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雀雀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午饭做好了,耿老大和耿老三还没回家。耿老二等不及了,说娘,老师布置了一些作业,下午上课前得做完,做不完就罚站。娘说等等吃吧,老师布置作业又不是为了罚恁的站,只要上课好好听讲,啥都明白了,晚去一霎半霎的还能做不完。娘俩等了一会,兄弟俩还没回来。耿老二说,娘,做不完作业不光罚站,也叫人家白二妮笑话,那回去晚了,没做完作业,叫老师罚站后,白二妮看见我就笑,笑得我都不好意思见她了。娘笑了,说怕人家笑话就好好学习啊,看看人家白二妮,见回往家拿奖状,墙上都贴满了,你就是拿一回叫俺看看也好啊。说着,娘从窗台上抓过那只盛满了棒子粒的葫芦瓢,捧在胸前,伸进另一只手翻弄着往外走,出了门口,一边鸡勾勾、鸡勾勾地喊着,一边从瓢里抓起棒子粒扬到天井里。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棒子粒引来鸡婆噼里啪啦的奔跑声。接着就是它们抢吃棒子粒的呱呱的吵闹声。

    扬出最后两把棒子粒,鸡爪敲打地面的声音渐弱渐稀。娘回到屋里,耿老二说,娘,做不完作业不光罚站,老师还弹疙瘩头唻,可疼了。弹疙瘩头就是将拇指和中指围拢绷成圆圈,爆发性用力,使中指突然脱离拇指的羁绊,击中目标。娘看看桌上的饭菜,朝窗外瞟了一眼,一脸无奈的神色,说,老二,你吃吧,寻思等他俩回家一起吃来,他俩捞不着念书,又叫他俩吃剩饭,不是个事,等不了他俩来可别怨当娘的不公道了。耿老二得到应允,拘束着步子往桌前走,一坐到板凳上便成了另一个人。耿老二狼吞虎咽地吃下几口饭菜,耿老三双手掏进衣兜灰眉土脸地回来了。耿老大呢?娘问。不知道。你俩没在成堆玩?没,今清早他一出门我就撵他,拐过胡同见不着了,我跟别人玩唻。娘的脸上疑窦顿生。

    一个远房亲戚家生孩子,娘送去一大瓢白面,亲戚回送了几个鸡蛋。来家的路上,碰上熟人带着孩子玩,娘把鸡蛋分给熟人的孩子,只剩下两个。吃清早饭时,娘想起兜里剩下的两个鸡蛋,掏出来,给耿老二一个,说老二念书,吃个鸡蛋养养脑子。另一个叫耿老大和耿老三分着吃。鸡蛋是耿老三接的。耿老三接过鸡蛋,看了耿老二手里的鸡蛋一眼,说耿老二的是红皮的,自家的是白皮的,白皮的不如红皮的好,然后握了鸡蛋的一头,在桌上轻轻敲坏另一头的皮。耿老大嫌耿老三扒鸡蛋扒得太慢,伸手替他扒,耿老三缩回手,不叫耿老大替。耿老二在耿老大和耿老三的密切注视下,转动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白生生的鸡蛋清,松开手,圆溜溜的鸡蛋黄从撮起的指尖滚落到手心,一仰脸,把鸡蛋黄堵进嘴里,鼓动着腮帮嚼几下,耸动着微凸的喉结,满脸快意地往下咽,唇间露出的齿上沾满焦黄的鸡蛋黄屑。耿老三扒完鸡蛋皮,原先灰白的椭圆现出一个白生生的光身子。耿老三拿光溜溜的鸡蛋朝耿老大、耿老二晃了晃,说恁看看,像不像那回洗澡咱看见的白大妮和白二妮的光腚?耿老大龇牙一笑,说像白二妮,不像白大妮。耿老二瞪起眼,说耿老三别不要脸了,说人家做啥。耿老三讨了个没趣,敛起笑,专心致志地吃鸡蛋。

    耿老大看着耿老三接连吃下好几口鸡蛋还没有叫他吃的意思,提醒似地把碗往耿老三跟前推了推说,老三,你先吃你那一半,我的一半扔进我碗里就行。眼看鸡蛋被耿老三吃得超过一半,耿老大沉不住气了,伸手去夺。耿老三眼疾手快,一扬手把剩下的鸡蛋囫囵吞枣地填进嘴里。耿老二为耿老大打抱不平。耿老三你咋都吃了,咱娘说叫恁俩吃的。耿老三反驳说,耿老二,你咋吃一个?我吃一个是因为我念书唻。念书就有理了,不下地干活,就知道吃。耿老二说,耿老三,不是也叫你念来啊,你不念怨谁?别赚了便宜卖乖,咱爹要是不死我就念!

    娘听见两个人争吵,进门问咋了。耿老二给耿老三告状,娘,他俩那个鸡蛋老三都吃了,没给老大留。耿老三不示弱,说谁叫你吃一个唻,你吃一个我就吃一个!娘责备耿老三,说真是个馋狗,吃了就吃了吧,谁叫他是老大唻,大了就得吃点亏。

    整顿饭,耿老大板着脸不说话,吃饭的速度比以往快,弄出的声响也比以往大。这几天没啥活路,两个人吃了饭就到外面玩。以前出门前都是耿老大征求耿老三的意见,老三,咱到哪里去?这回,吃了饭,耿老大急匆匆地独自走了。娘在一旁看见,问耿老三咋没跟老大一堆去。耿老二抢先答道,娘,保证是老三都吃了鸡蛋气得老大。别胡诌诌了,人家老大才没有你那么馋唻。耿老三从桌上捡起一粒落在桌上的鸡蛋屑,抿进嘴里,匆忙去追赶耿老大。

    娘担心耿老大逃家。逃家是村里孩子在家受了委屈或者做了错事怕挨爹娘打骂采取的自我保护行动。他们往往躲到亲戚或者熟人家里,泪流满面地对亲戚熟人说出逃家的缘由获取同情,等爹娘找上门来,亲戚熟人出面调停,假戏真做,说尽爹娘的不是,或者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讲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撮合一家人破镜重圆。严重的,他们觉得亲戚熟人担当不起调停的重任,或者对亲戚熟人也不信任了,干脆来个离家出走。在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村东王成钟家的闺女豆豆和村北赵三河家的淘气。豆豆跟妹妹拌嘴,娘没给豆豆说理,还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巴掌,豆豆气不过,逃家了。逃到村外一个废池塘边,徘徊来徘徊去,纵身跳了下去,幸亏早被不远处的牧羊人注意到,及时打捞,抢回一条性命。春节前,淘气央他爹买炮仗,爹不给他买,淘气经不住炮仗爆响的诱惑,估摸准爹藏钱的地方,悄悄偷了去买,偷来的钱嘭啪一阵就没了。反复几次,把爹的钱偷了个精光,担心爹发现了揍他,离家出走,流浪成了小叫花子。村里到外边贩卖老鼠药的何狗子碰上了,何狗子跟赵三河家沾点亲戚,连哄带骗把淘气带回家。家里早就找翻了天,好端端一个春节过得汤不汤水不水的。

