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给我定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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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老二的婚事办得简单而平静。娘为了一碗水端平,本来想把耿老二的婚事办到耿老大娶媳妇时的规模,耿老二不愿意,说麻烦那些麻烦做啥,不就是添口子人啊,又不是啥大事,叫几个知己的亲戚来候一席,知道这么个事就算了。娘劝他,你看这孩子说的,还不是啥大事唻,人一辈子娶几回媳妇啊,别说娘不同意,人家那头保证也不愿意你。耿老二铁了心,说咱这地处也就是不找媳妇不好听,惹人说咸道淡,要不,我干脆不找了,打光棍就打光棍,有啥了不起的。耿老二主动去了女方家一趟,回来说人家那边同意了,娘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来耿老三他娘准备好好忙活一番,结果没捞着操多少心,也没捞着下多大气力,家里就多了一口人,觉得这媳妇娶得不过瘾,见人便忍不住数落耿老二的不是。听的人咧嘴笑了,说,你嫌这辈子受的罪还不够啊,恁老二得有这本事,人家女方那边得不嫌,你就放宽心享清闲吧,别自家找不痛快了。耿老三他娘便陪了笑脸,说俺不管了,又不是俺不扎裹他,是他愿意这样的,省下心思给俺老三再划拉一个人家,这辈子俺就闭上眼了。

    就这样,没打雷没打闪的,耿老二的婚事就办过去了。有点不痛快,就是给耿老二准备新房的时候,娘把耿老大两口子叫到菜园子里,说老二就要办婚事了,菜园子里就两间房子,能不能在恁家拾掇间屋先把老二媳妇娶进来。耿老大媳妇听了,一腚坐到地上咧开大嘴哭喊起来,恁家里这么不讲理唻,说好给俺四合院的,吐了唾沫下脚搓,丑话说到前头,恁要是敢把耿老二媳妇娶进四合院,我就不踏这个门了,叫恁兄弟俩跟她过就是。一家人气得咬牙瞪眼。耿老大抡起巴掌要打他媳妇,被耿老二拦住了,说,老大,快和俺嫂子回去,别叫人听见笑话咱,叫俺嫂子放心就是,我豁上不娶媳妇也不占恁的四合院。耿老大忍着性子哄着媳妇回了四合院。娘仨一商量,在娘的屋里添了张床,和娘的床用旧床单隔开,叫耿老三睡到这边来,新房安到了耿老二和耿老三睡觉的侧屋。

    新婚的第三天晚上,耿老二就叫他娘给他准备盘缠,说他念书时的一个同学在城里给人家盖大楼,他早就跟同学联系好了,要到同学那里干活去。娘懵在那里,好一会没说话。耿老二恳切地说,娘,盘缠算我借的,等挣了钱一定还。娘这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说人家老二可能了,娶了媳妇才三天就跟他娘生分了,还挣了钱就还唻,算算吧,从小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啥苦没吃过,啥累没受过,恁娘们还得起啊?耿老二愧疚得连忙改口,说娘,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从下了学到这,我还没给你挣一分钱唻,家里的钱都是人家老三挣的,可去城里没有盘缠又不行,不说借我咋好意思跟你要啊。

    娘转了话题说,可你刚娶了媳妇两三天,不在家好好守几天,别说恁媳妇,我这当娘的都过意不去!嗨,小苦子又不是小孩了,这么大个人还用得着守啊,他爹说唻,要是她犯了病,也别着急,把她关到屋里待一霎就好了。娘生气了,朝门外瞥一眼,说这孩子,看你说的,不管咋着,只要咱把人家娶进来,就得诚心诚意地好好待人家,才过门这几天,咋能把人家扔下不管啊。耿老二理直气壮,娘,家里不是有你啊,咋扔下不管了,你看看咱家,我这一娶媳妇,把人家老三都撵到你屋去了,外人还不知咋说唻,我不挣两个钱弄点房子咋治,新的盖不起,凑合着买座旧宅子也行啊。

    娘还是不同意耿老二出去,说就是弄房子也用不着他急着去挣钱,他娶媳妇花销少,家里还有两个钱。耿老二梗起脖子,说他才不用老三挣的钱弄房子,下了学他还没给家里出点力,做弟弟的当煤黑子挣钱,他当哥哥却在家养着,住在用老三的钱弄的屋里他受不了。娘的两眼发潮,说这孩子,说的啥话啊,老三到井上挣钱下力,你在家也没闲着啊,自家兄弟分得这么清做啥。见耿老二主意已决,不情愿地问他的同学在哪里给人家盖大楼。北京。哪里?北京啊,有天安门的那个北京。娘满脸惊叹,我那老天爷,老二你真是念了几天书念野了,说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出门竟往那里跑!耿老二看着娘失态的神色,说,娘看你慌的,北京咋,不也是人待的地方啊,等我看见了国家主席,回来跟你说说真人是个啥样子。

    耿老二走后不久,耿老三和他娘就见识了耿老二媳妇小苦子发病的情形。那天,耿老三从镇煤井回来,娘和耿老二媳妇正坐在屋门前说话,看见耿老三进门,耿老二媳妇用了家里人的口气说,娘,老三回来了。耿老三听了心里就有些亲近。耿老二媳妇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绑出一个小刷子,如果不是看见她按在板凳上的只有两个指头的手疙瘩,耿老三一点也不会相信村里人有关她发病的传言。婆媳俩忙着做饭,争先恐后的,而吃饭的时候,又你推我让,叫耿老三着实感受了一番家庭的温馨。

    饭后,娘把耿老三丢下的脏衣裳敛和进铁盆,端起来往井边走。耿老二媳妇小跑几步,从娘的手里接过铁盆,说她洗就行。娘把铁盆给她,招呼耿老三,老三,快去给恁嫂子提桶水。耿老三应声而出。好长时间没提水了,提着空空的水桶竟有些陌生感,耿老三虚握着绳子将水桶往井里放,扑哧一声响后,绳子像虫子似的往下钻,若不是反应及时,绳头早掉进井里了。耿老三庆幸地握紧绳头重温打水的要领,反复几下,水灌进半桶竟再也罐不进去了。老三,灌不满啊。耿老二媳妇探头朝井里看了一眼。耿老三正为灌不满水桶有点尴尬,忽听哎哟一声,扭头一看,耿老二媳妇身子缩成团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满菜园子里跑起来,嘴里喊着:哎哟我娘哎,这么吓人呢,哎哟我娘哎,这么吓人呢!娘闻声跑出来。耿老三,恁嫂子咋了?我也不知道啊,俺嫂子朝井口看了看就这样了!这孩子,叫恁嫂子看井口做啥,准是吓得犯病了。娘,谁叫她看来啊,是她自家看的。娘无心埋怨耿老三,小跑着去看耿老二媳妇。

    耿老二媳妇在菜园子的空地上乱跑,嘴里不停地喊着那些话,渐渐地,驴打场似的漫无目的地转起圈来。圈越转越小,小得转不起来了,又把圈子扩大。耿老三和他娘往前一靠,她迅速从圈子里挣脱出来,往一边的墙角退缩。墙角两边的墙上挂着锄镰锨䦆各样农具,娘怕把农具招下来把她弄伤了,吓得赶紧制止住耿老三。娘俩提溜着心往后退,耿老二媳妇离开墙角,又在菜园子的空地上转起圈来,直到被脚下的一样东西绊倒。耿老三和娘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像刚睡醒一样,揉了揉眼,说娘,你和老三扶着我做啥。见耿老三娘俩神色慌张,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脸一红,灰溜溜地回她和耿老二的新房,丢下一句,娘,刚才我又犯病了吧。

    再次见耿老二媳妇犯病,也是耿老三从镇煤井回来。吃晚饭,就要睡觉了,耿老二媳妇说,娘,你到俺那屋里睡去吧,叫老三自家在这屋里睡。娘连忙摇头,俺可不去,俺这么大年纪了,脏儿吧唧的别给恁弄脏了床铺。娘,你这是说的啥话啊,俺啥时嫌你脏了,快去吧,你这么一说,不去叫俺心里不得劲一宿。娘见她说的恳切,虽然没应,脸上却已表现出准备去的表情,犹豫着拿起枕头。娘,拿枕头做啥,那里又不是没有,嫌恁儿的脏就枕我的啊。耿老二媳妇说着,伸手夺过耿老三他娘的枕头撂到床上。耿老二媳妇的手刚从撂下的枕头上离开,一道黑线从枕头下划出来,她俯下身一看,哎哟一声便浑身哆嗦开了,嘴里依旧喊着“哎哟我娘哎,这么吓人呢”那句话。耿老三一巴掌打在黑线的尽头。娘,是只蜈蚣!老三快关上门,别叫恁嫂子跑出去跌着碰着的!

