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问的人便少了。有人无意中说漏了嘴,从白大妮爹娘无动于衷的表情上得到提示,立即刹车,用几句废话掩饰自己的冒失。因不知道死因,传播起来缺乏生动性和真实性,传播的范围也受到了限制,以至于村里不少人家没有听说过白大妮的死。一户人家到了给孩子说媳妇的年龄,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到了白大妮,数算着白大妮的年龄跟自家儿子的年龄差不多,便托了媒人来提亲,被白大妮的爹娘大骂着赶出大门。
村里来了一伙玩杂耍的。杂耍地点选在村子中央的一个破场院里。用破帆布拉了围墙,留一个小口供人出入,派出四个人敲锣打鼓地满村里招人。耿老三和王坤子正在王坤子家的大门口砸杏核。砸杏核是村里孩子常玩的游戏,有时大人也玩。在地面挖一个小坑,根据约定,各人将数量相等的杏核放进坑里,压拳定谁先砸。压拳赢了的一方充分利用以往砸杏核的经验和技巧,用自己另外的杏核往里砸,砸出来的杏核归自己。如果杏核砸进去蹦不出来,就仓进里面了,不能拿出来。接着轮到压拳输了的一方砸。你来我往,坑里杏核被砸没了再重新开始。
耿老三和王坤子接连仓进好几个杏核,都红了眼,憋足劲要砸出更多的杏核。耿老三把兜里的杏核全掏出来,从中挑出一个最大的,稳了稳神,满怀信心地砸进去。又仓在了里面。王坤子不慌不忙在兜里摸索一番,转身挥手,坑里的杏核被砸出来了一大半。王坤子乐得弯下腰去拾砸出来的杏核。耿老三突然发现坑里挤进一个黑红的大桃核,一边气冲冲地阻止王坤子收拾杏核,一边说王坤子这么草鸡唻,咋使桃核开了,砸出来的不算!照规矩,游戏前,双方得约定好都用杏核、都用桃核还是杏核桃核随便用。耿老三和王坤子规定的是都用杏核。王坤子的阴谋被识破了,一边把捡起来的杏核往坑里扔,一边埋怨那个黑红桃核不争气,说桃核要是随杏核蹦出来,他赶紧抓起来,耿老三保证看不出来了。耿老三坚持要王坤子的桃核仓进坑里,王坤子不愿意,说那样的话,砸出来的杏核得归他。耿老三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你草鸡唻,谁草鸡就得罚谁。两个人争论着,胡同头上传来锣鼓声。
耿老三和王坤子匆忙分了坑里的杏核桃核赶过去看。四个招人看杂耍的外地人操着外地口音抑扬顿挫的嚷嚷。见围观的人扎煞着耳朵目瞪口呆,四个人中领头的那个看出是人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挥挥手叫锣鼓停下来,从中唤出一个叫他表演给人们看。被唤出的人转着圈对众人抱过拳,从包里拖出一个空酒瓶,给了围观的人传着看。待人看过了,他把酒瓶竖放在地上,伸胳膊蹬腿,慢腾腾地舞划了一阵后,提溜起空酒瓶,握紧了,猛地抡起来砸到头上。空酒瓶在他的头上啪的爆裂了,随着玻璃碎片飞落在地上,围观的人吓得倒退一步。练气功的!立刻有人咋呼起来。人们欢呼雀跃。领头的人拿手比划着解说了一番,人们渐渐明白了一点,他的意思是说,刚才的表演只是他们杂耍中的一点点,比这好看的有的是。于是就有人开始询问他们玩杂耍的地点,一直跟随着他们的几个小孩子脱口说出了村南的破场院。耿老三说,咱去看玩杂耍的去吧,王坤子。走,咱去看看。王坤子爽快地答应着,已经拔腿跑开了。
到了场院才知道看杂耍是要拿钱的。五毛钱一张盖了红印章的纸条。有人在破帆布围墙的小口把关,接到纸条才叫来人进去。村里杀猪的军队子被雇来把关。军队子是村里有名的泥腿,天不怕地不怕,喝了酒常常提溜着他的杀猪刀骂街,断不了惹下点祸事,村里人都怕他。耿老三和王坤子都没带着钱。王坤子建议回家拿钱,耿老三说回家也白搭,他家里没钱。王坤子叫耿老三在场院等着,他回去跟他奶奶去要,顺便给耿老三也要五毛。耿老三满怀期待等来的王坤子,手里只有五毛钱,王坤子说他奶奶多了不给,就给五毛。王坤子买了纸条,不好意思自己进,帮着耿老三想办法。卖纸条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梳理了一番,将纸条放回兜里时,一叶小纸片从他的衣服上脱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两个人看见了。王坤子叫耿老三打旁边吸引卖纸条的人的注意力,自己悄悄转到他的背后。王坤子学着狗爬偷偷把地上的纸片捡起来。两个人躲到旁边一看,捡来的纸片没有盖红印章。
