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是一道大洞,是镇煤井的主巷,侧面又开了些小巷,主巷两边支了木头架子,走在里面,脚步声格外地响。趁小队长看不见,耿老三和王坤子忍不住离开队伍跑到侧面的小巷里看,回来后,相对惊讶,哎,这底下还是都挖空了唻!可不,都挖空了!前面的人听见他们的话,笑着说,恁这才知道啊,有个洞都通到北京了,爬上去就是天安门,俺这些人好几回跑到那边的洞口,等国家主席、总理谁的出来,偷着看他们玩,有时干脆爬上去跟他们玩一会,咱小队长还跟国家主席、总理握过手唻。别诓人了,真的?耿老三瞪大眼睛。不真的还假的,诓人又不挣钱,诓人挣钱的话就不来当煤黑子了,整天在这黑咕隆咚的地下挖啊推啊的,碰上坏运气,说不定小命就搭上了。王坤子也信了,说,耿老三,抽空咱也跑到那边洞口看看国家主席和总理去!前面的人听了哈哈大笑,说张勇子,你可把这两个生瓜蛋子的腚嘣糊漆了!
走在队伍一侧的小队长回头见耿老三和王坤子落在了后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催促说,耿老三王坤子快赶上,叫藏在洞里的小鬼抓进去可不是玩的!两个人甩开胳膊往前赶,嘿嘿笑着小声嘀咕。哎,小队长先记住咱俩的名字了。真是,小队长先记住咱俩的名字了。刚追上队伍,前面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了,鬼来了!拉开大步往前跑,其他人受了感染,也大声咋呼着跑起来。刚缩短下来的距离立刻又拉开了,而且变得比原来明显的远。两个人不敢怠慢,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前追。鞋底打在地上的声音带着回响,咕咚咕咚的填满了地洞。小队长最先慢下来,挥动着两手阻止道,别跑了别跑了,留着劲往活路上使,别都浪费到道上了!耿老三和王坤子张口气喘地追上队伍,情绪反而高涨起来了。哎,王坤子,这些煤黑子还是挺热闹唻,大人也跟小孩一样闹着玩,这么有意思。真是,不像家里的大人,成天板着个脸,叫人见了就想躲!
一队人在小队长的督促下顺着大地洞走了老远,打头的人开始拐弯进侧面的小洞。张勇子上前拉拉小队长的胳膊,说,单狗子,跟你说个事。小队长转身大瞪起两眼,张勇子,你个王八蛋刚才叫的啥?张勇子连忙改嘴,叫冒嘴了,小队长,跟你说个事。啥事,张勇子,我再警告你一回,有啥张嘴咧咧就是,别拉胳膊拽腿的,跟人家大队长说话你咋不这样,还动不动就叫我的小名!张勇子被训得抓耳挠腮,话里多了几分恭敬,说小队长,跟你商量个事,咱这道巷子挖了不短时间了,里面煤层薄不说,还弯弯曲曲的不规整,费力不出活,得跟大队长说说换条巷子了。用不着你操心,该换的时候就通知恁,别得寸进尺了,我又不是不清楚,这样的煤层算不上好的不假,比起真正不好的来强多了,跟吃干粮一样,要是咬一口扔掉一个咬一口扔掉一个,不知糟蹋多少粮食唻,有本事你找大队长去说!小队长说完掉头就走。
耿老三和王坤子被等在侧巷口的小队长拦住了。小队长双手拤腰,绷紧的面皮被灯光照得发亮。他说,等一等,恁俩刚来,这里的一些情况还不清楚,井底下就这条主巷有灯,别的巷子里都黑咕隆咚的,得自家照明。恁俩要是打算在这里干下去,得每人买个灯,推车挖煤都用得着,那种充电的,充回电就够一个班使的,这个好办,井门口的小卖部就卖,王坤子他三姑父不是干会计啊,上去后先借两个钱,等发工资时扣下就行,这个班就先借借人家的光。说着,小队长朝小巷里拧了拧头。耿老三和王坤子也随着往小巷里看,小巷里灯火闪烁,进去的人每人提着一盏灯,推小车的,扛着䦆的,迤逦前行。
小队长又说,实话告诉恁俩吧,恁俩能捞着下井,并不是王坤子他三姑父面子大,是恁俩碰到点子上了,一(3)小队的这个班刚刚有两个人歇假,一个家去娶媳妇,一个家去伺候媳妇生孩子,叫他俩娶媳妇养活孩子去吧,只要恁俩干得了,我就不要他俩了,干脆恁俩一架子算了,一个抡䦆头一个推小车,走吧,䦆和小车在巷子里唻。小队长从提着的蓝布兜里提溜出一样东西,手指一按,蓦地亮了,原来是一盏灯,耿老三隐约在哪里见过,却记不真切了。两个人相互笑看着跟在小队长后面。巷子越来越窄,越来越矮,喘气也觉得憋闷起来,渐渐的,人躬下身子才能进得去。小队长停下来,指着里面一辆横出䦆把的小推车说,哎,恁俩分分工,谁推车,谁抡䦆头。耿老三叫王坤子先挑。王坤子朝里瞅了瞅,见里面抡䦆头挖煤的人半跪着身子,一副躺不像躺坐不像坐的狼狈样子,便选了推小车。
一(3)小队分三个班,三个班轮流干,白黑不停。班上歇息几回,饿了,随便啃几口带来的干粮,喝点水。耿老三和王坤子头一回上的是白班,小队长把他俩交给班长张勇子,转悠了一会就出去了。歇息的时候,班友们从带来的包里掏出各种干粮来吃,两手空空的王坤子和耿老三吧嗒着嘴眼热得不行,两个人这才明白煤黑子们随手带着包的用处,里面有灯,有吃的,还有水。班长张勇子走过来,问他俩咋不带干粮。两个人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正好小队长又转悠回来,听班长一说,咧嘴笑了,说王坤子他三姑父真是好人一个,把两个人说得跟自家的儿差不多,我以为啥都弄好了,还是推给我两个大活人自家啥也不管唻。转脸问他俩吃饭睡觉啥的都找好地处没有,见两个人摇头,便说,这样吧,恁要是愿意,就随集体,吃集体饭,睡集体宿舍。两个人接连点头。小队长叫班长张勇子把他带的火烧分给耿老三和王坤子每人一个。张勇子苦着脸说,我一共仨火烧,给他俩一人一个,就剩下一个了。小队长一瞪眼,还当班长唻,这么点奉献精神都没有,别说剩下一个火烧,就是不吃还饿趴下了?张勇子不情愿地把包里的火烧分给耿老三和王坤子,立了大功似的叮嘱小队长别忘了,以后给他点奖励,小队长痛快地说,行啊,等发了工资你请请我,多喝你几个酒就行了。班友们含着满嘴干粮咕咕地笑出声来。
耿老三和王坤子初次坐罐笼来到井下的新鲜感很快就被紧张的劳动冲淡了。井上根据出煤量算工资,小队按班单独核算,抽去班长、小队长、大队长的提成,剩下的,同班的人均摊。两个人一架子挖煤、运煤是小队长的点子,这样可以让班里的人相互监督,快的带动慢的,慢的受快的督促,快慢相辅相成,快慢自行调整,既提高了干活效率,又融合了彼此间的矛盾,黏糊了一班人,更重要的是减少了发工资时你沾光了我吃亏了的相互埋怨。
耿老三和王坤子搭伙,开始,是耿老三挖煤,王坤子推小车。王坤子推了两趟就服气了,提出跟耿老三对换。耿老三正为费力不少挖煤了了急得慌,爽快地答应了。王坤子体质弱,却心灵手巧,边估摸别人的干法边细心琢磨,挖起来明显的比推小车得手。耿老三笨头笨脑,却藏了一身蛮力气,推起小车来比捣腾䦆头顺活多了。两个人一对换,适应了活路,情绪也就放开了,你王坤子我耿老三地称呼了随着别人说笑。
