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咱当煤黑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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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老虎的事一出,全村哗然。家长们的第一反应是对自家的孩子管得严了,地里家里尽可能给他们找活路干,不叫他们闲着。即便实在找不着活路,也要限制他们玩耍的范围,不让他们到远处去。孩子离开的时间稍长,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喊一声,某某某,做啥唻?如果孩子及时应答,他们就哑了声,继续做手中的活路。如果没听见孩子答应,他们便提高了嗓门,迅速再喊一声。孩子答应了,他们舒一口气,顺便埋怨孩子刚才为啥不吭声,以后要叫声应声的,别耳不听。要是还听不到应答,家长们早慌了手脚,不管手里忙着什么活路都放下来,赶快去找孩子。顽皮的孩子,有意不接爹娘的茬,有的还故意躲起来,等爹娘着急了,猛地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惹得爹娘哭笑不得。

    三个孩童憋得慌了,各自寻找时机溜出家门,在胡同口碰见,悄声嘀咕几句,跑到村头的老松树下玩。撒泡尿的功夫,三个孩童的娘都找来了。一个孩童的娘不由分说,对着儿子的腚腄就是一巴掌。另外两个孩童也脱不了一顿数落,其中一个孩童的娘还把孩童他爹搬出来,说他爹如何如何生了气,要如何如何管教他,见孩童脸上露出畏惧之色,便和蔼地站到孩子一方,帮助孩子如何编理由,到他爹面前蒙混过关。把三个孩童调教一番,三个娘们凑到一起,不过三句话,便不由自主地把话题集中到耿老虎身上,先是跺脚咬牙地说尽了耿老虎的不是,接着又埋怨耿老虎爹娘如何把孩子娇惯得不成体统,丢人现眼不说,弄得家不成家,日子不成日子,连声慨叹,耿老虎完了,这家人完了,哎哟,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都没长正当,日子还有个啥奔头!三个娘们各自领着孩童回家。一个孩童对家里的管束不满,嫌这么大了家里还拿他当小孩子。他娘立刻拿耿老虎做反面教材,说耿老虎比你还大唻,咋闯下那么大的祸事,不管咋行。孩童的嘴被堵上了。娘得意地回过头,其他两个孩童的娘正关注地朝这边看,三张脸照出三个会心的笑。

    家长们的第二个反应是早早给儿子找媳妇。以前有的人家早给儿子找媳妇,是多了个心眼,担心媳妇找晚了,好媳妇叫别人挑了去。现在,又担心没个媳妇牵绊着,儿子再惹出耿老虎那样的祸事。两个担心产生的动力强烈了他们早早给儿子定媳妇的愿望。往往两个男人喝着酒,或者两个娘们啦着闲呱,话一投机,双方就成了亲家。没碰上这机缘的,便把心思用在了媒婆身上,锁定目标,狂轰滥炸,实在拿不下来,再审时度势,改弦易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有父辈是亲朋好友的,彼此知根知底,你情我愿,肥水不流外人田,戳破窗户纸,便亲上加亲了。眨巴眼的功夫,有的人家屈指一比划,村里跟自家儿子年龄般配的闺女差不多都有主了,急头挠脸地弄出一身热汗,先下手为强,率先把矛头指向邻庄了。订婚的男女双方不乏情投意合、心想事成的;更多的是有意插柳,生米煮成熟饭,渠成引水到;也有实在撮合不到一块,好说好散,买卖不成仁义在,另打锣鼓另唱戏的;更有弄巧成拙,反目成仇,为此结下恩怨的。

    耿老虎他爹和他娘狠狠打了一仗。耿老虎他爹嫌他娘太娇惯耿老虎,要不发展不到这一步。耿老虎他娘说我娇惯你不娇惯也行啊。我管教半天还经不住你漏淌的唻。耿老虎他爹说。我咋漏淌唻,你说说,别顺嘴就淌!耿老虎他娘反驳道。耿老虎他爹点着耿老虎他娘的额头一样一样地列举耿老虎他娘的罪状。耿老虎他爹说,那回耿老虎出去玩来晚了,我收起饭菜不叫他吃,你为啥偷偷下了面条给他送到被窝里?耿老虎他爹说,那回耿老虎都过完年了还想买摔炮仗,我不叫他买,你为啥偷着给他钱叫他买了?耿老虎他爹说,那回我逼着耿老虎跟我上坡,晚来了一小霎,下午你为啥答应不叫他上坡了?耿老虎他娘被说得无言以对,抓住最后一句辩解说,我答应下午不叫他去,可没答应明日不叫他去啊,明日你为啥不叫他去了?耿老虎他爹说,叫他去做啥,他干的那点活还不够我浪费的唾沫钱唻,我就是多出点力气也不愿意看他那个懒散样。

    耿老虎他娘觉得抓住理了,说啥不是一点点的学会的,你一生下来就会抡䦆头拖锄的?耿老虎他爹说,你在恁娘那肚子里就会翻跟头,你多能啊!骂完,随手将一个白瓷碗拨拉到地上,白瓷碗啪的跌成两半。耿老虎他娘看着地上跌坏的白瓷碗,发恨说,有种的你把那一摞都摔了!你以为我不敢啊,摔就摔,你还咋?耿老虎他爹赌气搬起桌子上的一大摞碗咚地摔在地上。耿老虎他娘看着满地的碎片心疼得浑身打哆嗦,捡起一块朝耿老虎他爹扔过去,嘴里哭骂着,耿永发你这个死孩子,我不和你过了!被碎片打中的耿老虎他爹气急败坏,冲过来摁住耿老虎他娘就是一顿胖揍。耿老虎他娘披散着头发在地上打起滚唻,声嘶力竭的嚎哭声引来不少劝架的人。耿老三他娘把耿老虎他娘拉到旁屋里安慰一番后,又过来数落耿老虎他爹。耿老虎他娘在旁屋里扯着嗓门大哭一阵,拉不住地回了娘家。

    村里人突然总结出一个经验,村里那些没脸没皮,断不了惹是生非的孩子,差不多都没上几天学,或者在学校里也是不好好念书,调皮捣蛋,最终叫学校开除的孩子。比如耿老虎,比如军队子,比如山水子。耿老虎就不用说了。军队子跟耿老虎差不多,没上几天就高低不上了,长大一些后,虽然干起了杀猪的买卖,可挣的不如糟的多,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骂街,提溜着杀猪刀瞎舞划,惹得人当面怕,背后骂,谁家闺女也不愿意跟。山水子虽然上学时间长点,可在学校里不是跟同学打仗,就是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除了抄别人的,自家从没完成过作业,三天两头的叫老师罚站。有一回上着课搞小动作,被女老师熊了一顿,他便报复女老师,看着女老师进了厕所,绕到后面,往粪坑里扔石头,溅了女老师一腚屎尿。女老师哭闹着不愿意了,学校只好把他开除。而那些本本分分上过学的孩子,差不多都明晓事理,做起事来有分有寸的。即便有的呆头呆脑,没啥出息头,却也老实巴交,不招惹祸事。认识到上学的好处,村里人便把供孩子上学当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