破帆布围墙里响起锣鼓声。女人尖细却很入耳的吆喝声从围墙里传出来。王坤子沉不住气了,说耿老三,你把纸片团起来跟在我后面,说不定就能混进去,要是进不去,就在外边等着,有大人来看,你就跟在他后面,他们准以为你是那大人的孩子唻,叫你进去了。耿老三按王坤子说的把纸片团起来,跟在他后面。王坤子顺利进去了。把关的人接过耿老三递上的纸团,展开一看,皱着眉头给了军队子。军队子看了,冲着耿老三瞪起眼,说找死啊你,滚出去!耿老三吓得转身就跑。村里来看杂耍的陆续买下纸条进了围墙。有单个来的,有仨俩结伙来的,有全家一起来的。耿老三好几次瞅准了机会要跟着大人混进去,但一看见破帆布口那里的军队子,腿就发软了。
到村里招人的锣鼓班子回来了。围墙里面,两套锣鼓班子汇合起来,响声震天。其间混杂着那个尖细入耳的女声。耿老三急得绕着破帆布围墙转。转着转着,忽然发现破帆布围墙接近地面的地方裂着一道缝,心头一热,跑过去躬下身子往里爬,爬着爬着脖子被什么卡紧爬不动了,扭头一看,脖子是被两根腿夹住的,裤裆里的尿臊味迎面扑来,耿老三用力缩回头退了出来。锣鼓停下来,几句好听的女声之后,里面静下来,杂耍开始了。
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令人心烦意乱的静。耿老三望见远处有的人家爬上墙头向这边眺望,喘着粗气跑过去,寻了一个敞着大门的人家闯进去,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踩着梯子往上爬。破帆布围墙里黑压压的一洼,看不清眉目。耿老三正觉得这样看没意思,梯子上的人低头看见他,生气地说,哎,你咋到俺家来了,刚才梯子颤悠以为是俺家建设子,还是你唻,快下去,俺这梯子可担不起,你看那里那道纹溜子!耿老三扫兴地又回到场院里。里面静一阵乱一阵,喝彩声和鼓掌声此起彼伏。耿老三脱下鞋,光着脚丫悄悄走到破帆布围墙的那道裂缝前,拧了身子往里瞅了瞅,两条腿还堵在里面。
耿老三绝望了,无所事事地在场院里游逛起来。场院的西南角有几间破草屋,是一座羊圈。白日里,羊群上山,羊圈里空空荡荡地发着浓烈的膻腥和羊尿臊味。耿老三和耿老虎进去拉过几次屎。看见那座羊圈,无所事事的耿老三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蠕动,非要把它们赶出来才舒坦,便游逛着向羊圈靠近。羊圈的门出乎意料地关着。还隐隐传出咩咩的叫声。耿老三来到羊圈门前,摘下门环将门推开,一只小羊羔正跪在一只母羊的肚子底下仰着头吃奶。羊奶子鼓胀胀的,被羊羔反复咂过的奶头又细又长,肉乎乎的。羊羔怯生生地看一会耿老三,见耿老三没有恶意,扭脸含住湿漉漉的奶头又咂起来。羊娘俩陪耿老三度过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远远望见有人从破帆布围墙里出来,估计杂耍玩完了,耿老三重新挂上羊圈的门环往回走。来到围墙边,里面还没有散,出来的几个人凑在离围墙不远的地方唧唧喳喳地谈论,大概是说里面要玩铡刀砍肚子,挺吓人的。她们是被吓出来的。耿老三走到有裂缝的围墙边,哈腰悄悄拨拉开那道裂缝,里面堵着的两条腿没有了。耿老三蹲下身,伸进头一瞅,里面的人围成一团朝里看,背后根本没人理会,赶紧俯下身钻了进去。围着人群转了大半圈,耿老三终于找到一个能看见玩杂耍的角落。那个拿空酒瓶子砸脑袋的人光着上身,两手托一把铡刀,刀刃抵在肚皮上,面前一个体格壮健的汉子抡起铁棍对着刀背连砸几下,托铡刀的人面不改色。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呼。为验证铡刀的锋利度,壮健的汉子扔下铁棍,从地上捡几根小木条塞进铡刀刃和肚皮之间,重新抡起铁棍对着铡刀背连砸几下,木条纷纷被截断落在地上。人们的惊呼声比起先更强烈了。好!嗷!哎哟,气功真厉害!
真厉害!耿老三猛然听出耿老虎的叫喊声,扭头一看,耿老虎正探了头向里张望,一手握成筒状堵在嘴巴上起劲地吆喝,脚下踩着一块大石头。耿老三靠过去,照着耿老虎的腚腄轻轻拍了一下,耿老虎低头一看,龇牙笑了。耿老三,你也来看了啊。白大妮死后,耿老虎动不动发脾气,耿老三和王坤子挨过几回骂之后,就懒得找他去了。这是白大妮死后耿老三第一次见到耿老虎舒眉展眼的样子。一个描眉画眼神采飞扬的年轻女人发出一串尖细好听的声音之后,人们哄散开拥挤着往外走。破帆布围墙倒下一大截,拥挤的人群立刻疏散开来。耿老三和耿老虎并肩往外走着。耿老三问,耿老虎你啥时来的?早就来了,俺娘叫我到小卖部买盐去唻,听说有来咱村玩杂耍的,我拿着俺娘给我的钱就来了,我来的时候里面人还不多唻,盐也没买成,我得编个瞎话哄哄俺娘,就说钱掉了,我到处找唻,哎,耿老三,你啥时来的?耿老三把跟王坤子一起来,没有钱在外面咋想办法也进不来的事说了,耿老虎被说的哈哈直笑。天擦黑了,远处的群山模糊成一片。两个人说笑着往家走,约定明天找王坤子一起出去玩。