时间稍长,就受不了了,两个人在家里都没踏踏实实地干过活,没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性,挖煤的装不上车,守着空车手忙脚乱,推车的得接就别人的灯光,紧走紧赶,不能随意停下,忙活来忙活去,便难以支撑了。歇息的时候,王坤子小声对耿老三说,咋还不到下班时间,我都快站不住了。王坤子的话立刻引起耿老三的共鸣,说他也是,推一趟肚子里的火烧小一块,现在都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一个班友从包里掏出个棒子面饼子,刚咬一口,叫班长张勇子看见了,跟那班友要,说宁春子,掰给我一块吃,本来三个火烧不前沉不后沉,熬到下班正好,分给耿老三和王坤子那俩,肚子唱空城计开了。宁春子不给他,咬一口,慢条斯理地嚼着说,掰给你是掰给你,你得把你那班长让给我当两天。张勇子说,我这乎破班长啥稀罕的,活路不少干,一个班长才比恁多三块钱,叫单狗子把他的小队长让给你干干还不孬。说着,伸手捏住宁春子的棒子面饼子掰了一块,吃着往回走。耿老三拿胳膊肘顶顶王坤子,悄声说,哎,咱跟他要块棒子面饼子吃吧?行啊,你跟他要,要了给我一点吃。耿老三说,你跟他要,要了给我点吃。两个人正悄声嘀咕,又一个班友朝宁春子走过去。宁春子,给我点饼子吃,看见班长吃我也馋得慌了。宁春子把手里的饼子一口塞进嘴里,闷声闷气地说,没了,不信,翻我的包,翻着都是你的了。耿老三和王坤子打个照面,眼里燃起的吃到棒子面饼子的希望顷刻被脸上的失望淹没了。
小队长说的随集体,就是睡煤井北院墙里边红瓦屋里的大通铺,红瓦屋远看齐整整的挺气派,一走近便粗糙不堪了,墙没泥,纵横着凸凸凹凹的砖缝不说,还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疙瘩,屋顶的箔也是胡乱凑付的,好几个地方天都漏下来了。屋里地上沿南北墙铺了两溜庄稼棵,用砖头隔开些小方块。小队长把王坤子和耿老三领进来的时候,里面空着两个铺,两个空铺之间隔了三个人。耿老三遗憾不能跟王坤子挨着,王坤子说这个好办,一有人空出来咱就挨成堆。
两个人到王坤子他三姑父的办公室拿铺盖,三姑父把王坤子叫到一边,说本来是想叫王坤子睡家里唻,碍着耿老三不好办,叫他先在集体宿舍凑合凑合,看情况再说。王坤子连忙表态,说他愿意睡集体宿舍,集体宿舍人多热闹。出了王坤子他三姑父的办公室,耿老三问王坤子刚才他三姑父跟他说啥唻,王坤子说没说啥,三姑父想叫咱俩睡家里,我不同意。耿老三说就是就是,这个就不赖了,又跟小队长说咱好话,又借给咱钱买灯,咱可不能再去麻烦恁三姑父家了。
不在集体宿舍睡觉的人,下了班,有的回家,有的住在附近知己的亲戚家,这些人吃饭也有着落。住集体宿舍的人自己动手在院墙角搭了临时伙房,买下锅碗瓢盆,从镇上村子里雇了做饭的,一起吃大锅饭。饭食按各人的饭量直接从镇上店铺里订馒头、火烧、油条,菜专捡集上的便宜货,隔上几天弄点肥肉,大家过年似的猛吃一顿。耿老三和王坤子第一顿吃下仨火烧肚子里还空落落的,照着大锅里的菠菜汤使劲。管伙食的孟随子看出来了,说恁俩别难为肚子啊,喂不饱肚子出不了活路,能吃多少就得多少,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别人又不嫌恁吃得多,发工资的时候扣下就是。
一个班熬下来,浑身酸痛,腿和胳膊都难打弯了,如果不是肚子空得叫人发虚,恨不得立刻躺下睡上个三年五年的。初到镇煤井的那些天,除去上班、吃饭,其他的时间,耿老三和王坤子差不多都睡在觉里。清早,被班友大呼小叫地喊起来,有一回,不知哪个班友竟在他俩的鼻孔里堵了青菜叶子。两个人匆忙往肚子里塞点东西,迷迷糊糊地忍着浑身的酸疼和麻木去上班。看着他俩半死不拉活的样子,班友开玩笑说,看来,嫩瓜蛋子还就是不经煮唻,一喀嚓就烂。可真是,恁以为煤黑子就这么好当啊,不扒几层皮尿尿也尿出黑水就想挣这个钱,门也没有。旁边的班友不愿意了,说庄平子,你才尿黑水唻,俺没尿过。叫庄平子的班友抬杠说,贺山子,你以为你尿的还是白水啊,尿过白水不假,那是你没当煤黑子的时候,现在,忙活完,恁媳妇就当宝贝藏起来了,你是没仔细看,看了就知道你现在尿的是黑水还是白水了。前后的人都哈哈大笑。待笑浪落下去,贺山子提高声音说,看来人家庄平子趴到他媳妇那里仔细看唻,可别把他媳妇看羞了,一抖落,把那些东西物归原主,抖落进庄平子的嘴里啊!刚刚落下的笑浪又高扬着翻卷起来。
度班如年的那些天,两个人暗地里打起退堂鼓来。王坤子说,想不到当煤黑子这么累人唻,我都不想干了。可真是,在家里累了就歇息,在这里好,全班的人都歇息的时候才捞着歇息唻。得到耿老三的响应,王坤子的退堂鼓敲得更急了。耿老三,我跟俺三姑父说一声,咱不当煤黑子吧?耿老三却犹豫了,说当煤黑子累是累,可能吃到火烧、油条和馒头唻,昨天下班回去还吃了三块肉,两块大的一块小的,在家里根本捞不着吃。王坤子说这个他倒不稀罕,主要是怵头回去后他爹还是管得他那么严,得跟屁虫一样跟在爹后头,不自在。
三个班分为白班、黑班和早班,白班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黑班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晚上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是早班。耿老三和王坤子刚到井上时,一直干白班,倒班前的最后一个白班上,两个人彻底下定了不干煤黑子的决心。原因是班上有人透露,前面干早班的,连着几个班都比他们这个班挣得钱多。班长张勇子急了,提出这个班少歇息两回,把被落下的钱挣回来。当煤黑子不就是为了挣钱啊,搭上同样的功夫,钱比别人挣少了,面子上挂不住不说,也不合算啊。班上的人积极响应。歇息的时间多了,劳累中还有个盼头,歇息的时间一减少,盼头没了,没有盼头,干起活来格外的累。王坤子受不住了,说这个破煤黑子,我可不当了!我也不当了,这么个干法咋受得了!耿老三劝王坤子好赖熬下这个班,怕不到下班时间走了,人家不给这个班的工资。见班友们干起活路来轻松自如,嘴还闲不住地说笑,两个人很眼热,悄声议论,人家咋弄的,咋一点也看不出累来,跟铁人似的。真是,跟铁人似的!
听说黑班倒白班有一天的歇息时间,也就是说明天清早不用赶着上班了,耿老三和王坤子发狠拧紧的卷铺盖回家的念头就有些松动。下了班,宿舍的人纷纷收拾东西趁倒班的间歇回趟家。管伙食的宁春子统计晚上吃饭的人。耿老三问王坤子咋办,王坤子说这么累得慌,吃了饭睡霎觉再说。可不,吃了饭再说。耿老三和王坤子向宁春子报名。结果,全宿舍就耿老三和王坤子两个人不回家。宁春子说,耿老三,王坤子,等伙房工来了,恁自家叫她给恁寻摸点吃的就是,我不等了,干脆趁着俺都不在恁俩开开荤,叫她给恁弄点猪头肉,猪心猪肝的也行,要不就弄俩猪蹄子啃啃。两个人被宁春子说得满脸憨笑。宁春子来了认真,说笑啥,我说的是真事,看干活路时恁俩那熊样,又没有老婆孩子连累,吃点好的养养身子还咋,别累垮了身子到时连个媳妇也收拾不利落,白挂拉了那么个伙计!
一剩下耿老三和王坤子两个人,宿舍里就静了下来。耿老三仰躺在铺上迷糊了一会,听见那边呲呲喇喇地响,睁开眼,见王坤子蜷身坐着,问,王坤子,你咋起来了?挺饿得慌了,躺着不得劲。耿老三笑着站起来,说他也饿得慌了。两个人蜷在王坤子的铺上盘算伙房工来了叫她给他俩弄点啥吃的。王坤子说,耿老三,咱真叫伙房工给咱弄猪头肉吃吧?猪头肉,保证挺贵。耿老三犹豫不决。贵不贵的,吃一回半回的,又不是常吃,咱都当了一个星期煤黑子了,自家挣的钱,吃点猪头肉还咋。耿老三咂吧着嘴,一线透明的东西从口角耷拉下来,他撮起嘴一吸溜,线断了,断下的线倏地落到地上。王坤子低头在地上寻找着,说耿老三,你馋得都流口水开了,别忍着了,定下了,伙房工一来,我非叫她给咱弄猪头肉不可。耿老三说,真要吃的话,还不如弄点猪肝尝尝,他还没吃一回来。王坤子反对,说那个啥好吃的,跟吃窝头差不多。王坤子眼睛突然一亮,哎,耿老三,咱一人弄个猪蹄子啃算了。猪蹄子?对,就啃猪蹄子了,不愿意,你吃别的,这回我非啃个猪蹄子不可了!
