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裁缝店生意好,店里人来人往,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但我发觉她们带来的花布都很光鲜漂亮,它们色泽不同,质地和图案也不一样。上面的图案,特别是绸子、真丝和香云纱上的图案,有姹紫嫣红的花团景簇,还有某些我叫不出名来的动物和植物,至今难忘,这个发现,使我很愿意待在母亲的裁缝店里了。
除了花布,引我兴趣的还有把花布带倒母亲裁缝店的那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女人。当她们把带来的花布向我母亲展开时,如示珍宝,每当衣服做好了,她们来试穿的时候,则是一个重要时刻。那时,我觉得我人生的第一理想,就要给自己挣得一件用整块布做的新的花衣服,这个理想在几年后,大概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终于实现。
由于母亲裁缝店里的女顾客们是我经常接触的成人人群,而且常常是些漂亮的女人,我当时觉得眼前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意味着外面的世界。
我最早的几本童话书,也是来自于裁缝店一位顾客,正碰上我的生日,所以也算是给我5岁生日的礼物,它们是格林童话,王尔德童话和安徒生童话。
我后来对金银珠宝的喜欢,一定和安徒生童话里的文字有关,那个年纪,完全读不懂安徒生,但有意思的是,安徒生也照样能吸引五岁的孩子。
后来我在美术学院上的色彩课所学到的,想想都不及在那本童话里所得的万分之一,或者换句话说,在上美院的色彩课之前,我已然自我感觉是个对颜色运用得随心所欲的高手了。也许出于这自信,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是蛮叛逆的,快美术高考时,我自己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走路也模仿男生,常遭人取笑。此外,在上大学和毕业后,甚至到目前,我仍残存一个习惯,就是不在屋里挂名画。我觉得大师有大师的色彩,即使是非常奢侈的色彩,也是大师的,与我何干,但是我看。
母亲因为忙,对我疏于照料,所以我基本上没有体会过母亲的温情,我对温柔悉心的体会,倒是从母亲的一个女学徒身上得到的,我至今都记得她给几岁的我洗澡的情景。她那天穿的是藏青色的一步裙和白色的衬衣,戴一副方框的小眼镜,热水雾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氤氲热气中烘托着她的脸,显得格外温柔,那时我心里掠过一念,她如果是我的母亲该多好啊。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我爷爷了。他一笔好字,母亲裁缝店的小招牌就是出于他的手笔。
印象里,爷爷和我一样喜欢看火车,看那些从外地来的一趟趟客车缓缓进站,又缓缓出站,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我当时不知爷爷为何常带我去火车站。现在想来,他大概是太寂寞了。
除了看火车,爷爷还对我讲各种故事,尽管爷爷整整比我大六十岁,但很多时候,他对我说话的语气,从不像一个长辈对晚辈,倒更像平辈。
后来,十几年过去了,在这当中,父亲去世,爷爷去世,母亲的那个裁缝店生意每况愈下,终于关门,之后母亲改嫁远走它乡。很多年后我回鹰潭时,基本已经没有亲人了,于是,我像外地游客一样找了家旅馆住下。
得了空闲,便在城里闲逛,我真喜欢这样独自一人的闲逛。我经过那个裁缝店原址,更加破败了,门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小老头,见到人显得很惶恐的样子。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有一句台词非常富有哲学意味,那是爱丽丝在镜子里说过的一句话:“我不知道我是谁了,因为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
童年是我的影子,是我又不是我;童年是个游乐场,有人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有人在里面迷了路。
童年,其实是个清晰的幻觉,尽管有时也会恍惚不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