第二天,耿老虎早早地来找耿老三。耿老三一满家子正在吃饭。耿老三他娘说,耿老虎,你和耿老三都不小了,可别胡逛游着玩了,得帮着家里干点活啊。耿老虎拿脚磨蹭着地面,抿着嘴笑。耿老三说,娘,不是没有活路啊,要是有活路,我不出去玩了。耿老三他娘咬一口干粮,起伏着腮帮说,咋没有活路啊,不早就说西坡那块地的地头有块小荒地,整巴整巴,撒上把芝麻绿豆啥的就够咱一满家子吃一阵的。耿老三嗨了一声,说是这个啊,那块地里尽石头,整巴了也不长啥。耿老二接过话,说别找理由了,不想干就不想干吧。耿老三顶撞道,老二,你想干你去干啊,上学做啥,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学校里的学生光知道玩,上着课还有看小画书捏泥巴人的唻。耿老二咂吧咂吧嘴没说出话唻,低下头吸溜吸溜地喝棒子粥。
耿老二背着书包出来,耿老虎和耿老三也跟着出了门洞。耿老虎在后面招呼说,耿老二趁早别念了,念书有啥好的,咱在成堆玩多有意思。耿老二不理他,继续向前走。耿老虎又说,耿老二,我知道你为啥念书,还不是为了白二妮,要是白二妮不念书,你也保证不念了。耿老二止住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瞪眼看着耿老虎,说耿老虎你再胡诌诌,我非把这块石头扔到你身上不可!耿老虎笑了,拍着胸脯说,耿老二,有种的你把石头扔到我身上!耿老二鼓了鼓腮帮,掉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路上,耿老三问耿老虎,昨天花了他娘叫他买盐的钱他娘咋弄的。耿老虎说他编瞎话说丢了,找了一下午也没找着。耿老虎,你真这么说的?就是真这么说的。恁娘信了?开始不信,说我一定是又买了啥好吃的了,翻了翻我的兜,还在我的嘴上闻了闻,信了。耿老三哈哈大笑。耿老虎说他娘又给了他五毛钱,要他玩够了捎着买盐回去。耿老虎说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要是碰上好吃的好看的他还花。
王坤子跟他奶奶换豆腐去了,耿老三和耿老虎一直找到卖豆腐的王建国家的大门口。王建国有个外号叫王大头。王建国身材瘦小,头却比寻常人的大,一副要把他的身体压垮的模样。王坤子端着白瓷碗从王大头家的门洞里出来,碗里盛着块大豆腐。后面,王坤子他奶奶端着一只葫芦瓢跟出来。哎,耿老虎耿老三,恁来做啥唻?找你啊。找我,恁咋知道我上这里来的?恁娘说的,我和耿老三到恁家找你去,恁娘说你跟恁奶奶到王大头家换豆腐去了。王建国媳妇从门洞里走出来,冲着耿老虎问,哎,耿老虎,刚才你说啥唻?没说啥啊。你刚才说王坤子跟他奶奶到谁家换豆腐了?耿老虎窘了脸闪到一边。
王坤子把盛豆腐的白瓷碗递给他奶奶,说他不回家去了。他奶奶说,王坤子,你还没吃饭哪。王坤子伸手从白瓷碗里掰下一块豆腐,说吃点这个就行。这孩子,这样没滋没味的啥吃头,家去蘸着酱油吃也行啊。王坤子仰脸咬下一口白豆腐,大嚼着说,哎哟真香啊。他奶奶光顾跟王坤子说话,手里的葫芦瓢渐渐倾斜,里面的豆粒洒落下来。王坤子看见了,说奶奶你看,我叫你都换成豆腐你不听,这不都瞎了,真是不听小孩言吃亏在眼前。他奶奶笑着弯腰去拾,说,人家是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咋能瞎了,拾起来不就是。三个人说笑着离开了王坤子他奶奶。
拐过胡同,耿老虎看看后面没人,凑上脸,说王坤子,咱咬一口尝尝。王坤子不叫他咬,掰下一小块给了他。耿老虎说王坤子还嫌我脏唻,将豆腐一口填进嘴里大嚼起来。耿老三也学耿老虎凑过脸来,王坤子,也掰给我一块尝尝。王坤子看看手里的豆腐,舍不得给耿老三,说,快没了,我还没吃清早饭唻。耿老三满脸失望地咂吧着嘴看王坤子吃,说王坤子真不够意思。
耿老虎吃完王坤子给的豆腐,意犹未尽,从兜里掏出他娘叫他买盐的五毛钱,说买豆腐吃了算了。恁娘问起来咋办?耿老三问。耿老虎说到时候再说啊。耿老虎叫耿老三去买,说起先他叫了王建国的外号王大头,王大头媳妇肯定不卖给他。耿老三说去是去,买回来得掰给他一块吃。耿老虎说,干点事动不动先讲价,给你一块就给你一块。耿老三接了钱去买豆腐,耿老虎在后面叮嘱道,快点啊,来晚了就不分给你吃了。