伙房工一听两个人要啃猪蹄子,抿嘴笑了。王坤子说,婶子,你笑啥?没笑啥,恁俩这么心疼婶子,婶子高兴啊,一人一个猪蹄子,不用刀切,不用烟熏火燎地煎炒,抱着啃就是。伙房工脸上的笑爬到耿老三和王坤子脸上,迅速蔓延开来。
两个人抱着胖乎乎的猪蹄子啃得满嘴满腮是油,到镇煤井以来的所有劳累和抱怨顷刻烟消云散了。猪蹄子还就是好吃唻!真是,猪蹄子咋这么香!一阵狼吞虎咽之后,耿老三含着满满一嘴啃下来的猪蹄子肉要跟王坤子说话,一开口,嘴里掉出的猪蹄子肉在膝盖上绊了绊,分成小块,散落到地上。耿老三赶紧哈腰一小块一小块的捡起来往嘴里填。王坤子劝阻说,都掉地上了你还吃,也不嫌脏。耿老三不抬头,继续捡掉在地上的肉块往嘴里填,边填边小心地咀嚼,突然咧开嘴哭丧着脸看王坤子。咋了,沙粒硌着了?王坤子翕动着亮油油的嘴唇问。耿老三点点头。活该,不叫你捡就得捡,快吐了算了!王坤子幸灾乐祸起来。耿老三寻思了一会,突然合上嘴,起伏着腮帮把嘴里带沙粒的猪蹄肉咽下去了。
啃完猪蹄子,两个人的精神头都很好。耿老三斜眼看着王坤子缸子边的一块蹄骨说,哎,王坤子,那块骨头你咋不啃干净?啃不下来了。王坤子看也没看。耿老三说他才不信唻,上面那么多肉,还能啃不下来。王坤子说,不信你啃啃试试。耿老三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伸手抓过蹄骨来就啃。王坤子愣愣地看了一会,猛地从耿老三手里夺过蹄骨,转脸从窗口扔了出去,说,这么不要脸,还真啃唻。耿老三朝窗口瞥一眼,说王坤子,谁不要脸了,我又不是抢你的,是你不啃了我才啃的。王坤子说,就是我不啃了才不愿意叫你再啃唻,你啃得我难受!耿老三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坤子,屋子里有点暗了,王坤子脸上的五官浮成了一个平面。王坤子转了话题,说啃猪蹄子啃得他都不困了,干脆出去到镇上逛逛去,来这么多天了,还没出去好好逛逛唻。逛就逛,不知咋弄的,我也不困了。耿老三收拾东西跟王坤子出了门,两眼不由自主地又盯在被从窗子里扔出来的那块骨头上。王坤子回头催他快走时看见了,笑着说,你还想再拾起来啃啊。耿老三埋怨他不应该扔,说上面还有不少肉唻,扔了瞎了。王坤子跑过去,一脚把那块蹄骨踢没了影,说馋得慌,待些天咱再一个人买一个吃不就是啊。耿老三摇摇头,说他可不能买了,家里急着花钱。王坤子问他家里急着花钱买啥。
耿老三说不买啥,花钱给耿老大娶媳妇。给耿老大找媳妇,给他找谁?王坤子瞪大了眼睛。耿老三说他娘请过媒婆了,媒婆答应给耿老大找。哈,耿老大找媳妇!王坤子兴奋不已。耿老三说那个媒婆才馋唻,他娘把她请到家里,给她做了一大碗葱花炒鸡蛋,唠唠叨叨的,好不容易等她走了,寻思过去吃一点唻,碗里跟狗舔了一样,光光的。王坤子一撇嘴,说葱花炒鸡蛋啥好吃的,能跟上猪蹄子好吃?耿老三说那时还没想到猪蹄子唻!
夜晚的洼峪镇大街上人影晃动,各种店铺门前的灯光夺人眼目。两个人先是进了一家军用品商店。店主人赔了笑脸热情地招呼他们。一问,听说他俩是来镇上下煤井的,店主人的脸上顿生羡慕的神色,说哎哟,大工人啊,挣那么多钱,买这么身衣裳穿上,又俊巴又威风,回到家,恁庄里的大闺女非抢破头地跟恁不可!两个人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地摸弄着店主人递过来的绿军装和球鞋。店主人叫他俩穿上试试,两个人躲闪着说等买的时候再试。咋,恁这不买?王坤子便把刚来井上干活,一个月才发工资的事说了。店主人脸上的热情立刻淡了许多,说是这样啊,等发了工资再来,我给恁留着。说着,抽回绿军装和球鞋,转脸照应旁边的顾客去了。
出了店门,王坤子发狠地说,等发了工资一定买身绿军装穿穿,问耿老三买不买。耿老三说得回家问问他娘,绿军装他娘肯定不同意,他想买双球鞋穿,长这么大,他还没穿过买的鞋唻,都是穿他娘做的。王坤子连忙摇头,说买的鞋才不好穿唻,一出汗就臭烘烘的,他都穿过四五双了。接连逛了好几个店铺,相中的东西很多,因为兜里没钱,两个人都灰溜溜地出来了。那次逛街,耿老三和王坤子空前强烈地感觉到了钱的好处。在一棵披头散发的老柳树下,王坤子下决心说,耿老三,咱别回家了,还是当煤黑子吧,回家又挣不着钱。耿老三异常坚定地说他也是这样想的,真要是回了家,别说啃猪蹄子了,连火烧、油条也捞不着吃了。
下定了当煤黑子的决心,再干起活来就沉住气了,一沉住气,便不觉得累了。耿老三和王坤子在黑班上的表现令班友们吃了一惊。班长张勇子开玩笑说,好家伙,恁俩咋弄的,真是啃猪蹄子啃得长力气了?在班友们的哄堂大笑中,两个人的脸上溢出涓涓笑流。
活路一适应,耿老三和王坤子很快融入进班友们中,他们渐渐领悟出班友们做活时总是不停说笑的益处。挖一小推车煤,如果憋着不说话,注意力集中在䦆头上,挖了这䦆想那䦆,一个心思盯着脚下的煤增长,愿望越是迫切,脚下的煤增长得越慢,盼着盼着,心先累了,心一累手上更累,劳动真真正正成了折磨人的精力和体力的活路。如果几个人说说笑笑,注意力分散开来,脚下的煤不知不觉就成了堆。
班内歇息不仅是班友们安顿疲劳的身体恢复体力的时刻,更成了他们敞开心怀说笑逗乐的精神聚餐,各自挖空记忆,抖落出道听途说的稀罕事,赢得班友们的惊讶和爆笑。说得最多,大家也较喜闻乐听的是男女间的私事,有影的无影的,精心编织的,胡诌八道的,信口开河的,热闹刺激就成。耿老三和王坤子在井下听的第一个黄段子是班长张勇子啦的。张勇子说,从前有这么一家人家,两口子和两个闺女。男的有病要死了,把女人叫到床前,说我死了,你还得领着孩子过,离开我那伙计你肯定受不了,干脆我死了你把我那伙计割下来,打个小木匣装起来,黑夜想得慌了就从木匣里拿出来自家鼓捣鼓捣吧。女人听了汉子的话,汉子死后,把他那伙计割下来装进一个小木匣子里。有一回,女人睡觉的屋里进去一只麻雀,天黑了,麻雀出不来,就藏进窗户菱子里,夜里麻雀受了惊吓,在窗户菱子里乱飞。女人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一听,扯开嗓门咋呼旁边屋里的两个闺女:大妮哎二妮哎快点灯,恁爹那伙计成了精,窗户菱子里扑棱棱!耿老三和王坤子跟着哈哈大笑。坐在旁边的宁春子伸手向耿老三的裤裆一指,说,恁看啊,耿老三那窗户菱子里也扑棱棱开了!