    耿老二媳妇哆嗦着身子往外跑,被耿老三挡住了,回身没几步又碰上耿老三他娘,干脆一缩身子钻到了床下。床下一边响着什么东西被摩擦的哧啦声,一边传出耿老二媳妇“哎哟我娘哎这么吓人呢,哎哟我娘哎这么吓人呢”的胆怯的叫喊声。娘俩六神无主地守在床前,直到床下的声音变弱,变成细微的鼾声,耿老三他娘佝偻着身子钻到床下把她半抱半拖地弄出来。被折腾醒了的耿老二媳妇没事人似的看看耿老三他娘,又看看耿老三,低了头说,娘,我准是又犯病唻,尽给恁添麻烦。

    发作过几次,逐渐摸上了规律,家里人不那么紧张了,但有一回的尴尬场面把耿老三弄得怵头起耿老二媳妇犯病唻。耿老二媳妇去解手,墙窟窿里跑出的一只大老鼠吓着她了,她哎哟一声拖拉着裤子跑出来,没几步就被缠在腿上的裤子绊倒了。她半裸着身子躺在地上,屎尿从没有提上的大花裤衩泄漏到腿上,失去遮拦的腚瓣白生生的特别刺眼。耿老三背着身进退两难地站在菜园子门口,直到娘忙活了好一阵给她收拾利索。私下里耿老三埋怨耿老二,耿老二这么不像话唻,娶了媳妇丢下不管,叫咱替他受罪。娘说,老三可不能这么说啊,老二念书念得脸皮薄,花你挣的钱心里愧得慌,想自家挣钱搬出去住,把菜园子留给你,别怵头,娘摸上底了,恁嫂子犯了病娘能照顾过来。渐渐的,耿老三平时换班回家得少了,差不多拿到工资才回家。

    上边要下来检查安全,井上开会,暂停了几个不利于安全检查的活,好几个小队放了假,耿老三和王坤子的小队也在内。小队长单狗子说,井上要留下一些人打扫卫生,谁愿意的话报个名,他可以串通一下。耿老三和王坤子不假思索地就报了名。报过之后,王坤子就后悔了,说我还得找凌霄子去唻。王坤子劝耿老三也回家,耿老三犹豫着,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家里隔在娘与他的床之间的破烂床单和耿老二媳妇的花裤衩衬托下的白乎乎的腚瓣,说,王坤子你走吧,我不走了,家去也没有意思。王坤子也不失望,笑着说,哼,等你找了媳妇你就在这待不住了。耿老三说,你不是也没找媳妇啊。谁没找?那你找的谁,我咋不知道?凌霄子啊,她的白腚腄我都看过了,哈。

    后来,王坤子告诉耿老三,从那晚偷看了小队长和伙房工他就惦记凌霄子开了。王坤子央求娘给他和凌霄子定下来,娘嫌他小,不同意,非推个一年半载的再说。王坤子沉不住气,偷着去找凌霄子。开始,凌霄子不同意,叫王坤子家来提媒,王坤子说你不是偷偷找俺大姑打听过啊,现在我找你,你倒拿起架子来了。凌霄子说找恁大姑归找恁大姑,俺不想偷着跟你做两口子,找的目的是叫恁家往俺家里去提媒。王坤子碰了几回钉子,烦了,吓唬凌霄子,说凌霄子你臭美啥,你不吃好饭食看我再找个比你好的叫你看看!王坤子扔下话就走。凌霄子急了,说王坤子,你再找别的闺女俺就不搭理你了。王坤子笑了,问,那你得同意给我做媳妇,你不同意我不去找别人咋治,还能打光棍子啊?凌霄子问咋给他做媳妇。王坤子说,背着大人偷着出去玩啊。凌霄子为难起来,说王坤子,俺还得卖豆腐唻。王坤子说,谁叫你大天白夜的出来玩了,我说的是黑夜。黑夜……俺家里问起来咋说?你二瓜了,不会编个瞎话啊!

    王坤子约了凌霄子偷着出去玩,一背开人就想学小队长和伙房工,凌霄子急了,骂王坤子,王坤子你这个死孩子,叫俺出来还是这么不要脸唻,你再这样俺就不出来了。王坤子只好松开手,也觉得自己太冒失,陪了笑脸哄她,说凌霄子你啥害怕的,跟你闹着玩,看吓得你这个熊样,等你娶到我家里还得跟我一个被窝里睡觉唻。凌霄子喘着粗气说,娶到恁家归娶到恁家,现在就不行。王坤子只好陪了小心,约束着自己不把她惹恼了。

    和王坤子偷着出来玩,凌霄子说的都是一些将来过日子的事,不时拿村里过得好的人家举例子。凌霄子说,王坤子你看人家赵三子和他媳妇,家里开着个小卖部,还捎带着卖挂面,两头子挣钱,为啥人家家里常吃好的穿好的唻。王坤子说,嗯,那回我看见赵三子和他媳妇在晾着的挂面后头亲嘴唻,咱也学学。凌霄子赶紧往后躲身子,说放恁娘那屁,人家两口子亲嘴咋能叫你看见!

    凌霄子说,你看人家贺虎子两口子,开了那么多小荒地,一季子光打的芝麻就卖不少钱。王坤子说,嗯,那回我还看见贺虎子他两口子在东河湾边洗澡唻,光着两个大腚腄,再出来咱也找个地方洗澡去。别胡咧咧了,俺才不信唻!

    王坤子没心思听凌霄子说了,变被动为主动,凌霄子,我和耿老三在镇上看见一个男的和女的拉着手走道唻,年龄和我差不多,保证还没结婚!凌霄子低下头不说话了。王坤子伸手去抓凌霄子的手。凌霄子赶忙把手往回缩。王坤子生起气来,说凌霄子,你这是咋给我当的媳妇,啥都不叫摸,找了你和不找你有啥两样!凌霄子停下往回缩的手,僵住不动。王坤子赶忙抓在手里摸索起来。

    凌霄子被摸索得不自在了,说啥好摸的,一个出豆腐出的浆味。浆味才好唻,我从小就愿意喝浆。王坤子举起凌霄子的手就亲起来。凌霄子不知所措,半推半就地看王坤子亲她的手。王坤子胆子越来越壮,一伸手把凌霄子抱住了。王坤子,叫你拉手,你咋抱我开了!凌霄子扳住王坤子的肩膀猛地弹开身子。

    王坤子对耿老三说,有一回,他和凌霄子出去玩,凌霄子憋不住尿了,跑到庄稼地里尿尿,嘱咐王坤子在外面守着,不能看。王坤子咧嘴笑了一下,说摆在眼前的好事还能叫它跑了啊,不叫明着看还不会偷着看啊。等凌霄子进了庄稼地,他悄悄绕到后头,钻进庄稼垄里,跟解放军匍匐前进一样爬过来。

    王坤子说,凌霄子可真灵性,我不小心在庄稼棵上绊了一下,她唰地就把裤子提溜上了,吓得我趴在地里气都不敢喘了。凌霄子扎煞着耳朵听了一会,没听出别的动静,又褪下裤子尿起来。王坤子笑着说,我都忘了问问她那回尿到裤里了没有。凌霄子尿完了,提上裤子扎好腰,从庄稼地里走出来,不见了王坤子,气呼呼地骂起来,王坤子你这个死孩子,叫你在外头等着你自家跑了唻,看着点,以后再不跟你出来玩了!跟在后头的王坤子嘿嘿笑出声。凌霄子吓了一跳,问王坤子做啥去唻。还做啥,偷看你尿尿啊!王坤子,你真看我尿尿唻?诓你做啥,凌霄子,你尿得那么响,保证在地里尿出个大坑!王坤子,这么不要脸,偷看人家尿尿!

