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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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庄的人,大概没有谁会记得耿老三没了媳妇后什么时候开始走出家门的,但很多人会想起没了媳妇的耿老三刚开始出门时,走起道来很慢,驼着背,有时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蹙着眉毛,一副委琐不堪的怪模样。停一会再往前走的时候,步子迈得更慢,小心翼翼的,像生怕把脚下的鸡蛋踩坏了。和耿老三家菜园子相邻的香桂嫂子就为他担过心,主动找到耿老三他娘,说永钦婶子,你可得给恁耿老三好好看看,你看他是腰不得劲啊还是腿不得劲,针针灸啥的,本来就摊上这窝心事了,腰啊腿啊的出个啥症候,年轻轻的,日子还早着哪!耿老三他娘不是很在意,说他嫂子你别挂心,老三可能是这一阵在家窝的,活动活动就好了。

    更多的人会记得,耿老三在没了媳妇后的第二年又去镇煤井当煤黑子去了,还是跟王坤子搭伙一架子。

    耿老三重回镇煤井的第一天,王坤子把他领到一家小酒馆,说是给他接接风。莲娣子,过来!王坤子熟练地把描了眉毛涂了口红的服务员招呼过来,要了菜单,推给耿老三叫他点菜。耿老三在叫莲娣子的服务员的笑眯眯的注视下,胡乱翻了翻,满菜单认不得几个字,慌慌地把菜单推给王坤子,叫王坤子看着办。王坤子笑滋滋地把目光从服务员身上扯下来,接过菜单指指画画地点了四个菜,要她抓紧上,说吃了晚上还得接班。服务员转身要走的时候,王坤子嘱咐她顺便拿瓶酒来。服务员问拿什么酒。王坤子说拿瓶咱锦屏的小茅台百脉泉就行。

    耿老三从王坤子的嘴里接连听到几个新鲜词,觉得王坤子不是以前的王坤子了,扭头打窗玻璃里看看灰眉土眼的自己,便有些自惭形秽了。王坤子也觉察到现在的耿老三与以前的不同。从前那么馋嘴的耿老三,面对桌上这么好的菜竟无动于衷了,对酒倒是无所顾忌,王坤子说端他就端,说喝他就喝。几杯酒下肚,王坤子像大人一样开导起耿老三来,耿老三,你看你这个熊样,不就是死了个媳妇啊,天下女人有的是,一个大老爷们家,拿着女人得像穿衣裳一样,穿就穿脱就脱,别认准一身扒不下来,都磨蹭得满是窟窿眼了,还当个好营生。耿老三听不懂王坤子的话,眨巴着眼看王坤子,看着看着就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了,王坤子只好顿住话,也把酒喝了招呼耿老三吃菜。

    王坤子说,耿老三你也别难过,那么俊的媳妇铁定了不是你的,说实在的,那回我一看见恁媳妇就傻了眼了,好几晚上气得睡不着觉,连凌霄子我都不想啰啰了,那么好看的一个闺女咋成你媳妇了,按说有我的也没有你的啊,老天爷哪根筋出毛病了,咋把她弄给了你!王坤子又说,耿老三,你也知足吧,那么好看的闺女叫你搂着睡了那些天,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酸溜溜的,有一晚上我高低睡不着觉,恨不得跑到恁家把她抢过来,要不一把火把恁那菜园子烧了,谁也别想要!

    耿老三听着别扭,却不生气,还主动给王坤子倒酒,像是自己沾了多大的光,王坤子什么也没摊上,用殷勤补偿他。王坤子爽快地端起酒,主动跟耿老三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后俯下身来悄声说,现在好了,就怕你兜里没有钱,只要有钱,啥样的闺女弄不着,也就是现在我钱不多了,才和你上这里来,等发了工资我领你去个好地方,好几个闺女由着你挑,叫她咋着她咋着,跟伺候亲爹似的伺候你。王坤子说他见月发了工资都请小队长一回,现在小队长跟他可好了,给他撑腰不叫人欺负他不说,见月还多给他记上几个班。为证明他跟小队长的关系好,王坤子还举了个挺有说服力的例子,说耿老三,就拿你重回镇煤井来说吧,本来我跟圣水泉的郝昌子一架子,为了叫你来,我去找小队长,人家小队长二话没说,找了个因由就把郝昌子打发回家了。