    娘说,耿老二,快吃饭上学,别耽误了做作业,我和老三去找找老大,走的时候锁上门,钥匙我拿着唻。

    出了家门,娘俩粗略地分一下工,一南一北,分头各自去找耿老大。正午的太阳高高在上,嬉皮笑脸地看着下面的马蹄庄,把错落无致的马蹄庄看得心烦意乱。临近胡同口,耿老三回头看看娘,见娘离那边的胡同口还有一截距离,笑着小跑着拐过胡同。

    一阵忙乱的问寻,娘俩汇合在王坤子家门前的胡同里。无所事事的王坤子见耿老三从南边过来,热情相邀。耿老三,咱打玻璃球唻!俺不来。为啥?俺在找耿老大,俺娘从俺老姑家拿回俩鸡蛋,耿老大没捞着吃逃家了,现在俺还没吃晌午饭,找他来。耿老三掠过王坤子匆匆与娘汇合。娘问,耿老三,找着耿老大没?找着还不跟我一起来啊,娘,你哪?连点影像也没有,这个混蛋玩意,钻到哪里去了,真恨煞人。

    娘俩交流着找不到耿老大的愤懑,南边传来王坤子和他奶奶的对话声。奶奶奶奶,耿老大逃家了!别胡诌诌,瞎说八道的叫人撕你的嘴。谁瞎说八道,耿老三说的,耿老大没捞着吃鸡蛋馋得逃家了,找他找得耿老三现在还没吃饭唻。王坤子他奶奶出了家门,散淡的目光与耿老三他娘有意寻过来的目光交在一起。他大娘,耿老大真是逃家了?可不,恨煞那人。咋弄的?针尖大的点事,他老姑家的小钢子媳妇不是倒下了啊,俺去看她,人家回了几个鸡蛋,道上给了别的孩子了,就剩下俩,老二老三吃了,他没捞着吃,这不耍性子开了。你看,这孩子弄的,唉,也怪你,要是少分一个,兄弟仨一人一个不就出不了这事了。耿老三他娘一脸的苦笑,说可不,要知道这样,都分了人,一个不留也惹不出这事啊。王坤子他奶奶安慰说,耿老三她娘你别急,孩子也不小了,一时想不开耍小孩子脾气,等脾气消下去,就乖乖回来了,再不来就找咱村的神婆算算,都说神婆算得挺准的。耿老三他娘没心思跟王坤子他奶奶拉话,客套几句喊了耿老三往回走。王坤子扯住奶奶的衣角说,奶奶奶奶,我也去找耿老大。去吧去吧,帮耿老三和恁大娘好好找他找!

    耿老三和王坤子跟在耿老三他娘身后,王坤子找话跟耿老三拉呱,耿老三没心回话,噢噢地应付。风拖泥带水地从胡同南边刮过来,一张草纸被追赶着起起落落地前进了一段距离,缩起身藏在谁家门前的阴沟口,草纸焦黄的颜色在胡同里特别耀眼。王坤子指着一只脏兮兮的鸡婆说,耿老三你看,鸡婆露出腚来了。脏鸡婆正尖了嘴敲敲打打地啄食一团东西,迎风一面的羽毛被吹拂开来,露出光光的腚腄。馋得慌你吃一口吧王坤子。你才馋得慌唻,你吃一口吧,耿老三。王坤子笑着答过,听出了耿老三说话的没好气,知道他惦着逃家的耿老大,转换话题,跟耿老三套近乎。耿老三,你有没有去耿老虎家找找?去唻,耿老虎没在家。哎,耿老虎上哪里去了,我挺长时间没见他了。耿老三说耿老虎在白大妮家唻,白大妮他爹娘没在家,白二妮又上学,耿老虎跟白大妮做伴唻。

    王坤子说,耿老三,等找到耿老大,咱也找白大妮玩去吧。耿老三说不行,耿老虎不叫别人去。为啥?耿老虎说白大妮是他媳妇,别人不能跟她玩。耿老虎他娘回头训斥道,老三别瞎说,小孩子家懂个啥,叫人家白大妮她娘听见了不愿意你。耿老三咂咂嘴,朝王坤子做了个鬼脸。王坤子问白大妮她娘做啥去了。耿老三说白大妮她娘和她爹非要给白大妮生个小弟弟,村干部不愿意,要把白大妮她爹和她娘劁了,吓得她爹娘跑到东北去了,等给她生下弟弟才回来。又瞎说,猪啊狗的才叫劁唻,人咋能这样说。娘又回过头来。耿老三不服气,说这是耿连根说的,人不叫劁叫啥?人叫计划生育,小孩子家懂啥,以后不能说这个。耿老三跟王坤子面面相觑,一起重复说,计划生育,计划生育!

    来到家门前,耿老三他娘看了看门环下吊着的黑锁,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就要触到锁孔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她说,老三,咱再找找吧,庄边庄沿的,说不耿老三和王坤子跟在耿老三他娘身后,王坤子找话跟耿老三拉呱,耿老三没心回话,噢噢地应付。[第十二章雀雀草]定老大躲在哪个旮旯里忘了回家,要不就是睡着了,别感冒了啊。耿老三皱起脸,说他饿得慌,都快走不动了。娘把钥匙递给耿老三,要耿老三自己开门吃饭,她到别处转转。门一开,耿老三便跑着直奔饭桌,王坤子愣愣地跟在后面,追到跟前,伸头瞧瞧碗里的饭菜,不屑地说,是这个啊,我寻思啥好吃的唻。这个也挺好吃啊!耿老三含着饭菜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继续埋下头狼吞虎咽。

    王坤子坐在床沿上看了会耿老三吃饭的急切相,觉得无趣,从床沿跳下来,双手插进衣兜,学了大人的样子在屋里的空地上踱步,忽闪着两眼满屋里乱看。耿老三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也有了闲心理会双手插进衣兜学大人踱步的王坤子。王坤子一只脚的鞋带开了,鞋带头绕过脚脖子拖到地上,随他的走动在地上时停时动,像夏日烂坑里爬出来的蛆虫。耿老三扑哧笑出声来,王坤子,你长尾巴了。王坤子停止走动,回手摸了摸两瓣翘起的腚腄,疑惑地看耿老三,见耿老三盯着地上笑,往后扭着身子低头一看,发现鞋带开了。王坤子弯腰系鞋带,听见耿老三哧溜哧溜喝汤的声音,说耿老三吃东西跟猪似的,这么响。王坤子,你才是猪唻,刚才还长着猪尾巴!