    凌霄子骂着骂着哭起来。王坤子慌了神,抱住凌霄子哄她,说凌霄子你哭啥,又不是别人偷看你,恁女婿看看还咋,等娶了你我还搂着你的光腚睡觉唻。凌霄子边哭边攥起拳头捶打王坤子,捶着打着,趴到王坤子的怀里不动了,呜咽着说,王坤子,你可真娶俺给你当媳妇啊!凌霄子,我真娶你当媳妇,这个还有假,谁得不娶你就是个死孩子!王坤子坚定地发誓。凌霄子破涕为笑,王坤子别骂了,等你娶了我,恁娘还不是俺娘啊!

    王坤子说从那以后凌霄子就听他的话开了。耿老三问王坤子凌霄子咋听他的话。王坤子神秘地一笑,不能和你说,等你找了媳妇就知道了。

    一打听留在井上打扫卫生的补助费,报名的人都嫌少,说还不值工夫钱唻,纷纷退了出来。最后剩下了七个人,耿老三的宿舍里就剩下他一个。七个人除了耿老三都是本村人,说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晚来一霎早走一霎就找补过来了。里面一个卷头发的把几个人召集成堆,鼓动说,这么两个熊补助费,还等到发工资啊,干脆咱选个代表去跟井上交涉交涉,要他们把补助费先发下来,不然咱都回家歇假,叫检查的来了熊这些婊子生的。大家积极响应,对,要他们先发补助费!

    有人对卷头发的人说,贾友子,既然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你就当代表算了。贾友子说他自家不行,得再选一个人和他一起去。有人推荐耿老三,立刻遭到别人反对,说耿老三可不行,井上的人一拿官腔,他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去了也帮不上忙,得去个精里精粹能说会道的。有人自告奋勇,立刻得到支持,对,叫彭堂子去就行,彭堂子那嘴角竖立着,会说话。几个人都笑。奶奶的,你那嘴角才竖立着像那玩意唻!彭堂子强烈反击。

    两个人走后,其他五个人找个地方坐着等。有人说,贾友子那头发卷得咋那么厉害,跟雀雀毛一样,雀雀毛打卷是常在下面夹悠的,他的头发又没在下面夹悠。有人反驳,你咋知道没夹悠啊,贾友子贾友子,不就是夹悠子夹悠子啊。几个人哈哈大笑。耿老三随着笑了一阵,跟几个人不大生分了,悄声问身边的人,哎,刚才说彭堂子的嘴角竖立着,我咋看也不是竖立着啊?被问的人笑了,说看来你还真是生瓜蛋子没见过来,慢慢你就知道啥是竖立着的了!

    贾友子和彭堂子说笑着拐过墙角,拧着脖子找到五个人。贾友子从后面推了彭堂子一把,彭堂子顺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停在离五个人十几步的地方一个劲地摆手。哎,快去签字去啊,井上答应先发给咱补助费了!哈,咱派去的代表还真行唻,走啊,签字去!五个人纷纷站起身。

    发钱的人嫌麻烦,叫贾友子一堆领了往下发,贾友子爽快地答应了。钱领回来,贾友子满把攥着在空中舞划着说,趁早这些钱都归我算了!行啊,你领着俺这些人到镇上的大饭店吃喝一顿,这些钱就归你了!真是,领着俺到大饭店吃喝一顿钱就归你了!几个人哈哈大笑。

    彭堂子认真起来,恁别说,还真是,这么两个钱拿回去也办不了啥大事,干脆咱吃喝了算了,今日不是镇大集啊,买只兔子买只鸡,弄点豆腐,再弄两瓶酒,一天吃兔子丸子一天吃鸡肉丸子,保证这两天咱都吃喝得美滋滋的。耿老三一听口水就下来了,咋呼道,行啊,我同意!吃喝了就吃喝了,这么两个钱拿回家做啥啊!一伙人都兴奋起来。

    三个人购物,四个人做菜,购物的时候做菜的打扫卫生,做菜的时候购物的打扫卫生。七个人分好了工,很快付诸了行动。耿老三属于做菜的,跟着彭堂子打扫卫生。彭堂子一边指指画画,一边盘算着怎么做菜,说杀鸡宰兔子的活他包了,别的东西都好治,就是担心伙房里的刀不快,要是钝得跟木头似的,紧忙得抹不下鸡脖子就麻烦了。耿老三从腰里摘下他的刀子说,彭堂子,你看看我这刀子管不管用。你个生瓜蛋子,彭堂子也是你叫的,以后可不能这样,没大没小的,得叫我堂子哥,叫堂子叔我也不反对。彭堂子接过去,捏住刀柄把刀子从黑胶布缠的鞘里拔出来,眼睛顿时一亮。耿老三,还有这么样好家什唻,这回行了,开膛抹脖子都不愁了!

    购物的回来了。贾友子手里提着竹篮,几个粗大的葱叶从篮沿上折下来,随着他的走动一起一伏。跟在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提留鸡一个提留兔子。鸡被攥住了两腿,发出咕咕的叫声。兔子被揪住了耳朵,四腿不停地蹬摇。葱姜花椒都买全了,就是没买到八角,有倒有个卖的,黑糊糊的,还不知几年沉下的唻,我没买。贾友子一副大功告成的得意表情。彭堂子说,行啊行啊,这些就挺全,哎,豆腐买了多少?四斤三两,不够的话再从大门口那卖豆腐的那里弄点。行啊,够咱吃的就行,再掺和多了就吃不出肉味了。提留兔子和鸡的人问把它们放在哪里。彭堂子说,找根绳子把那鸡的腿绑了搁在耿老三的宿舍里,叫耿老三看一宿,咱先吃腿多的。彭堂子安排人将葱姜切成末,洗把手把豆腐捏索成泥,叫耿老三从伙房里拿个铁盆跟着他去河边杀兔子。

    彭堂子提溜着兔子走在前面,耿老三拿着白铁盆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镇煤井大院,转道沿一条沙土小路往河边走。迎面走来的一个包头巾的妇女跟彭堂子搭话。哎,提留着个兔子做啥去啊彭堂子?这小娘们发情了,找个公兔子给它配配去。妇女抿嘴笑着说,还麻烦那个做啥,你又不是没有,出把力给它配配算了。彭堂子哈哈一笑,说咋不行,可惜就是粗铁丝串不进针眼里啊,要是给你配配还行,咋样,给你配配?妇女骂彭堂子一句,笑着走过去了。被提溜着耳朵的兔子,白白的肚腹朝着耿老三,蹬摇着腿不时地扭身子。耿老三想起小时在东河湾洗澡的白大妮和白二妮,忍不住央求说,彭堂子,不是,堂子哥,我提溜一霎兔子行不行啊?彭堂子回答得很坚定,可不行,一走神叫它跑了回去咋交代,那几个家伙正爬了一肚子馋虫哪,非把咱吃了不可!