王大头媳妇拿豆腐刀切下块豆腐,一称,秤杆平平,便又切下一小条豆腐搭在称好的豆腐上。耿老三托着豆腐往回走,搭在豆腐块上的豆腐条随着他的步伐在豆腐块上挪动。耿老三看着豆腐块上的豆腐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又担心耿老虎拿小豆腐条应付他,干脆伸手捏起豆腐条填进嘴里吃了。耿老虎和王坤子在胡同里面对面搂着一棵大槐树说话,看见耿老三托着豆腐回来,便丢开王坤子来迎耿老三。耿老虎接过豆腐问,哎,王大头媳妇说啥唻?没说啥,就是嫌你那五毛钱攥皱巴了。爱要不要,要不是今清早我没吃饱,谁稀罕买她家的破豆腐吃,省得吃了也长成了大头。耿老三哈哈一笑,耿老虎突然盯着他的嘴说,耿老三你嘴里是些白啥,一定是偷吃豆腐唻!耿老三瞒不过,只好把吃豆腐条的事说了,并伸出一个手指头,说那豆腐条就这么一点,要不是怕掉下来瞎了他也不吃。耿老虎说,不知道那块豆腐多大唻,说不定比我这块还大唻,便宜你了,算是给你的跑腿费。
耿老虎顾自吃起来。耿老三不满地说,跑阵子腿,给这么一点点,还不够塞牙缝的唻。耿老虎边吃边笑,说还不够塞牙缝的,你看你满嘴都是白的了。耿老虎吃豆腐的速度越来越慢,还剩下一大块就吃不动了。他问王坤子吃不吃,王坤子摇摇头,说给耿老三吧。耿老虎把托着剩豆腐的手伸给耿老三,说看起来扔了也不给你,谁叫你偷吃唻。耿老三接过豆腐,三两口就吃了个精光。耿老虎和王坤子相视而笑,说就跟几辈子没吃豆腐似的。
王坤子提出到村西头的废池塘边玩。耿老虎不同意,说那里啥好玩的,一湾臭水。真是,还不如到玩杂耍的那里去唻,说不定有谁掉下东西叫咱拾到了。耿老三附和着提出自己的建议。耿老三净想好事,人家谁会掉了东西叫咱拾啊。耿老虎撇了撇嘴。不信拉倒,每回咱村里演了电影,明天我都到电影场里找找,好几回拾到东西唻,有一回还拾到一块钱。耿老虎向前大迈一步,说走,咱到玩杂耍的那里去,要是拾不到东西我才跟耿老三算账唻。耿老三落在后头不去了,说他又没说一定能拾到,拾不到也不能怪他。耿老虎笑了,说跟你惹着玩唻,看把你吓的,拾不到我还把你吃了,说实话吧,我也想上那里玩去,走啊。耿老三这才移动脚步跟着走。
场院里玩过杂耍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砖块,还有一截破残的水泥檩条。撕碎的门票被风赶到几块大点的石头之间,蝴蝶一样起起落落。一接近场院,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起来。耿老虎跑到前面,不一会,就落下两个人好几步。王坤子起跑早,先跑在耿老三前头,一点点地被耿老三追上了。耿老三超越王坤子的瞬间,王坤子急得伸手扯住耿老三的褂子。你抓我的褂子做啥!两个人在后面打闹起来。耿老虎闯进石头砖块里,俯下身子左寻右找,拾起一把塑料枪,转身对着后面的两个人,用嘴哒哒哒地开枪。耿老虎拾到手枪了!别都叫他把好东西拾去了!两个人停止打闹赶过来。
一番激烈的扫荡之后,耿老虎一腚坐在那块最大的石头上。耿老三和王坤子也凑过来坐了。三个人摆弄手里各自收获的战利品。耿老虎捡到一把塑料手枪和一只木头把的弹弓。耿老三捡到两个纽扣。王坤子捡到一块花花糖纸。耿老虎说,耿老三,把你那俩扣子给我吧,不知咋弄的,我的扣子常掉,俺娘常骂我穿衣裳跟吃衣裳一样,以后再掉了扣子,我自家偷着缝上,省的叫她瞎嘟囔。耿老三欣然同意,把两个扣子递上来,说行啊,我拿两个扣子换你手里的一样。耿老虎抬脚做了个踢他的动作,说去你的吧,想拿两个破扣子换我的手枪和弹弓,没门!耿老三笑话王坤子捡到花花糖纸当好营生,说闺女家才要这个唻。王坤子说,恁俩猜这张糖纸是谁的?一块破糖纸谁闲得猜。耿老虎说。真是,谁猜一块破糖纸。耿老三也说。王坤子说花花糖纸是玩杂耍的那个女的的,他看见她吃唻,她用涂了红指甲的手剥开糖纸,俩手指捏了糖果填进嘴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糖纸唻。真的?耿老虎问。王坤子说,就是真的,谁诓你谁是小狗!
耿老虎叫王坤子把花花糖纸给他。王坤子说行啊,我拿这糖纸换你的一样,手枪也行,弹弓也行。耿老虎又抬腿做了个踢他的动作,说想得不孬,想拿张破糖纸换我的手枪和弹弓唻。耿老三和王坤子眼热地看着耿老虎手里的手枪和弹弓。耿老虎说,哎,恁觉得玩杂耍的那个女的长得咋样?挺俊啊。耿老三和王坤子异口同声地说。耿老虎问他俩那女的俊在哪里。耿老三说相中她的脸了,细皮嫩肉的,还那么白生,像电影里的女的一样,咱村里没有长上这样的。王坤子说相中她的衣裳了,咱村里的闺女没有穿到这么好的衣裳的。耿老虎说我和恁俩都不一样,我相中那女的大腚腄了,那么圆悠,特别是弯腰的时候,她的大腚腄像个大馒头,他恨不得张开大嘴吃两口。耿老三和王坤子哈哈大笑。
