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五十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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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属监狱的黑牢里当天的死刑犯无声地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数目和一年里的礼拜数一样多。那天下午,五十二个人将加入那城市的生命之潮滚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他们的牢房还未被腾出,新的房客业已派好。他们的血还未和昨天的血洒到一起,明天要与他们的血混合的血又已选定。

    五十二个,依次点了名,从七十岁的赋税承包商至二十岁的女裁缝。前者的所有财富买不回他的命,后者的贫穷与低贱也赎不回她的命。生理的疾病发迹于人们的罪恶和疏忽,它对病人无论尊卑平等对待。道德上的错乱根源于无法描述的苦难、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毫无人性的冷酷,它同样不论良莠一律打击的。

    查尔斯·达尔内一个人一间牢房。自离开法庭至此,他就不再用幻想安慰自己。昨天他听了控诉,在每一行控诉词里他都听出了自己的毁灭。他完全理解,无论是谁都救不了他的命了。客观来讲判他死刑的是芸芸众生,区区几个人的努力理论上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他爱妻的面影在他眼前始终是如此鲜活,使他很难坦然地引颈就戮,他对生命异常执著,甚至无法割舍。这边终于渐渐撬松了,那边却又咬合了。把力气用到那边,稍有进展,这一边却又关闭了。他感到万千愁绪汹涌而至,不禁心潮涌动,心急如焚,难以听天安命。假设平静了片刻,在他死后仍需活下去的妻儿却似乎又在抗议,把那平静称为自私。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开端。不久之后,他感到他所面临的命运之中并无耻辱,又想起还有无数的人也曾含冤受屈殊途同归,而且每天有人坦然走过,便又鼓起了勇气。接着他想起要让他的亲人将来可以无愧于此,自己现在亦绝对要处之泰然,这样,他才慢慢稳定下来,心里泰然一些,这时他的思想达到了更高的层次,从上天寻到了安慰。

    在他被判处死刑的那天天黑之前,他已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到达了如此般境地。他被允许买纸笔和灯烛,便坐下来写信,持续写到牢里统一强制的熄灯时间。

    他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说在她告诉他之前他不知她父亲被幽禁的事,还说在那篇手稿宣读之前他也不知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对这场苦难的责任。他也对她解释过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他曾经放弃的姓氏,因为那是她父亲对他俩订婚所提出的仅有条件,也是在他们结婚那天早上他所要求的唯一承诺——现在想想这要求是彻底能够理解的了。他要求她,看在她父亲的原因不要去打听他有没有忘掉了这份手稿,同样不要去打听曾经的那个星期天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那有关伦敦塔的谈话有没有暂时或永久让他记得那份手稿。倘若他还清楚记得,便绝对是以为它已和巴士底狱一起毁掉了,因为他如今对全世界宣传的巴士底狱囚犯遗物里面并没有它。他请求她——虽然他也说没有这个必要——用所有她能想出的委婉办法去劝导父亲,让他清楚一个事实:他并没有做过需要负责的事,相反他倒是为了他们始终没有顾及自己。他希望她铭记自己对她最后的洋溢着感激之情的爱和祝福,希望她保重,把她的爱全部给他们亲爱的孩子。他们是能够在天堂再见的。他还请她安慰她的父亲。

    他以相似的口气给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向他重托了妻子以及孩子。他用非常郑重的口气作出委托,希望他振作,不要绝望,不要陶醉于回忆——他担心他会出现这种倾向——那是极其危险的。

    他向罗瑞先生托付了全家,安排了他的琐碎事务。此后,他又加上些话作为结束,表示了深沉的友情外加殷切的怀念。他未提卡尔顿。他心里塞满了其他人,压根未想起他。

    熄灯之前他写完了信。他躺上草荐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世界已不属于他。

    但是这个世界却把他从梦中召回,在他面前展示了辉煌的形象。不知道来龙去脉,他被释放了,轻松愉快地和露西一起自由幸福地去了索霍老屋,虽然那屋跟它原来的样子已彻底不同。她告诉他,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梦,他从未离开过家,一阵脚步之后,他又被砍了头,死了,毫无起伏回到了她身边,一切未曾改变。又是一阵昏沉,他在黑朦朦的清晨醒了过来。他早就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蓦地想起,“今天是我的死期!”