    正当村里人把上学看得金贵的时候,耿老二却铁了心不去上了。先是找因由请假,找不出因由了又支支吾吾地推延,终于叫娘看出破绽来了,问他是不是不想念了,他才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娘问耿老二为啥不念了,耿老二低着头不说。耿老三说,娘,我知道老二为啥不念了。娘没心听耿老三的,耿老三却主动说起来。耿老三说,娘,老二不念书,保险是因为白二妮,要是白二妮还念,老二保险也念。耿老二一听就冲着耿老三来了,咬牙攥拳,说耿老三你胡说八道我揍你这个王八蛋。吓得耿老三跑到旁屋里顶上门不敢出来,嘴上却不示弱,说就是啊,别不承认了,那回我看见你在纸条上写人家白二妮的名字唻,你以为我不认字啊,我可认得白二妮那仨字唻!耿老二越发愤怒,抬起脚咣啷咣啷地踹门,说耿老三你看着点,我进去非扒下你的皮不可!娘制止耿老二说,老二别闹腾了,还念书唻,这就越念越倒退了,老三比你小,多说一句少说一句的由他就是,看你这些事,又是王八蛋又是扒皮抽筋的,还是自家兄弟唻,也不怕叫人家听见笑话。

    娘征求耿老二的意见说,老二,按说咱这条件念不起书,兄弟仨就供你一个人念你应该知足,给你一晚上时间你自家琢磨琢磨,要是还想念,明日麻利利地给我上学去,要是从心里不想念了,咱也不费那个劲耽误那个功夫,明天就跟老大老三下地去。晚上,都熄灯睡觉了,耿老二怯生生地给娘敲开门,嗫嚅道,娘,我真的不想上学了。娘木然着表情看了会屋梁,叹口气,说不念就不念吧,老二,快回去睡觉吧,养好精神,下地不跟上学一样。

    从白小妮出事那天起,白二妮就没再上学,桌洞里的书是托耿老二捎回来的。一家人大门紧闭,哑谜谜地待了几天。清早,白大妮他爹开门出了村子,傍晚回来,路上目不斜视,村里人跟他搭话也不理会。第二天,白大妮他爹去村里开证明,迁户口,一家人搬到了离马蹄庄四十多里的一个叫井泉的小山村。离开马蹄庄那天,白大妮他娘鼻涕一把泪一把,高扬着嗓子,唱似的说,不知俺家哪辈子作下了孽,得罪了马蹄庄的哪路神仙,没有儿绝户就绝户吧,三个闺女,害煞一个,糟蹋得没脸见人一个,从今以后,就是遭了五雷轰顶俺也不回马蹄庄了!

    耿老虎他娘跑到娘家不回来。耿老虎他爹犟着不去接。耿老三他娘沉不住气了,自家去叫,怕碰上给三个孩子当过几天后爹的焦士学,脸上抹不开。央人去叫,又找不到合适的,白大妮家搬走了,耿老虎跟耿连根媳妇的事正被人暗地里瞎嚼达,说不定早已传到耿连根的耳朵里,找耿连根家肯定不行。家里包饺子,耿老三他娘先盛上一碗,叫耿老三给耿老虎他爹送去。耿老三端着饺子出了门口了,又被他娘叫住,饺子是韭菜豆腐馅的,一点肉腥也没有,耿老三他娘怕耿老虎他爹不稀罕。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叫耿老三送去了。耿老三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没等他娘问,就说碗被耿老虎他爹留下了,耿老虎他爹说他先用用,等他家有了碗再还个新的。耿老三笑着告诉他娘,说耿老虎他爹使的那碗有一个大豁子,盛不上半碗棒子粥就往外漏。耿老三他娘哼了一声,说真是自作自受,有啥说啥,好好的一摞碗咋就摔了。耿老三对他娘说耿老虎他爹真馋,接过饺子就揪起一个填进了嘴里。他吃了饺子说啥唻?耿老三他娘关切地问。他说饺子真香,一辈子都没吃到这么香的饺子唻。耿老三他娘一撇嘴,说切,别耍好嘴了,要是跟耿老虎他娘这么说,人家也不会跑到娘家不回来。

    耿老三他娘做了一个梦,梦见耿老虎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胡同里,水不断线地从身上往下滴答。耿老三他娘问他咋弄的,耿老虎说他到水里玩去唻。这孩子,咋上水里去玩,那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耿老三他娘责备他。耿老虎反问说,不去水里上哪里去玩,恁家耿老三不跟我玩,王坤子也不跟我玩,俺爹俺娘都不要我。耿老三他娘被问住了。耿老虎扑哧一笑,说婶子,水里可好玩了,有小鱼,小虾,还有小螃蟹。耿老虎说一个小螃蟹非要给他当媳妇,他不同意,小螃蟹就伸出夹子夹住他的雀雀,说耿老虎,你要不要我给你当媳妇,不要我就把你的雀雀夹下来。耿老虎不要,小螃蟹真的就把他的雀雀夹下来了。耿老三他娘不信。耿老虎伸手抹下裤子叫她看。耿老虎下面果真没有了男人的那样东西。耿老三他娘急了,说耿老虎,没有那个咋行,你还想不想当男人了?耿老虎说咋不想当,没办法啊,要不就得答应给小螃蟹做汉子唻,跟个小螃蟹咋过,晚上得搂着小螃蟹的夹子和脊梁上的硬壳睡觉不说,白天也走不到一块啊,我向前走,小螃蟹横着走。耿老三他娘说事倒是那么个事,可你也不能白白把那个弄丢了,走,婶子跟你去找回来。耿老虎领着耿老三他娘去找小螃蟹,翻过两座山看见一个水湾,水湾在远处看着一点点,离得越近看着越大,走到跟前,水湾大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满眼是水。耿老虎指着眼前没有边际的水湾说,婶子你看,刚才我就是在这里头玩唻。耿老三他娘问小螃蟹在哪里。耿老虎说,婶子,我去把小螃蟹叫上来。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湾了。耿老三他娘嘱咐说,耿老虎,问问小螃蟹把你的那个扔到哪里了,拾回来,婶子再给你按上,说不定就能长住了。耿老三他娘回过头,见耿老虎他爹和他娘站在身后看她。耿老虎他娘说,老三他娘,你咋把俺家耿老虎推到水里了?没有啊,他自家跳进去的,他的雀雀叫小螃蟹夹下来了,他去找小螃蟹讨去了。耿老虎他娘不听她解释,拉住耿老三他娘的胳膊就走,说走,咱去找派出所的公安去,你为啥把俺耿老虎推到水湾里!