耿老虎摆弄着拾到的两样东西,说准备选一样,另一样送给耿老三和王坤子他俩。耿老虎,你选哪样?两个人立刻来了精神。耿老虎将塑料枪和弹弓分别摊在手里掂量了掂量,说一把假枪,真要遇到坏人啥用也不顶,算了,把枪给恁吧。把枪给我!耿老虎,把枪给我!两个人同时把手伸到耿老虎面前。耿老虎笑着琢磨了一会,说这样吧,恁俩都说说给恁枪的理由,谁的理由正当我就给谁,耿老三你先说。耿老三说,跑过来的时候,耿老虎第一,他第二,要是耿老虎不捡,这把枪就成他的了。耿老虎一撇嘴,你说的就像我抢了你的一样,这样的话,我这只弹弓也是你的唻,不行,枪不能给你,王坤子你说。耿老虎,你不是想叫俺叔在铁路上给你压把刀子啊,我跟俺叔说了,俺叔也答应了,等压好了,我就给你。王坤子说。耿老虎咧嘴看着手里的塑料枪说,跟你说了多长时间了,你要不提我都忘了,好了,塑料枪先给你,赶快催恁叔给我压刀子。王坤子嗯了一声,麻利地把枪抓过来。耿老三眼热得不行,两眼瞪着耿老虎的弹弓看。
耿老虎说,耿老三,你看也白搭,弹弓我谁也不给了,我那好几只都坏了,捡不到我还想再做一只唻。王坤子得到塑料枪,爱不释手,索性把花花糖纸扔到地上。耿老虎眼疾手快,连忙把花花糖纸捡起来说,哈哈,糖纸归我了。耿老虎展开糖纸,伸出舌头舔了舔,说玩杂耍的那女的的舌头还挺甜唻。耿老虎,你咋知道?耿老三没得到塑料枪,对耿老虎不满。耿老虎说,王坤子不说那女的舔过这糖纸啊,她一舔,舌头上的东西就留在糖纸上了,我再舔舔不就知道她舌头的滋味了?还真是唻。王坤子伸手也要尝尝那女的的舌头,耿老虎叠起塘纸,说可不行,你再舔就舔到我的舌头了。
有一阵,耿老三一直沉沦进没有得到塑料枪的失落中,一副恹恹欲睡的懒散相,直到王坤子答应叫他叔也给他在铁道上压一把刀子,他的情绪才活泛起来。王坤子说,耿老虎,咱走吧,这个破场院没啥好玩的。耿老虎不动身,说走是走,得定准到哪里去玩啊。耿老三慢腾腾地开口了,哎,恁愿不愿意去看小羊羔?小羊羔,哪里有小羊羔?耿老三把昨天捞不着进去看杂耍,到羊圈去拉屎见到小羊羔娘俩的事说了。走,去看小羊羔!耿老虎站起身,把弹弓套到脖子上,弹弓的木头把子在胸前摇来晃去。
打开羊圈门,里面的情形跟耿老三昨天见到的一样,只是小羊羔从母羊肚子底下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后,没有继续含住母羊的奶头吮奶,而是咩咩叫着一跃而起,逃往羊圈里面。耿老虎走进去,背对着母羊,扎煞着双手向羊羔逼近。小羊羔稚气的咩咩声和母羊浑浊的咩咩声遥相呼应。小羊羔东奔西逃,耿老虎左来右往地追击,羊蹄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和耿老虎忙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王坤子的加入,立刻改变了耿老虎和小羊羔之间的拉锯态势。两个人齐头并进,咄咄逼向小羊羔。小羊羔乱了方寸,四足无措地倒退到墙角,满眼惊恐地望着两个人。耿老虎将手搭在小羊羔的背上,来回摸索着,说害怕啥啊,跟你玩玩哪,又不打你不吵你的。说着,伸手把小羊羔抱在胸前。小羊羔像被人从娘的怀里抢走的孩子,用慌乱的咩咩声表示反抗。耿老虎把下巴卡在小羊羔的脊背上,来回拂弄了几下,撮起嘴巴去亲羊羔的耳朵。小羊羔一张嘴,吓得耿老虎赶紧闪开了。哈哈,它还想咬我唻。王坤子说,耿老虎叫它咬就是,它又没扎牙,咬不疼你。耿老虎说,你倒怪会说,咋不叫它咬咬你?咬就咬。王坤子接过小羊羔,学着耿老虎的样子把下巴卡在小羊羔的脊背上,来回拂弄了几下,又撮起嘴巴去亲小羊羔的耳朵。小羊羔反而不张嘴巴咬了。耿老虎说,哎,它咋不咬你,保证是相中你了,王坤子,叫它给你当媳妇吧。耿老三也抢着抱。王坤子说,才抱过来,我再抱一会给你。
三个人轮流抱着小羊羔玩。又一次轮到耿老虎时,他紧紧抱着小羊羔说,操他娘,我都挺想白大妮了。王坤子想起白大妮出丧的那个下午没见耿老虎去,问耿老虎。耿老虎说他娘不叫他去。耿老三说耿老虎说瞎话,那天下午我问耿老虎他娘唻,耿老虎他娘说,叫耿老虎来耿老虎高低不来,说他怕看死人,我都迷糊了,死大人耿老虎都不怕,咋怕起死小孩来了。耿老虎说别说那个了,都过去的事了,说那个啥意思。说着,耿老虎举起羊羔,做了个要和羊羔亲嘴的动作,羊羔突然张开嘴巴咩咩叫唤起来,吓得耿老虎赶紧把羊羔扔在地上。羊羔一骨碌爬起来,慌慌地跑开,咩咩得更带劲了。不好了,叫放羊的听见,非来揍咱不可!耿老三和王坤子在耿老虎的带领下,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离开场院。一个梳着大辫子的闺女在家门前趴在洗衣盆上搓洗衣裳。耿老虎把王坤子唤到一边,说,王坤子,那个大闺女可好了,她家常包饺子,咬一口光肉馅子,可香了,你要是按我说的跟她要,她保证给你。耿老虎,咋跟她要?你过去,就说姐姐哎,你那包子霉得都长毛了也不叫尝尝,她听了,肯定会回家给你拿。王坤子高兴地说,等等,我过去跟她要几个吃。王坤子走到大辫子闺女跟前。大辫子闺女抬起头,纳闷地问,哎,你这孩子来做啥?王坤子笑眯眯地重复了耿老虎的话,姐姐哎,你那包子霉得都长了毛了也不叫尝尝。你这个小死孩子咋这么会骂人!大辫子闺女突然两腮鲜红,从洗衣盆里拖出搓板要打王坤子。王坤子吓得撒腿就跑。耿老虎早已没了踪影。