    他如此这般熬过了这几个钟头,进入了那五十二个人头马上会落地的日子。此时他异常平静,只希望沉默着、勇敢地迎接死亡。但他清醒的头脑里却一下子思潮澎湃,出现了种种无法抑制的新的活动。

    他还未曾见过那部马上会结束他生命的机器。它离地有多高?有几步?他会被押到哪里站住?别人会如何碰他?那碰他的手是染红了的么?他会不会是第一个?抑或最后一个?这些问题,还有不少类似的问题都一次又一次凶猛地闯进他的心里,并再三地出现。所有思想都与害怕无关。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它们仅仅像是源于一种奇怪的无法摆脱的欲望,想知道到时候如何去做。那件事时间如此急促,而他的欲望却是如此不相称地巨大,这种心理谈不上是产生于他自己,反倒像是产生于他内心的某种精神。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消逝,他一直在走来走去。钟声喧读他以后永不能听见的时辰。九点彻底过去了,十点完全过去了,十一点永远过去了,十二点将要来到而且过去。在和刚才困扰着他的那些稀有的思想活动激烈地斗争了一番之后,他还是控制了它们。他一直在走来走去,对自己默默重复着亲人的名字。最艰苦的时刻过去了。他可以专心地徘徊,认真地为自己以及亲人们祈祷了。

    十二点永远过去了。

    他接到通知,最后的时辰是三点。他明白押走的时间也许提前一点,死囚车还要在街上缓慢沉重地颠簸呢!因此他拿定主意把两点钟记在心里,作为那件事的时辰。而此前他必须要让自己坚强起来,然后才可能让其他人坚强。

    他把双臂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跟原先在拉福斯监狱来回踱步的那个囚犯已是迥异的两个人。他听见一点钟敲过,离开了他,并未惊讶,这一小时跟其他一小时完全一样长。因为有了自我控制,他发自内心地感谢上天,想道,“仅剩一个钟头了。”他接着就走了起来。

    门外的石头走道上传来脚步声,他站在那里。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门还没开,也许正要开,他听见有人在悄悄说话,用的英语:“他从未在这儿见过我,我是避开他的。你自个进去吧,我就在附近等候,快点。”

    门急忙打开又关上了。面对面站在他眼前,脸上堆满笑意,静静地凝望着他,一根手指警告地立于唇前的是西德尼·卡尔顿。

    他的形象是如此光辉,如此出众,囚犯刚见到他时甚至误以为是源于自己想象中的幽灵。但是他却开口了,声音也是他的声音。他抓住囚犯的手,那手也真真切切是他的手。

    “在所有的人里你最想不到能和你见面的绝对就是我吧?”他说。

    “我几乎不能相信是你。现在亦无法相信。你难道也坐牢了啊?”他突然焦虑起来。

    “没有。我仅仅凑巧控制了这儿一个管牢的,顺便来看看你。我是从她——你的妻子——那儿来的,亲爱的达尔内。”

    囚犯绞着双手。“我为你带来了她的一个请求。”“怎样的请求?”

    “一个最真诚、最迫切、最重要的请求。是你永远无法释怀的亲爱的声音用感动人的口气提出的请求。”

    囚犯把脸稍稍扭到了一边。“你没有时间了,别问我为何带来这个愿望,也不要问它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告诉你。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把脚上的靴子换成我的。”

    牢房里靠墙有一把椅子,恰好摆在囚徒身后。卡尔顿往前一挤,如闪电般把他推进椅子,自己赤脚,低头看着他。

    “穿上我的靴子。用手拉,用力,快!”

    “卡尔顿,从这个地方是逃不掉的。绝对不可能。你会跟我一起死去的。这是发疯。”

    “我要是叫你逃那才是发疯。可我叫你逃了吧?到我叫你逃出那道门的时候再说发疯也不迟,你还能选择不走呢!把你的蝴蝶结和我的交换,上衣也和我交换。你换衣服,我给你取下这条发带,将你的头发抖散,弄得跟我的差不多。”

    卡尔顿动作极快。他们靠超自然般的意志力和行动力促使他迅速换了装——囚犯在他手下彻底像个儿童。

    “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这是发疯。这是行不通的,绝对不行的。有人干过,没有成功的。我请求你不要在我的痛苦之上再赔上你这条命了。”

    “我要你走出那道门了吗?到我要你走的时候再发表意见吧。桌上有笔,有墨水,有纸。你的手还能不发抖地写字么?”