    一瓶酒见底,王坤子问耿老三还喝不喝。耿老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说喝,也不说不喝。王坤子一挥手,算了,咱不喝了,别喝多了耽误接班,惹小队长生了气不跟我好了。莲娣子,来两碗肉丝面!王坤子站起身招呼一声,催促耿老三多吃点菜,自己捡了块辣子鸡丢进嘴里嚼起来。叫莲娣子的服务员端来肉丝面,王坤子边伸手接边小声说,莲娣子,在这里做啥,忙忙活活的还挣不了几个钱,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保证你不下力,挣钱不少,还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叫莲娣子的服务员仰脸大笑,笑得稀里哗啦,像全世界一切禁锢都被打开了。

    走到街上,耿老三的情绪有所升温,王坤子扳着他的膀子问,耿老三,你吃饱没?可吃饱了,吃了那么多菜,还吃了碗面条。王坤子有些不太满意,说还吃了那么多菜唻,得剩下了一半,面条倒是没剩下,耿老三,我敢说要是以前,那些菜不光剩不下,连盘子你都得舔舔。耿老三干笑一声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王坤子激昂地说,耿老三,往后想开点,只要挣到钱啥也不愁!

    镇废品收购站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敞开着,不断有人进出,院子里亮着灯,虽然不是多么明亮,但里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王坤子停下来,盯住进出的人看。进出的人差不多都是女的,提着小包小裹,每每有年轻的女人进去或者出来,王坤子的目光就黏在她们身上,她们走得模糊不清了,王坤子还保持着那份看的专注,像是眼睛拉出的丝还黏在她们身上,不敢动,一动丝就断了。

    记忆中,镇废品收购站是很冷清的,几乎没见到有人从这里进出,天稍黑脏兮兮的大门就关上了,偶尔听见老头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王坤子,这些人来废品收购站做啥唻?站在王坤子后边的耿老三问。洗澡的,废品收购站早改成洗澡堂子了。

    离开废品收购站大门,王坤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要是冷天就好了!耿老三琢磨着王坤子的话,琢磨不通,便说,冷天啥好的,还是暖和天好,多少穿点衣裳就能对付。王坤子说,暖和天可没有好戏看唻!啥好戏?王坤子不说,不断扭头朝废品收购站那边看。王坤子突然凑到耿老三跟前,说耿老三,有个秘密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耿老三对他的话回答得很不主动,说啥秘密啊,现在我都懒得跟人说话了,还有闲心告诉别人。耿老三的不主动并没有打击到王坤子要讲出秘密的积极性,他扳着耿老三的膀子,将嘴巴对准了耿老三的耳朵,反而非要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可了。

    王坤子说的好戏竟是到洗澡堂子里去看女人的光腚。王坤子说镇上就这么一个洗澡堂子,镇上的女人都到这个洗澡堂子来洗澡,所以她们的光腚差不多都叫他看过了。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看点的女人,有的都被王坤子的脑瓜背得滚瓜烂熟,跟放电影似的,历历在目。王坤子说天冷的时候才能有这眼福,天冷了,他穿上花衣裳,用花围巾包了头,在女洗澡堂子门口买了票,进去后,不脱衣裳,光转悠着看,想看谁就看谁,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王坤子说想起那个女人来他就偷偷地笑。那个女人是从镇政府大院里出来的,不高,胖乎乎的,还挺白生,走起道来趾高气扬的。有一回,王坤子在街上碰见她,才看了她一两眼就吃了她的一个白眼。王坤子挺生气,心想你不能不去澡堂里洗澡了,走着瞧。果然不几天王坤子就在洗澡堂子里看见她了,王坤子躲在一边装作等人,把她看了够。王坤子说那个女人其实一点也不好看,肚子太大,身子有点短,没腰没胯的,奶子倒不小,一颠一颠的,像两滩白牛屎。

    王坤子很惋惜一个女人,说他只看了她一回,而且看得时间非常短。她是在王坤子进去挺长时间后才进去的,草草地洗了几把就往外走,两瓣腚腄说不出的好看,王坤子说她肯定连身上的灰都没洗下来,在里面并嘴皱眉的,像是受不了澡堂里臊热。那次以后再也没在里面见到她。王坤子很后悔,后悔仅有的一次却主要看了她和别的女人千篇一律的地方,而没有仔细看看她打眼就比人好看的上身。

    王坤子叹口气,天咋还不变冷啊!王坤子说天暖的时候不能去,主要是不能包头巾,不包头巾就混不进去。有一阵他实在憋不住了,暖和天里也包了头巾想进去看,咋琢磨咋觉得不是个样,在街旁的小胡同里胆子还挺壮,一到收购站门口腿就发软开了,吓得掉头往回走。他怕叫人认出来落个耿老虎的下场,也怕洗澡堂子里的人发现了这秘密,以后看得严,再也捞不着看了。

    王坤子说,等天冷了,可得好好看看了,这些天我发现镇上好看的女人多了好几个,不是新娶来的媳妇,就是以前我没在意,现在人家出落得好看了。

    王坤子约耿老三一起去,又不放心,脱了褂子包在耿老三头上,就着路灯光估摸耿老三,摇头说,可不行,你打扮不成女的,去了非露馅不可。说着,把褂子包在自己的头上,从后面打了个结,叫耿老三看。耿老三僵僵的脸上化出了笑容,哎,王坤子,你这么一包还真像个女的唻!

