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丁后锋,并不在乎报社是否追认他为烈士什么的,事已至此,是祸是福,纵使能挖个洞穴躲进去也无法躲得开。打从被呀哥胁迫着要来采访地条钢厂时,他就知道自己会有此绝境的。
若干年后,当他跟他的儿孙说起做记者的经历,他就会像那些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兵一样说着:某个战役中,他们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拼;刺刀断了,就用枪杆砸;枪杆砸烂了,就用石头砸;石头砸完了,就用牙齿咬着美国鬼子的耳朵,把一只耳朵活活咬下来,鲜血淋漓;牙齿咬不了了,他们就抱着美国鬼子一起跳到万丈山崖……当然,他不会有志愿军的壮举,但他会对儿孙说,你爷爷被一个黑社会老大绑架时,面对威逼利诱,没有动心,还用眼神强奸这个黑社会老大的情妇,让他颜面扫地……
天叔说:“……我知道那篇文章是你写的。此前,我曾托人打听,得知你们报社有个机动部,有几个专门负责报道赌场之类的揭露各种社会现象的记者。有些记者写的赌场文章太一般,看完后味如嚼蜡。而你一出手,就入木三分地捅破赌场的潜规则,让庄家怕得要死。从那以后,我就用心研究你的文章,希望从中能弄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丁后锋说:“哼,你太抬举我了!”
天叔的口气半带嘲弄半带赞许:“研究你的文章,有可能知道你的下一个报道的方向,提防你有一天会杀到我的场子。结果,你停止采写这方面的文章了,而是往其他领域去探索了,又跟卖淫女、瘾君子过意不去了,专门揭露卖淫女的道德如何沦丧,瘾君子的良心如何败坏。似乎那些卖淫女不从良,瘾君子不回头是岸,你是不会罢休的。我松了一口气,知道你不会再跟天下的赌场老板作对了。谁知没过多久,你居然去捅我的场子!我气坏了,我研究的结果竟然防范不了你的来访。我设在沙井矿区的那个场子,居然被你的一篇文章弄得惨不忍睹,面目全非。你报道沙井赌场的第二天,警察来了一拨又一拨,把场子里的东西全部砸得个底朝天。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在一个所谓的赌徒带领下一起来的。”
丁后锋说:“活该你倒霉!”声量不高不低,但嘲弄的力度似穿透骨头的子弹一样不凡。
天叔眼露凶光杀气:“为了寻找那个‘赌徒’,我花了很多的钱,也浪费了很多精力,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哼,他外号叫阿听,真名叫费听。而且,我还知道是谁在背后策划这件事。哼,想跟我玩,他们还没有那个能力!”
丁后锋心里一沉,暗想:听得出,天叔知道他被呀哥他们利用的事了。
天叔又道:“他们是蜉蚁撼树,不自量力。呀哥这狗杂种,天天在我场子里放水,居然不念我给他提供发财的地盘,吃里扒外。哼,想灭掉我还不那么容易!”
丁后锋没有吭声,他取过摆在茶桌上的一包中华烟,点了一支。他原先放在皮包内的香烟,已被天叔收缴起来,皮包就扔在天叔那辆宝马车的后备厢。丁后锋有些烟瘾,一天没一两包烟,绝对觉得生活没了趣味。他别的嗜好没什么,也就那两样东西:一是大口喝酒,痛快人生;二是吞云吐雾地吸烟,排除郁闷,打发时间。现在,自己的香烟没了,恐惧萌生,他只有抽天叔的了。
莫名其妙的,这根香烟并没能缓解丁后锋那紧张的情绪。相反,他越来越觉得空气沉闷,有快要下雨的迹象。他的双腿僵硬,有热汗从上身流到双腿之间。他的身子有些微颤。
天叔继续说:“呀哥不仅暗中请你曝光我的场子,还叫人弄掉我们公司悬挂的广告牌。之后,再找个人给你报料,由你召集同城几家媒体一起前往现场报道。到至今,你连那个报料人是谁都不知道,只有他的一个电话号码。那个神州行号码的电话,你此时再拨打,恐怕早就停机了。呀哥好阴毒的一招,让我防不胜防。他把这谋杀的勾当转嫁到我的身上,借此毒招把我们公司搞垮。之后,他还叫人在我们办公楼的墙壁上悬挂一个影响极其恶劣的横幅,让全市人民都知道我是黑社会分子,以引起警方的注意,试图从心理上征服我……”
丁后锋震惊了。前些天,呀哥把他“请”到一个农场时,就“和盘”托出他的阴恶用心,让他知道呀哥的险恶。从农场出来后,他打了报料者的电话,那个号码果然变成了空号。
天叔又说:“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很不明白,死者家属到我们公司闹事时,突然冲出很多亡命大汉,横冲直撞,砍伤死者家属,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许多人都认为是我暗中指使那些人造成事端,让死者家属以后不再来找我麻烦了。事实,我并没有这样干。这明显是有人嫁祸于我!我甚至怀疑是呀哥他们搞的鬼,但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
丁后锋震惊住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那起砍伤死者家属的事件,就是天叔暗中叫人做的。如今听天叔一说,他知道这事的背后另有他人。这人是谁呢?