    “你刚进来的那会儿,我的手没有发抖的。”“那就别再发抖,我说你写!快,朋友,快!”达内尔用手摸着困惑的头,在桌旁坐了下来。卡尔顿右手放在前襟里,紧挨他站着。“我说你写。”

    “写给谁?”“不给谁。”卡尔顿一只手依旧插在前襟里。

    “用写日期么?”“不用。”

    囚徒问它一个问题就抬头看看。卡尔顿一只手插在前襟里,俯身望着他。

    “倘使你依然记得我俩曾经说过的话,”卡尔顿念,让他写,“见了这信你就可以明了的。我知道你记得,因为你的天性使然。”

    他正要从前襟中抽出手来,囚徒写到中途蓦地觉得不明白,又急忙抬头看了一眼。那手停在那里,手上捏着个东西。

    “把忘记写完了么?”卡尔顿问。“写完了。你手上拿的武器么?”“没有。我没带武器。”“你手里是什么?”

    “你一会儿就会知道的。写下去,就剩几个字了。”他接着念,让他写。我感谢上帝给了我机会证明一切。我感谢上帝,我的行为绝不会再令人遗憾或悲伤了。“说着他眼睛盯着写信人,缓缓地、轻轻地把手伸到了他面前。”

    笔从达尔内指间掉在桌上,他迷迷糊糊往四下看了看。

    “那是什么雾气?”他问。“雾气?”

    “有东西在我面前飘过。”“我什么都没觉察到。不可能有东西。拾起笔写完吧!赶紧,快!”囚徒努力集中注意,好像记忆力被伤害了,或者器官功能有了紊乱。他双眼朦胧地望着卡尔顿,呼吸紊乱。卡尔顿盯着他,手又伸进了前襟。

    “快,赶紧!”囚徒又接着去写信。

    “否则,”卡尔顿的手又小心地、轻轻地悄悄往下移动。“我就没有机会珍惜这个作用更加持久的机会了。否则,”那手伸到了囚徒面前,我的责任就变得更重大。否则——卡尔顿看着笔,笔下形成的字已不能辨认。

    卡尔顿的手再也没有回到前襟里。囚徒跳了起来,满脸责备。但是卡尔顿的右手已用力捂住他的鼻孔,左手搂住他的腰。囚徒对前来奉献生命的人作了极其短暂微弱的挣扎,但是未满一分钟他已倒在地上没有知觉了。

    卡尔顿用一双和心同样急于达到目的的手赶紧穿上囚犯脱下的衣服,又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梳,用囚犯的带子束住,然后小声叫道,“进来吧,进来!”密探进来了。

    “你看见了吗?”卡尔顿单腿跪在昏迷的人身边,同时把写好的信塞进他上衣口袋,抬头问道,“你的风险大么?”

    “卡尔顿先生,”密探谨慎地打了一个响指,回答,“这里极其忙乱,只要你照你的全套办法行事,我的风险不是很大。”

    “不要担心我。我绝对守信用的。”“倘若五十二个人的故事一点不少,你绝对要守信用,卡尔顿先生。如果你穿上这身衣服去凑数,我就不怕。”

    “别怕!我一会儿就不麻烦你了,他们也会立刻消失的。上帝保佑!现在,找人搭把手把我送到马车里去。”

    “你?”密探不安地问。“他,我跟他换了呀。你是从带我进来的门出去吧?”“没错。”“你带我进来的那会,我就弱不禁风。现在你带我出去,我经不住生离死别的刺激,已经人事不省。这种事在这儿早已习以为常。你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赶紧的!找人来帮忙!”

    “你保证绝不会出卖我么?”密探发着抖,片刻之后才说。

    “喂,喂!”卡尔顿跺着脚说,“我不是早发过大誓,绝对会按计划办到底的!你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时间!那院子你知道,你亲自送他上马车,交给罗瑞先生。亲自告诉他只需新鲜空气,不要给他用解药。叮嘱他不要忘记我昨晚的话和他本人的承诺,上车就走!”