    王坤子突然停止系鞋带,两眼炯炯地朝耿老三她娘睡觉的床下看了一会,腾起身倏地钻到了床下。王坤子你咋了,咋钻到床底下去了?耿老三站起身,将碗墩到桌上,里面剩下的汤飞溅出来,在桌上点点滴滴地发着湿光。王坤子从床下爬出来的时候,头上挂了一团蜘蛛网,两手抱着一件耿老三曾经熟悉的东西。是他家石堰上那棵长得像雀雀的野枣树。王坤子,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从恁家床底下啊,你又不是没看见。耿老三接过野枣树,说奇怪啊,咋上俺家床底下来了!耿老三把玩着野枣树,问王坤子野枣树像什么。王坤子转动着眼珠估摸了一会,说这东西有点熟,哎,像啥唻,咋想不起来了。耿老三见他一时说不出,一手提着枣树,一手猛地向他的裤裆上抓了一把,说还是小子唻,连这个都忘了啥样了。王坤子恍然大悟,说真像,我说咋这么眼熟呢!王坤子抢下耿老三手里的野枣树,一分腿把它夹在中间,对耿老三做了个尿尿的姿势。王坤子,你咋对着我?对着你还咋,又不是真往你身上尿!耿老三说他想起来了,这个保证是耿老大藏在床下的。

    野枣树是耿老虎他爹最先从何老头的旁屋里弄到的。何老头停灵的那些天,耿老虎、耿老三和耿老大常去他家的院子里玩。耿老虎想起耿老三说的何老头在旁屋里拜雀雀神的话,有意跑到旁屋门口贴着门缝向里看了一会,没找着,他把耿老三叫过去,说耿老三你不说那棵野枣树在里面,咋没有?耿老三凑到耿老虎让开的位置向里望了一会,说咋没有啊,挪地方了,你再看看。耿老虎按照耿老三说的位置重又望了望,笑着扭过头,说还真是唻,要是早知道是何老头弄的,俺爹非扒他的皮不可。耿老虎说野枣树是他家堰根里的,归他了。耿老三不愿意,说是恁家堰根还是俺家堰边上的唻,得归俺。耿老虎说,你想得不孬,没有俺家的堰根咋有恁家的堰边?对啊,没有俺家的堰边咋有恁家的堰根?耿老三说。两人争来争去,各人找各人的理由。耿老大帮耿老三的忙,说耿老虎,先别说堰根堰边,要不是我和耿老三看见,你咋知道野枣树在这里。对啊,要不是俺俩看见你咋知道它在这里,你不知道它在这里不就成俺的了?耿老三觉得耿老大理由充分,跟耿老大拧成一股绳对耿老虎猛打猛攻。

    耿老虎理屈词穷,结巴了几下,说看见就成恁的了,你看见的东西多了,也没都成恁的,恁还看见何老头的死尸唻,恁咋没抱回家搂着睡觉去?又该耿老大、耿老三兄弟俩无言以对了。耿老虎乘胜追击,摆出高姿态,说这样吧,等门开了,谁抢着归谁。

    那天,三个人在村头的破场院里玩骑毛驴。三个人中的两个交换着压拳,输了的趴下当毛驴,赢的骑到输了的身上,让毛驴从场院这头驮到场院那头。耿老虎赢了五回。耿老大赢了一回。耿老三好不容易赢一回,而且赢的是耿老虎,骑到耿老虎身上没走多远就被耿老虎掀下来了。耿老三生气地说,耿老虎,你咋这么不讲理,我驮了你好几遭,你才驮了这几步就把我掀下来!耿老虎做一个凝神细听的姿势,摆手制止耿老三,别说话,听听咋了。三个人仔细一听,一个唱歌似的哭声从东边的胡同口绵延过来,接着就看见一个村妇肩上披着一大块白布,慢腾腾地做着擦泪动作向村里走。何老头今日出丧,看看去!真是唻,看看去!来到何老头院子门口,三个人几乎同时想起了旁屋里的野枣树。

    三个人来到旁屋门前,旁屋的门早开了。耿老虎他爹正在里面收拾东西。三个人进门东张西望了一会,伸手动脚地翻找起来。去去去,外边玩去!耿老虎他爹不耐烦地往外赶他们。爹,那个野枣树哪去了?啥野枣树,快出去,别添乱了!爹,就是咱家田里堰根里那个啊,你忘了叫人从堰上挖了去,挖得坍了堰,砸了咱家的庄稼。耿老虎他爹一瞪眼,说找那个做啥,我早收起来了。耿老三要耿老虎他爹拿出来看看,耿老虎变了态度,主动制止耿老三,说啥好看的,走啊,咱出去玩去!说着,率先往外跑。

    耿老大、耿老三不高兴地走出来,耿老大将嘴巴凑到耿老三的耳朵边悄悄说,耿老虎挺精啊,他爹弄了去就成他家的了,看都不叫咱看。可不。耿老三接连点头。耿老大说耿老虎他爹保证把野枣树藏在了院子的啥地方,他非得找出来。之后,耿老三注意到耿老大这里瞅瞅那里翻翻,满院子里找。第二天,耿老虎说他爹藏的野枣树又叫人弄走了,耿老三不信,耿老大却咧着嘴笑出了声。耿老虎说,耿老大你笑啥,野枣树保证是你弄去了!耿老大敛起笑,发誓道,耿老虎别赖人,谁偷谁是王八蛋!