    耿老三很快熟悉并适应了他的第二次煤黑子生活。还是在单狗子当小队长的那个小队,还是在张勇子当班长的那个班,班里还是王坤子宁春子孟随子那些人,不同的是挖煤的地方变了,从原来挖煤的地方向北挪了一大截,也不是在主巷一边的侧巷里,而是在主巷一边的侧巷的侧巷里。

    一开始,耿老三最怵头的是别人问起他的媳妇来,如果是开起与他媳妇有关的玩笑就更叫他受不了。王坤子挺身而出,说谁也别再惹人家耿老三了,要是恁死了媳妇,惹恁恁也不愿意!惹耿老三的人便掉转矛头指向王坤子,王坤子,没吃胡萝卜操这些闲心做啥,又没惹你!王坤子理直气壮,说他和耿老三一架子,惹得耿老三不高兴,耽误了干活,对他也有影响,不行就找小队长去评评理。惹的人嘴上不服气,但行动上已明显地收敛了,他们知道王坤子和小队长的关系越来越黏糊,要是叫王坤子来了孩子气给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状,小队长单狗子那个熊脾气可不是好玩的。

    王坤子给耿老三解了围,耿老三感激他,两个人更是形影不离了。和耿老三在一起,王坤子重复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天咋还不冷啊,再就是,咋还不发工资。看着王坤子那副急不可耐的赖样子,耿老三安慰他,王坤子你别急啊,反正过一天少一天,过的天数够了就到了,就像咱盼着过年放炮仗一样,越盼日子越长,没思没想的了,哈,一抬头就到了。

    王坤子还是不能彻底从那种盼望中解脱出来,笑滋滋地看着耿老三说,耿老三,等发了工资,我请小队长,你陪客,叫你跟着见识见识,保证把你这个难看的苦瓜脸变成香瓜脸,哈哈!王坤子还设身处地地为耿老三想了一些混进洗澡堂子的办法,比如到时买副墨镜戴上,再比如现在就不理发了,把头发留得长点,绑两只小辫,最后摇摇头又把他的想法推翻了。王坤子遗憾地指出,耿老三的脸太黑,鼻子和嘴巴太大,还有粗手大脚的,咋打扮也打扮不出个女人样,不像他,小鼻子小眼,面皮白生生,身子也单薄,穿上身女人衣裳,还真不好分辨出来。耿老三知趣地说,王坤子你别管我了,等你看了出来给我说说就行啊。

    那天清晨下井前,小队长单狗子来给耿老三王坤子这个班开了个会,主要讲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产量。单狗子说一(3)小队在第一大队是没有说的,但在镇煤井四个大队的十二个小队中就算不上拔尖了,给这个班开完,他还要给一(3)小队的另外两个班开开,从今往后,一(3)小队的三个班都要加把劲,少磨蹭一霎,少拉呱一霎,把产量再往上提提,争取在全煤井露露脸。再一个就是安全。单狗子说,这个问题已经是老调重弹了,但调子老也得弹,当煤黑子干的是跟阎王爷打交道的活路,随时都可能叫阎王爷吆喝了去,要想不叫阎王爷看上你,一是要遵守煤井的制度,二是要机警着点,别死眉耷拉眼的,就像人家评书上说的,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小队长一会拤腰,一会倒背了手,说话就跟放炮仗一样,腾腾嗒嗒地响进耳朵,炸进心里。班长张勇子嘀咕说,人家说不在这头在那头唻,咱又不是台机器,又要产量又要安全的,咋顾得过来!小队长听见了,一瞪眼骂道,张勇子这个王八蛋,就是你那事多,我这是为恁好,产量高了恁挣的钱也多,反过来咱可不能要钱不要命啊,所以也得多长个眼睛多长只耳朵,别死眉耷拉眼的一班人都他娘的埋到底下了,哭丧倒麻烦不着我,我是怕恁那魂灵子成天围着我转,弄得我也不安生。一班人听得忍不住笑出声。小队长单狗子也忍不住了,咧嘴一笑,开会的气氛就不严肃了。王坤子给耿老三解了围,耿老三感激他,两个人更是形影不离了。[媳妇]王坤子问,小队长,啥时候发工资啊?小队长刚做了散会的手势,又挥手招呼一班人停下来,说下个月的工资明天就发。真的?小队长你可别诓我们啊!单狗子拿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圈了个圈,将另一只手的一个指头插进去,来回动了几下,说谁诓恁跟他娘这个的,昨天我上财务上问去唻。一班人大笑一阵,顿时活跃起来,手舞足蹈着往井口走。王坤子伸手推了耿老三一下,哎,耿老三,这回可行了,明天领出工资来咱就去请小队长!