黑班倒早班的时候,耿老三和王坤子回了趟家。两个人在村头下了车,并着膀子大摇大摆地回家去,大有一种荣归故里的得意。村里人却不买他俩的账,嬉皮笑脸地开玩笑。哎,这不是耿老三和王坤子啊,咋,当煤黑子回来了!还真是唻,耿老三,王坤子,恁咋洗澡了,不洗澡回来黑不溜秋的才好看唻!两个人被说得不自在起来。王坤子悄悄揪了下耿老三的衣角,说,耿老三,咱庄里这些人笑话咱俩唻,当煤黑子咋,可挣钱唻,在家里不挣钱就能耐了?耿老三说可真是,在家不挣钱就能耐了!王坤子发狠说,看着点,等发了工资,我买身绿军装一穿,看这些家伙还笑话咱不。耿老三给王坤子打气,说真是,等发了工资买身绿军装穿上叫他们看看。王坤子问耿老三买不买,耿老三底气不足了,说得问问俺娘,咱俩啃猪蹄子的事还不知咋跟俺娘说唻。王坤子一龇牙,说这个还不好说啊,别说光咱俩吃的,说咱班里的人都吃唻,就是不吃也得摊钱。
耿老三返回村头车站的时候,王坤子已经等在那里了。看着耿老三手里提着的蓝布包,王坤子笑着说,你也想到这个了,我也叫俺娘给我弄了一个。王坤子手里的蓝布包沉甸甸的,与耿老三空飘飘的蓝布包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耿老三问,王坤子,你包里装的啥,鼓鼓囊囊的。韭菜饼啊,俺奶奶给我装上的。韭菜饼,快拿出来我吃一点!耿老三伸手去够王坤子的蓝布包。我寻思你知道了就准想吃,等到了井上吧,现在不好往外拿,俺奶奶包得挺结实,说拿就得都拿出来。耿老三缩回手,目光却黏连在蓝布包上,说到井上就到井上,你得叫我吃就行。
王坤子把手伸进蓝布包,摸索着,说,耿老三,我给你拿来一样东西!啥东西?你猜。煮鸡蛋?王坤子摇了摇头。烙咸鱼?我王坤子又摇了摇头,说耿老三,你咋就知道吃,不是吃的,你再猜。耿老三接连猜了几样,都没猜准,猜测的兴致渐弱,王坤子也没有了叫他猜的兴致,从包里掏出手,随挥动的手臂,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刀子,给我的!耿老三喜形于色地伸手去接。王坤子说,这把刀子是他叫他叔给耿老虎弄的,可惜耿老虎逮起来捞不着了,要是耿老三想要就给耿老三。咋不想要,我也跟你说过叫恁叔给我弄一把唻!耿老三接过刀子爱不释手地摸弄,虚起拇指试刀子的锋刃时,王坤子故意哇地一声,吓得他赶紧把拇指从锋刃上闪开了。
王坤子说耿老三的刀子还缺个鞘,等到了井上,讨点黑胶布缠个鞘,刀把也好好缠缠,就能跟他一样把刀子挂在腰里了。说着从腰里摸索出他的刀子叫耿老三看。有人从马蹄窝一样的村子里向这边走,提着一只黑包,像来车站坐车的样子。王坤子叫耿老三把刀子藏起来。耿老三把刀子装进空蓝布包里,一提溜,刀尖从蓝布包的一角露出来,他赶紧把刀子掏出来插进王坤子的包里。王坤子说,耿老三,你把刀子插进韭菜饼里了。插进去就插进去,要是你嫌脏,那些韭菜饼我都替你吃了。耿老三说着回转身看村子里的来人。王坤子说,你这么精唻,我才不嫌脏哪,要不这一大包韭菜饼就都成你的了。
眼看着那人要从马蹄窝样的村子里爬出来了,王坤子突发奇想,说,耿老三你看看,要是真的有那么大的一个马蹄子踩下去,那人就爬不上来了,哈!真是,非把他踩黏糊了不可!两个人笑嘻嘻地看着来人。那人彻底从马蹄窝里爬出来的一瞬,耿老三故意做出搔头挠脸的着急相,说那大马蹄子咋不快踩下来,快叫他逃出来了!王坤子突然改变了主意,说耿老三,还不行唻,要是真有那么一个大马蹄子踩下去,恁家和俺家的人不也都完了?可不,还真不能踩唻!两个人哈哈傻笑起来。来人被耿老三和王坤子的笑声惊动了,莫名其妙地回身看马蹄窝似的马蹄庄。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
在车上,王坤子问耿老三,耿老大找到媳妇没。耿老三摇摇头,说没。咋弄的?俺娘说人家都嫌俺家里穷。王坤子凝眉想了想,向前一指,说穷就找不上媳妇了,你看他,我看着还不如耿老大唻,不照样有媳妇跟。耿老三顺着王坤子指的方向看去,前面并肩坐着穿着破衣烂衫的小两口,男的肩膀上阶梯似的盖了三层补丁。耿老三说,可真是,那男的那么穷都找上媳妇了,耿老大也能找上。
头午回到家,耿老大和耿老二都下地去了,家里剩下娘一个人。耿老三一见娘的面就问耿老大找上媳妇没,娘没答话,定定地看了耿老三一会,说耿老三白了瘦了,问他在井上是不是吃不好喝不好的。耿老三说他在井上吃得可好了,常吃火烧、油条,还吃肉唻。娘一撇嘴,说吃那么好还瘦成这样,井下的活路不知咋累唻。耿老三正想把吃猪蹄子的事说出来,见娘一脸的怜悯表情,便顺着娘的话说刚下井累得了不得,他和王坤子差点卷铺盖回来,不知咋的,歇了个班就差了。娘的脸上渗出了笑容,说他在家没锻炼出来,家里的活路有耿老大顶着,他和耿老二都没铺下身子干,要是耿老大去下井,保证吃得苦,只是家里离不开他。耿老三说,娘,要是老二去,保证还不如我!耿老三和王坤子刚去当煤黑子时,约和过耿老二,耿老二一听就翻了脸,说他才不去唻,有一回他和几个同学到镇上参加数学竞赛,看见从镇煤井的大门里出来一群煤黑子,一个个黑不溜秋的,没个人样。耿老三和王坤子对耿老二的话表示了强烈的不满,纷纷责问道:没个人样成啥样了?对啊,没个人样成啥样了?耿老二抵不住两个人的责问,说爱谁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
耿老三又把话题扯到给耿老大找媳妇上。娘摇摇头,说还没找上,媒婆问了几家人,人家都不愿意。耿老三问为啥,娘说还为啥,嫌咱家穷啊,恁爹死得早,娘拖拉着恁兄弟仨,吃了上顿忙活下顿,虽然人家没咋欺负咱,可也没高抬眼看咱的,媒婆问了七家人,六家嫌咱穷,倒是有一家不怕穷,人家嫌老大娘娘们们的,没汉子气,唉,娘娘们们也是条件逼的,要是恁爹活着,还用得着老大干那些娘们活。耿老三受了娘的表情的感染,情绪低落地问,娘,老大找不上媳妇咋治?娘安慰耿老三,说村里还有几个闺女没找主的人家,媒婆答应找空子问问。娘突然爽朗地一笑,说老三,好好干吧,咱家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娘啥也不怕了,恁兄弟仨都大了,地里的活路不愁不说,最小的都能出去挣钱了,等咱家的家底厚实起来,谁家的闺女还嫌咱!耿老三眼角一潮,没勇气跟娘说他和王坤子啃猪蹄子的事了,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贪馋,把发工资后买军用球鞋的打算也放弃了。
耿老大找不上媳妇成了耿老三的一块心病,尤其是下次黑班倒白班回了趟家以后。娘的情绪低落,说村里那几户人家都问了,人家也不愿意。娘,老大咋治?耿老三隐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媒婆说看看外村有没有合适的茬。娘的表情像没有灯光的井筒子一样。
回到镇煤井,耿老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村上几个找不上媳妇的光棍子。小全子,打小死了爹娘,跟着哥哥、嫂子过。耿老三从记事起就见他赶着羊群早出晚归。羊群是村里人凑起来的,图个省心。放羊人的好处是羊毛攒长了剪了卖钱,把羊圈在栏里沤粪。小全子在各家羊主人的监督下,往草长得好的坡上去放,稍一偷懒,叫哪家羊主人看见了,便找嫂子告状。小全子他嫂子,恁小全子又磨滑唻,赶着羊在村头转悠,村头那点草早叫鸡啄没了,羊能捞着啥东西吃,这几天眼看着俺那羊都瘦下一圈了,再这样,俺把羊领回来送到村东头去,不叫恁小全子放了!嫂子便赔了笑脸劝慰人家,说恁别生气,看小全子来了我不好好拾掇拾掇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偷懒。小全子回来,嫂子像没那回事似的,不打也不骂,不是舍不得,是早打烦了骂烦了,懒得再费那个力气和口舌。嫂子的怒气消在手里的饭菜上了。以往,小全子吃的饭菜都是他自己盛,这回嫂子主动替他盛。嫂子主动盛饭菜的时候鼓突着个脸,像有什么膨胀着要炸开来,小全子一看就知道不妙了,低了头不敢再看嫂子,像是怕他的目光把嫂子鼓突的脸戳爆了。嫂子对小全子的饭量了如指掌,该吃两碗给他盛一碗,该吃一个给他拿半个,然后把剩下的饭菜统统锁起来。吃了个半饱的小全子抬眼虚瞟着嫂子,硬着头皮怯怯地问,嫂子,我没吃饱。嫂子看也不看他,说不饱就不饱吧,反正吃饱了也是给嫂子惹祸。小全子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一边挖空心思地检点,一边等嫂子说出来。嫂子终于开口了,小全子,今上午上哪里放羊唻,又叫人家找上门来要把羊领回去,真要是叫人家都领走了,看你咋治,嫂子可不能白白地养着你一个大活人!小全子明白了,只有饿着肚子跑远路把羊放饱了再说了。
有人跟小全子开玩笑,小全子,咋还不找媳妇,再不找,裤裆里那伙计就抽搐没了。小全子龇牙笑着说,你问俺嫂子去吧。开玩笑的人一本正经起来,说你找媳妇得你去问,我去问算啥,不成多管闲事了!回到家,瞅准嫂子高兴,小全子便把找媳妇的想法说了。嫂子笑着哄他,说嫂子也想给你找啊,全马蹄庄问了个遍,人家都不跟咱,咋治啊。小全子灰了脸,灭了找媳妇的念头。又碰上那人,那人关心地问,小全子,跟恁嫂子说了没?说了,俺嫂子说没人跟。那人便换了副表情鼓动说,谁说没人跟,是恁嫂子根本没给你问吧,看你这小伙子,就是个头小了点,要长相有长相,要能耐有能耐,要是我是个大闺女我就跟你!见周围没人,那人把嘴巴凑近小全子的耳朵,悄悄说,说实话吧小全子,村主任家的闺女就相中你了,还不快叫恁嫂子找媒人给你提去,晚了,叫人家生了气就真的不跟你了!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小全子又跟嫂子提起找媳妇的事,嫂子说不是跟你说了啊,人家没人跟,又不是嫂子不给你找。小全子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嫂子不给我找,人家村主任家的闺女都相中我了!嫂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打在小全子的脸上,说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再胡咧咧嫂子把你的嘴撕烂了,这话要是叫人家村主任知道了,非把你绑起来送到派出所不可!之后,小全子再也不敢提找媳妇的事了。有人一提到找媳妇,他便低下头往前走,不再理会。
说起来,从对小全子有记忆起,耿老三就觉得他像个小老头,看起来比村里有好几个孩子的男人都老,可直到他死,村里人也没有把他“全子”前的那个“小”字去掉。小全子,咋这么早就回来了,要是放不饱我就找恁嫂子去!小全子,你咋使石头打俺家的羊,要是打出个好歹非叫恁赔俺一个不可!小全子,留着点心,别把俺那小羊羔放丢了!小全子不知得什么病死的。埋葬前,两个族人给他换了件半新的衣裳出来,一个笑着说,咱小全子可真是个老小孩,小胳膊小腿不说,连下面那伙计也跟小孩子的一样,根本没开个。开啥个啊,连个舒活筋骨的地方都没有,成天缩在那里,不抽搐没了才怪唻。耿老三几个人很想看看小全子没开个的那伙计是啥样子,但想不出能够看到的办法,眼巴巴地看着把他埋了。哥哥嫂子把小全子穿过睡过用过的东西统统弄出来,堆在东河湾底的鹅卵石上,天黑点着的,天亮了还有黑烟从灰堆里抽丝一样冒出来。随着一场大雨泼下的大山水浩浩荡荡地流过东河湾,小全子这个曾时不时从村里人嘴边蹦出的名字,连同那堆黑灰很快被冲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还有张随子和常赢子。张随子是随娘改嫁到马蹄庄的。那时,耿老三已经很记事了。印象中,从来不知道他多大,也没听见人问起过,反正已经过了找媳妇的年龄,马蹄庄的人都叫他光棍随子。随娘改嫁来的张随子粗皮糙肉,身板宽大,很有力气的样子。起先,孩子们都害怕他,不大敢惹他。几番来往,很快发现张随子胆子特小,比如你猛不丁揪住他的耳朵,他就会缩起身子咧着大嘴求饶,黏糊糊的口水也顺势拉成线流了下来,全然想不到用他那宽大的身板进行抵抗。于是,孩子们紧紧抓住他这弱点不放,见了面一扬巴掌或者捡起石块,做出打他巴掌或者将石块扔到他身上的样子,张随子吓得两手抱头,边倒退边苦着脸辩解,我咋了我咋了,我又没惹你。吓唬他的孩子佯装生气,板着面孔说,咋了,谁叫你骂我唻,看我这回不好好教训你一下!张随子便结巴了嘴,我没骂你,真的没骂你,谁骂你谁是小狗!看着他那恨不得把自己撕开了叫人看的狼狈样,吓唬他的人扑哧一笑,说好了,这回饶了你,要是再听见你骂我,看我咋拾掇你!