    耿老三把王坤子从他娘床底下发现的野枣树藏在仓屋里,到栏里撒了泡尿,跟王坤子出了家门。一只鸡快速交替着双爪从北边跑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只。两只鸡你追我赶了一段距离,前面的突然蹲下,后面的一跃而上踩在前面的背上。两只鸡彼此晃动着平衡了一下,尾部相向粘连在一起,上面的鸡的尾部间歇性地急速抖动。是一只鸡公和一只鸡婆。哎,它俩对腚唻!王坤子兴奋不已。真是唻,两个鸡对腚唻!耿老三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鸡公干脆利落地忙活一阵后从鸡婆身上跳下来,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昂首挺胸,红了脸咕咕地叫个不停。与鸡公相反,鸡婆像喝醉了酒,绵软着身子站起来,羞答答地随在鸡公身后。

    耿老三认出鸡公是白大妮家的,鸡婆是耿老虎家的,哈哈笑了一声说,白大妮家的鸡公跟耿老虎家的鸡婆对腚唻。真是耿老虎跟白大妮家的啊,走啊耿老三,咱去跟耿老虎说!两个人说笑着来到耿老虎家门前,耿老虎家的门上挂着锁,灰旧的门板上竖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耿老虎大狗子耿老三小狗子。王坤子念过两年书,把门上的字默念了一遍,咧开嘴笑了。耿老三问王坤子笑啥,王坤子掩起笑把门上的字念出声来。这不哪个王八蛋写的,我看着就像写的耿老虎和我,这些字我在耿老二的书上见过唻,就是不认得那个“虎”和“狗”字。耿老三攥住袖子擦门上的粉笔字,说我光擦我的,耿老虎的叫他看看自家擦,我要是擦了跟他说,他保证不信。等耿老三擦完,王坤子趔趄着身子说,走啊耿老三,咱去找耿老虎。上哪里去找?你不说耿老虎常上白大妮家去跟她做伴啊,咱上白大妮家看看去。耿老三一拍脑瓜,我都忘了,走,咱去白大妮家找耿老虎!

    白大妮家院子的天井里摆着两只大铁盆,一大一小,泡着衣裳的大盆里斜竖着一只棱角就要磨光的搓板,小盆里疙疙瘩瘩堆着一团团洗过的拧去水的衣裳。王坤子说,看,白大妮洗衣裳唻,看样子是进屋拿东西去了。咱藏在这里等等她。对,藏在这里等等她,哎,咋不见耿老虎。耿老三说。

    两个人躲在门洞里等白大妮出来,为耿老虎不在白大妮家有点失望。一根黄白相间的鸡毛从东边灶屋的窗台上飘下来,飘飘悠悠地下落了一会,被风一鼓,重又回到窗台上。院子里没什么动静。王坤子推测说,我看白大妮不像是进屋拿东西,拿东西应该敞着门啊,咋把门关上了,哎,是不是耿老虎在里面?对了,准是耿老虎在里面唻,走,咱瞅瞅去!耿老三率先蹑手蹑脚地进了天井。

    一靠近正屋的窗子,耿老三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大妮,恣吧?也恣也疼的。耿老虎的语气变得和婉些了,那,大妮,我下来吧。白大妮连忙制止,别,别啊耿老虎,疼一霎就疼一霎吧。

    王坤子龇牙笑着看耿老三,小声问,哎,耿老虎跟白大妮做啥唻?他俩过家家唻。王坤子扭着脖子满窗子上估量,嘀咕说,白大妮家在窗子下截刷漆做啥,里面一点也看不见。耿老三说,就是不叫外面看见人家才刷的唻。要刷就都刷了,咋还留着上半截,哦,对了,刷了上半截屋里就不明快了,白大妮家都挺精,这样刷一半留一半,外面看不见,屋里还明快。耿老三突然看见窗角有个豆粒大的地方没被漆盖住,高兴地贴近了眼往里瞅。王坤子急了,催耿老三闪开叫他看看,耿老三不闪,王坤子用力一推,耿老三站不稳,脚一挪动,踢在窗下一只盛满杂物的瓦盆上。当地一声响,耿老三和王坤子吓得猫下腰,转溜着眼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白大妮说,耿老虎,刚才外头啥响?没啥响啊,大妮快躺好。耿老虎,刚才我听见外面当地一声,可别是耿老三、耿老大在外面偷听咱啊。他俩敢!耿老虎的口气生硬起来,说他早跟耿老三、耿老大说了,白大妮是他的媳妇,不准他兄弟俩来瞎出溜,要不非揍他俩不可。王坤子舒开猫着的腰,想把眼睛贴到那个豆粒大的小孔上,被耿老三一把拉住了。耿老三你做啥?王坤子,别看了,快走!为啥?为啥,要是叫耿老虎知道咱偷听他和白大妮过家家,非揍咱不可,耿老虎揍人可狠了。王坤子舍不得走,犹豫着,见耿老三掉头往回走了,也无可奈何地离开。

    在白大妮家的门洞里,王坤子问,耿老三,你看见耿老虎和白大妮做啥唻?看不大清,光看见一个光腚腄一撅一撅的,像是耿老虎的,白大妮的保证不这么黑。

    耿老三他娘看见耿老三和王坤子从白大妮家出来,迎着走了几步,问,耿老三,看见老大没?耿老三说没,娘,你不是去找老大了,没找到?娘摇摇头,说这个混蛋玩意,上哪里去了,出去一天了。耿老三和王坤子走过来,娘叹了口气说,看来得按王坤子他奶奶的法子试试,找咱庄的神婆算算。听说找神婆算卦,耿老三和王坤子都要跟耿老三他娘去,耿老三他娘说你俩别去了,这又不是啥好事,别惊人动马的,在家等着,我一霎就回来。

    娘走后,耿老三和王坤子在天井里无所事事地来回走动。王坤子问耿老三,白大妮真的是耿老虎的媳妇?耿老虎跟白大妮胡啰啰的,大人又不知道,耿老虎不叫说,说谁说了就揍谁,以前是过家家说着玩的,现在耿老虎当真的开了。王坤子面带失意地说,俺胡同里都是小子,连个闺女也没有,要是有,咱也找个媳妇过家家玩,胡同跟前倒有个,鼻涕楞腾的,看见就恶心,别说当媳妇了。耿老三不屑地说,媳妇啥好的,碍事不拉的,又不能吃。你就知道吃。谁不知道吃,不吃你不早死了。

    天上滑过一架飞机,拉出的烟线膨胀着向外散开,膨胀成一根烟柱横在天上。王坤子仰脸望天,指着叫耿老三看,耿老三,你看飞机拉出的线,像不像咱下面那伙计!耿老三仰脸望了望,笑着说,你别说,还真像,谁有这么大的啊!烟线继续膨胀,膨胀得渐渐失去了柱子的形状,被风一吹,烟消云散成白茫茫的一片。耿老三想起藏在仓屋里的野枣树,跑着抱出来。两个人轮流抱着野枣树在天井里做一些与其模样有关的动作。王坤子抱着野枣树玩,憋得慌了,扔下野枣树跑到栏门前尿尿。耿老三捡起被王坤子扔到地上的野枣树,看着上面的磕痕喊道,王坤子,你咋把它扔到地上了,你看磕的!王坤子顾自低了头专注地尿尿,白生生的尿柱打着弯戳在栏门前的湿地上,戳出一个蓄满泡沫的小坑。