    班长张勇子走在最后,涎着脸跟小队长要烟抽。小队长没给他,说这就给你个雀雀抽,我看着你这小班长这就快当到头了,不行咱就换换叫别人干。张勇子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来追班里人。

    来到井下主巷的那条侧巷的小侧巷里,班长张勇子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还是得加把劲唻,不加把劲不行了。跟在后面的宁春子问咋加把劲。反正咱就是那个干法了,要想增加产量,就得在时间上打打主意,少歇息几回。宁春子笑着说,张班长,这回咋这么听小队长的话,叫你咋着你就咋着。张勇子没好气地说,你没看见单狗子那个熊样啊,说我的班长这就干到头了,不行就换换,以前那么对我发脾气,也没说过不叫我当班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脑瓜里只要有了这念头,说不定那一霎就干出来了,像咱地边上的石堰一样,要是堰根里的石头活动开了,经不住几场风雨这堰就要坍了!

    宁春子还是笑,说张班长,你不是常说不稀罕这个破班长啊,咋,真要被撤了,又不愿意了?主要是面子上不好看,就跟咱小时上学当班干部一样,自家不想干了是啥成色,叫老师撤了不叫干了又是啥成色,我就是看事不好自家不干了,也不能叫单狗子这个王八蛋把我撤了!宁春子敛起笑,说事倒是这个事,咱是没有事,反正老茄子不嫩了,不怕炖,别说少歇息几回,就是一回不歇息也能熬下来,我看着王坤子够呛。张勇子嘴一撇,说干不了拔腚,你看他一发工资就请单狗子去玩小闺女,把单狗子哄得嘀嘀地转,说不定还答应过这破班长叫他当唻,正好,王坤子要是熬不住,我就去跟单狗子汇报,看他咋说!

    其他的人陆续跟进来,张勇子翕动着嘴唇数着,等人齐了,捡起块煤石在车把上当当当地敲了几下,咋呼道,哎,咱班上的人都听着点,刚才小队长开的会也都知道了,咱得抓紧时间,从今往后,歇息的时间减一下,咱一班歇息一回,上半班干四个小时下半班干四个小时。中间只歇息一回。啊!王坤子情不自禁地冒出声,班上的人扭脸看他。班长张勇子继续说,咱这是响应小队长的号召,谁干不了吱一声,我好向小队长汇报。王坤子低了头对耿老三说,一干就是四个小时,这个熊活路,一趟赶一趟,又不能偷懒,还不知咋熬来。耿老三宽慰他,说别愁得慌王坤子,我多干一点就是,不知咋弄的,这回来当煤黑子,我身上的劲使不完了,咋干也不累得慌。

    王坤子受了鼓舞,悄声说,耿老三,这回张勇子保证是冲我来的。为啥?你不知道,小队长早就应下我了,准备提我提,叫我干咱班的班长,张勇子这不咋看出来了,有意难为我,他别狗屎,明天请小队长的时候,喝完酒我再给小队长买点好东西,非拱了他这个班长,再把歇息时间改回来。王坤子越说脸上越有光彩,凌霄子要是听说我当了班长,还不知咋高兴唻,更得服服帖帖地听我的,那几天她还催我托媒人说快领结婚证,等我当了班长,她就是班长媳妇了,非美煞她不可!

    耿老三、王坤子挖煤的这条小巷外面的侧巷里,以前有过三四大队的几个班,干起活来争先恐后的,挺热闹。他们各自把小巷里的煤挖浅了,经井上验收同意,转移到了别处。耿老三、王坤子的这个班来得晚,现在这里就剩下他们班了。班长张勇子缩减了歇息时间,小巷里就没了说话吵闹声,只有噼嗒噼嗒的挖煤声和咣当咣当的车轱辘声了。孟随子念过初中,学过物理和生理,说人的能量是有数的,就那么多,干活、说话、喘气甚至放屁拉屎尿尿都消耗能量,能量消耗一点就少一点,消耗尽了,人就累得挪不动,什么都干不了了。平时人们不相信,也不在乎,可一遇到累活,便不由自主地将孟随子传播的知识实际运用上了,不喘气不拉屎尿尿不行,不说话却能做的到,尽量保存能量,多干点活。