    来到河边,彭堂子领着耿老三在一片青石板前停下来,说,耿老三,咱就在这里下手吧,好好跟着我学学,会个杀鸡宰兔的本事,是一辈子的口福啊。说着,他提起兔子,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杆烟袋,抓稳了,将烟袋锅对准兔子的脑袋瓜当的敲一下。兔子四蹄乱蹬了一阵,垂下了细长的身子。

    耿老三凑过去问彭堂子接下来咋治。彭堂子哈哈笑着说,现在该第二步了!彭堂子握铅笔一样握住耿老三的刀子,刀尖在兔子的嘴巴上一番刺弄,翻出兔子肉乎乎的光头,一手攥住兔子的光头,一手揪住剥离下来的皮毛,不一会就把兔子的整张皮剥了下来。他把兔子皮扔在地上,说,这个算我的了,咋弄也得换盒烟钱啊。彭堂子说的第三步是给兔子开膛,能吃的留下,不能吃的扔掉。接下来,彭堂子说,耿老三,第四步是你的了。我的?是啊,找块石头,在河里洗干净,把兔子砸成肉泥,越细发越好,当然也不能太细了,太细了也不好吃,没咬结。

    回来的路上,耿老三看着盆里的一坨肉泥和几块被洗得烂歪歪的兔子杂碎说,这么点兔子肉够吃的啊,咱七个人唻。光这个咋够吃,还有四斤多豆腐哪,我叫他们揉成豆腐泥了,掺和起来,待一霎再叫你看看我团丸子的手艺,炖上一大锅,再弄点小酒,哈,请来吧,比跟女人睡觉差不到哪里去。耿老三被说得流了满嘴口水,吸溜一口咽下去。

    刚才过去的那个妇女又回来了,伸头瞅瞅耿老三端着的盆里,对彭堂子一撇嘴说,还给兔子配种去唻,这就快配到自家肚子里了!彭堂子笑着说,配到我肚子里啥用啊,再从我肚子里配进你肚子里才好唻。妇女高抬胳膊做了个要打彭堂子的动作,说,彭堂子你看着点,见了恁媳妇我非给你告上一状,动不动就跟我没正经!好啊,回去我就跟俺媳妇说,就说媳妇哎,今日我碰见小山子媳妇了,她叫我给兔子配种哪!妇女笑得前仰后合。

    耿老三生平第一次吃上了香喷喷的兔肉丸子,他觉得从小到这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而且是尽着量吃,还有那汤,喝一口一直香到骨头里。以前,家里好不容易做点好菜,兄弟仨红了眼,生怕自己分少了。特别是他和耿老二,为了一小块肉,一根豆腐条,甚至一勺汤,没少打过仗。与香喷喷的兔肉丸子和满是油花的汤相比,其他人对瓶里那点白水水更感兴趣。耿老三吃啊,吃了再盛上!对啊,耿老三快吃,一大锅唻,明天咱再换换口味,尝尝鸡肉丸子,今晚你可好好看住那只老母鸡啊,别叫老鼠拖到洞里去了!几个人被酒激发的话一多,也给耿老三倒上了一茶碗酒。耿老三,喝一点尝尝!对啊,耿老三也喝一点,不喝酒多咱也长不成爷们!耿老三在他们热情洋溢的鼓励和诱导下,断断续续地把那茶碗酒喝了,站起身,忽然觉得世界变了样,不再那么实实在在,而是轻飘飘,软绵绵的,走在上面,像走在铺开的棉被上一样。

    傍晚,耿老三听见叮叮当当的锅碗撞击声,出了宿舍门,看见伙房工在伙房里收拾。伙房工刚洗过头,梳得光油油的,灯光照到的地方闪闪发亮。她穿一件小褂,小褂有点小,紧紧地绷在上身,透着她很女性的上身。耿老三看着看着就想起那晚小队长和她在床上的情景。

    煤井大院里没有被灯光照到的地方黑洞洞的,没个深浅。灯光照到的地方,因为没有活动的东西,显得有点寂寥。耿老三心想,自己是小队长多好啊,过去把伙房工叫过来,他还藏了大半碗准备明天早晨吃的兔肉丸子,猛不丁拿出来叫她吃,伙房工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伙房工出了伙房门,看见站在宿舍门口的耿老三,搭话说,你没走啊。嗯。哎,你是哪里人唻?马蹄庄的。哦,想起来了,恁小队长说过你唻,说你的……哈,不说了,别叫你臊得慌,哎,你找上媳妇没?耿老三摇摇头。伙房工关切地说,快挣钱吧,现在的大闺女眼可尖了,过门就想有好日子过。伙房工说着话,两手拍打着身上走了。看着伙房工渐渐消失的背影,耿老三心里像漏进风一样凉丝丝的。

    回到宿舍,耿老三一腚坐在他的地铺上,并顺势借助身体落地滚动的力量翻起跟头来。跟头翻到一半,一阵胆怯的咕咕声令他将翻了一半的跟头复原。是那只老母鸡。老母鸡双腿被捆躺在地上,翘起脖子怯生生地看着他。耿老三对着老母鸡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翘起的老母鸡头像伙房工梳得光油油的脑袋,还有老母鸡那鼓胀着的上身,跟伙房工穿着小褂绷紧的上身差不多。耿老三忍不住挥手对它舞划了一下,老母鸡吓得一扭头,耿老三得意地笑出声来。

    耿老三起身走过去,抓住翅膀把老母鸡提起来,老母鸡咕咕地叫个不停。要是小队长在这里你保证不急着走了,你再走啊,走不了了吧!耿老三用教训伙房工的口气教训起老母鸡来。老母鸡的翅膀被耿老三提溜着,双腿又被捆,费劲地摇晃一会它肉乎乎的身子,僵着不动了。咋了,你不是挺能啊,咋不动弹了,再拿出那晚跟小队长闹腾的本事来啊!

    第二天,耿老三提着暖瓶和铁盆跟着彭堂子去杀鸡。彭堂子把老母鸡一收拾好,耿老三就把它放在冲刷好了的青石板上砸了个稀巴烂,笑嘻嘻地夸赞说,堂子哥你还真行唻,又会杀兔子又会杀鸡!彭堂子被夸赞得得意起来,说,耿老三,把你那把刀子给我吧,你拿着有啥用啊。可不行!耿老三赶紧跑过去抓起铁盆边的刀子,在水里胡乱涮了几把,插进黑胶布缠的鞘里,挂在了腰上。

    那顿饭,留下打扫卫生的一伙人吃得热火朝天,连点汤也没剩。彭堂子自豪地说,咋样啊耿老三,我这手艺啊,你吃恣了给我扬扬名,将来我开个饭店,恁马蹄庄的人赶集啥的,都来照顾照顾我。贾友子笑着说,谁不知道恁一满家子都是些馋狗啊,你开饭店,饭店里那点好东西还不够恁一满家子吃的唻,叫客人吃点狗剩啊!惹得大伙哄堂大笑。

    打扫完卫生,耿老三本想住一宿明天早晨走,其他人走后,他在宿舍门进出了几趟,实在觉得没什么意思,跑到西边的办公室门前,从门缝里瞅了瞅墙上的挂钟,知道还有一辆经过马蹄庄的车,便风风火火的跑回来锁了宿舍门往车站赶。

    耿老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不亮堂了,耿老大也在菜园子里,见了耿老三,埋怨道,老三,人家王坤子早就回来了你咋才回来?耿老三笑着说,寻思加班挣两个钱唻,那些家伙把补助费买鸡和兔子弄丸子吃了,一分钱也没分着。耿老大咂吧咂吧嘴眼热地说,哈,恁这么会享福唻,又吃鸡又吃兔子!娘笑着说,吃点就吃点吧,干那么累的活。

    耿老大说他媳妇走娘家今晚不回来了,叫耿老三跟他一起去睡觉。耿老三爽快地答应下来。见娘摆开了饭碗,耿老大叮嘱耿老三吃了饭就去找他,拔腿往外走。老大做啥去?娘追出来。娘,我家去吃饭啊。娘冷了脸,说恁媳妇又没在家,你家去吃啥饭。耿老大说家里还有点剩菜和干粮,接就着吃一顿就行。娘生起气来,说还真是找了媳妇忘了娘唻,跟恁娘都这么生分开了,快回来在这吃,吃了跟老三一起上恁家睡觉。耿老大说,娘,你生啥气啊,我不是少吃一点,给恁省一顿是一顿啊。俺才不稀罕你给俺省唻,恁得过得好好的比啥都强。娘走到耿老大后面推了一把,耿老大只好返回屋里。