    耿老三他娘回来了。耿老三和王坤子跑上前,问神婆咋给耿老大算的卦。耿老三他娘摆摆手,说她饿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得吃点东西,喝口水也行。耿老三和王坤子跟着进了屋。耿老三他娘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倒了水,撮起嘴吹着喝了几口,说人家神婆说得好,叫咱去坡里满山顶上看看唻,你说耿老大到山顶上做啥,他就是再耍性子,也不能爬到那里去啊,除非他有了啥毛病不知好歹了。山顶上?山顶上?耿老三和王坤子面面相觑。耿老三说,娘,我和老大上坡,常看见一只老鹰在老长沟顶上转悠,那里肯定有个老鹰窝,说不定是老大爬到山顶上逮老鹰去了。对,耿老大准是到山顶上逮老鹰去了。耿老三他娘阴起脸训斥耿老三,老三别胡说八道,说话连个谱也没有,恁哥哥逃了家,也不到处找找,还有闲心去白大妮家玩,跟没事人一样。耿老三和王坤子敛起笑低下头,屋里变得沉寂下来。

    王坤子他奶奶来叫王坤子回家,问耿老三他娘找到耿老大没有。耿老三他娘苦瓜着脸,说还没哪,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连个影像都没有,谁知道这个混蛋玩意哪去了,真急煞人了。王坤子他奶奶说,听我的,干脆去找神婆算算去。咋没去,早去了回来了,你还不知神婆咋说唻。神婆咋说?耿老三他娘把神婆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奶奶,你看神婆这话说的有谱没?王坤子他奶奶说,这媳妇,咋这么死心眼,人家神婆咋说你咋做就是,管有谱没谱做啥,恁耿老大逃家本来就是没谱的事,再说了,就是找不到,该做的做了,不光去了疑,要是耿老大真有个不好,也算咱尽了心,以后想起来,自家也不埋怨自家啊。耿老三他娘吸了吸鼻孔,两眼潮湿起来,说话的声音里带上了哭音。耿老三,咱上坡里找找去吧。话一出口,两行泪从眼里亮闪闪地滚落下来。耿老三害了怕,泪珠也在眼里打起转悠唻,他缩起身子,问王坤子去不去。王坤子看看奶奶。奶奶说,王坤子,你也去吧,小心着,别跌着碰着啊。

    耿老三他娘领耿老三和王坤子往村外走。村里有知道耿老大逃家的人主动跟耿老三他娘搭话,问找到耿老大没有。耿老三他娘抱着兴许能从他们口里知道一点消息的想法,应答的也很主动,但费了不少口舌一无所获,听到的都是一些隔靴搔痒远水不解近渴的废话,也就懒得磨牙了,草草应付几句了事。

    出了村子,周围变得安静起来,天上像罩了点什么不那么敞亮了,以往农活不忙的时日正是人们下地归家的时候。这段时间地里没活,人们懒得下地了,也有习惯了做庄稼活的人在家窝不住,走顺了腿一样到地里没活找活干。三个人拐过山脚,听到一声闷声闷气的咳嗽,抬头望去,何满子正从不远处的山梁上往这边走。何满子是村里有名的种地迷,一年到头,除了晚上,吃了饭就往地里跑,一样活路得倒腾好几遍,比如刨地,别人边刨边砸碎坷垃,用耙子耧一遍便大功告成,单等适宜的节气和天气下种了,何满子不,非得翻来覆去地折腾好几遍,把地里的土摆弄得像用面箩子筛过,细皮嫩肉的像个大闺女。

    耿老三他娘说,那不恁何满子爷爷啊,问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大。三个人专注了目光盼着何满子走近。何满子像知道了他们的心思一样有意放慢了脚步,急得三个人纷纷加快步伐。能看清何满子的五官的时候,耿老三他娘开了口。满叔,看见俺家耿老大没?耿老大,耿老大来坡里了,我咋没看见?耿老三他娘解释说耿老大清晨出来现在还没回家,神婆叫来坡里找找。何满子明白了,说这孩子平常看着没言没语的,咋做出这事,坡里肯定没有,他一下午转悠了四五个地方了,除了看见耿连根媳妇挖草药,谁也没看见。耿老三他娘问何满子有没有留意山顶上。何满子说咋没留意,一歇息他就满山上估摸,真要有人他还看不见啊。何满子劝耿老三他娘回去,说天快黑了,耿老大要真在坡里也早吓得往回跑开了。耿老三他娘犹豫起来。耿老三和王坤子听了何满子的话都转过身准备跟何满子往回走了,耿老三他娘突然下了决心,说耿老三,咱还是进去看看吧,像王坤子他奶奶说的,人家神婆咋说咱咋做,省得回去犯嘀咕。

    落日镀在远处山峦上的余晖散尽,剩下山峦模糊的轮廓,缥缈如虚幻。脚踏在地上的声音鲜明,连带着空洞的回声。王坤子将一块石头踢到堰下,石头落下的地方惊起一只野兔,一道灰线划过下面的田地射到对面的山基。兔子掉了鞋唻!耿老三扯开嗓门喊了一声,立刻被自己瘆人的喊声吓得合上嘴。耿老三别咋呼,怪瘆人的!娘也制止他。野兔淹没在茂密的山草里,对面山上响起无规则的乱石翻滚声。耿老三他娘扭转身正要往前走的时候,王坤子翘起一个指头指着对面山坡的顶上说,耿老三你看,那上面像是有个人!哪里?耿老三向王坤子跟前靠了靠,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凝神屏息地看一会,说,那里有一块大石头,以前上坡的时候常看见。王坤子说,那块石头上啊,上面还有个东西。王坤子撇开耿老三叫耿老三他娘看,耿老三他娘眯起眼向上望着,说还是恁看,恁年纪轻,眼好使,我这眼不大好使了,看不清。耿老三突然惊呼道,娘,真是唻,那石头上还有个东西唻,要是耿老大就好了。走,看看去!三个人来不及多说,小跑到下面的田地,往对面的山坡赶去。