    睡梦中醒来,外面还黑咕隆咚的。梦中的情形虚虚实实地再现在脑海里,耿老三他娘有意闭了眼深入进梦里跟耿老虎爹娘说个清楚。梦果然延续下去。耿老三他娘拉住耿老虎他娘的手说,嫂子,恁家耿老虎真不是我推下去的,要不等他上来咱问问他。耿老虎他娘冷着脸子道,别不承认了,这么大个湾,俺老虎咋能上得来,要是上得来,是你推下去的俺也不怪你,要是上不来,别啰啰,把你那仨儿里过房给俺一个,养我和老虎他爹的老就是。耿老三他娘突然纳闷起来,面前的耿老虎他爹和他娘都光着身子,耿老虎他爹下面那伙计面筋似的吊在两腿间,突然被风刮向一边,耿老虎他爹顺手扯起来,用力一拉,便成了一条窄窄的飘带,漫起来,在她和耿老虎他娘的头顶上飘来飘去。风一停,飘带缠在耿老虎他娘的脖子上,耿老虎他娘解下来,一扬手,又飘起来。再落下来的时候,缠在了耿老三他娘的脖子上,她学着耿老虎他娘的样子,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扬手,却没有飘起来,而是从胸膛上滑下来,落在了她的两腿间,她一低头,发现自己也光着身子,慌乱地从两腿间抽出来。耿老三他娘说,嫂子,是它自家落在我这里的,可不是我叫它掉到这里的。耿老虎他娘探过头向她的小肚子底下看,说等她看看就知道是它自家落的,还是她叫它掉到那里的。耿老三他娘慌乱起来,叫耿老虎他娘看吧,当着耿老虎他爹的面不好意思,不叫她看吧,又怕耿老虎他娘说她是有意的,着急间,醒了。耿老三他娘活动活动身子,选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想仔细琢磨琢磨梦里的情形,却怎么也回不到梦里了,脑子里像飘起了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她觉得应该去劝劝耿老虎他爹,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两家是前后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样一想,她暗暗责备起自己来,觉得自己早就应该去劝耿老虎他爹把他娘叫回来。

    天气清凉,当空几团云絮被太阳照得红如血丝。没有风逗引的树木,僵硬、呆滞得像假的一样,生气全无。耿老三他娘伸手一推,耿老虎家的大门就开了。跨进门槛,站在天井里仰脸望天的耿老虎他爹转身面带疑惑地看着她,说,哎,你咋进来了,门不是顶着唻?哪里顶着唻,门一推不就开了。两个人的目光寻到门后那根倒卧的顶门棍后,相视而笑。耿老三他娘说,要是黑夜这样可就好了,家里的东西非都叫人偷去了不可。连人偷去才好唻,就是人家不稀罕。耿老虎他爹没好气地回道。耿老三他娘说,别埋汰自家了,昨天黑夜你是没这样,这样的话,家里的东西没了不说,现在也见不着你的人了。咋没这样,昨天黑夜就这样唻。真的,哪恁家的插门栓哪?谁知道上哪里去了,懒得去找,我随便用那根棍子顶了顶,不信今黑夜你来看是不是这样,只要不怕我把你偷了。耿老三他娘红起脸笑了,说别没个正形了,人家老虎他娘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还不去叫叫,你也狠得下心。耿老虎他爹张开嘴,正要说话,突然把嘴闭上了,脸上的表情像遇风的庄稼地,明显地倒向一边。耿老三他娘纳闷地回过头,耿老虎他娘手里提溜着一只包袱站在门口,大瞪的两眼像要鼓出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耿老三他娘是在寝不安食无味中度过的。那天清早发现耿老虎他娘站在门口,耿老三他娘赔了笑脸过去解释,说嫂子你可回来了,昨日晚上,我做了个不好的梦,醒来咋弄也睡不着了,便来劝老虎他爹去叫你,没想到你回来了,嫂子你回来得正好,免得我再跟俺永发哥费口舌了。耿老虎他娘呸的一声,差点将唾沫吐到耿老三他娘脸上,说别赚了便宜卖乖了,她又不是三岁的小孩,经不住两句好话就给哄住了,她在家时他俩还不知偷偷摸摸地多少回唻,她一走正好腾了窝,黑夜鼓捣了还不算,大清早的还浪到天井里说浪话。耿老三他娘面红耳赤,转脸向耿老虎他爹求救,说永发哥,看俺嫂子说的,你跟俺嫂子说说,咱俩到底鼓捣些啥唻。耿老虎他爹一脸的平静,说他才懒得跟她答腔唻,她爱咋想咋想。耿老三他娘急了,说永发哥,你这么一说,俺不成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快跟俺嫂子说说咱到底是咋回事啊!耿老虎他爹掉头回到屋里。耿老虎他娘随即跟着往里走,经过耿老三他娘跟前时,又狠狠吐了口唾沫。不久,屋里传出耿老虎他爹和他娘的吵闹声。还回来做啥,有种的走了就别回来!俺为啥不回来,这个家还有俺的一份唻,俺刚嫁给你这个王八蛋的时候,这个破家还是些土坯草屋唻,谁辛辛苦苦帮你翻盖成了砖瓦屋,现在想叫俺给那个假寡妇腾窝啊,俺才不那么善乎唻!耿老三他娘在外面听了一会,又气又急,又觉得不好到里面掺和,吃了屎一样翻肠倒胃地离开了。

    耿老虎他爹和他娘分住进两个屋里,分头起灶,各人做了各人吃。开始,耿老虎他爹虽然不上坡,还出来走走,但经不住外人没长没短的问,干脆也窝在家里不出来了。家里的大门有时没白没夜的三五天关着不开,有时开了,又没白没夜的三五天不关上。熟人到家里劝说,两口子都闷着不说话,直到劝的人唉声叹气地走开。

    地里荒了。好事的人三番五次捎信唻,就是叫不开门。有一回,捎信的人碰上耿老三他娘从门洞里出来,便迎上去搭话,说,耿老三他娘,里面那两口子到底咋弄的,两口子闹别扭的见得多了,可也没见过这么个闹腾法的啊,地里荒成那样也不管,还吃不吃饭了,难道在等着喝风咽沫?耿老三他娘赔了笑脸嗯嗯啊啊地应对。捎信的人说,干脆咱竖起梯子爬进去,看两口子在里面做啥唻,人家是得罪遍了外人才关上大门朝天过,这个好,两口子闹别扭也关上大门朝天过开了,也不知两口子在里头咋过唻。捎信的人真要去耿老三家扛梯子,被耿老三他娘止住了,说这样可不行,毛手毛脚地爬到人家家里,人家要是不愿意咱咋办,别叫咱咋爬进去的再咋爬出来,不行,要爬你从别人家找梯子爬去,俺得忙去了,还有一大摊子活路等着俺唻。