张随子来马蹄庄干的活路是放牛。牛也是各家凑起来的,有公牛,也有母牛。后来母牛家的主人都把牛牵回家,不叫张随子放了。耿老三和耿老虎钻进几个凑在老槐树下凉快的老头间听说,有人上坡,看见张随子把牛群撵到山旮旯里,把谁家的母牛绑到野树干上,搬石头垒了台子,爬到母牛腚上瞎忙活。老头们哄堂大笑,纷纷骂道,光棍随子这是找不上媳妇把劲往牛婆身上使开了!说的人扑哧一声,抿嘴笑着说,有一回张随子弄得才玄乎,正在上面忙活,忘下自己是站在石头台子上了,石头台哗啦一坍,整个人便被那家伙别在牛腚上下不来了,幸亏有人看见把他托下来。听的人都不相信,要是说别在墙窟窿里还差不多。光棍随子来马蹄庄不到两年,后爹就得肺病死了,不久,娘又死了。家里就剩下光棍随子一个人,牛也放不成了。老家的人来帮着卖了房子,把张随子领回去,说要养他。马蹄庄的人都夸光棍随子老家的人心眼好,他娘当初就不该嫁过来,安安分分的,说不定连光棍随子的后爹也多活几年。村里人认定他后爹是叫光棍随子气煞的。光棍随子走后不几天,就听从那庄来的人说,光棍随子死了,是撑死的。来人说,光棍随子老家的人把他领回去,好东好西的伺候他,光棍随子从没吃上这么好的饭食,没饥没饱的吃,不几天就撑煞了。马蹄庄的人都撇了嘴,骂光棍随子没出息,享不了过好日子的福,天生受苦的命。来人突然眯缝起眼,说其实,光棍随子的死,那村里说啥的都有,也有说光棍随子老家的人赚了卖房子的钱,管了他两顿饭就烦了,嫌光棍随子吃得多,连着好几顿不叫他吃,看他饿急了,给他煮了一大锅面条,光棍随子把那一大锅面条都吃下了,吃完吆喝着肚子疼,老家的人把他架到床上,再也没起来。旁边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
同小全子和张随子比起来,常赢子的情况要好得多,有爹有娘,衣食无忧,两个妹妹拿他当小弟弟一样惯着。常赢子在家里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可到人群里一站,立刻就矮下一大截来。本来人们正啦着与他八竿子戳不着的话题,看见他,嘴巴一歪,话语的竿子便戳到他身上了。常赢子觉得不得劲,刚要反驳,对方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说,常赢子你叨叨啥,连个熊媳妇都找不上!常赢子瞥眼扫一下人群,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有媳妇了,没有的,不是找了还没娶就是还不到找媳妇的年龄。于是,嘴一瘪,灰溜溜的走了。后面的人还不解气,说恁看看,恁看看,一个熊光棍子还想和我支架子唻,又递不上招!常赢子回到家,就开始闹腾他娘,问他娘为啥不给他找媳妇。他娘说,你看你这孩子,咋没给你找啊,全马蹄庄都问个遍了,人家不愿意跟咋治。常赢子又问人家为啥不愿意跟。他娘的眼圈就红了,怪老天爷不睁眼,生得她孩子命苦。常赢子不为所动,埋怨他娘为啥生出他这找不上媳妇的命,埋怨着埋怨着,气就来了,拨棱着身子摔碟子砸碗踢盆子。两个妹妹闻声而来,又是哄骗又是恐吓,一家人乱腾得鬼哭狼嚎一样。外人隔墙听着,不好进去插和,摇头叹气说,唉,这才是一个死老鼠坏了一锅汤唻,要是没有这个累赘,一家人多好,两个闺女都找主了,亲家那头子好吃好喝的隔三岔五地往这边送。
胡思来乱想去,耿老大将来成为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都叫耿老三接受不了,而事实正一点点地向他接受不了的一边靠近。
一领到工资,王坤子就拽着耿老三去那家军用品商店。耿老三用旧报纸把钱包了,装在兜里,走几步伸手摸摸,恍惚着表情对王坤子说,没想到咱真挣钱开了,还挣了这么多!王坤子也很兴奋,从他的钱里抽出一张十块的,含住一角,鼓着腮帮吹起来。十块的纸币在王坤子的吹动下抖抖索索地向前铺开。耿老三笑着制止他,王坤子,别含湿了啊!湿了就湿了,我还有的是唻!王坤子晃动着手里的一叠纸币满不在乎地说,粘在嘴角的纸币随着他翕动的嘴唇摇摆了几下,飘落下来。王坤子也不去拾,又抽出一张含在嘴里,重复以前的动作。耿老三愣愣地问,哎,王坤子,地下的钱你不要了,你不要我可要了。说完俯身去拾。谁说不要了,耿老三你想得倒挺好!王坤子连忙收起手里的钱,跨前一步,抢到前头去拾飘落在地上的纸币。
王坤子的手还没伸直,那十块钱的纸币接连翻了几个跟头颤巍巍地飘起来。快撵啊王坤子,别叫它刮跑了!耿老三惊呼起来。纸币没飘多远便跌落下来,被一块破砖头绊住了。哈,我这十快钱在砖头上挠痒痒唻!王坤子笑着把纸币拾起来,捋和平整了,夹进手中的那一叠钱里。从胡同口出来的一个头上亮着疤瘌的娘们看着王坤子手里的钱问,哎,从哪里弄的这些钱,从地上捡的?王坤子摇头说不是。疤瘌娘们说,咋不是,刚才我看见你捡唻,怪我没看见,看见的话,紧跑几步就是我的了!疤瘌娘们撇下王坤子和耿老三抢先走到前头,边往前赶边拧着脖子四下里寻摸。两个人对视一下,无声地笑了。疤瘌娘们走远了,耿老三向前指了指,说,王坤子,那个娘们头上的疤瘌那么亮唻。王坤子说,可不,她要是下煤井,不用带提灯就行!真是,她要是下井不用带提灯!两个人哈哈大笑。
王坤子挑了一身绿军装,在店主的热情鼓动下,扭扭捏捏穿到身上。他活动着胳膊腿来回走了几步,甩了甩只露出三个手指头的宽大的袖子,犹豫不决。店主不以为然地说,嗨,你里面穿着衣裳显的,里面不穿衣裳就合身了。王坤子的脸上刚露出被说服的表情,突然僵住了,说不对啊,里面有衣裳都这么大,没有衣裳不更大了?店主略一思量,尴尬地笑了,说俺看着这样就挺好,你要是觉着大再换一件就是。
王坤子换了件小号的,一穿到身上脸上就溢出了满意的微笑。店主把他引到门后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面前,转脸看看被王坤子脱下来的绿军装,又估摸估摸耿老三,说,哎,这身衣裳你穿着保证合身,你比这个小兄弟高,也胖点。耿老三赶忙倒退着身子,说他不买。王坤子边照镜子边说,人家耿老三待买双军鞋。买鞋,好啊,看你这脚也得买双比那个小兄弟大一号的。耿老三说,他鞋也不买。王坤子变换着姿势,欣赏着问,哎,耿老三,你不是说要买鞋唻,咋又不买了?出去我再跟你说。耿老三凑过来看镜子里的王坤子。
出了军用品商店,王坤子问耿老三为啥不买军鞋了。耿老三说攒钱给耿老大找媳妇。一双军鞋才多少钱啊,买一双就是,花这么几个钱耽误不了给恁家耿老大找媳妇!王坤子做出往回走的架势。耿老三摇摇头,拉住王坤子往前走,说可不行,攒一点是一点啊。王坤子把装着新军装和军鞋的塑料袋夹在腋下,迎面过来的人都乜斜着眼往他的腋下看,他的脸上漾起几分得意。王坤子笑着说,咋弄的,恁家耿老大咋这么不好找媳妇。俺家穷啊。耿老三说。咱马蹄庄比恁穷的还有唻,人家也找上媳妇了!王坤子不以为然。耿老三说,要不就是因为俺爹死得早啊。王坤子想了想,说,也不对,火烧铺跟前的立秋子不光爹死得早,娘也早死了,人家咋找上媳妇了,找的媳妇还那么白生。