    上午十一点半,也就是离上半班歇息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王坤子就干得吃力了。耿老三放下车子,要替王坤子挖煤,叫他歇息歇息。王坤子斜眼朝张勇子那边看看,握紧䦆把,说张勇子那个杂种盯着我唻,我坚持熬下这半个班来再说,别叫张勇子那个王八蛋得意。

    到时间了,歇息歇息再干吧!听到张勇子的招呼,王坤子身子连动都没动,几乎是坍在了下面。别人也不是不累,但都故作轻松地遮掩着,不叫疲乏露出来,一副干到猴年马月也这个熊样的蛮不在乎。但说话的精神头已经暴露了各自的狼狈相。宁春子说了句荤话,笑声都煽动不起来。宁春子是跟王坤子说的,他说王坤子,咋样,知道山神爷爷那雀雀是石头的了吧!话音落了这么长时间,才有人慢吞吞地接上那话的茬问王坤子,真是啊王坤子,下半班还能不能坚持下来啊?王坤子嘴上一点也不服软,底气十足地说,咋坚持不下来,放心吧,再一气干到明天咱也不说熊话!倒是王坤子的这句应战的话惹得大伙咕咕地笑了。

    歇息了一会,孟随子起身往外走了走,寻摸个地方,褪下裤子蹲下了,提醒大伙道,哎,我要在这里埋地雷了,小心着点,别踩上了!明白过孟随子的意思,张勇子腾地站起身,气呼呼的制止说,孟随子你咋在这里拉屎开了,找个合适的地方,出了咱这小巷一拐弯就是,里头又没有人了!别的人立刻响应,一起谴责蹲在地上的孟随子。真是,拉到这里可不行!孟随子要是叫我踩上了我可跟你算账!就是,要是叫我踩上了,我非摘下你的安全帽来拉在里头再给你扣到头上!孟随子吃不住了,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说都快出来了,这么累得慌,拉排屎还得去那么远。

    孟随子出去不长时间就咋天呼地地往回跑。不好了,透水了!不好了,透水了!里面的人不加理会。有的说孟随子又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开了。有的纳闷,哎,孟随子才出去多么一霎啊,顶多到这巷子口,咋又回来了?真是,还装拉屎的唻,除非拉到裤里才这么快唻!几个人脸上都溢出了笑。一看见孟随子那张布满惊恐的脸,里边的人就慌了。咋了孟随子?真的透水了孟随子?孟随子说话都变了调,谁诓恁谁就是死孩子!

    一班人腾腾腾地站起身,骨碌子没命地往外跑。跑着跑着,前面的人踩着下面的水了,骂一声,还真是唻,都淌到这里了!更加疯跑起来。边跑边探究水的来源。水从哪里透出来的啊?肯定是三四大队挖的那些巷子!保证是,这些王八蛋挖到水跟前,当时没有事,现在泡开了!这些王八蛋挖出娄子都跑了,叫咱遭殃唻!临近巷子口,水越来越大,喘气也憋闷了。一班人像被灌进来的水冲开一样分到两边,扶着巷子壁往外走。来到巷子口了,前面的人高举起灯向前看。巷子口被水堵住了。宁春子根据巷子口水流的方向判断,水从西边往东淌,肯定是从西边三(2)小队挖煤的那条小巷里淌出来的,主巷在大西边,出了这巷子,逆着水往西蹚,进到主巷里就没事了。

    张勇子问宁春子咋办。宁春子估摸着被堵死的巷子口说,没有别的办法,跟扎猛子一样,憋口气钻出去,再逆着水流往西蹚,进了主巷就好了。宁春子强调说,出了巷子口一定要站稳,要是站不稳跌倒,被冲走了就没命了,东边是个死胡同。张勇子回头看看别的人,说听见没有,就按宁春子说的办,敞开嗓门咋呼一声,快逃命啊,再不逃就灌葫芦头了!率先躬起身子钻了出去。

    一班人落汤鸡似的围在主巷中央,喊爹叫娘,骂天骂地。张勇子突然点划着指头说少了一个人。一查对,是王坤子。张勇子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王坤子在自己后边唻。王坤子咋还没出来!张勇子看着对面的巷子着起急来。王坤子不是出来了啊!耿老三光着脊梁瑟缩着拧褂子上的水。张勇子问耿老三咋知道王坤子出来的。耿老三说王坤子在他前头唻,一瘸一拐的,他还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一班人傻了眼,冲着对面的巷子王坤子王坤子地喊起来。