    地里的庄稼熟了。家家筹备好收割的工具,严阵以待,守候籽粒熟透的那声慰藉心灵的钟响。同时心里也捏着一把汗,生怕收割时节遇上可恶的连雨天。到外地找活路干的人回来了,见到村里人,开口就是:哎,咋样了,能下手了吗?答的人也很兴奋,说快了,数手指头的工夫,要是日头再毒些,或者刮一晚上风,朝阳的那些地明天就能动手了,你来的真是时候,找瞎子算过卦吧。我算的。回来的人满脸得意,丢下对方乐颠颠的往家走。家里汉子到外地干活还没回来的女主人着急开了,骂汉子昏头昏脑,活路忙了不知道往家赶,莫非要等收割完了光大张着嘴巴来吃新鲜粮食,可不能那么便宜他,真要那样偷懒,老娘非拾掇拾掇他不可。旁边的人逗笑说,咋拾掇,到时候人家一进门,你那裤腰带就耷拉开了,哈,到床上拾掇人家吧。女主人便举起手里的东西追打逗笑的人,说谁像你那么馋巴巴,把个汉子拴在裤腰带上不叫出门,跟吃饭似的,一顿不吃就受不了。不喜欢说荤话的人插嘴说,二安子媳妇,别急啊,哪回忙收人家二安子偷懒唻,还不都是人家忙忙活活地往家里鼓捣,说不定今晚人家就回来了,就是晚来一霎也比俺强啊,到时人家二安子掏出一大把票子往桌上一甩,能买多少粮食啊。二安子媳妇一皱脸,说婶子,你可别替俺想得那么舒坦,别说大把票子了,大张的俺还没见过来,恁二安子挣的那几个钱啊,得够他在外面搅和的就不孬。被唤做婶子的娘们一撇嘴,说看人家二安子媳妇咋这么会说话,不挣钱还一个劲地把人家往外撵做啥,是怕婶子借你的钱吧,别哭穷,婶子真要碰上用钱的时候,跑不了你!说着,伸手做出一个要抓二安子媳妇的动作。旁边的人大笑起来。

    耿老虎家地里的庄稼长得一塌糊涂,草窜得比庄稼棵高了,庄稼棵和荒草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只被村里人赶出来的无家可归的母狗躲到里面,昼伏夜出,竟在里面安家落户了。惹得来往的人有意止步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里面吱吱呀呀的小狗的叫声,胆大的人拨开庄稼棵和荒草钻进去,出来说,母狗在里面下了四只狗崽。发现狗崽的人龇牙咧嘴地摸着脸上被划破的伤口,说那四只狗崽属于他的了,谁要是去偷就跟谁急。想养狗的人便涎了脸向他讨要,不一会,四只狗便有了各自的主人。

    人们开始惊讶于那只母狗生养狗崽的迅速,说那母狗咋那么出活,也没看见它拖拉个大肚子,变戏法似的猛不丁变出四个狗崽。有人说,出活不出活不在肚子上,肚子大的不一定出好活,肚子小的不一定不出好活。有人反驳道,谁说肚子大了不出好活,人家耿连根媳妇就是个大肚子,咋样,一箭双雕。一箭双雕是啥意思?反驳的人说,这个都不知道,就是一箭射下俩老鹰啊。哦,是这个啊,念过几天书的人和咱还就是不一样唻,说话也文绉绉的,不过,也不能说是耿连根媳妇出活,是人家耿连根出活,人家射得好。谁出活,谁射得好?耿连根啊。耿连根,你好好想想?想啥,各人心里明白就是,还非得说出来啊!几个人都笑。有人说,其实也不是耿连根出活,还是人家耿连根媳妇出活,你想啊,要不是人家耿连根媳妇肚子里有俩老鹰,你射得再好不也白搭?几个人静思默想了一会,说也是,也是,还是人家耿连根媳妇出活。

    耿老虎家像停泊在这个农忙时节中的一座孤岛,清静落寞,与周围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绿叶红花,门前扯起的喇叭花秧和麻线秧相互交织,爬上墙头的细高个的狗尾巴草摇摇晃晃,显得更加细高。院子里偶尔传出猫掀翻碗盆般的声响,仔细一听,什么也没有。好事的人专门找到耿老三他娘,说耿老三他娘,这回你可别推脱了,耿老虎家那些庄稼不管长得好孬,你出头给收起来吧,要是人手不够我找人帮你,可别叫它瞎在地里了,等两口子闹腾没劲了,扔给他俩,谁叫恁是邻居唻,给他俩香饽饽,他俩还怪罪你?这样合适啊?耿老三他娘犹豫着,终于摇摇头,说不行,别多了少了的,到时弄得不好了,说实话,俺可不是嫌麻烦舍不得那把力气,放心吧,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唻,等他俩好了,俺的粮食尽着他俩吃,只要俺有一口吃的,就不能饿着他俩。见好事的人不太满意,耿老三他娘说,哎,要不恁家出头,俺也帮着收,打了粮食放恁家,到时恁给他俩?好事的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都怪我,管这闲事作啥,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哪,不管了,我这才是吃下胡萝卜闲操心唻!

    娘领着兄弟仨在老长沟的山坡地里收割豆秧。耿老大、耿老三握着镰刀在前面割,耿老二和娘跟在后面把割下的豆秧捆起来。耿老二一边捆豆秧,一边摘了豆秧上没有熟好的青豆荚往兜里装,准备回家后煮了吃。耿老三不时地回过头,问耿老二摘了多少青豆荚了。开始,耿老二还哼哼哈哈地应承着,后来不理他了。耿老三提高了声音说,老二,煮了青豆荚也得分给我一些吃啊?耿老二不抬头。耿老三生气了,说,娘,老二这么毒唻,想煮了青豆荚自家吃。娘还没回话,耿老二不愿意了,说老三你别拿着贼心想人家,谁不叫你吃了?耿老三说,那,刚才我问你你咋不说话?耿老二低下头不看他,说快割你的豆秧吧,你看人家老大都快割两垄了,你一垄还不到头。耿老三不服气地说,老大是老大,你咋不说说你,有本事你来割几垄我看看!割就割,你以为我比不上你啊!耿老二气呼呼地站起身,边将手里的青豆荚往兜里装,边朝耿老三走过去。娘笑着制止耿老二,老二,别跟老三治气了,他比你小,让他几句还吃亏了,亏你还念过书唻,这么点耐性都没有,不嫌叫人看见笑话。扭过头训责耿老三,老三,咋还这么孩子气,啥时少你吃的了,以后别跟老二顶撞,他是你哥哥,他下地少,慢慢顺下力来就顶劳力使了,你也得跟人家老大学着点,以后找了媳妇再这么磨蹭,一满家子都得跟你喝西北风去!老大直起腰笑着看耿老三,耿老三又笑着看耿老二,娘四个相互看看,都笑出声来。

