晚上,几个老人把埋在地底下已有好几十年的米酒拿出来款待丁后锋。老人话语不多,而且语言也不通——这辈子,他们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电视可看,终年待在穷山沟里,只会说一种语言也即他们的本地方言,根本就听不懂丁后锋那一口不太标准的国语。初时,他们还以为这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所操的是哪国语言呢,明明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人种,咋做起了假洋鬼子来了呢。细细一听,他们才知道记者所说的是国语,他们就怪自己没过读书。他们要通过战友的翻译,才听得丁后锋在说什么;同样,丁后锋也是通过战友的翻译,才明白比手划脚的老人在说什么。他们不像跑到广东等地打工的年轻一代一样,国语、白话等方言都能说得一溜一溜的,你若叫他们说一两句国语,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当晚的宴请,场地就设在山河边。一两张桌子摆好后,再点上一大堆柴火,用作取暖、照明,就有点像篝火晚会。挂在高处的那两盏100瓦的灯泡居然照不出一点光亮,只有那一堆熊熊的大火照亮河的两岸,映照出那古老的村庄。所谓的篝火晚会,并没有村里的年轻姑娘起舞相随的。年轻人早已跑到外地去打工了,随便往那一户人家走去,见到的都是老弱病残之类的人。
战友说,年轻人外出打工赚了不少钱,有的有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奇怪的是,他们既然打工赚到钱,为何不把自家的房子修整,或把漂亮的房子建在高处呢?为何还让自己的石瓦结构的房子靠在山河的旁边呢?他们不害怕自家的房子在汛期到来时被洪水吞噬么?
醇酒、浓情、粗犷与空旷的河岸辉映成趣,映照出这片深沉而灾难的土地——那破败不堪的房屋,在惨淡的月光照耀下,显得摇摇欲坠,如果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下了一个小时,房屋绝对不堪一击。山河在低鸣、在湍流,就像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沉沉的夜幕下伸向远方。谁要是激怒了它,它就会咆哮、发怒,张牙舞齿地吞噬谁。就是这条罪恶的山河,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养育河岸上的村民,也残酷无情地折腾着贫困的村民。它在低迥地呜咽,浩浩荡荡地流淌,让丁后锋很想跳进水里好好搏击一番。
当晚,丁后锋喝高了,浑身灼热,见到那清澈得泛着火光的河水,他就有一种想跳到河里游泳的冲动。他自小生长在河边,每年的夏季,他与小玩伴没少到河里扎浪子。自从到部队服役及至到报社工作后,他极少到河里去畅快淋漓地游泳了。
部队选送他到军校深造的那一年,军校的旁边也有一条小河,当时他也想到那条小河游泳,一看那小河满是生活垃圾,泛着恶臭的“湛蓝”的河水,他就恶心——城市化进程中,生活垃圾、生活污水以及企业排放的污水,已经把城市附近的江河、溪流污染了。开着奔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却喝着经过层层技术处理的污水,这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莫大的讽刺。
当晚喝多少土茅台酒,丁后锋至今已记不清了。飘飘然回到战友的家时,他全身一片空灵,很想乘着醉意夜游山村,像远古时代的诗人一样,对着森森的夜空与层层叠叠的山峰低吟浅唱。此时,迷蒙的月色泄进窗棂,他听得战友与他父亲在说着话。待在山村有了三四天了,他多少也听得懂一些本地方言。
老人说:“你妹妹没有听我的话跑出去已有一两年了,都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像其他人一样……唉……”
战友说:“……她听不进我的话。她也像村里的人一样,唯钱是图。”
老人说:“唉……老天终有一日会狠狠惩罚我们的!这都是什么世道啊,姐姐、妹妹,姑姑与媳妇都在干这档事情……也许,我也该像倔老三一样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战友说:“整个村子整个镇子的女人都这样赚钱,男人们早已看开了,已经没有什么了……我也曾反复劝过她,但她却对我说了,哥,你的脑子是不是有病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思想。难怪你在部队混得人不人狗不狗的,难怪你到了单位做工时也混得这么屎!没有钱,你就别逞老大了,就别来劝我了。这年头,你的口袋里若塞满了钱,随便进出餐厅消费,身后经常跟着一大堆蹭饭的人,人家才会叫你做老大。像你这般年纪的村里人,哪个不开起了小车,在县城或其他城市买了房子。就你这种混法,何年才买得房子和小车啊?”
老人又叹气道:“造孽啊!”