    巷子里传出水流的闷响,还有咕咚咕咚的坍塌声。张勇子两手拍着腚瓣凄切地说,坏了坏了,这回王坤子是完了!宁春子说,趁早咱也别在这里磨蹭了,这个贼羔子地方也不牢稳,咱得快从这井里出去。一班人用行动表示了对他的建议的支持,掉转身,慌乱地往井口方向跑。耿老三嗷嗷地哭着,王坤子王坤子地喊叫个不停。

    王坤子没了,连尸首都没见着。家里得到消息,王坤子他爹和他娘都来了,凌霄子也跟着。王坤子他娘来到镇煤井大院又哭又闹。井上官大点的都躲起来了,安排几个不大不小的官来应付王坤子家的来人,任其哭闹。井长听说井上的一个会计是王坤子他三姑父,便把安抚的任务交给他,说要是安抚不好,闹出啥事唻,他这会计也别想当了。王坤子他三姑父一出面,王坤子家的人哭闹的劲头小了,井上给他们在镇旅馆安排了住宿,听候处理结果。耿老三也跟着王坤子家里的人哭了一阵。他看见凌霄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呜呜咽咽不停地嘟囔。耿老三听出了一句,操你娘王坤子,我那么小就缠着我给你当媳妇,快给你当了,你又不要我了!

    王坤子家里的人一走,脱险的人聚在宿舍里后怕地评说着那场灾难。班长张勇子说,要不是孟随子去拉屎,咱这伙人说不定就灌了葫芦头了!可不,亏了人家孟随子。有人问孟随子那排屎拉得咋样了,是不是拉到裤里了。孟随子摇摇头,说早吓回去了!屋里的人都笑,笑声里透着凄哀。

    别的小队的人来宿舍里串门子,问这问那。答案得到后,狠了心地骂,这才不是活人干的活路唻!转身走的时候,顺便提醒一句,哎,发工资开了,恁咋不去领?刚刚从灾难中逃生的人突然对钱失去了热情,无动于衷地说,发他娘那腚的去吧,要不是为了它,还不差点搭上命来。真是,不要这些死孩子王八蛋了!有人附和几句,突然改变了主意,气呼呼地说,为啥不要,这是咱拿命换来的,干脆领出来也别往家拿了,一起去聚鑫大酒店找小闺女去,把那里所有的小闺女都要来给咱当媳妇,要是真淹到底下了咱这辈子才冤唻!这人的气话异乎寻常地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真是,领出来也别拿回家,上聚鑫大酒店找小闺女给咱当媳妇去!

    聚鑫大酒店在镇东一片废弃的苹果园里,看上去破屋烂舍,进去却豪华气派得叫人耳目一新。当一班人穿着被煤屑涂抹得还没有晾干的破衣烂衫、顶着水草一样歪七扭八的头发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酒店门的时候,坐在吧台后面像是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站台服务员呼地站了起来。恁要做啥?到这里还来做啥!一班人回答得理直气壮。站台服务员支吾起来,说哪有恁这样的。不这样哪样,不就是嫌俺没穿好衣裳啊,俺穿不穿的有恁啥事,少不了恁的钱就行!就是,少不了恁的钱就行!张勇子叫孟随子把钱拿出来。孟随子从怀里抓出一个大纸包掼在吧台上,很麻利地打开了。里面是刚发的除去王坤子以外的全班人刚发的工资,一小捆一小捆的纸币间夹杂一些硬币。

    钱照亮了站台服务员的眼睛,却没有照亮她的行动,她一脸为难的表情,说恁拿出这么多钱做啥。做啥,把你们店里所有的小闺女都叫出来,这回我们要把你们都娶了!

    站台服务员迟疑着拿起电话。老板来了,瘦儿巴几的,倒很符合外面说他养了一群姨太太的传言。老板是个脆生人,瞟一眼吧台上的那包钱,又瞟瞟挤成疙瘩的呼呼生风的一班人,说这个还啰唆啥,忘了咱酒店的名字了,聚鑫聚鑫,有钱只管往这里扔就是,打开最大的那房间,把服务员都叫出来,再来人就说没房间了,先伺候这帮弟兄!