    很快,三个人便拉开了距离,耿老三在前,王坤子居中,把耿老三他娘落在后头。见耿老三喽喽地爬到高处,落下他一大段距离了,王坤子慨叹道,耿老三爬得咋这么快,跟兔子似的唻。你才跟兔子似的来王坤子,你是掉了鞋的兔子!恰巧王坤子被石头绊下一只鞋,停下来去拾,招呼耿老三等他穿上。耿老三回过头,笑着说,你真掉下鞋来了,刚才我胡蒙唻,没寻思蒙准了。耿老三,你真的没回头看,胡蒙的?耿老三抬手将大拇指跟二拇指弯成一个圈,说真的他没看,谁诓人谁是死孩子。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临近山顶,天色暗下来,附近十来米的地方便黑黢黢的看不清了。耿老三不敢往上爬,一腚坐在山坡上等王坤子追上来,两个人一起爬。山顶的石头上真的坐着一个人。两个人兴奋地跑过去。耿老三,真是耿老大唻!老大,你上这里来做啥?耿老大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两腿松松垮垮地从石头上耷拉下来,脸嘻嘻笑着说,快,把雀雀放好,行了,哈,又过了一座山!耿老大说的啥?王坤子问耿老三。耿老三摇摇头,看耿老大。快,把雀雀放好,行了,哈,又过了一座山!耿老大对耿老三和王坤子的到来视而不见,嘻嘻笑着反复重复这句话。王坤子说,耿老三,耿老大咋二瓜似的?老大咋了,真的跟二瓜一样!耿老三愣愣地看着耿老大说。

    耿老三他娘爬上山顶,看看傻笑着重复那句话的耿老大,说老大准是着魔了,怪不得爬到这地方来。耿老三他娘叫耿老三和王坤子每人抱住耿老大的一根胳膊,嘱咐他俩用力抱住,别松开,揽过耿老大的头,抬手将大拇指的指甲按住耿老大的人中使劲掐下去。不好啊,快跑啊,哎哟,饶了我吧!耿老大突然浑身哆嗦着挣扎起来。王坤子、老三别松手!耿老三他娘吩咐着继续用指甲掐耿老大的人中。耿老大挣扎一番,哎哟大叫了一声松软下来,脸上的嬉笑没有了,两眼直勾勾地朝前看。老大,咱回家吧。耿老三他娘语气和蔼地说。耿老大直勾勾地朝前看着没有反应。耿老三他娘转脸看了看耿老三和王坤子,说,耿老三王坤子恁俩在前头,老大在外面玩了一天累得慌了,咱回家去。耿老三和王坤子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耿老大,耿老大站起身不声不响地跟到两人后头。

    第二天,耿老三他娘买了一瓶酒两个水果罐头去答谢神婆。神婆家的大门敞开着。神婆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闭目养神,耿老三他娘走到跟前她也没睁眼,嘴角的皱纹牵动了几下,冒泡一样从她的嘴里冒出话来,来了,恁孩子找回来了。耿老三他娘赶紧赔了笑脸说些道谢的话,神婆的面容丝毫不为那些感激话所动,平静地说,就不进屋坐了,屋里刚拾掇好。耿老三他娘说行啊行啊行啊,在这里就挺好。从旁边拿过条小板凳坐在神婆面前,将蓝布包里的酒和罐头掏出来放在神婆面前,说大娘哎,俺也没啥答谢你的,这瓶酒和两个罐头你尝尝。神婆还是没睁眼,双唇翕动着,鼻孔里缠绵着不断线的哼哼声。

    耿老三他娘鼓起勇气说,大娘哎,俺那孩子还得麻烦你操操心,人找回来咋变成那样了,不说话也不活动,跟个木头人似的,倒是挺听话,叫做啥就做啥,这样下去不成个二瓜了?耿老三他娘把耿老大被找回家后呆头呆脑的情形描述了一番,神婆笑眯眯地探身把耿老三他娘拿来的酒和罐头移到近前,从中提起一瓶酒竖到地上,然后将两个罐头紧贴在酒瓶旁,看着耿老三他娘说,哎,看出来了没有,就这么点事!

    耿老三他娘愣愣地看看两个罐头夹着的酒瓶,又看看神婆,神婆眼里飘起的云雾把她萦绕起来。她摇摇头,说大娘哎,这是啥意思,俺咋看不出来。神婆看着满脸疑云的耿老三他娘,叹了口气说,唉,你一个寡妇家,我也不跟你说明了,回家问问恁耿老大,问他有没有拿死人的东西,找出来拿到人家的坟上烧了吧。那个死鬼在跟恁家讨哪,看他拿着跟宝贝似的,要不是为了这么个熊玩意咋能把命搭上了,也别说,往后,马蹄庄的男人倒沾他的光了。

    回到家里,娘把耿老大叫到一边,悄声说,老大,娘问你个事,你得跟娘说实话。耿老大眨巴着两眼看娘。娘说,耿老大,你有没有拿过死人的东西?耿老大还是眨巴着两眼看他娘。娘反复问了几遍,耿老大两眼眨巴个不停,认认真真的样子,却不说话。耿老三走过来,听娘问了一遍后,反问娘,娘,你说哪个死人,是不是何老头,我知道老大拿了何老头的啥东西!

    娘转脸问,老三,老大拿何老头的啥东西唻?耿老三在娘的密切注目下跑进仓屋,抱着野枣树跑出来。娘,你看!娘漾起满脸的吃惊,问耿老三从哪里弄的。耿老三说,是何老头出丧那天,耿老虎他爹在何老头的旁屋里弄到的,藏起来,叫老大找着偷回家来的。娘问耿老三是咋知道的。耿老三急一阵缓一阵地把昨天王坤子弯腰系鞋带从床底下发现野枣树的事说了。老三,你说王坤子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娘,从你睡觉的床底下啊!耿老三他娘的脸上炸开天晴见日般恍然大悟的表情。

    后来,耿老三他娘跟耿老虎他娘说,一段时间,她经常梦见耿老三他爹,他一来就把她掀倒在床上做那事,她知道他走得冤屈,临了连爽快一下留个想头都没来得及,于是瘫软了身子由着他折腾,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进不去,她觉得两腿间像戳了一根木棍,恨不得要把她挑起来,睁眼一看,耿老三他爹的那东西像堰上的野枣树一样粗壮,她疼得哭着嗓子骂他,你这个死鬼,那么心狠,一撒手撇下俺娘四个不管不说,见了面连个寒暖也不问,却拿这么个大东西折腾人!骂着骂着,身上的耿老三他爹竟成了嬉皮笑脸的何老头,她惊得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是那棵野枣树。她伸手摸摸两腿间,竟真的像被什么东西顶撞过,隐隐作疼。仔细推算一下,那段时间就是何老头出丧到耿老大逃家的那段日子。