    下边地里,耿起龙两口子送回家一担豆秧回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耿老三他娘站在堰边搭话说,恁两口子说的啥啊,这么带劲!耿起龙媳妇笑着看耿老三他娘,说,婶子,正想问你唻,刚才从家里来,经过恁家胡同那里碰上件怪事。啥怪事?一个娘们从恁家胡同里往南走了。耿老三他娘笑着说,一个娘们从俺家胡同里走就成怪事了,哈,这样的怪事咱马蹄庄还不知多少唻。耿起龙媳妇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说胡同里往南走的那娘们身段跟耿老虎他娘差不多,可头发都白了,马蹄庄还没见过这样的娘们唻。耿起龙抢过话,说差不多啥,那娘们就是耿老虎他娘!耿起龙媳妇撇起嘴,说婶子,你看看,俺家这个非说那是耿老虎他娘,跟我犟了一路子了,人家耿老虎他娘是啥样,又黑又粗的那么一头头发,咋猛不丁成一头白发了?耿起龙不以为怪,说这个有啥解不开的,白头发是操心操的,耿老虎他爹和他娘呕了那么长时间的气,心里还不知琢磨些啥唻,头发不白才怪。

    见媳妇跟耿老三他娘面面相觑,耿起龙拿出一副满腹经纶的得意模样说,不光操心白头发,人生气也白头发,我看过一张报纸,是到镇上赶集时在茅房里看见的,报纸上说,人一生气身上就有毒,生的气越大身上的毒越厉害,有个小娘们,跟婆婆闹别扭,婆婆一翻脸,数落出她一大堆不是,把小娘们气哭了,正好床上的孩子醒了,小娘们抱起孩子喂奶,孩子咕咚咕咚的吃了不几口就死了,家里把孩子送到医院,医院里一检查,断定孩子是毒死的,化了化验,毒就在孩子吃下的小娘们的奶水上,耿老虎他爹和他娘呕了那么长时间的气,身上还不知呕出多少毒唻,头发白了是小事,没秃了头就不孬。耿起龙媳妇嘴一撇,说婶子你听,人家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唻,起龙子,怪不得我头上长了那么多白头发,还是操心操的生气生的唻,以后你得勤利利的,听说听道的,别叫我操心生气!耿起龙挺起巴掌在他媳妇的腚腄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拿腔拿调地说,还有个因由好白头发唻!媳妇哎哟一声闪到一边,说打我的腚腄做啥,你说,还有啥因由?耿起龙不紧不慢地抬手捏了捏鼻尖,说,女人欠打了就白头发。媳妇气得一跳老高,说起龙子你这个死孩子,还是胡咧咧唻,看我非还上那一巴掌不可!耿起龙不慌不忙地说,你打就是,你还一巴掌我非找回十巴掌唻。媳妇不听,过来对着耿起龙的腚腄就是一巴掌,转身正要离开,耿起龙探身把媳妇拦腰抱住了,在媳妇气力悬殊的挣脱中,他渐渐把媳妇俘虏到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起媳妇的腚腄唻,嘴里有节奏地数着一二三四。耿老三他娘笑着走进地里。兄弟仨被耿起龙媳妇似疼非疼的吱呀乱叫吸引到堰边,笑嘻嘻地朝下看。地里的耿老三他娘笑着唤他们回去,说恁仨快来收豆秧,啥好看的,以后找了媳妇可别这么当着外人的面瞎闹腾!

    回到家,耿老三他娘有意向前走了走,耿老虎家的大门果然开了。有人蜷着身子清理门前的荒草,被清理下来的荒草,一小堆一小堆软沓沓地瘫在身后,麻线秧和喇叭花秧萎缩不堪地缠成一团,皱巴巴的喇叭花颜色暗淡,彻底失去了那个大张着嘴巴要向世界宣布些什么的喇叭样。耿老三他娘很快认出清理荒草的人是耿老虎他爹,问,耿老虎他爹,俺嫂子哪?走了。去哪里了?爱去哪里去哪里。耿老三他娘拉下脸,掏心掏肺地数落起来,说恁这是弄得啥事啊,地不管了,庄稼也不收了,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个啥劲,日子不是还得过啊,叫人家说长道短就不说了,也不怕自家人折腾生分了。耿老虎他爹抓住一绺狗尾巴草用力一揪,发狠地说,人家就是想折腾咋办,那天你不是见唻,非得说杏树上长桃子不可,啥玩意啊!狗尾草从泥地里挣脱出来,带起几块土坷垃,耿老虎他爹把土坷垃拢成堆,踏上脚用力一踩,失去狗尾草的地面陷出一个浅坑。耿老三他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会软和着点啊,非得一个刚来一个强,依了自家那根杠才行,那样咋还有个头。耿老虎他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他这就够软和的了,耿老虎那个王八羔子一出事,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要是以前,那个臭娘们敢跟他这样,早打她个腿断胳膊折了。耿老三他娘话里带着气,说你多能啊,打俺嫂子个腿断胳膊折就显出你能来了?胡同口有人挑着豆秧经过,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像要在地上喊出一道裂缝。耿老三他娘不自在起来,转身往自家的家门走,一直背对着她的耿老虎他爹身子一活动,叫她看见了半边胡子拉碴的脸。耿老三他娘撂下一句,哎,让一步,把俺嫂子叫回来啊!叫不回来了。为啥?不为啥。

    不几天工夫,田地里便空空荡荡的了。心盛的人家开始为下一步播种小麦精心做准备。耕耘、平整过的田地像清洁的纸张,以崭新的诱惑呼唤人们写上点什么。忙完收,人们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最先发现耿老虎家庄稼地里四只狗崽的霹雳子,叫上许诺分给他们狗崽的人家去领狗崽。耿老三从菜园子里出来,看见几个人匆匆往南走,打头的人是霹雳子。一认出跟在霹雳子后面的王坤子,耿老三脱口喊道,王坤子,做啥去?王坤子对站在菜园子门口的耿老三挥挥手,说走啊耿老三,抱狗崽去!抱狗崽,到耿老虎家那块地里?王坤子又对他挥手说,嗯,走啊,看看去!耿老三知道那四只狗崽。有一回,跟娘下地回来,看见霹雳子坐在小推车旁的草坡上歇息,耿老三跑上去,向他讨要狗崽。霹雳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说咋不早说,总共四个小狗崽,除下我一个,那三个都有主了。咋早跟你说啊,你看见狗崽的时候我又不在跟前。耿老三在霹雳子跟前磨蹭了一会,见没有得到狗崽的余地了,闷闷不乐地随了娘往回走。娘安慰他,老三,讨个狗崽啥好的,别说讨不到,就是讨到了娘也不叫你喂,人还过不好哪,要个狗拿啥喂它,养狗是为了看家,咱这破家,有啥可看的,好好长出息吧,等混好了,家里值金值银的了,咱养个大狼狗,叫全马蹄庄的狗一看见就吓跑了。