    兄弟俩好久没在一块了,躺在一张床上,都有点新鲜和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起先,两人的话不围绕一个主题,各说各的,各人抡各人的竿子,各人打各人的枣,耿老大说的是村里的事,耿老三则说井上的。慢慢的,两个人的竿子便叮叮当当地打在了一起。耿老大说,哎,老三,你要是找上媳妇就好了。找那个做啥,这样多清闲,你看你,成天叫俺嫂子管着,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的。嗨,你以为我怕她啊,不跟她一般见识就是,她管她的,我想我的,惹急了我也不是好惹的,那回我还揍了她一顿唻。真的?耿老三笑了,问她挨揍后哭了没有。耿老大说哭倒没哭,就是好几天不和我答腔,不和我答腔拉倒,正好省下我点唾沫。那后来咋说话的?她先跟我说的,要下雨了,粮食还在天井里晒着,我不动手,她娘们弄不过来。耿老三哦了一声,说是这样啊,还不是为了叫你干活。耿老大不同意,说又不是光给她干的,粮食坏了,我也捞不着吃啊,要是光她一个人吃,我才不动弹唻。耿老三叹口气,说找媳妇啥意思,治气打仗的。耿老大说,也不光这样,其实……找媳妇可好了。耿老三问咋好的,耿老大翻了个身,笑着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说到耿老二,耿老大说,哎,老二找小苦子前还是去找过白二妮唻。耿老三问他咋知道的。耿老大说今下午听娘说的,老二跟娘说过。

    耿老二到白二妮现在的村里找她,不好张嘴打听,又不能胡乱往人家家里去看,便满庄里转悠。转悠来转悠去,转悠到一座碾子跟前,下狠心准备问问白二妮家在哪里住,谁知推碾子的就是白二妮。白二妮看见耿老二吃了一惊,问他来这里做啥,耿老二说来找你啊。白二妮问找她做啥,耿老二说家里要给他找媳妇。白二妮说你找媳妇管俺啥事。耿老二说,来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啊。白二妮一听就气得鼓鼓的了,说就是刀压到脖子上她也不去见马蹄庄的人了,别说给马蹄庄的人当媳妇了,耿老虎那个王八蛋,害煞白大妮,又糟蹋坏了白小妮的名声。

    耿老二说我又不是耿老虎,管我啥事。白二妮说不是耿老虎你可是马蹄庄的人唻。耿老二和白二妮说着话,一个小孩跑过来,抱住白二妮的腿叫娘。耿老二说,白二妮,谁家的小孩,咋叫你娘?我的孩子不叫我娘叫啥?耿老二啊了一声,说白二妮,你咋先给人家当媳妇了?给人家当媳妇还得经过你同意啊?白二妮白了耿老二一眼继续推碾子。耿老二气得跑回来就找了小苦子。

    你看耿老虎惹的,连咱也连累了!耿老三抬起光脚丫在墙上轻轻跺了一下。可真是,连咱也连累了。耿老大附和一句,转口问道,哎,老三,你说耿老虎要是不惹白家,白二妮能不能成老二的媳妇?耿老三肯定地说,那还用说,小时候过家家老二和白二妮就是两口子,又在一个班里念过书,咱还住一个胡同,你忘了耿老虎看见白二妮就偷着说,恁看啊,耿老二媳妇这么大先跟大闺女似的扭腚腄开了!

    耿老大也学耿老三抬起光脚丫往墙上跺了跺,说想起来了,要是耿老虎不惹白家,保证白大妮也成耿老虎的媳妇了,老三你信不信?谁不信了,耿老虎和白大妮都快明开了,耿老虎咋惹的白大妮啊,咋能喝药药煞了哪!耿老大说,听人家说,保证是耿老虎弄得白大妮肚子里有了孩子了,白大妮羞的。有了孩子,哎,老大,你娶了俺嫂子都这么长时间了,俺嫂子咋还不生孩子?耿老大不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耿老大叹口气,说生不出孩子拉倒,老三,你忘了我找媳妇那么难啊,得找上就不孬了,孩子不孩子的吧,说实在的,现在我就盼着你能找个好媳妇,给咱家里争口气,我和老二是没指望了,我那媳妇,你看长得那么丑,别说人家了,娶了她那么长时间,里里外外的我都没看出丁点好看的地处来,老二媳妇又那样,好好的倒不咋的,一犯病,闹腾的还不如我那破媳妇唻。耿老三听着不吱声了,猛不丁一脚踹到墙上,气呼呼地说,找不上拉倒,她不跟咱咱也不稀罕她!耿老大口气里还是带着乐观,劝耿老三别着急,说不定哪一天就找上个好看的大闺女,反正咱娘早就给你忙活开了。咱娘给我忙活开了,忙活啥?忙活着给你找媳妇啊,你不知道?别胡诌诌了,我咋不知道。咱娘没给你说啊,咱娘早请过媒人了,还是恁嫂子在道上碰见的唻,跟我说我不相信,问了问咱娘,还真是唻。

    知道娘正托媒人给他找媳妇,耿老三也不细问,没事人似的保持着以往的精神面貌,但心里却忍不住瞎琢磨起来。他不断地想象着将成为他媳妇的女人的模样,头发,肤色,身段,甚至还在想象中给她替换了几件他觉得好看的衣裳。令耿老三苦恼的是,不管怎么费尽心思也想象不出她的眉目。

    耿老三不由自主地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看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异性,他便在心底暗暗掂量她够不够做他媳妇的资格。有一回,他在从镇煤井回家又从家里返回镇煤井的途中,竟接连碰上六个他觉得可以做他媳妇的女人,把耿老三高兴得人都高大了,仿佛伸手就能扯下天上的云彩,哈腰就能把埋藏在地底的石头抠出来。他不停地虚构着媒人笑滋滋去了她们家里,回来笑滋滋地来家向娘传递好消息,他娘再把好消息传递给从镇煤井回来的他的情景。而又一回,他在漫长的左顾右盼中,竟没有遇到一个满意的,这不得不使他生出一种预感,那就是天下好看点的女人都叫别人娶走了,他的处境和耿老大一样,将不得不娶一个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好看的地方的丑女人。耿老三接受不了娶一个丑女人做媳妇的现实,和她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个被窝里睡觉,同一张床上跟小队长和伙房工似的翻来覆去,同一个家门里出来,同到一块地里劳作,只这么一想,就叫耿老三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要是没有看上眼的宁可打光棍我也不找媳妇,耿老三暗暗发誓。

    耿老三他娘也没事人一样对托媒人给耿老三找媳妇的事只字不提。耿老三装得若无其事,暗地里却忍不住对娘察言观色,想从娘的神情上获得一点有关给他找媳妇的信息。耿老三第一次发现娘的表情是那样呆板,单调而缺少变化,跟正对着门洞的山墙上的墙皮差不多,每一次进门都是那种让人熟悉得近乎有些厌倦的色调。耿老三甚至怀疑起耿老大对他说的话的真假来。一次,在老家四合院门前的胡同里,耿老三意外地碰上耿老大,耿老大约他进去坐坐,耿老三不太友好地冒了句,坐啥,我还没找你唻,说瞎话糊弄人。老三,谁说瞎话糊弄人了,你说说。耿老大蓦地冷了脸子。耿老三说,说就说,你不说娘请媒人来啊,这不是说瞎话是啥。耿老大一梗脖子理直气壮起来,说是给你找媳妇的事啊,谁说瞎话唻,哎,老三,咱娘一直没告诉你啊,不信,现在我就跟你去问咱娘。耿老三被他的理直气壮弄慌了,赶忙改嘴说,谁说这事唻,跟你闹着玩看你急的,不行,我得走了,咱娘还在家等着使搓板唻,耿东子家真不像话,咱娘说借了五六天了还不给送回来。

    娘的表情还是那样呆板,呆板得丝毫调动不起耿老三的想象力。相反,每次回家前,耿老三的想象力要丰富些,他估摸着这次回家娘有可能以怎样的表情迎接他,继而推想这种表情后面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耿老三在见到娘前费的心思都被他娘一瓢冷水一样呆板的表情浇灭,浇得他赌气干脆关闭脑瓜啥也不想了。