    娘、耿老三和耿老大去何老头的坟上烧野枣树。耿老三挎着一筐棒子芯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抱着野枣树的耿老大。野枣树的两个根球娘用东西包了,失去了十足的雄性。耿老三本想拿野枣树的,娘不让,说又不是给你治病,快把野枣树给老大。耿老三不太情愿地把野枣树给了耿老大,走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娘催促说,老三快走,别磨蹭,啥好看的。娘的手里捏着一摞草纸。娘仨不声不响地往前走,迎见的人挨个估摸着看看娘仨,带着满脸疑惑走开了。熟悉的人,疑惑着打招呼,哎,耿老三他娘,恁三口子去做啥?耿老三他娘将手里的草纸掩到一边,陪了笑脸应道,俺家地里有窝地老鼠,常出来祸害庄稼,俺去烧把火熏煞这些糟蹋人的东西。来人走后,耿老三笑着跟娘搭话,娘,你说的真挺像,又拿棒子芯又拿棍子的,真像是去烧地老鼠。耿老大机械地往前走。耿老三跟娘搭话,走路的速度慢下来,耿老大抱着的野枣树戳在他的肩膀上,疼得耿老三咋呼,老大,你没长眼啊,可戳煞我了!耿老大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娘责怪耿老三,老三咋呼啥,谁叫你不好好走路唻,快走吧。

    何老头的坟堆四周围满了杂草,坟堆上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因为没有人来,几场雨留下的痕迹保存完好,杂草盖不住的地皮上密布着深深浅浅的麻坑。娘吩咐耿老三到南边的坡上寻来些干草,将筐里的棒子芯倒在干草上,拢成堆,去了野枣树一头的遮掩,将其横在棒子芯堆上。草纸点燃了,她把手里的草纸一张张地续上,火欢快地舞蹈着,燃烧过的草纸蜷缩成黑蝴蝶,在微风的吹拂下跃跃欲飞。娘的嘴里念念有词。耿老三问她嘟念的啥,娘白了耿老三一眼,说小孩子家别瞎问。草纸燃完了,耿老三在娘的吩咐下,接过火柴点燃棒子芯下的干草。棒子芯在干草热烈的引燃下,星火燎原,由弱变强,更热烈地引燃横在上面的野枣树。

    野枣树燃着了,一直呆站在旁边的耿老大突然叫了一声娘。耿老三和娘吃惊地回过头。老大!老大!耿老大缓步走过来,腼腆地倚在娘的身边。娘抬手拂弄着耿老大的后脑勺和肩膀,一副爱恨交加的复杂表情,说老大,你咋弄的,好好的拿人家这个做啥。随着野枣树的燃烧,耿老大渐渐恢复了常态。娘试探性地问,老大,你几月几日的生日唻?七月初五。耿老三学着娘的语气也探耿老大,老大,我的生日是多咱?八月初六啊,比我的小一个月零一天。耿老三和他娘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老三,老大好歹糊涂过来了!娘,耿老大好了!

    娘仨相互依傍着看野枣树在烧炽的棒子芯上燃烧,树干已经差不多烧透了,根部突起的两个圆球上腾起两簇旺盛的火焰。棒子芯渐渐燃尽,颜色转暗,直到熄灭成灰白的灰烬。而野枣树达到了炽热状态,通体透亮,活生生一尊生机勃发的男人命根。耿老大挣开娘的手向前走了一步,说,看啊,野枣树还动唻。哪里动唻,我咋没看出来。耿老三也向前一步。两个人大瞪了眼仔细辨认的当口,树干挺直着摇晃了几下,根部的两个圆球膨胀到篮球大小后剧烈收缩着,几束火花哧哧地从另一头喷射出来,天地间随着火花的阵发性喷射忽明忽暗,嘭地一声,野枣树伴着一幕火花四射,倏忽不见了,坟堆前留下一摊棒子芯发白的灰烬。耿老大说,刚才野枣树直绷唻!嗯,我也看见野枣树直绷唻!耿老三他娘向前拉住耿老大的一只胳膊,对耿老三说,别胡说八道了,走啊,咱回家!

    回家的路上,耿老三问耿老大那天咋弄的咋爬到山顶上去了,耿老大说他也不知咋弄的,那天清晨没捞着吃鸡蛋他挺气得慌,寻思不跟耿老三玩治治他唻,出了村头,迎面过来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何老头,他正琢磨何老头不是死了啊,何老头笑着伸手拉住他,说走啊耿老大,我领你过山头去。何老头的手一拉住他,耿老大就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他俩飘飘悠悠地来到山顶上,何老头解开腰掏出下面的伙计,一用力,长成一根大柱子,从这边的山顶搭在那边的山顶上。何老头说,放好了,放好了,耿老大快过去。耿老大便踩着那柱子从这边的山头走到那边的山头。何老头收起柱子,一跃身跳到耿老大那边的山顶上,再横起柱子搭到另一座山顶叫耿老大过。不知过了多少座山,何老头哎哟一声,塞进裤裆,说耿老大不和你玩了,转眼不见了。耿老大眼前一黑,睁开眼仔细一看,耿老三和王坤子站在面前,他想说话,却咋弄也说不出。一会,娘又来了。

    烧过野枣树的第九天晚上,睡梦中的耿老三被耿老大的叫喊声惊醒。耿老三梦见耿老虎领他到白大妮家去。三个人玩过家家。耿老虎和白大妮当两口子,耿老三当他俩的儿,耿老三不情愿,又没有办法,就想出个法子难为他俩,说,白大妮耿老虎,人家当爹娘的都疼儿,给儿好吃的,恁俩给我啥好吃的?耿老虎说,还真是唻,白大妮,咱给咱儿点啥好东西吃?这个好办,正好我还留了点好吃的唻。白大妮说着,打开抽屉,从里面端出一只白碗。耿老三一看,满满一碗饺子,忍不住伸手抓起一个填进嘴里。是猪肉韭菜馅的水饺,香得耿老三差点在地上翻起跟头来。耿老虎突然伸手夺过饺子碗,说这孩子,见了好吃的就没命了,连个爹娘也不叫,来,叫了爹娘才叫你吃唻。耿老三只好爹哎娘哎的叫了耿老虎和白大妮。刚从耿老虎手里接过饺子碗要吃,耿老三就被耿老大的叫喊声惊醒了。

    哎哟娘哎,可疼煞我了!老大咋了,哪里疼?听见喊声,耿老三摸索着开了灯。耿老大两手捂着下面缩着身子,一副龇牙咧嘴的狼狈相。耿老大说疼。耿老三叫他把捂着的手松开一看,耿老大下面的伙计罗锅着腰,又红又肿。老大,咋成罗锅了,来,我给你直过来。耿老三的手刚触到,耿老大啊地发出一声惊叫,吓得耿老三赶紧抽回手。咋了?老三你别弄,一弄更疼!