    王坤子落后几步,等耿老三赶上来,两个人并肩说笑着往前走。耿老三问王坤子咋跟霹雳子讨到狗崽的。王坤子说不是他讨到的,是他姨夫讨到的,他姨夫今日没有空,叫王坤子来替他抱回家。耿老三笑了,说刚才我还纳闷来,我这么近都没讨到,你咋讨到了。耿老三问王坤子在家做啥唻,这么长时间咋没见到他。都是耿老虎捣鼓的,耿老虎叫公安逮走后,俺爹管得我可严了,下地就叫上我,啥活都得干,刚开始那些天,愁得我都活不下去了!王坤子黑瘦的脸上冒出一些小疙瘩,好几个疙瘩顶着白白的包。耿老三说,王坤子,恁奶奶不是拿着你挺娇啊,咋不管管恁爹。俺奶奶拿着娇不白搭,她可做不了俺爹的主唻,再说,耿老虎叫公安逮走后,俺奶奶也不那么护着我了,吃好的穿好的都行,就是不叫我出去玩。有一会趁着俺爹不在家,我偷着出来找你,都快到恁家那里了,俺爹撵唻,把我叫回去了,耿老三,你猜俺爹咋知道的?瞎碰上的啊。王坤子摇摇头,说可不是,是他奶奶叫的他爹。耿老三笑着说,我也是,耿老虎叫公安逮走后,俺娘也看得我严了,都怪耿老虎,耿老虎那么流氓唻!真是,耿老虎那么流氓唻!两个人数落起耿老虎的不是来。

    耿老虎家住进野母狗的地里种的是高粱。四周的高粱穗子差不多都叫人折走了,地中间的一簇却保存完好,籽粒饱满,红彤彤的,像从高粱地里蹿起的一簇火苗。紧跟在霹雳子后边的耿胜利指着那簇火苗一样的高粱穗子说,咱先说下,那些高粱穗子我占下了,谁也不能抢我的!霹雳子一腚坐在地头上,说,耿胜利,先把你的高粱穗子弄下来,要不,谁抢了谁要,那么好的高粱穗子,谁不眼热。对,谁抢了谁要,人家耿老虎家的,又不是恁家的,凭啥你先占下!一同来的人对耿胜利表示不满。耿胜利理直气壮地说,地里的狗崽也不是霹雳子家的啊,他先占下了,咱不也乖乖地听他的?狗崽可是人家霹雳子自家先从高粱地里头发现的唻,那些高粱穗子咱这些人都看见了,凭啥你先占下?有人为霹雳子说话。耿胜利支吾着找理由。霹雳子大度地说,占下就占下吧,耿胜利,快去弄下来啊,你不弄待一霎俺抢了可别怪俺!耿胜利跨前一步,回头对后边的人笑了笑,哈腰钻进了高粱地。有人不满地捡起一块土坷垃要往地里扔,说耿胜利这么精唻,那么好的高粱穗子都成他的了。霹雳子伸手制止说,别扔,叫他进去弄就是,一会保证有好戏看。高粱秸被耿胜利拨弄得摇摇晃晃,人们从高粱秸的晃动判断着他离高粱穗子的距离。近了,更近了。高粱地深处突然响起野母狗发炮弹一样的汪汪声。耿胜利扯破嗓子哭喊着往外逃,高粱秸被弄得急剧地抖动出一条粗线。等在地头的人在霹雳子的带领下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耿胜利张口气喘地跑出来,跑掉一只鞋子的光脚丫上沾满了湿土。霹雳子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哎,耿胜利,你咋空着手出来了,不要那些高粱穗子了?耿胜利红涨着脸,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说里头那野母狗不叫弄,那么凶唻,差点咬到我!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耿胜利被野母狗吓出来后,别的人都不敢进高粱地了,离得高粱棵远远的,生怕野母狗从里面蹿出来咬着自己。霹雳子得意起来,说,哎,起先耿胜利不是说那四个狗崽我不该占下啊,现在我把大权让出来,咱这些人里,谁有胆量进去把那四个狗崽抱出来,四个狗崽就由谁说了算。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推荐耿胜利,很快得到大家的响应。对,叫耿胜利进去,是他提出来的,把大权给他。耿胜利,快进去啊,弄出狗崽来给我一个!耿胜利皱了脸倒退一步,说我可不进去了,我正愁着咋找回那只鞋来哪。几个人都抿着嘴笑。霹雳子说,耿胜利,给我五块钱,我把你的鞋子找出来。五块钱能买两双。耿胜利不同意。有人给他俩讲价,说,那就两块五,耿胜利,行不行?耿胜利还是不同意,说两块五能买一双,他掉在高粱地里才一只。霹雳子做出情愿吃亏的表情,说好吧,我就要你一只的钱,一块两毛五。见耿胜利不说话,耿老三说,胜利叔同意了,霹雳叔,快进去给他找出来吧。耿胜利伸手推了耿老三一把,说谁同意了,小孩子家别乱插嘴。还小孩子唻,人家这就快找媳妇了,耿胜利,说句话,给我一块两毛五行不行?霹雳子做出要进高粱地的架势。耿胜利连忙摇头,说霹雳子,我可没愿意,你找回来我也不给你钱,一只破鞋,值几个钱啊。人们都嫌耿胜利小气,说既然一只破鞋值不了几个钱,还要那个做啥,霹雳子,别管了,赶快进去抱狗崽。