    耿老三不思不想地跨进家门,却碰上了娘一个流光溢彩的很活泛的笑脸,他定定神,认定他的眼睛无误后,心里顿时像着了一把火,一股膨胀起来的热力把他托得轻飘飘的。哈,那事肯定有门了。耿老三在心里不无得意地蹦出这么一句。娘迎接他的却是,老三,我给你包了小瓜葱花饺子了,快洗把手去吃,这回咋回来得比以前晚,车误了还是咋的。那回,娘包的小瓜葱花饺子确实很香,耿老三嘴里嚼着香香的小瓜葱花饺子,心里却涩涩的。也就是那顿吃小瓜葱花饺子,耿老三涩涩地接受了一个现实,今辈子他可能找不上媳妇了!他一边嚼着娘肯定放了不少油的小瓜葱花饺子,一边琢磨着一些想来令他很不愉快的事,比如他和王坤子在成堆,碰见认识的年龄跟他俩差不多的闺女,她们都只跟王坤子打招呼说笑。比如那次坐车,经过庙庄村的时候,上来一个长得挺俊巴的穿红褂子的闺女,瞥了一眼耿老三,明明耿老三这里空着一个座,人家硬是站着也不来坐。想着想着,耿老三嚼小瓜葱花饺子嚼出的香滋味就被那些事带来的不愉快淹没了。

    王坤子抽空就往家跑。先前,王坤子往家跑的时候还主动约一下耿老三,哎,耿老三,咱回家吧,在这里做啥啊,连个好玩的事都没有,就是蒙上头睡觉唻!约了几次,见耿老三回家的兴头实在不大,也就习惯独来独往了。走的时候,有时对耿老三打声招呼,哎,耿老三,我可要回家了,你回不回啊。接着就满怀同情地慨叹一句,唉,耿老三你要是找上媳妇保证就不这样了,咋弄的,你咋这么不好找媳妇啊!耿老三对王坤子的这句慨叹非常反感,往往是还没等王坤子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谝了王坤子,不就是找了个媳妇啊,人家找媳妇的人多了,也没见人家和你一样,快走吧,真是个媳妇迷!王坤子受了奚落,不服气,说谁谝了,媳妇迷就媳妇迷,不迷找媳妇做啥!临了不无得意地扔下一句,走啊,找凌霄子去啊,凌霄子倒好想我开了!

    王坤子从家里回来,主动跟耿老三谈他和凌霄子的事。耿老三本来排斥着不想听,但听着听着就不吭声了。王坤子故意停下来,眯着眼,勾了小指头抠耳屎。耿老三反而忍不住了,哎,王坤子,那个人走了以后恁又做啥唻?王坤子拿大拇指指甲清理着小指头指甲里的耳屎,含笑摇头,说这个可不能跟你说,等你找上媳妇你就知道了。耿老三气急败坏,甩开王坤子到一边去,说啥好听的,小队长和伙房工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说我也不稀罕听。王坤子就光笑不说话了。有一回,王坤子说他给凌霄子编了个谜语,一说出来凌霄子就骂他开了。编的啥谜语?耿老三问。王坤子咧嘴笑着说,大闺女,大白腚,越弄越出水,越弄越想弄!耿老三听着,不解其意,说不就是你看人家凌霄子的大光腚唻啊!王坤子摇摇头,你别说,我还真没捞着看凌霄子的囫囵光腚,跟她都是黑夜里偷偷摸摸的,摸索着玩行,咋摸索咋是,想仔细八眼地看看她就不愿意了。白天里,我一给她脱裤子她就叫我闭上眼,要不就不叫我弄,我还没看过凌霄子的囫囵光腚唻!

    耿老三为王坤子的遗憾而幸灾乐祸。王坤子嘶哈了几下嘴,继续说他叫凌霄子猜谜语的事。王坤子一把谜语说出来,凌霄子就骂开了,王坤子你这个死孩子,这么不要脸唻!谁不要脸了?王坤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凌霄子说,不是不要脸是啥,你看你说的啥谜语。王坤子说,咋不要脸了,我这谜语说的是一样活路。我还不知道是一样活路啊,一样不要脸的活路,你就是不要脸。凌霄子,你别光往那上头想啊,我说的真的是一样活路,恁家里做的一样活路。凌霄子急了,说王坤子,恁家里才做这活路唻!凌霄子,你急啥,真是恁家里做的,干脆我给你说了吧,是出豆腐!出豆腐?就是啊,恁家出豆腐的时候,把豆腐脑装进布袋里,压布袋的时候,水就从布袋里压出来了,豆腐脑白生生的,装进布袋里软和和的,不是大闺女大白腚越弄越出水越弄越想弄是啥?凌霄子琢磨了一霎,笑着说,别胡诌诌了,烟熏火燎,热气腾腾的,还越弄越想弄唻,恨不得压两下就赶快出成豆腐!

    王坤子再从家里回来,耿老三跟他开玩笑,哎,王坤子,又给凌霄子编啥谜语唻?王坤子丧气地说,编啥谜语啊,都没捞着跟凌霄子出去玩。王坤子说凌霄子家跟邻居家打仗唻,邻居家的鸡在凌霄子家下了个蛋,邻居听出是她家的鸡叫,赶了来,没问凌霄子她娘就拾了鸡蛋不说,还说她家的鸡不知在这里下了多少蛋唻。凌霄子她娘不愿意了,和她吵起来。王坤子吐口唾沫骂凌霄子家的邻居,这么不讲理唻,谁叫恁家的鸡到人家家里来下蛋,要是我,不光鸡蛋不叫你拿,连恁那鸡也扣下,害得我白往家跑了一趟。耿老三就笑。

    王坤子突然说,哎,耿老三,恁娘往俺家里找我去唻,叫你下次换班的时候回趟家。耿老三不相信,说别诓人了,自家回家找凌霄子就回家找吧,糊弄人做啥。王坤子来了认真,说谁诓你谁就是死孩子,你不回家拉倒,反正我跟你说了。耿老三这才有点相信,软了口气问,哎,王坤子,俺娘叫我回家做啥?王坤子说不知道,反正恁娘说务必叫你回去一趟。啥事啊,哎,是不是老大媳妇又跟俺娘打架了?王坤子摇摇头,说不大像。还能是老二媳妇又犯病了?王坤子又摇头,说他碰见耿老二媳妇唻,好好的,黑褂子漏着白领子,都挺好看。耿老三皱了眉,思虑着说,俺家到底出啥事了,要是没有事叫我家去做啥。王坤子说,等你家去不就知道了,说不定是给你找上媳妇了哪。耿老三连忙摇头,说别胡诌了,要是为这个,俺娘早跟你说了,捂着干啥,就怕俺家出了啥事。宁春子从一边走过来,说,恁俩嘀咕的啥,是不是王坤子又拿跟自家那小媳妇作腾的事眼热人家耿老三了?王坤子躲开走过来的宁春子,说别不要脸了,谁知道谁动不动就拿跟他媳妇瞎作腾的事眼热人。宁春子笑着说,这个家伙,我和俺老婆弄那个咋叫作腾了,你还没娶人家就缠着人家胡捣鼓才叫作腾唻!

    耿老三和王坤子回家那天,正好领出了上个月的工资。去车站的路上,每人买了一包饼干,边吃边说笑着往前赶,两个人一张嘴就露出被口水浸泡成奶白色的饼干泥。沿嘴角溢出的饼干泥在嘴角形成圆圆的小白点,随着说话时嘴巴开合的幅度摇摇欲坠。耿老三吃完一包饼干,见王坤子才吃了一半,便涎着脸叫王坤子分给他一块吃。王坤子说,你咋这么能吃,以后我买一包你买两包算了。王坤子做了一个不分给耿老三吃的动作,又看不下耿老三的馋相,不太情愿地抽出一块饼干递给耿老三。耿老三忙不迭地伸手接过来,张大嘴巴却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小口,满脸憧憬地说,要是顿顿吃饼干多好!王坤子不以为然,说,啥好吃的,不就是甜点酥点啊,吃几回就腻了。耿老三对王坤子的话不以为然,说甜点酥点不就挺好啊,你还想啥。王坤子抽出一块饼干,咬到一半,像为了证实他的话,将剩下的一半收回来,说他不想吃了,连同包里剩余的饼干一起给耿老三。你真不吃了?耿老三愣了一下,匆忙把饼干接过来,像怕被王坤子再要回去一样如获至宝地紧紧抓在手里。跟几辈子没吃过饼干似的!王坤子怜悯地朝耿老三笑笑,大踏步走到了前头。

    下了车,村那边的胡同口围了一群人,王坤子拉耿老三一把,说走啊看看去,率先跑到了前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跑过去,胡同口一个人也没有了。王坤子疑惑道,刚才在这里做啥唻,咋一个人都没有了。耿老三也疑惑,跟日本鬼子听见游击队的枪响一样,吓得都跑了。真是,跟日本鬼子听见游击队的枪响一样!王坤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朝附近的胡同口走。哎,王坤子,你咋朝那里走,迷糊了?耿老三笑着提醒王坤子。王坤子说,迷糊啥,我得到凌霄子家的大门上侦察侦察,今晚上非得把她约出来不可!