响着录音机的百货商店里走出一双男女,女的比男的矮下一大截,男的双手插进裤兜,神采飞扬地对着仰脸看他的女的说笑。两个人被一双男女的亲密劲吸引了一会。耿老三忧郁着脸问,王坤子,你说耿老大要是真的找不上媳妇将来会是啥样?啥样,还用说,跟咱村的那些光棍子一样啊,像小全子,不,耿老大不放羊,像张随子,也不,耿老大不放牛,哎,对了,像常赢子,在外头叫人家惹哭了,跑回家叫他娘给他找媳妇,弄得一满家子不是过。耿老三被王坤子推想得不说话了。
王坤子穿着新军装和耿老三回家,在马蹄庄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翟家卖豆腐的凌霄子。下了车,王坤子拿目光扫了一圈,奇怪地说,咱庄咋没有人?耿老三转着身子看了看,也奇怪起来,哎,真是唻,咱马蹄庄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随着几声响亮里透着空洞的梆子响,凌霄子举着木梆挎着豆腐筐从一侧的胡同里走出来。她疑惑地朝王坤子和耿老三这边看了一会,亦步亦趋地走过来,惊讶道,哎,这不是王坤子啊,我差点认不出来。说着,紧走几步来到王坤子面前,对王坤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说,你别说,王坤子穿上这身衣裳还真像个解放军唻,就是差个帽子。王坤子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举手挠着头皮,腼腆地说,翟凌子,你咋敲梆子卖豆腐开了?我卖还咋?不咋啊,我是说以前光见恁娘卖,没见你卖过。凌霄子勾起手指将额前的几根头发捋到耳后,多少有点得意地说,我早就卖开了,还从恁家大门前走过好几回唻!不信,我咋没见过你?不信拉倒,你在镇煤井当煤黑子钻地洞,咋能见到我?王坤子有点不高兴,说翟凌子,别看不起人,当煤黑子还咋?翟凌子也不高兴起来,王坤子,谁看不起你了,要是我是男的我也去当煤黑子挣钱!
王坤子破气为笑,伸手抢过凌霄子的木梆,梆梆梆地敲起来。凌霄子笑得前仰后合,说王坤子,哪有你这样敲梆子的,一下紧挨一下的,连个点都没有,人家听了还以为是哪里失火了吆喝救火唻!王坤子把木梆递给凌霄子,叫她敲了几下,又抢过来学着敲。凌霄子笑看着王坤子敲梆子,夸王坤子有学识,看看就会了。耿老三伸手夺王坤子手里的木梆,也要敲几下,王坤子正在兴头上,不给。凌霄子跟耿老三搭话说,哎,耿老三,你咋不买身绿军装穿?耿老三摇摇头,说他不买。耿老三,你为啥不买?不买就是不买啊,不为啥!凌霄子讨了个没趣,转身看见有人端着瓢子往这边走,伸手跟王坤子要过木梆,说俺不跟恁俩啰啰了,别耽误了卖豆腐。王坤子和耿老三说笑着转身往家走,后面传来凌霄子和端瓢子的妇女的对话声。哎,凌霄子,那个小解放军是谁啊?婶子,哪里来的解放军,是王坤子下井挣了钱,买了身绿军装!
王坤子扭着头扫视了一下,说,耿老三你看,起先咱马蹄庄一个人都看不见,现在好,都出来了,像商量好了一样!真是唻,像商量好了一样,起先都藏起来,现在又都跑出来了!两个人咧嘴笑了一阵,小跑着回家。
那晚,耿老三和耿老大到菜园子睡觉。睡前,耿老三说,哎,老大,咱再从墙窟窿偷看香桂嫂子去吧?看啥,耿老虎又捞不着来了。耿老大热情不高。耿老三说,看看香桂嫂子的大腚腄也行啊。耿老大的热情还是提不起来,说,大腚腄子有啥好看的,就是盆发了准备蒸馒头的面。耿老三被耿老大说得没了兴致,脱衣上床,说老大还是我在北头你在南头,咣当倒下了。
夜色并不浓厚,屋里的各样物什像淹没在不太浑浊的水里,隐隐透着各自的轮廓。耿老大要耿老三讲些下井的事听听,耿老三说啥好听的,钻地洞,挖煤,推煤,喘气不顺溜憋得慌,瞪着眼睛防着哪里掉下块石头砸着了,或是哪里冒出水来淹着了,反正就是累得慌,哎,跟你起先说的一样,连下面那伙计都不动弹了,蔫蔫的缩起来,尿尿的时候才有点精神气。耿老大笑了,说这么没意思啊,以前我还眼热着要去,咱娘不同意,我还使性子跟咱娘闹别扭唻。耿老三说,老大,你可不能去,咱家里的活离了你可不行,我看着咱娘都抽搐开了,不像以前啥活都能干,老二吧,一个精蛋,干活多了像吃了亏似的,别指望他出多少力。耿老大说,老三你说得真是唻,人家老二也不想在家干活了。老二不想在家了,也想去当煤黑子?他才不去当煤黑子唻,人家说是出去找活干,到城市里。耿老三笑了,哈,城市里,老二就是比咱的野心大,有那能耐更好,混好了咱也沾光去城市里看看,咱是一家子他可不能不认咱!就是,去城市里看看,他可不能不认咱!两个人说得嘿嘿笑起来。
耿老三突然问,老大,要是你真找不上媳妇咋办?找不上就找不上啊,那些臭闺女,不跟我拉倒,我不稀罕。耿老大说得满不在乎。耿老三说,话是这么说,可找不上媳妇不就成光棍子了。光棍子就光棍子,就是咱娘想不开,那回,送走媒婆,挺长时间咱娘还不进屋,我出去找咱娘,咱娘还是躲在门洞里哭唻,咱娘也是,想不开,跟不上我,我要是有不痛快,跑到地里干霎活就好了。
沉默了一会,耿老三说,老大,要是你真找不上媳妇,可别像常赢子啊,动不动就闹腾他娘,弄得家里不是过。耿老大说他才不像常赢子唻,常赢子是啥玩意,又懒又馋的。耿老三换了一副开导的口气,说,其实,老大,要是真找不上你也别难受,还有老二和我唻,俺俩管你,老二不管我自家管,管你吃管你喝,叫俺媳妇给你做衣裳穿,她要是不听话我非把她的腚腄打糊漆了不可!耿老大扑哧笑了,说可不行,打人家做啥,我又不是没有地,好好的种就饿不着,衣裳,卖点粮食买就行。耿老三急了,说可不行,我非得叫俺媳妇给你做,养着她做啥!耿老大虽然推辞,但被耿老三说高兴了,抱起枕头说,老三,我上你那头子去吧,睡不着的时候从窗户顶上看看天。过来就过来,你在里头我在外头。耿老三坐起身迎他。
那个晚上,对耿老三是一大安慰。像堵在心口的一样东西被一点点地挪开了,他的心窝里感到好久没有的清爽。很长一段时间,耿老三不再为耿老大找不上媳妇忧心忡忡,相反,倒是热融融地虚构了一些未来生活的片断。他和耿老二都找上媳妇了,兄弟俩抢着管养打光棍的耿老大。耿老大还是那么勤快,地里的活,给耿老二家干了再跟耿老三家干,把两个人清闲得连痒都懒得挠。耿老三家吃水饺,他打发儿子去叫耿老大来吃。儿子在路上碰见耿老二的儿子,耿老二的儿子也是去叫耿老大吃水饺的。两个人说笑着找到耿老大。大爷,快去俺家吃水饺!大爷,快上俺家吃水饺!耿老大左右为难了。大爷,俺家的水饺是韭菜猪肉的,可好吃啊!大爷,俺家的水饺是芹菜猪肉的,可好吃啊!耿老大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两家都去,一家吃个半饱。耿老大的衣裳脏了,耿老三打发儿子拿来叫媳妇洗。衣裳拿来,媳妇不想洗,耿老三生气了,一脚踢在媳妇的大腚腄上。媳妇吓得赶紧接过衣裳,一边翻转洗衣盆,一边骂,耿老三你这个死孩子,叫我洗我洗就是,你踢我腚腄做啥?耿老三笑嘻嘻地扭转身,扔下一句,谁叫你不麻利利的了,以后这样拖拉,我的脚还发痒!