    霹雳子系好鞋带准备往高粱地里钻的时候,王坤子把他叫住了,说霹雳叔,要是我进去把狗崽抱出来,那四个狗崽就归我说了算了?行啊,你得不怕那野母狗就行,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叫野母狗咬了,可别怨我!霹雳子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耿老三给王坤子打气,说进去就是,王坤子,你跑得那么快,野母狗肯定撵不上你,抱出来可给我一个啊!王坤子受了鼓舞,学霹雳子的样子系好鞋带,活动着手脚进了高粱地。霹雳子紧张起来,说这家伙还真敢进来,进去也白搭,反正我早号下了,那个黑白花狗崽是我的,恁这些人谁也别想跟我争。耿胜利不满起来,说霹雳子这么不讲理唻,吐了唾沫下脚搓,说话不算话。就是不算话啊,我好不容易发现的,要是我不发现,恁谁也捞不着要!两个人争论着,王坤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王坤子,你咋回来了?是啊,王坤子你咋回来了?王坤子一脸的灰溜溜,说不知咋弄的,我的腿肚子净打弯。霹雳子哈哈大笑,说他寻思着王坤子就没这本事,那四只狗崽还是他说了算。

    霹雳子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了,却是一只盛过化肥的塑料袋。霹雳子,你拿这个做啥?耿胜利纳闷地问。拿这个做啥,四个狗崽你一回咋抱得过来,要是一回抱一个,得跑四趟唻,抱俩的话,也得两趟。耿胜利解冻了脸上的疑惑,说早就看着你的衣兜鼓鼓囊囊的,寻思装的啥唻,还是这个啊。几个人把敬佩的目光投向霹雳子的同时,笑话王坤子,说刚才就是王坤子有胆子进去,也只能抱出一个来。

    霹雳子在几个人的密切注视下,提着塑料袋进了高粱地。他侧棱着身子,在高粱棵的缝隙间穿来穿去,不一会,就把外面的人甩进了本以为短暂却漫长得叫他们失去耐性的等待里。霹雳子一消失进高粱地,外边的人就开始商量等他出来后狗崽的分法,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下通过压拳定输赢。经过一场吵吵嚷嚷的压拳大战之后,挑选狗崽的顺序排定下来,而霹雳子却迟迟没有出来。有人建议耿胜利进去迎一下霹雳子,顺便把跑掉的鞋子找回来。耿胜利高低不同意,说霹雳子那家伙蹿得那么快,一跑肯定把他落到后头,可不行,就是不要那只破鞋子也不能冒那个险。

    地中央火苗似的高粱穗子明显地暗淡下来。几个人将手攥成喇叭筒对在嘴上唤起来。霹雳子,你在里面做啥唻?霹雳子,你咋还不出来?见听不到回声,耿胜利高喊一声霹雳子,又压了压声音喊,霹雳子,你死到里头了!等着,霹雳子不出来,不等,又怕霹雳子抱出狗崽捞不着要了,几个人正不知所措,地里的高粱棵从里到外急促地划出一道粗线。没等弄清咋回事,附近传出霹雳子爆发力极强的催促声,快跑啊,野母狗咬人了!霹雳子箭一样从高粱地里射出来。外边的人跟上霹雳子撒腿就跑,紧接着,后面响起野母狗发炮弹似的汪汪声。

    狗的叫声渐弱,跑在前面的霹雳子停下来,后面的人随之放慢了脚步。霹雳子,咋弄的,咋在里头待了这么长时间?对啊霹雳子,咋弄的?霹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稍稍平静了,才喘着粗气说,那只野母狗不叫抱狗崽,我进去好几回了,它看见我倒不汪汪,可我一拿起狗崽往塑料袋里装它就不愿意了,大瞪着眼看我,吓得我赶紧把狗崽放下,我摸着狗崽玩了一会,见野母狗不瞪眼了,试探着再装狗崽,野母狗的眼又瞪起来了,试了好几回,都不行,我寻思可不能这样空着手出去啊,听见恁在外边叫我,我沉不住气了,心想干脆不管那仨狗崽了,把自家的抱出来,瞅准野母狗打盹,我抱起那只黑白花的狗崽就跑,那只野母狗还是没睡着唻,连汪汪都不汪汪,跳起来就撵我,幸亏我一闪身,要不非叫它咬着不可,这个还把我的褂子咬住了,吓得我把狗崽扔下了,那只野母狗真不是个脾气,不要它的狗崽了还撵我!霹雳子转过身子叫人看他的脊梁,脊梁上的褂子果真被撕下一个大豁子。耿胜利突然哎哟叫着一腚坐在地上,高翘起掉了鞋子的光脚丫叫人看上面有啥东西。王坤子和耿老三凑过去一看,吓得惊叫起来。耿胜利的光脚板血乎乎的,脚心那里裂开一道大口子。耿胜利龇牙咧嘴地说,逃跑的时候,他的光脚丫踩到了石头尖上,光顾害怕了,没觉出疼来,现在疼得了不得了。几个人架着耿胜利往回走,引得不少人赶过来看。

    耿老虎家的那块高粱地成了野母狗竭力守护的领地。它不再昼伏夜出地悄悄躲在里面,而是明目张胆地守卫在地的四围,一有异样的声音靠近高粱地它便竖耳凝目,张着大嘴狂叫不止,警惕性高的时候,还会撒着欢在地的周围跑上几圈,吓得附近的人赶忙往一边躲。里边有地的人家只好绕道走,于是纷纷埋怨起耿老虎他爹来,说耿老虎他爹可弄好了,惯得儿子没个样,闯下祸被逮起来,媳妇也跑到娘家不回来了,剩下几块破地还不好好侍弄,荒得不成样不说,还招来个野母狗碍手碍脚的。领着孩子下地的娘们哄着叫野母狗吓哭的孩子发狠说,看着点,要是给俺吓着孩子俺非去找耿老虎他爹不可!不远处的二安子听见了,跟领孩子的娘们开玩笑,说嫂子,你去找耿老虎他爹做啥,说不定人家正闲得没处使劲,等着有人去找唻。领孩子的娘们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没好气地骂道,二安子,去恁娘那腚的,你在外边不好好干活,抽空就跑到大街上估摸人家城里闺女,俺还没跟恁媳妇说唻,说了看你在家里还能装羊变狗的享快活!二安子疼起脸,说嫂子你别听人胡诌诌了,我啥时跑到大街上估摸人家城里闺女唻?无风树不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安子结巴着嘴没话说了。

    娘领着兄弟仨在家北的山坡上开荒地。坡上的山草瘦小,稀疏,风雨反复冲刷、刮削过的坡地土质瘠薄,一䦆下去,䦆刃与潜伏在坡地里的山石撞出的火星四射。耿老大说,娘,这里种上麦子也长不好。长长就够恁兄弟仨一人吃好几个大白馒头的。娘埋头垒砌石堰,焦枯的头发从额头上披散下来。