王坤子追上耿老三,骂耿老虎说瞎话,还说那大辫子闺女挺好唻,好啥,不叫吃就不叫吃,还想使搓板打我唻。耿老三乐得哈哈大笑。
耿老虎在场院里捡到的木头把弹弓很快派上了用场。地里的谷子熟了,沉甸甸的谷穗引来了铺天盖地的麻雀。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远远看见地里的谷穗像被风刮得一样抖动,走近了,才看出是麻雀们挂在谷穗上欢欢喜喜地啄食谷粒。敞开嗓门大吼一声,或者捡起石块扔过去,地里忽地一声扯起一块密密麻麻绣了麻雀图案的灰布,盖住了大半个天空。灰布一点点地卷起来,卷成厚实的一长条,飘移到远处的天空,然后一点点地展开,罩在下面的山坡上。握住被麻雀骚扰过的谷穗一捏,原先硬邦邦的谷穗一下子变得松松软软了。人离开田地不长时间,那块灰布又扯过来,铺天盖地地飘落进谷穗已经松软了的田地里。这还了得,如此下去,起早贪黑,像拉扯婴孩一样辛辛苦苦养育起来的籽粒不都喂麻雀了。村里人纷纷拿出竹竿、高粱秸、麻绳、破草帽、破衣烂衫、破塑料袋、破席头,忙乱起来。一个晌午的功夫,田间地头便站满了叫花子似的衣不蔽体的看谷人。有的把家里的狗也牵到地里了,掀块大石头压住拴狗的绳子,让狗用炒豆似的吠声驱赶前来偷食谷粒的麻雀。
耿老虎被他爹叫住了,说别再出去胡逛游了,恁爷爷像你这么大时都顶家立业了,我像你这么大也能干活混工分了,你倒好,这么大个子,吃了玩玩了吃,横草不拿成竖。耿老虎正要反驳他爹,一听他爹给他安排的活路,笑了,说去就去,谁像你啊,干点活路就横鼻子竖眼的,像谁欠你二百块钱似的。耿老虎他爹叫耿老虎去坡里看谷地,别叫麻雀把谷子糟蹋了。临出门,耿老虎他娘拿着个白面馒头追上来,怕耿老虎饿着了。耿老虎他爹阻止说,看看你,这不是多里乱啊,都这么大人了,饿了不会往家走啊,净闲操心。耿老虎白他爹一眼,哈腰掀开檐下的黑坛子盖,抓出一把香椿芽咸菜,连同白面馒头装进兜里。耿老虎他爹挺了指头训斥道,你看看,你看看,没脏没净的都往兜里装开了!耿老虎他娘跟随耿老虎出了家门,笑着说,这哪像爷俩啊,像对冤家。嘱咐他以后别跟他爹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了,得有个儿子样。耿老虎不服气,说他也得有个爹样啊,谁叫他跟我吹胡子瞪眼唻,他不跟我这样,我也不跟他这样。
耿老三家的大门上挂着锁。耿老虎捡起一根草棒插进锁孔里,把露出的部分折断,笑着往前走。胡同拐得急了,耿老虎被墙根的一团花东西吓得一闪身,定睛一看,是白小妮。白小妮正在摆弄几块土坷垃,摆成一堆就拆开,拆开了再摆成一堆,不知究竟要摆成啥样子。耿老虎蹲下身,看了一会,目光渐渐从土坷垃转移到白小妮的脸上。白小妮咋这么像白大妮。耿老虎忍不住伸手抱了抱白小妮。白小妮挥手拨拉他一下,继续摆弄土坷垃。耿老虎将手伸进衣兜,扭下一小块白面馒头,轻轻抿进白小妮的嘴里。白小妮翘了翘舌头,刚要吐,忽然舔出白面馒头的好滋味,抽回舌头嚼开了。耿老虎小声说,白小妮,叫哥哥抱抱你。白小妮没听见似的继续摆弄土坷垃。耿老虎烦了,不由分说,伸手把白小妮抱了起来。白小妮纷扬着两只小脚踢耿老虎,耿老虎撮圆了嘴重重摁到她细薄的小脸上。白小妮咧嘴哭了,吓得耿老虎放下白小妮就跑。
一看见满坡五花八门的假人,耿老虎的精神头就来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拉紧弹弓,当地一声,竟出奇地准,正好击在一个假人的头上。假人的头是一只用完漆的铁盒子,被击得在竹竿头上晃来晃去。铁盒子被石子击响的当口,谷地里惊起五六只麻雀。满坡的假人也没有阻止麻雀们对新鲜谷粒的掠夺,它们由大规模集团型的抢食改为分散型结伙式的偷食。它们成群结队地守候在各自的目标周围,以生命不受到伤害为准则,凭借翅膀的便捷,机智灵活,伺机而动,努力捕捉一个个填充肚腹的机会。虽然早已识破了假人僵硬的姿态所窝藏不住的那个“假”字,但它们并不轻举妄动,肆意妄为,而是谨小慎微,时时提防着来自各方面的可能对它们的生命造成的威胁和不测,竭力避免人们早已为它们总结下的那个“鸟为食亡”的定论。一个假人的胳膊被风吹断了,麻绳吊着断下来的胳膊悠来荡去,虽然那块地里的谷穗比其他地里明显地硕大,且成色也明显地招眼,但麻雀们窥视着,犹豫着,始终没有敢越雷池一步。