    密探走了,卡尔顿在桌边坐下,额头落在双手上。

    密探马上带了两个人回来。“怎么了?”两人中的一人看到倒在地下的人说。

    他的朋友中了圣断头台彩票,他就如此难过么?“假使这贵族没抽中,”另一个说,“杰出的爱国者也不会像他如此难过。”带来的担架就在门口,他们把不省人事的人放进了担架,弯下身子准备抬走。“时间没多少了,埃佛瑞蒙德,”密探用提醒的口气说。

    “我非常清楚,”卡尔顿回答。“拜托小心照顾我的朋友,去吧。”

    “来吧,弟兄们,”巴萨说,“抬起来,走!”门关上了,就卡尔顿一个人了。他竭尽全力认真听着,怕有怀疑或报警的声音。脚步声沿着远处的通道渐行渐远!没有不一般的惊呼或忙乱。片刻之后他呼吸得自由了很多,便在桌边坐下接着听。钟敲了两点。

    某些声音开始出现,他明白那声音的意思,并没有担心。几道门依次打开,包括他自己的门。一个看守拿着名单朝门里望了一下,说了句,随我来,埃佛瑞蒙德!随后领他来到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大屋里。那是个阴沉的冬日,室内幽暗,天色也阴沉,他对带进来上绑的人犯看不清楚。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的人一直在哭喊躁动,不过哭闹的人依然占少数。绝大部分的人都呆呆地望着地面。

    他被领至一个昏暗的角落站住,五十二人之中有些人进来了。有个人认识达尔内,路过时拥抱了他一下。他极其担心被看出破绽,不禁心寒,但是那人却出去了。过了片刻一个年轻妇女从座位上站起,向他走来打算跟他说话。刚才她还坐在那儿。小小个子,像个姑娘,一张瘦瘦的甜脸,苍白的吓人,一对睁得非常大的大眼睛,显示着听天由命的神态。

    “埃佛瑞蒙德公民,”她用没有一丝热意的手碰碰他说,“我是个可怜的小女裁缝,在拉福斯和你一起坐过牢的。”

    他回答时声音极其含糊:“不错,他们控告你犯什么罪了?我忘了。”

    “说我搞阴谋。公正的上天看得到我的清白,我不会搞阴谋的。像我如此瘦弱可怜的小女人,找我搞阴谋呢?怎么可能?”

    她说话时那凄凉的微笑感染了他,他眼里也淌出了泪水。

    “我不是怕死,埃佛瑞蒙德公民,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呀!能给穷人作主的共和国假如能因为我的死有好处,我是不会不去死的。可是我不明白这有何好处,埃佛瑞蒙德公民,我是如此瘦弱可怜的小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使他动心的人了。他的心为如此可怜的姑娘激动。“据说已经释放了你,埃佛瑞蒙德公民。我希望确有其事,是么?”“没错。可是我又被抓了回来,并被判了死刑。”“假如我跟你在一辆囚车上,你能允许我握住你的手么,埃佛瑞蒙德公民?我不恐惧,可是我个子小,身体弱,握住你的手能够增加我的勇气。”

    她抬起那一双夙无恩怨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他发现其中蓦地闪过了不信任的神色,接着是诧异。他握了握那几根被辛苦和饥饿折磨得纤瘦的年轻的手指。

    “你是要为他去死么?”她悄悄地说。“还代替他的妻子和孩子。嘘!没错。”“啊,你允许我握住你勇敢的手么,陌生人?”“嘘!可以,可怜的妹妹,直到最后。”笼罩监狱的阴云在下午的同时也淹没了路障,那儿有许多人。一辆从巴黎驶出的马车正在接受检查。“是谁?车上哪些人?证件!”证件递了出来,接受检查。“亚历山大·曼内特,医生,法国人。哪个?”这就是。哪说话含糊,神智不清的病弱的老头被指了出来。

    “医生公民的头脑一定是出了问题,对吧?革命的高烧叫他无法承受么?”

    非常吃不消。“哈!吃不消的大有人在。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在哪里?”