    耿老二突然指着南边的山沟说,快看啊,那边咋了?南边山沟里涌起的滚滚浓烟膨胀着向四周扩散,不一会便在天空中铺开一张大毯子,毯子里不时飘出一些黑色的卷块,蝙蝠一样起起落落。娘说,这不谁不小心点着坡火了,还不知烧个啥样唻,那年霹雳子他爹就弄了这么一出,抽烟唻,点着烟袋锅子,把火柴扔地上了,也不扭头看看,倚在堰根里打瞌睡,救火的来了才把他唤醒,山坡烧了个大疤瘌,那么难看,好几年才长好。耿老三扔下䦆把往南跑,嘴里喊着,救火去啊!见娘不阻拦,耿老二也把䦆把扔了,说他也看看去。耿老大看着兄弟俩一前一后往烟雾腾腾的那边跑,不高兴地说,娘,你看,他俩不好好开荒地,都跑了!娘浅笑着抓过耿老三的䦆把,抡起来刨了一下,说这么大了还脱不去孩子气,经不得一点稀罕事,烟熏火燎的啥好的。

    着火的是耿老虎家的那块高粱地。火从四周向里蔓延,熊熊地逼向有高粱穗子的地中央。地的周围站着几个手持棍棒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地里的大火圈,一副随时给火圈里闯出的目标当头一棒的专注劲。耿老三认出手持棍棒的王坤子,高喊着他的名字往坡下跑。王坤子举起棍棒在空中挥了挥,耿老三加快了步伐,并吆喝耿老二一起跑。耿老二在山坡的蘑菇顶子上停住了,说在这里看看就行,下去啥好的。

    沿斜坡滑进来的风在沟里打了个旋,沿另一边的斜坡往外滑,地里的大火拧麻花一样在中央竖起一股巨大的火柱。地里飞起的黑蝙蝠纷纷扬扬地模糊了整个山沟。耿老三下到沟底,地里的火已灭了,几件还没有燃尽的东西吐丝一样摇曳着几缕青烟,燃尽的高粱茬子经风一吹,虚弱地倒下,地里满是燃过的打着弯的高粱棵的骨节。一片高粱叶子的灰烬刮到王坤子脸上,他伸手一抹,额上立刻涂了一道黑污。耿老三笑着说,王坤子,恁咋把耿老虎家的高粱地烧了?不烧咋治,一个熊野母狗把在这里,不是汪汪人就是撵人,这还是只一个,等那四个狗崽长起来,这道山沟就不叫进了。霹雳子几个人已经走到地中央,拿木棍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一团黑东西。走啊耿老三,咱过去看看去!说着,王坤子拖拉着木棍向地中央走去。几个人戳弄的是野母狗被烧得黑糊糊的尸体,四只烧焦的小狗崽缩着身子挤在野母狗的肚子底下,被拨拉出来的一只,四条腿被烧掉了三条,脑袋也残缺不全了,剩下一个鼓突突的大肚子。

    有人提出把烧死的野母狗弄回家,拾掇拾掇吃狗肉,遭到别人的反对,说别这么没人滋味了,看烧得这个样,谁还能咽得下?他的话立刻得到其他人的支持,对啊,活活的几只狗,烧成啥样子了,咱可咽不下,干脆挖个坑把它娘四个埋了算了。霹雳子还在犹豫,其他人先握着棍棒挖起土坑来。用棍棒挖坑挺费劲,挖得也慢,幸亏地里松软,人手又多,忙乱了一阵,还是把坑挖出来了。王坤子抢着过去提狗崽,手握住狗崽的一条腿,提溜住还没离开地面,狗崽的腿断了,露出湿润的血肉和光滑的骨节,只好用棍棒往坑这边赶。其他人如法炮制,把剩下的三只狗崽和野母狗往坑边赶。王坤子准备把狗崽推进坑里的时候,被霹雳子吆喝住了,王坤子,等等啊,都弄到坑边,咱喊一、二、三一堆往里填!

    野母狗个头大,赶起来也慢。三个人把棍棒的一头伸到野母狗身子底下,齐喊一二三,被撬起的野母狗扑搐一声在地上翻个个,牙齿紧闭的嘴巴里淌出黏糊糊的血水。野母狗和它的四只狗崽相继被赶到土坑边,几个人在霹雳子的号令下,一起把它们推进土坑里。四只狗崽先滚落下去,堆积起来,然后被最后滚落下来的野母狗严严盖住了。野母狗的肚子挣裂了,卷曲的肠子从里面淌出来,一股难闻的热臭从坑里蒸腾出来,有人捂了鼻子往一边躲,有的赶紧蹲下身手推脚蹬把坑边的土往坑里埋。恁看啊,那是个啥?有人指着一团黑东西招呼人看。那不耿胜利跑掉的那只鞋啊,还挺囫囵唻!耿老三离那团黑东西最近,跑过去弯腰去捡,手一捏,触到的鞋子上部分立刻碎了,再一捏,又碎了,气得他弹脚一踢,鞋子化为了乌有。还是烧成灰了唻。耿老三失望地回过头。看的人哈哈大笑。

    埋完了死狗,几个人在满是灰烬的高粱地里说笑了一会,拖着棍棒往回走。见耿老三爬上山坡,王坤子追过来,问耿老三要做啥去。俺家在家北坡里开荒地唻,趁早你也去玩吧。王坤子说去就去,回家不知又给他安排啥活路唻。耿老三等王坤子绕过一道小堰,爬上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爬山坡。耿老三问他们这些人咋想起烧高粱地来的。王坤子说是霹雳子约合的,正好叫他碰上了,跟着他们先问了耿老虎他爹,耿老虎他爹说烧就是,那块地他不要了,还有两块地来,反正家里就他一个人了,勾拉勾拉就够吃的。王坤子说,霹雳子心眼真多,叫我们一人弄了块棉花套子,浇上煤油,把高粱地包围起来,他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把点着的棉花套子扔到高粱地边上,高粱秸刚点上的时候,野母狗还汪汪叫着往外跑,吓得我都想扔下棍棒逃跑,火一大,它突然疯了似的跑进去,再也没出来。

    爬到山坡顶上,能看见北边坡上开荒地的娘、耿老大和耿老二了,耿老三一腚坐到草坡上,脱下鞋子,在旁边一块从草皮里裸露出来的山石上磕打里面的泥沙。王坤子也坐下来,说,哎,耿老三,咱当煤黑子去吧?当煤黑子?对啊,俺三姑父在镇煤井上当会计,叫他问一声准行,除了下地就是下地,家里这一套活路我都烦了。王坤子说当煤黑子一个月能挣不少钱,咱不小了,得攒钱娶媳妇了,俺家里条件还好点唻,恁家里那么穷,不攒两个钱谁家闺女愿意跟你?耿老三被说得动了心,从草坡上爬起来,说走啊王坤子,跟我去问问俺娘去,我也不想在家里干这些破活路了,一年到头没个完,耿老虎没逮的时候还能逛悠着玩玩唻,现在好,哪里也不叫去,找因由跑出来,也找不着个做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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