耿老三抱定了耿老大今辈子打光棍的想法,暗下决心自己成家后好好管养他。王坤子出的一个主意令他生出一个不大敢抱希望的希望。从井下上来,一班人低头耷拉角地往宿舍走。王坤子前赶一步,扳着耿老三的肩膀说,耿老三,我有个办法,保证能叫耿老大找上媳妇。啥办法?等你再发了工资给耿老大买身绿军装准行!我寻思啥好办法唻,是这个啊!耿老三甩下王坤子向前走。王坤子追上来,说耿老三你别不信,等我给你说说你就明白了。
耿老三犹豫了一下,落下来。王坤子跟他并肩走着,说,耿老三,你还记得翟凌子吧?不就是卖豆腐的凌霄子啊,谁不记得。对,就是凌霄子,凌霄子对我有意思了!对你有意思,对你有啥意思?王坤子说,就是想给我当媳妇啊。给你当媳妇,你咋知道,她家上你家提亲了?王坤子咽下一口唾沫,说不是提亲,是凌霄子偷偷去找俺大姑,叫俺大姑问问俺娘,愿不愿意叫她给我当媳妇,俺大姑夫跟凌霄子家隔着一条胡同。恁娘答应了?王坤子摇摇头,说他娘嫌他年纪小,早定下亲,逢年过节的得搭东西,过个一年两年的再说。耿老三羡慕起来,说你咋这么好,要是耿老大找媳妇这么容易就好了。
王坤子问,耿老三,你知道翟凌子为啥相中我了?耿老三说不知道。王坤子说从他穿上绿军装后翟凌子就相中他了,以前翟凌子碰上他看都不多看他一眼,打那回在车站上看见他穿绿军装,以后遇上他就拿眼瞟他,瞟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琢磨着就会出点啥事,还真是唻。耿老三说,王坤子,按你的说法,要是我也穿上绿军装,说不定也会有谁家闺女找俺娘倒提亲?当然了,不是说不定,是一定。兴奋起来的耿老三竟有些手足无措,说可不行,可不行,得先给老大找。
再一次换班回到家,耿老三学着王坤子的神秘口气说,娘,我有给老大找媳妇的办法了。啥办法老三,快说说。耿老三把办法一说,娘立刻失望了,说这叫啥办法,要是这办法能行,别说买一身绿军装,就是砸锅卖铁给老大买十身也行啊!耿老三不服气,说娘,人家王坤子咋行?娘苦笑道,王坤子就是不买绿军装也不愁找媳妇,人家家庭条件好,人也长得精神,哪像恁,老早死了爹,日子过不上去,老大,还有你,是长了恁爹的憨实样,心眼子可没有恁爹活泛唻,唉,太老实了,不招闺女家稀罕。娘嘱咐耿老三,以后在外头做事出头着点,别缩手缩脚的。耿老三点点头,问还给老大买不买绿军装了。娘说耿老三不懂,根本不是穿不穿绿军装的事。
耿老三把买绿军装的事就此搁下了。王坤子问起来,他理直气壮地说,俺娘说唻,找上找不上媳妇跟穿不穿绿军装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那你说为啥不穿绿军装时翟凌子相不中我,一穿绿军装就相中我了?王坤子不服气。耿老三说不上为啥,却不示弱,说不管为啥,反正找上找不上媳妇跟买不买绿军装没有关系。两个人为此常常争论,耿老三争论不过王坤子的时候,便搬出他娘来抵挡,俺娘说的,俺娘还不如你啊!两个人停止争论,把绿军装的事淡忘下来的时候,耿老三他娘却主动提起来。
井下出了点小变故。一条小巷里冒水了。当班的人吓得哭爹喊娘地往外跑。警报的电铃刺耳地响起。其他巷子里的人闻声往外逃,鬼哭狼嚎,以更加狼狈的精神面貌集聚井口下的主巷,一面吵嚷着撤离,一面满脸惊恐地打听事故的底细。目睹者加油添醋地描绘一番,自然又加剧了他们脸上惊恐的程度。水没有像目击者描绘的那样恣肆下去,经安全队探查,是一洼淤积在那条巷子附近的死水,水量不大。警报解除,但几条正在挖煤的巷子被淹没了,须把水抽出来,于是放假三天。耿老三和王坤子睡足了精神,正准备去接班,知道井下放假的消息,欢喜得蹦了几个高,干脆换下劳动服,到镇上胡逛了一通才回家。
在家的那些天,耿老大、耿老二、耿老三一起下地。常常是,耿老大、耿老三走在前面,耿老二落在后边。耿老三跟耿老大说一会话,回头催促耿老二,老二快走啊,在后头蘑菇啥。耿老二没好气地反击,恁走恁地,管我做啥,反正恁到了我也到,又比恁少干不了活。耿老三停下来,见耿老二步伐放慢了,看出他不想追上来,赌气转身撵上耿老大。老大,老二有心不跟上来。不跟就在后头啊。老大,老二保证是嫌弃咱。嫌弃咱,嫌弃咱啥?嫌弃咱没念书啊,他念书还不是咱俩不念供得他啊,要是咱想念的话,他也不能念得那么自在。耿老大不同意了,说都是一家人,别这样计较,谁念还不一样,反正仨人不能都念。耿老二说话算话,眼看着耿老大和耿老三接近地头,紧走几步,也到了。
有一回,耿老二走在前头。落在后面的耿老三招呼说,老二,慢着点啊,等等我和老大,咱仨一块走。耿老二头也不回,说咋等啊,恁俩走得那么慢,又不能弄根绳子拴住恁拉着走。耿老三被说笑了,催促耿老大走快些。两个人的步伐一快,前面的耿老二走得更快。耿老三烦了,责备说,老二,不想跟人家一块走拉倒,啥了不起啊,不就是多念了几天破书。耿老二不示弱,说,念几天破书咋,比几天破书也没念强。耿老三生气了,跟耿老二讲理,老二,你咋这么没良心,要是没有我和老大,你还能念得成书啊,早来地里砸坷垃开了!耿老二不领情,说别觉得自家了不起了,没有恁我就念不成书了,你看人家姊们好几个只一个小子的,谁家不供他念书啊?耿老三理屈词穷起来。耿老三好久不下地,手生起来,看看耿老二干地里活的能耐超过耿老大了,心里不得不服气的同时,对耿老二的气也消了。
傍晚回到家,娘躺在床上睡觉。一阵开门、放工具的声音杂乱地响过,娘欠了欠身,对靠近床前的兄弟仨说,还没做饭唻,娘不大想动弹,躺着歇歇,恁自家做点吃吧。三个人的脸就灰了。耿老大问娘是不是病了。娘摆手说没有,挑了几趟水有点累,歇歇就好了。娘,不是说不叫你挑水啊,我回来挑就行,你看你,就是不听,以后可别挑了。耿老大一边埋怨娘,一边寻摸着做什么饭。干粮还不少,够一顿吃的,做点菜烧点水就行了。兄弟仨一番忙活。炒菜,馏干粮,烧水,交叉进行。
饭菜做好了,娘不起来吃,三个人吃得便不够欢畅。耿连根媳妇来了,后面跟着一对双胞胎。耿连根媳妇摸索着娘的裤脚,道歉似的说,嫂子,都怪我多嘴,惹你生气,你消消气,就当那话是放了个臭屁,风一刮就跑没了。娘说,他婶子你别多心,我可不是为那个,累得慌了,歇息歇息。
耿连根媳妇傻站了一会,没趣地往回走。娘像脊梁上长了眼睛一样,及时打发耿老大送耿连根媳妇。耿连根媳妇推辞说,耿老大别送了,干一天活怪累得慌。耿老大擦擦嘴头上的干粮屑,还是随着她往外走。耿老三逗着连根婶子家长得像耿老虎的儿子跟在后面。在大门口,耿老大问,婶子,俺娘咋了?唉,都怪我多嘴,有人说恁家的闲话,我气不过,跟恁娘说了,没想到把恁娘气成这样。婶子,说俺家啥闲话?啥闲话,说恁家是座庙,住着三个和尚一个姑子,这叫人话啊!耿老大听了骂道,俺家庙不庙的管他啥事,真是吃饱了撑的!耿老三也骂,就是啊,俺家庙不庙的管恁啥事,看把俺娘气的,和尚咋,还会武功唻,真要那样,非把恁打个稀巴烂不可!