天叔的五官慢慢挪位了:“……得知呀哥跟我作对后,我一直想做掉他,可时机仍未成熟,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他这个狗胆。于是,我叫人偷偷跟踪他,知道他又在找你来变着法子捅我,我气得头顶都快要煮熟米饭了。今天剜我心头的这块肉明天又去割我亲人的那块肉,他这一招就是想从精神上打垮我,顺便让警察盯上我,把我送进监狱。哼,我有这么容易让人打垮吗?”他端起欧阳白露给他斟的茶水,猛地一口喝光。
丁后锋睥见天叔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笼罩在花园里的雾气一样,怎么也驱散不开。他体味到炸药即将爆炸前引信嗦嗦地燃烧的恐怖。
莫名其妙地,丁后锋见天叔的脸型有点像他,再看欧阳白露的,似乎也是如此。他很诧异。此前,他采访过欧阳天白的时候,咋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天叔挑衅地看着丁后锋:“我这辈子最痛恨记者,记者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会写几个字么,便以为自己掌控着公权就可以胡乱置人于死地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曝光我,让我无所适从,我真的想活吃了你!当我调查到你的底细时,我手软了,心软了,下不了决定了。最后,我还叫人暗中保护你。我知道你得罪很多人,防洪堤事件,发廊一条街那些老板、鸡头,桃花歌舞厅的老板,还有五里亭批发市场那些小偷的头目,谁都想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你在都市报做记者这么多年,把道上的人全部得罪了,他们发誓找个机会把你做了!”
丁后锋冷冷道:“谢谢你的好心!”他有些口渴,拿起早已冰冷的茶,准备喝一口。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会儿没有骨性了。人是不是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了呢?他想起那些革命烈士,不禁佩服起来——他们的意志多么坚强,就算被敌人严刑拷打,辣椒汤、老虎凳,用铁钉一锤又一锤地钉着掌心,还用竹篾刺着指甲,人世间所有的酷刑全用上了,血流满地,他们始终宁死不屈,既没有痛苦地喊一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悲伤而后悔的眼泪,革命立场坚定——绝对不吃送到嘴边的一口饭菜,也不喝一口那浓香四溢的琼浆玉液。而此时的他呢,仅仅因一点儿的恐惧而产生生理上的一点儿条件反射,并为了平抑那遍布全身的紧张情绪,居然抽起天叔的烟,喝起天叔的茶。
此时,欧阳白露却奇怪地凝视着丁后锋,那目光很暧昧,既像姐弟恋般的柔情,又像亲人间脉脉注视之后的赞许之意。她焦急的神色,又像是在渴望着什么,是不是渴望丁后锋突然像饥狼一样扑上来抱着她东啃一口西咬一口她的脸蛋。
丁后锋被她看着极不自在,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你死了老公活守寡那么多年,也不至于性饥渴到这份儿上吧?如今这社会开放得很,哪里还有活守寡一词。像你有那么多的黑钱,随便找个生猛的男人伺候你,让他早晚趴在你的身上摸来捏去反复折腾,相信他也会让你香汗淋漓高潮迭起欲死欲仙的。我对你这样的女人不感兴趣,你就是把花花绿绿的钞票铺在床上当作床罩,脱光衣服后再叉开大腿引诱我,我也不会正视你那快要皱巴巴的皮肤及那对只能用特制文胸才能坚挺起来的垂软无比的乳房的。你的皮肤早就没了凝脂般的光泽,也没了吹弹得破的质感,这不是因为年龄的增长岁月的风化而造成的,而是因为你常年用一叠叠的黑钱当作床罩之后,那些黑钱已经把你的皮肤、肌肉熏得黑如木炭了。
别说你,就是你弟弟那个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情妇李娜娜,我既没那份杂念,也没从胸腔澎湃而来并蹿至两腿之间的原始冲动。她的肌肤虽说细腻得如翡翠玛瑙琥珀珠宝,温润怡人,有着令人屏息观赏的魔鬼般的身材,让每个男人都想与她销魂一夜,可我鄙视她那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品性。一句话,我对她没有欲望。只有你弟弟这个丑陋无比的家伙才会津津有味地喝起人家的洗脚水,而且还以为这洗脚水就是一盘可以净化心灵的圣水呢。
欧阳白露说:“弟弟,你把真相告诉他吧。”
天叔直直地盯着丁后锋,眼珠如锥子般厉害。丁后锋忽然觉得有一股凶光从对方那眼珠子里逼射而出,他打了一个寒战,做好反抗的准备。不久,他又见天叔的眼睛变得柔和起来——这在他接触对方那么多次后从未见过的一种异样目光。哼,假惺惺的,似乎有求于我了。哼,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就别想我帮你任何事情。我帮呀哥暗访地条钢厂,已是错上加错了,如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呀哥的手上,呀哥就是把我硬生生地装进猪笼并把我扔进江里,我也不会应允的。
天叔说:“其实,我们应该好好对你才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弟弟。兄弟姐妹之间,血脉相通,理应互相照顾才对。”
丁后锋冷傲道:“你是不是被医生打错针了,开始说胡话了!”