    站台服务员小红子小花子小绿子小毛子红花绿毛的一喊,店里的服务员像地老鼠听见号令一样从旮旮旯旯里冒出来。她们听完吩咐,瞥着煤一样堆在那里的一班人,难为情地看她们的老板,止步不前了。老板一瞪眼,看我做啥,该做啥就做啥去,谁不好好给我伺候这帮弟兄,给我和尚搬家,吹灯拔蜡!甩手走了。

    接下来,便磕磕绊绊地进入了酒店的程序。上酒,上菜,喝酒,吃菜。一班人围着桌子,在班长张勇子的带头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了各种腔调劝夹杂在他们中间的服务员把酒喝下。服务员一边讨价还价,一边哥哥长哥哥短甜言蜜语地套近乎,酒桌豪壮的气氛中渐渐添加进沾腥带臊的活气。

    几杯酒下肚,宁春子扳过身边的服务员就要跟她亲嘴。服务员皱着脸往后挣脱。尴尬的僵持中,宁春子烦了,说,老子把一个月拼死拼活挣来的钱都搭上了,你还跟我拗,亮出巴掌就在她脸上掴了一下。被打的服务员哎哟一声,捂着脸离开了酒桌,赌气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会,倒退着落落寡欢地耷拉在了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酒桌上的气氛顿时寡淡下来。

    张勇子端起酒杯大喊一声,喝啊,宁春子打得好,谁叫她不听使唤了,反正咱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这些小浪货,要是小看咱不好好陪咱,咱就一个个地都把她收拾了,顶多再把捡来的命还给阎王爷!就是啊,不好好陪咱,就他娘的把她收拾了!班友们群情激昂地举起了酒杯。服务员们一个个脸上布满了惊恐。一个看上去精头灵脑的小服务员,隔着一班人酒意蒙胧的脸跟别的服务员嘀咕说,趁早快打发了他们算了,看这些人跟疯了一样,别惹他们弄出啥事唻!

    几个服务员彼此一使眼色,酒桌上的局势立刻变了。她们纷纷端起酒杯给一班人敬酒,敬不下的就陪着喝。叮叮当当的一阵欢饮后,她们放下酒杯,哥哥亲哥哥近地拉起他们的胳膊就往外拽。有的集中精力推拉一个,有的左右开弓推拉两个。煤黑子们摸不着头脑了,做啥,做啥,拉我做啥推我做啥?哈,别装了,恁来这里不就是为那个啊,弟兄们,打炮眼放炮去!对啊,打炮眼放炮去,看恁有多大能耐!服务员们浪声浪气地呼应着。

    煤黑子们领会过来,身子蓦地轻飘起了,爽快地说,去就去,寻思我们不敢啊。又对着同样被服务员推拉的班友喊一声,弟兄们走啊,打炮眼放炮去!走,打炮眼放炮去!

    房间里剩下耿老三和那个挨过巴掌的服务员。耿老三本来是有人拉过的,拉了几下没拉动,看他模样又实在不讨人稀罕,就甩下他又去推拉别人了。

    酒店里死一样的静寂。偶尔,在死一样静寂的底色上划过几声急切的催问。完了没?快着点啊!按说得我先开始,这么不要脸唻,你先进去了!

    大房间的门吱呀开了。站台的服务员在裂开的门缝上堵了一会,径直朝挨过宁春子巴掌的服务员走去。小绿子,你咋弄的?没咋弄啊。没咋弄,这伙人咋给你告状?他们告我啥了?告你看不起他们煤黑子,耍千金小姐脾气。叫小绿子的服务员不说话了。站台服务员开导她,小绿子,别改不了你那倔脾气,这里工资这么高,别处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方去。

    外面响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接着传来两个人不太友好的对话。你咋这么能磨蹭,要是我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吃奶还得解开怀啊,别吹,要是你,现在还出不来!站台服务员赶紧往外走,嘱咐小绿子活泛着点,别叫老板再熊她开了。

    班长张勇子松腰松胯地第一个回到大房间。看看桌前吸溜着喝水的耿老三,又看看挨过宁春子打的服务员,说恁俩这不正好啊,咋不去。服务员瞥了一眼耿老三,又瞥眼看了看张勇子。张勇子不失时机地说,小闺女,快拉着耿老三放一炮去,耿老三的家伙可欢喜人了!叫小绿子的服务员笑了笑,把头拧向一边。张勇子催促说,笑啥,快去,弟兄们挣个钱不容易,都扔给恁了,俺这是啥钱,是拿命换来的啊!叫小绿子的服务员羞答答地站起身,过去拉耿老三。耿老三不动。张勇子快步走过去,拉住耿老三的胳膊往上一提溜,说,快去吧耿老三,又不是没干过这活路,别嘴上不说心里冒火了!耿老三蒙了眼的驴一样被叫小绿子的服务员牵走了。

    班友们陆续回来了,一个个瘪瘪塌塌,与出去时生龙活虎的精神头判若两样。班长张勇子认真地点数着。就差耿老三,大伙有气无力地说笑着等。有人出去尿尿,出去不久就回来,满脸的扫兴,说一个小闺女在厕所里蹲着洗那玩意唻,连个门也不关,正好被他看见了。有人打趣说,看见不正好有眼福啊,炮都放过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出去又进来的人愣愣神,说还真是我放炮炸的那个小闺女唻,咋这么巧。房间里哄堂大笑,说看来恁俩还挺有缘分来,领家去做二房得了!