来到自家地头,耿老虎胡乱摸了把他爹扎的假人,撇着嘴说,弄的这一套,还吓麻雀唻,连个苍蝇也吓不倒啊。弓起手指,用手指背在破葫芦瓢做的假人脑袋上当当敲了几下,弯腰捡起一块白石头,为假人画上五官。倒退几步,斜眼看了看,觉得葫芦瓢上的五官不够显眼,又采一把喇叭花,揉成团,用喇叭花的汁液把葫芦瓢上的五官描了一遍。喇叭花汁液描过的五官使竹竿高挑着的葫芦瓢顿添神采,鼓突着圆眼,大张的嘴巴像要把胆敢来偷吃谷粒的麻雀彻底吞噬掉。
嘘喽嘘喽的口哨声从上面传来。耿老虎抬起头,耿老三正在上面的地头上笑着看他。耿老虎这才想起上面的谷地是耿老三家的。耿老三,刚才你在哪里唻,我咋没看见你?刚才我到堰根里拉屎唻。恁那谷地也不用看了,光叫你那屎也把麻雀臭跑了!耿老三哈哈大笑。耿老虎从脖子上扯下弹弓,捡一块土坷垃包好,拉开橡皮绳对准耿老三。耿老三吓得抱成一团,说耿老虎你别打,弹弓可不是玩的,打到哪里也受不了!耿老虎把包起的土坷垃用力捻碎,一松橡皮绳,头顶冒起一团白烟,说吓唬着你玩唻,看把你吓成那熊样。耿老三舒展开身体一腚坐在他家的地头上。
耿老虎和耿老三各自守护在自家的地头。麻雀们忽高忽低从头顶上飞过。耿老虎扬起弹弓胡乱弹出一颗石子,蜷回脚丫,抠大脚趾上的硬茧。一团东西啪的落在肩上,耿老虎的火腾地上来了。耿老三,我没使弹弓打你,你倒拿东西扔我开了!耿老三说,耿老虎别赖人,我哪里扔你了?没扔你看这是啥?耿老虎反手抓住肩上的东西,刚要举起来叫耿老三看,那团东西传给他的温热绵软吓得随手扔了。是一只死麻雀。麻雀大张着嘴,血从嘴角溢出来。耿老三,你看啊,我刚才使弹弓打着玩唻,打下来一只麻雀,真是神了!真的,我看看!耿老虎捡起身上还透着温热的死麻雀高举着叫耿老三看。耿老三欢喜得对耿老虎伸大拇指。之后,头顶上飞过的麻雀便成了耿老虎的木头把弹弓的目标。耿老三没有弹弓,捡来石块堆在地头,用手扔石头打麻雀,麻雀吓得不敢往低处飞。耿老虎制止耿老三,耿老三说,你得叫我使使你的弹弓,我才不使手扔唻。耿老虎说行啊,等一霎,我上去踹你几脚,你就好了症候了。见耿老三还是不听,耿老虎包起一颗石子,拉紧橡皮绳瞄准耿老三。吓得耿老三赶紧放下手中的石头求饶,我不了耿老虎,你别打。待耿老虎转移目标,朝向空中飞迁的麻雀,耿老三嘟囔着抱怨说,这么不讲理唻,自家打行,别人打就不行了。耿老虎说,有本事你也弄个弹弓来打啊,要是你使弹弓打,我保证不管你。
准备的石子用完了,除去无意中打下的那只麻雀,再也没打到一只。耿老虎烦躁起来,说咋弄的,眼看着石子落在麻雀身上,就是打不下来,还不如刚才打着玩唻。一群麻雀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在那边的谷地里。耿老虎叫耿老三替他照看着,悄悄离开自家的地头,先到山坡捡了一大把石子,接连下了几道石堰,到了那块田地上面的堰边上。耿老虎从石子里挑出一块,刚要拉弹弓,一个熟悉的声音搅扰了他。老虎哎,你真行啊,地里的谷子快叫麻雀吃光了!耿老虎他爹一手拤腰,一手提着镰刀站在上面的路边。耿老虎辩解说他家的谷地叫耿老三捎带看着唻。他爹说,要是叫人家耿老三捎带看叫你来做啥?你看你咋咋呼呼的那个样,我不就是才离开啊!看见你你说才离开,看不见你的话,你连离开也不承认,是吧!耿老虎说,你讲话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跟你犟了,你干你的活去,我这就回地里去。
回到地头,耿老虎再也没有了打麻雀的兴致,捡起先前打下的那只麻雀要扔,被上面的耿老三喊住了。耿老虎,你要做啥,那只麻雀你要是不想要了给我,我拿回去叫俺娘给我炒炒吃。耿老虎没好气地把麻雀丢到地上,说你要你来拿,我可不能给你送上去啊。耿老三高高兴兴地下来拿麻雀,耿老虎不叫他上去了,说他要是上去,麻雀就不给他了。耿老三只好陪耿老虎在他家的地头玩。一看见有麻雀靠近他家的谷地,耿老三便扎煞着手,连喊带叫地赶。耿老虎故意逗他,说麻雀哎,就是上耿老三家的谷地里去,把他家的谷子都给我吃光了。
耿老虎要去堰根里尿尿,拽着耿老三也去。耿老三说,我又不憋得慌,去做啥。耿老虎说早尿了晚不尿,去试试,我就不信你尿不出来。耿老三拗不过耿老虎,只好跟着他去。耿老虎尿尿,耿老三陪着他。耿老虎尿完了,耿老三滴下几滴尿液后,也哗啦哗啦尿起来。耿老虎笑了,咋样,尿出来了没?耿老三说本来他一点也不想尿唻,准是看着耿老虎尿馋的。耿老虎噗嗤笑了,说耿老三这家伙,人馋雀雀也馋。耿老三说耿老虎别笑话人,我要是跟你一样常吃那么多好吃的,保证见人家吃好的我也不馋得慌。