明天要回镇煤井了,耿老三准备好要带的东西,一件件地往蓝布包里装。娘走过来,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耿老三展开一看,诧异道,钱,娘,再给我钱做啥,我拿着唻。娘说,拿上这钱,给老大买身绿军装。绿军装,娘,你不说找上找不上媳妇跟穿不穿绿军装没关系?娘拿过蓝布包,替耿老三装东西,说反正也得穿衣裳,买了也瞎不了。五十块,娘,你咋给我这么多!耿老三将钱展开,吃惊地看着娘。娘的脸上很平静,说花不了不会拿回来啊,这孩子,咋这么死心眼。耿老三摸索着手里的五十块钱看着娘替他装东西。娘嘱咐道,老三,别舍不得花啊,尽量买好一点的,老大下那么多力,穿好点也不过。耿老三点点头。娘说,其实你也为家里出力了,那么点小人就跟着下地,现在又干这个,条件好的人家谁干这活路啊,成天叫人提心吊胆的,有时晚上猛不丁醒来就睡不着了,生怕出了啥事,唉,你和王坤子不一样,王坤子是不愿在家受约束,又加上他三姑父在井上,有个照应,要不他家才不叫他去唻,咱不行,明知道不是好活路,还得叫你干。耿老三摸索着手里的五十块钱安慰娘,娘,别说了,没有事,干这个的人有的是,我长眼留意着点就是。
耿老三把给耿老大买绿军装的事一说,王坤子咧嘴笑了,咋样啊,还是得听我的话吧!接着就给耿老三后悔药吃,说要是早听他的话,耿老大早找上媳妇了,说不定现在买也晚了,本来他刚说的时候就买了穿上,哪个闺女看见就相中了,这个好,耿老大不穿绿军装,人家相中别人了。把耿老三说得凉凉的。王坤子转念一想,哎,其实也不晚,万一第一个相中耿老大的比不上第二个好哪,这样耿老大反倒因为绿军装穿得晚沾了光了!耿老三一想也是那么回事,说真是唻,要是第一个相中老大的比不上第二个好,早穿绿军装老大不就吃亏了!两个人当即定准去军用品商店的时间,说说笑笑地推测将来的耿老大媳妇是啥样子,耿老三说准像卖豆腐的凌霄子,王坤子说咱庄里哪有跟上凌霄子那么白生的闺女了,除非外村来。
几天的劳累之后,两个人如期来到镇上的军用品商店。店主人笑脸相迎。王坤子抢先要过一件他觉得好看的绿军装,贴到身上比划着,问耿老三行不行。耿老三斜眼看着,说行是行,不知老大穿上咋样。王坤子把绿军装递过来,叫耿老三穿穿试试,说耿老三你个子高,耿老大比你高不了多少,胖瘦也差不多,你得穿着合适,耿老大就差不多。耿老三腼腆地往后一靠,叫王坤子试。你给恁哥哥买衣裳叫我试唻,试试还咋,看你吓的,跟怕狗咬着似的。店主人笑了,说不试就不试,回去穿着不合适再来换就是,小心着,别脏了裂了的。
耿老三问过价钱,正要伸手往兜里掏钱,王坤子拿手做了个喇叭筒,小声提醒他,哎,耿老三讲讲价钱啊。耿老三小声回他,王坤子你替我讲。你买衣裳,叫我给你试,又叫我给你讲价钱,成我买衣裳了。店主人扑哧笑出声,说,恁俩倒挺有心眼,还知道讲价钱,实话说吧,顶多擦下三块钱,再少了我就白卖了。耿老三将手伸进兜里,摸索一阵,变了脸色,掉转身跑出店门。哎,耿老三,你做啥去!王坤子抱着绿军装追出去。耿老三拿眼扫着地上说,我那五十块钱咋没了!王坤子匆忙把绿军装还给店主,说耿老三把钱丢了,找着钱再买。店主人满脸失望,口气中带了训斥,说,你看恁俩弄的这一熊套,叫我白伺候了恁这么长时间!
王坤子追上耿老三,问他啥时候掉的钱。耿老三说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掉了钱,咋能来买绿军装啊。王坤子咧嘴笑道,我都迷糊了,我是想问你记得啥时候钱还在裤兜里唻。耿老三凝神细想了一会,回忆说,记得你跟伙房工说话的时候,我那五十块钱还在裤兜里唻,你忘了伙房工站在门口四下看,咱俩过来,她问咱看见小队长没有,你说起先看见过,她问看见小队长在哪里唻,对了,就是你伸手给伙房工指看见小队长的地方的时候,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的,摸到了那五十块钱,我还轻轻地折了个角,掉到哪里了。
王坤子皱眉说,耿老三你再想想,离开伙房工后,除了咱俩在成堆你还到哪里去唻,肯定不是咱俩在成堆的时候掉的,我眼那么尖,俺娘衣裳上的扣子掉到地上我都能看见,你掉五十块钱那么一张大纸我还能看不见。耿老三说,没到别处去啊,除了上厕所一直跟你在成堆唻。上厕所,哎,对了,咱俩正走着,你说你憋不住了,撒了欢地往厕所那边跑,说不定那五十块钱就掉厕所里了,你想想啊,蹲在粪坑上,你的裤兜正好朝下,一抖搂钱不就掉进粪坑里了。还真是唻,别叫人拉巴巴盖住了。耿老三恍然大悟,撒腿往厕所跑,嘱咐王坤子帮他在路上找找。王坤子笑着说,盖住不要紧,就怕低头看见你那五十块钱了,顺手拾走了。耿老三跑得更快了。
王坤子沿路寻找。前面一卷纸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像睡觉打翻身。他跑过去捡起来,纸软绵绵的,中间部分被涂抹得黑糊糊的,仔细看看,黑色中竟能看出些红色。他推测是谁破了鼻子,擦完鼻血扔在这里的。他羡慕起擦鼻血的人了,心想,用这么软和的纸擦鼻血一定很舒服,但转念又否定了他的推测,觉得鼻孔不会把纸弄成这样,鼻血也不会变得这么黑,纸卷像在什么地方夹了很长时间,皱巴巴的。王坤子握住纸卷的一头,使劲甩了出去。
一走近厕所门,王坤子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再往前走,臭味浓烈、刺鼻起来。他屏住气走进去,耿老三正蹲在粪坑旁,拿一截高粱秸在粪坑里搅和。粪坑里的屎尿被搅得粥一样湿乎乎的散发着熏天的臭气,王坤子捏住鼻子,嘴里噗着气跑出来,高声咋呼,耿老三你不嫌臭啊!耿老三不理会。王坤子一口气跑到闻不到臭味的地方,拼命喘息起来。臭味带来的不畅过去后,耿老三还不出来,王坤子大声问,耿老三,找着了没有?找着了我在这里做啥,怪臭臭的!等了一会,见耿老三还不出来,王坤子不耐烦了,说,不就是五十块钱啊,看你连屎臭味都不嫌了!耿老三不响应。王坤子沉不住气了,催促说,耿老三,你还出来不出来,不出来我可走了!耿老三这才掉了魂似的从厕所里走出来。
那五十块钱上哪里去了,在裤兜里装着好好的,又不是块冰,还能化了,化了水淌到腿上也能觉出来啊。耿老三从厕所里出来,说着说着掉下泪来。王坤子劝他,耿老三你哭啥,哭又不能把那五十块钱哭回来。耿老三还是哭,说钱找不着买不了绿军装,他娘问起来咋说啊。我倒有个办法,按我说的办,保证没事。王坤子胸有成竹。啥办法?耿老三擦着泪看他。王坤子说干脆现在先不买,回家后就说人家店里没有货了,等发了工资,少说五十块,用少说的五十块钱买绿军装就是。耿老三琢磨着,眼里的泪渐渐止住了,说那样的话,老大又耽误找媳妇了。王坤子笑道,说不定要是这回买了绿军装,耿老大穿上后,相中耿老大的闺女不如以后的长得好唻,晚买找个长得好的更好。耿老三被王坤子说得脸上渐渐活泛起来。
耿老三拿定了王坤子帮他出的主意,担心娘问出破绽,挖空心思地补充了些枝枝叶叶,觉得天衣无缝了,才宽开心等着回家。
回到家,娘正和了泥抹院子东边的院墙,见耿老三回来,欢喜地说,哎,老三来得正好,老大老二上坡了,娘这大工正好缺个小工,泥都和好了,你使掀运,我往墙上抹。见娘一脸的兴高采烈,耿老三断定娘是因为就要看到给耿老大买的绿军装了,心一紧,编好的瞎话竟说不出口了,有意把手里的蓝布包放到一边,转换话题问,娘,你抹这个做啥?为了好看啊,这院墙上的墙皮都掉没了,龇牙咧嘴的,一进门就看见了,手艺好孬的,抹和抹和,平整了就差点难看了。好长时间没见娘这么欢喜了,看着娘的笑脸,耿老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担心知道他没买来绿军装后,娘的笑会像脱落的墙皮一样呱嗒从娘的脸上掉下来。
娘迟迟不提绿军装的事。耿老三憋不住了,试探着问,娘,你咋这么欢喜?娘笑着反问他,老三,你说娘为啥这么欢喜?是不是因为……耿老三说不出口了,担心他一说出口娘就急着叫他把绿军装从蓝布包里拿出来看。娘看也不看他放在一边的蓝布包,用瓦刀将一团泥甩到用水淋过的墙上,拿平板来回抹弄,抹平了,回头笑看着耿老三,说,老三,老大找上媳妇了!耿老三呆看着娘的笑脸,待娘低下头铲起一团泥扔到墙上,娘刚才的话的意思才在他脑海里一点点地泛现出来。娘,你说啥?老大找上媳妇了!娘没回头,用平板的尖将泥团摊开,把平板盖在上面,用力压着一点点地向一边移动。平板泥过的泥面又光又平。娘,老大真的找上媳妇了,别诓我!这孩子,诓你做啥,噶楼村的,正在商量两个人见面定亲的日子,那天不知你来不来家,来不了就算了,自家人,反正以后见面的时间长着唻。耿老三一高兴,把弄丢掉五十块钱的事不遮不拦地说了。娘没有责怪他,说掉了就掉了吧,这就叫破财免灾啊!
一见到王坤子,耿老三就咋呼说,王坤子,耿老大找上媳妇了!王坤子愣了,说,不是还没给他买绿军装啊,耿老大咋先找上媳妇了?耿老三咧嘴一笑,说买不买绿军装跟找上找不上媳妇根本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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