    耿老三还不回来,有人耐不住,说这个耿老三,赶了个晚集,想把集逛个遍将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还是咋的。又等了一会,有人不耐烦了,说在井下受了那阵惊吓,又在宿舍里叨叨了那么长时间,起先又忙活着打炮眼放了那一炮,都快站不住了,得回去睡一觉,提议去喊耿老三一声,叫他快走。走,把耿老三喊出来,他那么大家伙,由着他,还不把这酒店炸瘫了啊!孟随子发着牢骚走出门。就是,把耿老三喊出来!班友们立刻跟了出来。

    问过耿老三和挨过宁春子巴掌的服务员去的那屋,孟随子赶过去伸手敲门。耿老三,折腾这么长时间了,人家那小闺女受得了啊,放一炮过过瘾就行了,别一炮一炮地把炸药都鼓捣光了!门开了。孟随子一手翘着三个指头一手翘着五个指头冲走出来的服务员比划着,问耿老三放了三炮还是五炮。服务员甩身跑开,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放啥炮啊,他连打炮眼的钎子都没了!

    围到门口的人愣住了。孟随子说,别胡诌诌了,没有钎子还算得上大老爷们,听王坤子说人家耿老三还娶过一个俊媳妇唻,咋能没有钎子!说着跑进去,非要看看耿老三的钎子。耿老三两手捂着裤裆不叫看。

    孟随子跟耿老三纠缠的工夫,张勇子、宁春子进来了,不由分说,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把耿老三平放到床上,解开裤腰带就把耿老三的裤子褪到了膝盖。几个人一下子呆愣住了。耿老三的大腿根上,只剩下一个小树桩模样的肉疙瘩,肉疙瘩上裂着一个形状很不规则的洞。那个小闺女说的还真是唻,耿老三那大家伙咋没了!外边的人听了呼地涌进来。

    我劁了恁这些婊子生的!耿老三突然一跃而起,一样白亮的东西蝴蝶一样随着他挥舞的手臂上下翻飞。一班人哎哎哟呀地叫着陆续蹲到了地上,团着身子,两手狠命地捂在裆部,两腿间有豆粒大的东西淅淅沥沥往下落,在地上洇开一个个红圆圈。红圆圈拥挤着,重叠着,拥挤重叠成一洼黏稠的鲜血。

    几天后,镇上热烈地传开一件事。镇煤井的一群煤黑子到聚鑫大酒店喝酒,为争一个服务员打起架来,其中一个叫耿老三的带着刀子,把其他人下面的伙计都齐根斩断了,光掉在地上的,服务小姐就扫了满满一铁锨。

    耿老三红了眼,疯狗一样冲出饭店满街跑,看见男人就舞划着刀子往他的裤裆里戳,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我非把全世界的雀雀都劁光了,咱谁也别有,谁也别笑话谁!酒店里的男人吓得东躲西藏,霎时连根男人毛也不见了。

    耿老三不甘心,高举着刀子跑出酒店。机灵的男人瞥见他手里的刀子撒腿就跑,反应迟钝的,只顾傻愣愣地看,直到被他手里的刀子伸进裆里用力搅和几下,才死了娘一样哇哇哭着在地上滚作一团。

    街上乱套了,惊呼声、喊打声、脚步声和声嘶力竭的吵闹声堆成了山。起先人们只顾闪躲,后来有机灵的人报告了派出所。一辆公安摩托唬开众人,窜到哑了嗓子狂喊的耿老三面前。公安跳下车,摩托没放稳,人们眼巴巴看着摩托车倒向地面的当口,耿老三就四仰八叉地被公安摁在地上了。

    过些时候,事情又多出一个枝节。那群煤黑子里面有个挺精明的,见下面的伙计被刺断,赶忙拾起来就热锅接上,把服务员的床单撕成布条缠绑好回了家。卧床养了段时日,估摸长得差不多了,叫媳妇给他拆布条。媳妇小心着小心着,还是掉了下来。那人发了疯,採住媳妇的头发就打。媳妇被打得回了娘家,边哭边说,操他娘,可不是俺给他弄下来的,根本就没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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