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成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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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奈特医生幽静的寓所,坐落在离索霍广场不远的一个宁静的街角。打从那桩叛国案的审判之后,时间的洪流已奔腾了整整四个月,夹带着人们对那案件的兴趣和记忆,远远地流向了大海。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贾维斯·洛瑞先生离开他居住的克拉肯韦尔区,沿着阳光明媚的大街,步行前去和马奈特医生共进晚餐。在业务上几经交往之后,洛瑞先生成了这位医生的朋友,而那幽静的街角,也就成了他生活中光明温暖的处所。

    “马奈特医生在家吗?”

    等会儿就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吗?”

    等会儿就回来。

    “普罗斯小姐在家吗?”

    可能在家,侍女吃不准普罗斯小姐的意思会是什么,到底是承认在家呢,还是否认。

    “我是老熟人了,”洛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楼上和楼下一样,都有三间房,房门全敞开着,使得空气可以自由流通。洛瑞先生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满面含笑,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引人想象的样子。第一个房间最好,里面有露西的鸟儿、花儿、书籍、书桌、做女红用的工作台和一盒水彩;第二个房间是医生的诊疗室兼饭厅;第三个房间是医生的卧室,院子里的那株梧桐树,在里面投下了时时变幻的斑驳树影。在一个屋角,摆着那张已经废弃不用的鞋匠凳子和工具箱,就像摆在巴黎近郊圣安东尼区酒店旁边那幢阴暗房子的五层楼上时一样。

    “真奇怪,”洛瑞先生瞧着,停住了脚步说,“他还保存着这些会让他难受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大吃一惊。

    发问的是普罗斯小姐,就是那个从头到脚一身红,手劲很大的粗鲁女人,他第一次认识她是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馆,打那以后,他们间的关系已有所改善。

    “你好吗?”女士接着厉声问道——却又像是要表示她对他并无恶意。

    “我很好,谢谢,”洛瑞先生温顺地答道,“你好吗?”

    普罗斯小姐答道:“我心里烦透了。”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愿让那些配不上我的小宝贝的人,成打成打地跑到这儿来追求她。”

    “有成打成打的人来追求?”

    “成百成百的人。”普罗斯小姐说。

    这位女士的特点是,你越是对她的说法怀疑,她就越要夸张。

    “我的天哪!”洛瑞先生说,这是他能想出的最最保险的话了。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只有一个人配得上我的小宝贝,”普罗斯小姐说,“那就是我的弟弟所罗门,要是他在生活里不曾犯过错误的话。”

    为此洛瑞先生再次问起普罗斯小姐的身世,结果得知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毫无心肝的无赖。他刮走了她所有的一切去搞投机,弄得她一贫如洗,他却一点也没有悔恨内疚之心,丢下她顾自跑了。普罗斯小姐对所罗门依然坚信不疑,这在洛瑞先生看来是件极不简单的事,增加了他对她的好感。

    “他们来了!”普罗斯小姐说着站起身来,打断了这场谈话,“现在我们这儿马上就会有成百的人跟着来了!”

    这个街角的传声效果非常奇特,是个使声音听起来非常奇妙的地方。此刻,当洛瑞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前等候那父女俩时,他明明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却仿佛觉得他们永远也走不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回声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永远不会到来的脚步声,分明已近在咫尺,却又永远逝去。不过,父女俩终于还是露面了,普罗斯小姐等在门口迎接他们。

    虽说普罗斯小姐粗鲁,一身通红,又带些凶相,可是看上去倒挺有意思。当她的小宝贝来到楼上时,她帮她摘下帽子,用自己的手帕角儿掸了掸,吹去上面的灰尘,把她的斗篷折好,放到一边,又伸手抚平她那头浓密的金发,那副得意的样子,仿佛她自己是个最自负、最标致的美人,这是在抚捋自己的头发。

    晚餐的时候到了,仍不见有成百的人到来。

    这天天气闷热,吃罢饭,露西提出应该到外面的梧桐树下去喝酒,那样他们就可以坐在露天中了。

    说的那成百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在他们坐在梧桐树下的时候,达内先生来了,不过他是只身一人。

    医生此时兴致极好,看上去也格外年轻。在这种时候,他和露西就显得特别相像。他俩并排坐着,他的胳臂搭在她的椅背上,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这时候找一找他们的相似之处是挺有意思的。

    这天他说了许多话,谈的话题很多,兴致显得特别高。“请问,马奈特医生,”当他们坐在梧桐树下,偶然谈到伦敦的古建筑时,达内先生顺口问道,“你仔细参观过伦敦塔吗?”