    这这儿。“绝对是她。露西,埃佛瑞蒙德的老婆,对吧?”没错。“哈!埃佛瑞蒙德择日另案处理。露西,她的女儿。英国人。是么?”是的。

    “亲亲我,埃佛瑞蒙德的孩子。现在你亲了一个杰出的共和主义者。记住:这可是你家的光荣呢!西德尼·卡尔顿,律师,英国人。在哪儿?”

    在这几,躺在紧靠马车的角落里。“卡尔顿”被指了出来。

    “这位英国律师一看就知道昏迷不醒了,是么?”希望新鲜空气能让他清醒。他身体原本就差,又刚跟一个共和国不喜欢的朋友分了手,蛮伤心的。“为这就这样啦?那能算个事!共和国讨厌的人多着呢,全都要到那小窗口去往里瞧的。贾维斯·罗瑞,银行家,英国人。在哪儿?”

    “在这儿,我是最后一个。”上面的问题全是由贾维斯·罗瑞逐个回答的。他下了车,一手扶着车门回答了官员们的提问。官员们慢条斯理地围马车转了一圈,又慢条斯理地走进车厢,看了看车顶上的少量行李。乡下人也围了许多,靠近车门,拼命往里瞧。一个妈妈怀里的小孩伸出手臂,想摸摸那上了断头台的贵族的妻子。

    “拿好你们的证件吧!贾维斯·罗瑞,签过字了。”“能走了吗,公民?”“走吧,车夫,一路顺风!”“向你们致敬,公民们。——第一道关口终于闯过了!”

    还是贾维斯·罗瑞的话。此刻他双手交握,往前望着。马车里有害怕,有哭泣,以及昏迷的旅客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不是走得慢了一点?可以叫他们快点么?”露西紧靠着老年人说。

    “快了会像逃跑,亲爱的。别太催他们,要不然会引起怀疑的。”

    “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人追么?”“路上没人,亲爱的。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追。”我们经过的有两三座房屋、独立的农庄、建筑物的废墟、染坊以及硝皮作坊之类,还有无际的田野、一行行落了叶的树。我们下而是坑坑洼洼的坚硬的路,两旁是深深的污泥。我们时不时从路边的泥里穿过,为的是避开石头、免得颠簸。时不时我们陷在车辙和泥洼里,便非常紧张、痛苦、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只想马上拖出来逃掉。只要不下车,我们什么都可以做。走出了空旷的田野,又走过了倾塌的建筑物、寂寞农庄、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一片居的农舍、掉光了叶子的树木。赶车的耍了我们,要把我们从另一条路折向原地?谢天谢地,不是。前面是一座村庄。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是不是有人追?嘘!驿站到了。

    我们的四匹马被懒洋洋地牵走了,马车车厢懒洋洋地停在小街上,马匹没了,仿佛再也行动不起来了。新的驿马一匹匹懒洋洋地出现了。新的车夫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编着鞭梢,用嘴吮着。先前的车夫懒洋洋地数着钱,没算对加法,一肚子烦。在这当口,我们那承载过重的心一直在狂跳,跳得比世界上最快的马最快的奔跑都快。

    新的车夫总算坐上了马鞍,先前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村庄,上了又下了山坡,来到潮湿的平川地。蓦地两个车夫兴奋地打着手势争论起来,用力一带马,马匹差一点倒坐在地上。是有人追么?

    “喂!车里的客人,帮个忙。”“什么事?”罗瑞先生从车窗往外望了望,回答。“你们说是多少?”

    “我不清楚你的意思。”“在刚才,他们说会有多少人上断头台?”“五十二个。”“我说过的!好漂亮的数字!这位公民老兄偏偏说是四十二。再加十个脑袋是可以理解的。断头台干得真漂亮,我太喜欢它了。快点,走呀。驾,驾!”

    夜慢慢降临,天黑了下来。昏迷的人的动作开始多了。他渐渐苏醒,说话也听得清了。他觉得他俩还在一起,他唤着卡尔顿的名字,问他手上拿的什么。啊,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天,帮帮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有没有人在追。

    风猛刮,云紧跟,月亮扑向我们,整个心惊胆战的夜都咬住我们紧追不舍。还有跟踪上来的到此刻为止却仅仅是一片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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