天叔说:“信不信由你,反正你就是我们的弟弟。如果你不是我们的弟弟,我早就把你抛尸荒野了。”
欧阳白露一脸认真之色:“对,你就是我们的弟弟!”
李娜娜似乎早就从天叔等人那儿获得类似的信息了,所以仍然平和地注视着丁后锋。她的目光没有先前那高傲得不可一世的神色了。再看阿明,丁后锋也见对方不再像刚才那样凶狠了。站在周围的那些打手,也无一例外地放松了警惕,人人表露出尊重他的意味。
丁后锋奚落说:“你以为我做你弟弟我就觉得无上光荣呀?哼,你们认错人了。”他又偷偷睥了一眼天叔与欧阳白露,越看越觉得他们的脸型跟他的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隐约之中,他心生出一股寒气。他拿着茶杯的手慢慢摇动着,那茶杯快要拿不住了,就要从手上掉下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呀,怎么平白无故冒出一个哥哥、姐姐来?
天叔说:“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的养父养母吧。我只有一句话想说给你听,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互相残杀了。地条钢厂的事,你就看着办吧,它可是你姐姐苦心经营的。还有,你暗中调查我的事,我劝你也别搞了。我知道谁向你报料,并给你提供我那些违法犯罪的材料。哼哼,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调查我这事的人居然是我的亲弟弟!”
丁后锋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么多年来,养父养母咋就没有告诉我还有一个哥哥与姐姐呢?”
5.
一看到丁后锋打印出来的数码相片,养父养母就肯定地说,这是你的哥哥与姐姐。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们在哪里?三十年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欢喜激动的神色浮现于老人的脸庞上。
茶杯就从丁后锋的手上掉了下来,咣当一声,全碎了。此时的他,就像被强电流击中了一样,霎时惊呆住了。是喜是悲,他全然不知,只知内心流过一股难以名状的锥痛。
喜的是,他有一个哥哥与姐姐。也许,生身父母还活世上;悲的是,哥哥、姐姐像从外烂到芯的芭蕉树,让他憎恶。特别是哥哥欧阳天白,擢发难数。他不禁埋怨自己疏忽了: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向养父养母问及自己亲人是否还活在世上。
他十多岁那年,养父养母曾在提过他的来历:1979年冬天的某一天凌晨,他被人弃在街上,啼哭不停,他们路过见到后,就把他抱回家抚养。此后,只要他问及此事,他们就说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便没再说什么。他没有细问,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个弃儿,除了两个老人是他的亲人外,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上,已没有人跟他血脉相连了。
他高中毕业那年,养父养母的亲生女儿辍学回家务农。此时,他也通过严格的体检、政审服役去了。送他入伍的当天,他们似乎有话要跟他说,话儿一到嘴边,又滑了回去。他知道他们想说些什么,那时的他并不在意,心儿早已飞到兵营那儿了。
如今,听得他们肯定地说欧阳天白、欧阳白露就是他的哥哥、姐姐,他咋不震惊!尽管如此,他仍是满怀喜悦的,毕竟自己还有骨肉同胞可认。多年来,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孤儿,既不需要任何人怜悯也不需要别人同情,默默地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正如他在采写新闻稿件时喜欢独来独往一样,除非是领导精心安排,他多数不喜欢与同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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