    “露西和我去过那儿,不过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我们看了觉得它很有趣,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你总还记得,我也去过那儿,”达内先生虽因愤慨涨红了脸,还是含笑说道,“是以另一种身份去的。那种身份没有条件能让我细看。不过我在那儿时,他们告诉过我一桩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呀?”露西问道。

    “在进行部分改建时,工人们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地牢,是多年以前建造的,早已废弃不用了。地牢内墙的每块石头上,都有囚犯刻下的字迹——日期、姓名、怨诉和祷词。在墙角的基石上,有个囚犯大概是在临刑前刻下了他的遗言,一共是三个字母。这三个字母是颤抖的手用很简陋的工具匆匆刻下的。起初,大家把这三个字母看成是D、I、C,后来经过仔细辨认,才看清最后一个字母原来是G。不论是凭文字记载还是凭口头传说,都没有找到有囚犯的名字是用这三个字母开头的。这究竟是谁的名字,猜来猜去都毫无结果。最后,有人想到这几个字母并不是人名的缩写,而是一个完整的字。于是大家就仔细地在刻有这个字的石头下方寻找,终于在一块石头、一块瓦片,或者别的什么铺地材料的碎片下面,找到了一些纸灰和一个小皮盒或皮夹子的灰烬。这位不知姓名的囚犯到底写了些什么,看来是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了,不过他确实写了一些东西,并且把它藏起来,不让狱卒看到。”

    “父亲!”露西突然惊叫起来,“你不舒服了吗!”

    原来马奈特医生突然惊跳了起来,用手按着头,他的模样和神情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不,亲爱的,我没什么不舒服,是大滴的雨点落下来,吓了我一跳。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喝茶的时间到了。普罗斯小姐在备茶时,还是不见有成百个人到来,只有卡顿先生踏着懒散的步子踱了进来,不过连他在内也只有两个人。

    “还在掉雨点,又大又沉,可是稀稀拉拉,”马奈特医生说,“雨来得很慢。”

    “但肯定要来的。”卡顿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人们在守候什么时大多如此;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守候打闪的人,也总是这样说话的。

    大街上,人们东奔西跑忙作一团,都想在暴风雨到来前找到躲雨的地方。这个能发出回声的奇妙街角,响起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但并没有人走过。

    “人声鼎沸,却又空无一人!”倾听了一会后,达内说道。

    “这不是挺有意思吗,达内先生?”露西说道,“有时候,我整个晚上都坐在这儿,一直胡思乱想——不过今天晚上这么漆黑肃穆,哪怕是一丁点儿愚蠢的遐想,都会使我打哆嗦的——”

    “让我们也跟着打哆嗦吧,那我们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对你们来说算不得什么。我觉得这种突然出现的念头只有对产生它的人来说是激动人心的。这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有时候,我整个晚上都独自坐在这儿倾听,到最后我觉得,这些声音正是将要走进我们生活中来的所有脚步的回声。”

    “真要是那样的话,有朝一日就会有一大堆人闯进我们的生活里来了。”西德尼·卡顿闷闷不乐地插了一句。

    脚步声一直不断,而且变得愈来愈匆忙急促。这街角上,到处反复回荡着脚步的回声,有的仿佛就在窗下,有的仿佛近在屋内,有的来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下,有的戛然而止;其实行人全在远处的街角上,没有一个近在眼前。

    “这些脚步是注定要冲着我们大家来的呢,还是我们各有各的份呢,马奈特小姐?”

    “我不知道,达内先生。我跟你说过,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愚蠢的遐想,是你要我说出来的。我常常独自一人沉溺在这种遐想中,我想象,这些脚步声属于那些将要走进我的生活,乃至我父亲生活中来的人。”

    “让他们进入我的生活吧!”卡顿说,“我可是从来不提什么问题,也不定什么条件的。有一股巨大的人流正朝我们直扑过来,马奈特小姐,我看见他们了!

    ——借着这电光。”最后一句话,是在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照出他倚在窗口的身影后加上的。

    “我听见他们来了!”一阵隆隆的雷声过去,他又说道,“看,他们来了,迅猛、激烈、狂暴!”

    他说的恰似猛冲直泻、狂啸怒吼的暴风雨。暴雨使他住了口,因为狂风暴雨中什么话也听不见了。随着倾盆大雨,雷电交加;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滂沱,一刻不停,真是一场令人难忘的大雷雨,直到半夜才云散雨止,月儿升上天空。

    当圣保罗教堂的大钟透过清新的空气敲响一点时,洛瑞先生才在脚穿高筒靴、打着灯笼的杰里护送下,动身回他在克拉肯韦尔的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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