    兄弟俩半夜三更回了家。娘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穿衣下床,颤着声音问,谁啊?娘,快开门!老三啊,咋了?老大那个疼!娘赶来看了,吃惊道,咋弄的,咋成这样了,老大你做啥唻?耿老大说没做啥,睡着觉疼醒了,一摸就这样。这就怪了,见过叫蜂子蜇了虫子咬了肿起来,没见过弯得这么厉害。娘在手指上吐口唾沫,抹在上面,来回轻轻涂匀,说人的唾沫是天水,能消毒去病。唾沫干了,耿老大还是一个劲地喊疼。娘想起窗台上还剩下一粒止疼片,拿来给他吃了。耿老大痛苦的表情有增无减。娘没了主意,说,这可咋办,深更半夜的,去庄里医生家也是给几粒止疼片,唉,一个汉子家,要是这个坏了,还算啥汉子?娘在床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自语说,不行就得上镇医院唻,可去也得等天明啊,清早八点才有去镇上的车唻。娘安慰耿老大,要他忍着点,等天明了和他去镇上的医院看。耿老三给耿老大打气,老大,别怕疼,使劲拨弄拨弄,硬得跟铁一样,多么疼也觉不出来了。耿老大不敢动,娘说耿老三你别瞎说八道的,这么大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闭上嘴叫老大迷瞪一会,明了天娘跟他去镇上看看。

    耿老二披着褂子,揉搓着两眼进屋来,问他俩黑夜里咋回来了,听见这屋里说话,寻思天亮了,还是月亮照得唻。耿老三指给他看耿老大下面。耿老二问了缘由,撇撇嘴回去睡觉。耿老三说,耿老二你撇啥嘴?耿老二不理他,咣当一声关了那屋的门。娘笑着说,耿老三,别惹老二了,人家念书出息了,哪像你,成天跟耿老虎东游西逛的,跟野孩子一样。

    清晨,娘洗脸梳头,取出一叠草纸叮叮当当地砸了铜钱印,又换上一件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娘,你要做啥去?耿老三问。娘说她到何老头坟上给老大烧烧纸,要是还不好,再去镇上的医院看。夜里没睡好觉,耿老三哈欠连天。耿老大虽还喊疼,经过一夜折腾,声音有些钝了,有气无力,像从床底下冒上来的。娘敲敲耿老二睡觉的屋子的窗子,提醒耿老二别起晚了,起来用热水泡干粮接就着吃点去上学,啪嗒啪嗒着脚步出门了。

    连绵群山把清晨的阳光挡在外面,照不进阳光的山谷阴暗,幽静。远远看见何老头的坟堆,耿老三他娘心里咯噔一下,何老头的坟堆一扫上次秃得发白的凄清景象,绿油油的像刷了一层绿漆。走近了,才看清坟堆上密密麻麻长出一层青苗。她俯身采下一棵,仔细端详了好一会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青苗。青苗,两片对称的圆圆的叶子间长出一根圆形长茎,茎的顶端罩着圆圆的顶盖,顶盖中间开着小嘴巴似的凹陷。雀雀草。耿老三他娘情不自禁地为坟堆上的青苗冒出这个形神具备的名字。

    耿老三他娘惊讶于村里人对雀雀草这名字的不约而同。那天,烧完纸钱回家的路上,一只绿蝴蝶在她的头顶上起起落落。她停下脚定睛一看,绿蝴蝶变成了一棵雀雀草。她以为看花了眼,走几步停下来再看,头顶的蝴蝶在蝴蝶与雀雀草之间似是而非地相互转换起来。她心里很奇怪。回到家,耿老大说不光雀雀疼,肚子也疼开了。她估摸是夜里着了凉,切了姜沫,给耿老大泡了杯红糖水。耿老大嫌红糖水太热,放在窗台上凉着。她扫完天井回到屋里,见耿老大还没喝红糖水,端起碗催他喝。耿老大接过碗往里瞅了瞅,惊呼道,娘,碗里还有棵雀雀草唻!耿老三应声凑过去,也惊呼,真是唻,碗里有棵雀雀草。她探身朝碗里一看,里面确实漂着一棵何老头坟堆上那样的青苗。她问耿老大,老大,你咋知道这叫雀雀草?耿老大笑了,说是他胡乱说的。耿老三也笑,说他也是胡乱说的。不知怎的,她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唻,别瞎说,哪里来的雀雀草,这是我给老大抓的药,给老大治雀雀疼的,老大,快喝。这句话烟雾一样在她的脑瓜里漂浮了好些天,让她心里犯嘀咕,哎,这是谁说的,我可没说啊。接着她又理直气壮地反驳自己,不是你是谁,分明是从你的嘴里冒出来的啊。

    喝过泡了雀雀草的红糖水,耿老大的肚子不疼了,雀雀也不疼了。耿老三高兴地说,雀雀草真神,娘,你从哪里弄的?娘的脸上也展开了笑容,佯嗔着训斥耿老三,说小孩子家别瞎问,老三,以后别张口雀雀闭口雀雀的,都成大汉子了也不怕叫人听了笑话。耿老三抓住娘的话把,说娘,你又说我小孩子又说我大汉子,我到底是小孩子还是大汉子啊。娘咂摸咂摸刚才的话,扑哧笑出声来。

    很久以后,雀雀草成为养护马蹄庄男人的一剂良药。谁家孩子的雀雀叫沸水烫了虫子咬了蜂子蝎子蜇了,到何老头的坟上采几棵,揉出汁液涂在上面,药到灾除,不一会,便恢复原来的健康模样。谁家汉子那方面亏了,惹得媳妇不开心,采几棵泡水喝了,就着雀雀草炒鸡蛋抿几盅酒更好,保证媳妇第二天出门,掩不住满脸荡漾的春风。雀雀草更成为年轻男女新婚之夜初尝新婚佳酿的味精和动力。没有谁说出雀雀草的来历。也没有人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青苗。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漫山遍野找到一棵觉得像雀雀草的青苗,来到何老头的坟前跟真正的一比较,脸上的自信表情立刻就灰了。雀雀草的名字,好多人都说是自己取的,两个人还为了争论这名字是自己取的打了嘴仗,动了证人。谁知找来的证人咂吧咂吧嘴说,恁俩也别争了,跟恁说句实话吧,这名字其实是我先起的。

    神婆说雀雀草是一粒人种子长出来的。啥人种子?有人问。何老头啊。神婆说何老头为治好他的命根把马蹄庄周围山上山下能养护命根的药差不多吃了个遍,按说应该治好了,是神仙不叫他治好,何老头哪里得罪到神仙了,神仙叫他变成一粒种子把吃下的药还回来,马蹄庄的男人有福了。有人想知道何老头哪里得罪了神仙,好心里有个数,以后小心着点。神婆说该她管的她才管,不该她管的她不管。问的人就势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神婆都是管啥,以后遇上了好找她。神婆说她能治好的就是该她管的,治不好的就是她不管的。问的人哑口无言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