耿老虎转了话题,问耿老三下面长毛毛了没。耿老三摇摇头,说没,问耿老虎长没长。耿老虎说早长了,还是香桂嫂子帮他发现的,那回耿老三也在跟前唻。耿老三说都忘下了。耿老虎便褪下裤子叫他看。耿老三吃惊道,哈,长这么多了,以前都没注意你!耿老虎说耿老三的肯定也长了。耿老三矢口否认,说我自家的还不如你清楚啊。耿老虎非叫耿老三褪下裤子看看。耿老三边褪裤子边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犟啥,怪不得恁爹净跟你抵角。耿老虎凑过去看了看,拿指头一戳说,还说我犟唻,看你这些是啥。耿老三弓起身子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还真是唻,以前我咋没看见,怪不得这里常痒痒,准是叫毛毛扎的。两个人说笑着拨开谷秸棵往回走。耿老虎嘱咐耿老三小心着点,别把谷秸棵踩倒了,踩倒了,又得跟他爹惹闲气。
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坡里的人陆续往回赶。回家的路上,人们有意到谷地里打个拐,捏捏谷穗,整治一下被风吹歪的假人。有人趁干活的间隙,编几个草绳圈,拿来套在假人头上。或者在假人的手上绑上根酸枣棵。经过武装的假人焕发出一种充满滑稽的生气。有人站在堰边与别的谷地里的熟人搭话。哎,你那谷地咋样,差一些叫麻雀糟蹋吧。差啥,我捏着谷穗又松了,要是兔子啥的,砍点酸枣棵围个栅栏挡挡,这个好,白白地叫它糟蹋唻。这个好办,拿笊篱来罩在上面麻雀不就糟蹋不着了。恁家的笊篱才有这么大唻!搭话的一方忍不住哈哈大笑。
耿老三约耿老虎回家。耿老虎不走,说再等等吧,叫俺爹走了再回去,要是早回去,还不知他说些啥唻。耿老三说他饿得慌了,上顿饭没吃饱。耿老虎说上坡你咋不吃饱饭。耿老三说他跟老二打仗唻,气得没吃饱。耿老虎问为啥和耿老二打架?耿老三说不为啥,老二光上学不干活不说,还净想教训人,我才不听他那一套唻,要是老大教训我,我保证不跟老大打仗。耿老虎也不满意耿老二,说耿老二学习又不行,赖在学校里做啥,他保证是为了白二妮,要是人家白二妮不念的话,他也保证不念了。耿老虎掏出兜里的馒头叫耿老三吃。耿老三欢喜得了不得,把馒头掰开,递给耿老虎一半。耿老虎说他不饿,叫耿老三都吃了,又从兜里抓出香椿芽咸菜给耿老三。耿老三把香椿芽咸菜夹在两瓣馒头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见馒头上的小豁子,耿老三问是咋弄的。耿老虎说来坡里的路上掰给白小妮吃了。哎,耿老虎,白小妮长得咋那么似白大妮,眼睛,嘴巴,鼻子,整个脸盘子都像。耿老虎说可不,也就是她那么一点点,要是不那么小,我非叫她给我当媳妇不可。耿老三犹豫了一下,说白大妮愿意,白小妮可不一定愿意唻。耿老虎不以为然,她姐姐都愿意,她为啥不愿意?耿老三看看手里的白面馒头,附和说,真是,她姐姐都愿意她也准愿意。
耿老虎,耿老三,恁在这里做啥唻?耿连根媳妇挎着筐提着䦆从山坡道上走下来,脖子上的纽扣敞开着,露出一块红线衣领子。俺在这里赶麻雀唻。耿老三抢先说。耿连根媳妇笑了,说这个活路好,不抡膀子不弯腰,张嘴咋呼咋呼就是。耿老虎说,连根婶子,你成天上山挖药,草药倒好都挖尽了。你说的好,地里的庄稼年年收,咋没收尽了?耿老虎说,地里的庄稼是有种的唻。庄稼有种的,草药就没有种的了?谁种?天种,地种,神仙种,鬼种,反正不是咱种,要是咱种咱就种到炕头上了,省得翻山越岭的浪费力气,是吧?耿老虎耿老三被耿连根媳妇说笑了。
耿连根媳妇走到地头,显出满脸的光彩说,哈,草药不光没挖尽,今回俺还挖到个宝贝唻!啥宝贝?连根婶子,你挖到啥宝贝了?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跑过去。耿连根媳妇神神秘秘地拨开筐里的草药,提溜出一个萝卜模样的东西来。连根婶子,像个大雀雀!真是唻,连根婶子,像个大雀雀!耿连根媳妇咧嘴笑了,说俺挖了那么长时间也没看出来,恁一眼就看出是个啥东西了,给恁说吧,这是人参,贵着哪!人参,啥人参,雀雀参还差不离!真是的,雀雀参还差不离!两个人伸手要摸,耿连根媳妇笑着把萝卜模样的东西重又埋进草药里,说俺不叫恁看了,俺得家去做饭了。
耿连根媳妇走出几步远,耿老虎提高嗓门喊道,哎,连根婶子挖到雀雀参了!哎,连根婶子挖到雀雀参了!耿老三也喊。耿连根媳妇吓得转过身,摆手制止道,耿老虎,耿老三,恁可别喊了,再喊婶子就不愿意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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