见丁后锋走过来,他们便不再说话了,并招呼丁后锋坐下来喝茶。深夜的黄家,凝重而寒冷。那盏挂在客厅前的灯泡散发着幽幽的昏黄的光线,就像老人那黑黝黝的脸膛一样布满了疑惑与苦痛。
丁后锋问:“你还有一个妹妹?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战友说:“她也在桃源市打工,平时很少跟我联系。”
丁后锋问:“你妹妹是做什么的?”
战友说:“……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
丁后锋看着战友,见战友的眼神一片慌乱。再看看老人,老人一直低垂着头,咕咕地抽着水烟筒,似乎所有的心事都隐藏在那一口口飘散在天花板上的烟雾里。客厅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但处处显现出现代气息,一台21寸彩电正在放着,但图像却十分模糊,一看就知道是信号接收不好的缘故。这么多的山,这么背的角落,彩电当然无法清晰起来了。一台电风扇布满灰尘、蛛网。山野之里,终年阴凉,电风扇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成了摆设。就算在夏天,入夜睡觉之时,也还得盖上一张薄薄的被子。放在电风扇旁边的是一个电热瓶,此时正在烧着水。
丁后锋注意到,无休无止且绵延不绝的愧色始终浮现在老人的脸庞上,他知道战友与他的父亲撒谎了,但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隐约之中,他也知道了些什么。忽地,他想起了钉在村口那儿的那根木桩,以及木桩上那一行仅残留着的七个汉字。
直至几个月后,丁后锋才知道那行文字的含意。
那一次,战友急匆匆找到丁后锋,说他妹妹被坏人绑架了,要他去帮忙。丁后锋二话没说,就开着车载着战友去救人。救人的地点位于市区青山路一家叫“勿忘我”的发廊。所谓的绑架,纯属子虚乌有。
当时,他们坐在车子上抽着烟,不时往发廊里望去。在发廊的门口,坐着几个涂脂抹粉的发廊妹,她们坦胸露背,妖冶夸张的姿势,居然一点儿也害怕初春的寒风吹过。只要见到有行人经过,她们就站起来拦着行人的去路,似乎不把行人拉进发廊里间绝不放弃。
黄小妮坐在发廊的里间,满脸笑容,似乎还在招呼客人。在她旁边,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双目散发凶光的男人怪怪地盯着街道上过往的路人。他的警惕性极高。
那男人看起来顶多也就是三十多岁,但模样很老,像个小老头。他的头顶上没几根头发,颓顶光亮如灯,似乎他每天都在练铁头功,经常捡起一块红砖往自己的头顶上砸,就这么砸着,头发也给“砸”光了。
见到黄小妮时,丁后锋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崩跳出来了。奶奶的,她哥哥长得不咋样的,小眼睛大鼻子,如果她哥哥不有一副健康的体魄,谁都以为他是个找不到工作而流浪街头的闲杂人员呢。她哥哥那副尊容,哪里像在单位里做小领导的角色,真想不出当年他是怎么被选送去当兵的。丁后锋想,他不是花一笔钱走后门就是认那个武装部部长做干爹了,只有这样,人家才会特招他进武警部队了。
黄小妮绝对是个尤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每一个部位都是恰到好处。大冷天的,她居然衣着曝露,既露出修长、白嫩的双腿,还故意把那对乳房露出大部分。轻佻的神情,吃人的眼神,让你以为她真的对你很有意思,要请你跟她去逛街或上床去销魂呢。
丁后锋神不守舍,如坠云山雾海,甚是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妹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她是……”后面的话,他没再往下说了。“发廊一条街”的名声,对于做记者的他来说,并不陌生。此前,他多次来这儿卧底,并曝光这儿的卖淫嫖娼现象。奇怪的是,每次曝光之后,此地“风光”依旧,而且“名气”愈来愈大,发廊愈开愈多。不用说,战友的妹妹是个卖淫女。
战友没有回答丁后锋的问题,而是说:“见到那个男人了没有?就是他绑架我妹妹,强迫她接客的!”
丁后锋问:“那男人是谁?”
战友说:“他就是‘鸡头’,南湖帮一个小头目,叫邓志勇,外号叫癞皮蛇。”
丁后锋说:“你不是说你妹妹在餐馆做服务员吗?”
战友说:“……那是我骗你的。我妹妹初中一毕业,就闹着要她姑姑出来做这一行。我父亲强烈反对,可她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打死她也要出来揾钱。村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自从村里的第一个女人做起这一行后,一个带一个,姐姐带妹妹,妹妹带嫂子,嫂子则带妯娌……”
丁后锋惊诧道:“有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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