    耿老三一脸的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你这么积极地往这边走,还是为了凌霄子唻。王坤子不承认,说他来的时候根本没这样想,现在才想起来。耿老三不相信,还是一脸上当受骗的样子。王坤子烦了,说你爱咋想咋想,拨头就走。来马蹄庄的倒插门女婿外号叫两局局长的袁修福连声咳嗽着从这边的胡同出来,耿老三招呼王坤子,哎,王坤子,两局局长来了,你快问问他刚才那些人围在这里做啥唻!话音刚落,袁修福哈腰捡起一片瓦块,高举着训斥道,耿老三刚才你叫的我啥?耿老三吓得撒腿就跑,王坤子哈哈大笑着提示耿老三,耿老三拐着弯跑啊,拐着弯跑他的瓦块就扔不到你身上了!王坤子,你不用拐着弯跑,那回你也喊我的外号唻,看我也饶不了你!两局局长见耿老三晃晃悠悠地跑远了,转过身来训斥王坤子。王坤子一抽身,消失进小胡同里。

    耿老三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娘说,这孩子,不刮风不下雨的跑这么快做啥,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耿老三问娘叫他来家做啥。娘说不做啥就不来家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回来,你不是这家的人了。耿老三目不转睛地看着娘的脸,说你生啥气啊娘,没处站没处坐的来家做啥。娘说你看这孩子说的,这么大个菜园子,哪里站不下你坐不下你啊,不就是睡觉的床安在娘的屋里,人家老二媳妇又不是不懂事,你一来就叫娘跟她去睡,人家都问了好几回了,说娘,老三咋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了,是不是我犯病犯的吓着他了,不愿意回来了,叫我都没法跟人家老二媳妇说。

    娘的神色还是那种呆板的平静,看不出好,也看不出坏,娘被耿老三看得不自然了,说看啥,恁娘老得认不出来了。耿老三把目光从娘的脸上扯下来,用了安慰的口吻说,娘你生啥气啊,以后我回来不就是。娘把饭端到桌上叫耿老三吃,说老二捎信来,他在北京挣到钱了,等攒够了就来家买旧宅子搬出去住。耿老三说,买啥旧宅子啊,在菜园子里接就着住就行。娘摇头说,这样也不是长法,老二有那个本事叫他买就是。耿老三咬一口干粮,又夹一口菜,满嘴嚼着含混不清地说,还攒啥钱啊,使我挣的那个买就是。娘说,老二跟他媳妇说唻,就是到山坡上住石屋子也不能用老三的钱买宅子。耿老三停止嚼咽,问娘为啥。娘说,人家老二说唻,家里供他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因为这个,老三都没进过学校门,这个他就省了不少劲,沾了不少光了,再花他当煤黑子挣的钱买宅子,住着也不踏实。娘说到这里,脸上荡开一波苦笑,说也就是恁二嫂子实诚,啥话都跟娘说,要是那些精神的媳妇捂着藏着的不漏给咱,咱都不知道老二肚子里还装了这么些事唻。

    耿老二媳妇来叫娘到她屋里睡觉,娘给耿老三收拾了一下床铺,问耿老三明天啥时候走。耿老三说还是十点的车。娘说行啊,早点起来跟娘去办点事,回来再走也不晚。耿老三问啥事,娘说慢慢他就知道了。耿老三又问明天啥时候起来,娘说到时候我叫你吧。

    昨晚连连做梦,梦中都是一些叫人不开心的事,尤其是梦见耿老虎的那个。耿老三和王坤子在大柿子树底下玩,一群麻雀轰落到树冠上,起起落落地玩耍,王坤子说,可别弄下一个熟柿子正好掉进我嘴里啊,说完仰起头大张着嘴巴等。不一会,果然有一个熟柿子掉下来落进王坤子的嘴里,王坤子欢喜得边咽柿子汁边吐柿子皮。耿老三央求道,王坤子别都咽下去啊,剩一点我尝尝。王坤子翕动着嘴巴说,我都在嘴里漱拉了,再给你吃,这不成喂你了,还不如你再张开嘴等等,说不定再落到你嘴里一个唻!耿老三便张开嘴仰着脸等。柿子没等着,却等来了耿老虎。耿老虎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卡住耿老三的脖子说,耿老三,你把白大妮药死了,看我不把你药死给她抵命。耿老三说不出话,身子也动弹不了,眼看着耿老虎将一包老鼠药撒进他嘴里,一种揣测中的老鼠药味把他药醒了。之后的梦里都弥散着那种揣测中的老鼠药味。

    娘先起来了,将一身新洗过的衣裳扔到耿老三的床上,催促他快穿上。耿老三低落着情绪问做啥去。娘说,跟娘去串个门子。串门子,娘,你串门子叫我去做啥?娘态度坚定,说叫你去就有叫你去的因由,快起来吃点啥咱走。

    耿老三和他娘的这趟门子串到了马蹄庄西边的三王峪村。马蹄庄和三王峪之间隔着大小高低不等的四道山岭,靠近马蹄庄的两道属马蹄庄,靠近三王峪的两道属三王峪。小时捉蝎子,耿老三、耿老虎和王坤子爬上过三王峪跟前的那道山岭。三个人站在山顶对着下面的三王峪指指画画。那时他们虽然知道下面的村子叫三王峪,但都没有去过。耿老虎说,哎,耿老三、王坤子,咱下去到三王峪玩去吧。耿老二和王坤子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他们担心挨三王峪人的揍。耿老虎说,咱又没惹他,揍咱做啥,再说,咱还能白叫他揍啊,看事不好就跑他娘的!两个人一听更不愿下去玩了。耿老三说,你说得好,反正俺俩不如你跑得快,揍的话先揍俺俩!可真是,揍的话就得先揍俺俩唻,俺俩又不如你跑得快!王坤子立刻响应。耿老虎非常失望,又不想自己下去,便捡了小石块往三王峪那边扔,嘴里纳闷说,这个庄为啥叫三王峪啊。真是,为啥叫三王峪啊,咱庄叫马蹄庄是因为咱庄像个马蹄子印唻。耿老三和王坤子也跟着纳闷。不远处一个倚着山石闭目养神的干巴老头听见了,笑着说,哼,我知道它为啥叫三王峪,恁要是给我干样活路我就讲给恁听。干巴老头是个放羊的,偷了一会懒,羊群跑到了北边的坡上,他叫三个人干的活路就是把羊群替他赶过来。三个人本来不愿意下那个力,一心想听下面的村子为啥叫三王峪,便不情愿地去替他赶。刚开始赶羊群的时候,三个人还耐着性子模仿着放羊人的口令乱喊乱叫,后来干脆捡石头赶开了。干巴老头着急地在这边咋呼,这些羊可都不是我自家的,要是打出个好歹来,我可跟人家说是恁仨弄的!

    羊群赶过来,干巴老头给三个人讲三王峪村名的来由。三王峪以前不叫三王峪,叫小石屋,因村外的坡地里到处是遮雨避阳的石头垒成的小屋子而得名。后来,村南边的高山上来了三个贼王,小石屋的名字便渐渐被三王峪代替了。三个贼王是从锦屏县城逃来的。一个是专偷人家钱财的钱财王,一个是专偷人家孩子的孩子王,另一个是专偷人家女人的女人王。干巴老头啰里啰唆地讲了一些有关钱财王和孩子王的传闻。钱财王主要是偷大户人家的钱财,连官府也偷,有一回竟把官府一个季度的赋税偷得一干二净,弄得官老爷把乌纱帽都丢了。孩子王主要是偷人家的孩子,偷孩子的时候,给丢孩子的人家留下个纸条,叫他们怎样怎样做,做得叫孩子王满意了才把孩子还给他们。一次,孩子王偷了做官人家的孩子,叫主人跟另一个做官的人家打架,出了人命才行,结果两家无缘由地大动干戈,直到坏了一个家丁的性命。三个人听着有意思,却又不满意干巴老头笨拙的口才,见时间不早了,没心思再听干巴老头讲女人王的事。干巴老头不想叫他们走,说,真是没坐过大席,好吃的还在后面哪!王坤子不屑地说,不就是偷女人啊,女人被偷回来,不是哭就是叫,哪有闲工夫哄她!你以为真的是把女人偷走啊!干巴老头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干巴。你说,不是偷走是啥?王坤子趔趄着身子问。干巴老头突然没了兴致,说算了算了,不跟恁啰唆了,等恁的雀雀懂事了恁就知道了。走得离干巴老头最远的耿老虎说,哎,你说得我都不相信了,三个贼王那么厉害,不在县城那么好的地方,来这个破山沟做啥!老头说耿老虎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后来三个贼王连手拜了干兄弟,把锦屏县城弄得不是过,官府动了官兵,三王呆不下去才逃到这里来。下山的路上,王坤子问,哎,要是叫咱仨当那三个王,恁俩选哪个?我选钱财王,有了钱财,想吃啥就买啥!耿老三抢先说。王坤子问耿老虎,耿老虎说你先说吧,你说了我说。王坤子说我想当孩子王,偷了孩子也不逼着他爹娘跟人家打仗,叫他喊我爹,喊上一千声爹我就放了他,你哪耿老虎?耿老虎说,我想当女人王,偷来女人就叫她给我当媳妇,再偷一个,要是比这个好就换了,不好就放了她,反正哪个好要哪个,一直换腾到锦屏县城最俊的女人给我当媳妇才行!

    耿老三家的坟地在马蹄庄去三王峪的崎岖山路旁边的一块梯田里。耿老三莫名其妙地跟着娘去三王峪,临近他家坟地时,他抬手指着跟娘说话,娘,那不咱家的坟地啊!娘瞥了一眼赶紧扭过头,说她懒得看那个混蛋地方,那个恨煞人的,大老早里跑到这里享舒坦,把三个孩子撇给她拉扯,想起来就叫人恨得咬牙。经过坟地的时候,娘还是率先站住了。娘俩默然地看着下面的坟地。耿老三他爹的坟堆松松垮垮地窝在爷爷奶奶并排着的更松更垮的坟地前,各样荒草从不久前盖上的已经不太新的新土里冒出来,晃晃歪歪地诉说着一个角落的荒凉与落寞。耿老三说,娘,要是那天清早俺爹不去推土就好了,躲过那个时候俺爹就砸不着了。娘不说话。耿老三扭脸看娘,娘的眼圈红红的,红眼圈里湿泪盈盈。耿老三咯噔一下,也红起了眼圈。脑瓜里对于爹死那天模糊的记忆雾幕一样徐徐涌动。耿老三觉得自己那时太傻了,竟像看待一次远行一样无动于衷地看待死亡,甚至暗藏起一种今后少一个人约束的侥幸。后来才明白,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爹,而且死了就永远没有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要早知道会这样,那天早晨他非拼命拉住爹不叫他去推土不可。

    老三走啊,咱不看这个恨煞人的了!娘怒冲冲地摔出这句话的时候,带了一个哭腔哭调的刺耳的尾音。耿老三呜咽一声跟娘上路了,之后,泪水便溢出两眼不断线地往下流。他频繁地擦拭着,害怕娘回头看见了,娘弯腰擤鼻涕的时候,他看见娘的脸湿成了一塌糊涂。爬上山岭,娘从兜里摸索出一块皱巴巴的红布,擦干脸,把红布递给耿老三,说快擦擦脸老三,别叫人看出咱哭过唻。

    娘领耿老三去的是三王峪村西头一家大门口的梧桐树上错落着三个乌鸦窝的人家。门框上的对联已经褪色,还算清晰的字迹张牙舞爪在一种虚弱的白上,耿老三从中发现一个在很多地方见过至今一直认不出的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门掩得很轻,推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天井里坑洼不平,却清扫得很干净,没有杂物,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是,墙上挂着的两串红辣椒。

    娘俩在天井里踌躇了片刻,西屋的门吱呀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包蓝头巾的妇女。包蓝头巾的妇女跟耿老三他娘对望了一下,客气地迎过来。哦,是马蹄庄人家啊,快那边屋里坐。耿老三和他娘不声不响地跟包头巾的妇女进了北边主屋。屋子里有点暗,门后墙上的镜缘上卡着一把木梳,情形很像一只蝴蝶之类的昆虫附着在一片阔大的叶子上。姐姐,这就是俺家老三。娘一挥胳膊,介绍耿老三。看出来了,长得还算壮实。包蓝头巾的妇女看看耿老三,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久留,而是斜溜着眼睛从门玻璃向东边的旁屋看。耿老三看娘,娘看包蓝头巾的妇女,这样持续了一会,包蓝头巾的妇女挪步走向门前,说,哎,刚才还看见翠柳子唻,出去了还是回屋里睡觉了,这闺女,就是和那枕头亲,睡不够。耿老三和他娘看着她出了门,从头上摘下蓝头巾团在手里,径直进了东边的旁屋。耿老三问,娘,这是谁家啊,咱来做啥?娘定定地看着东屋门,待了一会才说,回去我再跟你说。

    娘俩默不作声地看着妇女从东边屋里出来。妇女手里的蓝头巾不见了,一块相同的蓝头巾出现在妇女后面一个高挑个子的闺女的脖子上。老三,看看那闺女。娘说。看她做啥。耿老三莫名其妙地看看娘,目光还是跟娘的目光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跟在妇女后边的闺女皮肤出奇地白,白得有些脆弱,皮肤裸露的地方抑制不住地给人一种耀眼的感觉。她的头发有点黄,黄中透出细柔。脆弱的白皮肤和细腻的黄头发把她的细高个装点得让人心疼。

    耿老三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朵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烛焰,他的眼睛像被烛焰烧着了一样没等看清她的眉眼就心慌得把脸扭向一边。在耿老三的印象中,那天在屋里四个人都没有说话,都那么不声不响地呆着,仅有的一道小窗户和门在幽暗的屋子里照出两个亮堂点的空间,最后娘和他要走的时候,对包过蓝头巾的妇女也就是耿老三后来丈母娘说,姐姐,回去我和他商量商量尽早给你回个话。

    回家的路上,娘全盘端出了给耿老三找媳妇的事。先说了给耿老三找媳妇的那些不顺当和种种难处,比给耿老大找媳妇的时候还不顺当,还难,说得耿老三都觉得自己一分不值,贴了心打光棍了。娘说,老三,刚才咱去的那人家的闺女叫翠柳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村里人都知道她活不长,前些年,家里压根没想给她找主,打算养着她送走算了,不知咋弄的又改变了主意,准备给她找婆家,有些人家托媒人说过,一听女方提出的条件就打退堂鼓了,女方提出的条件是,要娶翠柳子,得和别人家娶媳妇一样对待,该给的钱一分不能少,该送的彩礼一样也不能缺,该办的工事一项也不能短,红红火火地把她娶进门,那些托媒的人一掂量,都怕花阵子钱到头来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娘说她实在没办法了,领耿老三来看看,主意要耿老三自己拿。

    一路上,耿老三一声不吭。拐进家门的小胡同时,他一字一板地说,娘,给我定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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