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要把那不胜荣幸的巧克力送入大人口中,得用四个壮汉。这四条汉子浑身上下都装饰得金光灿烂,他们的那个头儿,也遵照大人提倡的豪华派头,认为衣袋里若是少于两只金表,就会活不下去。第一个壮汉侍从先把盛有巧克力的壶捧到大人跟前;第二个用他随身带来的专用小勺子调搅巧克力,使之起泡沫;
第三个献上那备受恩宠的餐巾;第四个则把巧克力从壶里倒出来。在大人看来,这些侍候他喝巧克力的侍从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否则他就不能在这令人羡慕的天下雄踞高位。要是他喝巧克力时只有三个人侍候,这种不成体统的场面,就会在他的家徽上沾上深深的污点;如果是两个人侍候,那他就得一命呜呼了。
大人终于卸下了那四条汉子的重负,喝下了他的巧克力,然后下令敞开了那圣堂中之圣堂的大门,缓步踱了出来。应声前迎的人,是何等的俯身低首,何等的卑躬屈膝,何等的阿谀奉承,何等的奴颜婢膝,何等的寡廉鲜耻!
全身心都在顶礼膜拜,哪里还有余力来礼拜上帝呢——大人的崇拜者们从来不敬奉上帝,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在这儿投之一诺,在那儿赐之一笑,一会儿对一个走运的奴才低语一声,一会儿对另一个奴才挥一下手,大人和蔼可亲地穿过他的一间间屋子,一直走到边远的“真理的周缘”。然后大人又转身往回走,预定时间一到,就由那些巧克力神将把他关进他的圣堂,从此便不再露面了。
戏演完了,大气中振起的轻风完全变成了一阵小小的风暴,那些珍贵的小铃铛一路响着下楼去了。众人中顷刻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人,他腋下夹着帽子,手中拿着鼻烟盒,慢慢从两边嵌满镜子的过道里走了出去。
“我要让你——”这人在最后一道门边站住,转身朝那间圣堂说,“见鬼去!”
说完,他就像拂袖而去似的抖掉手指上的鼻烟,随后安然走下楼去。
他约莫六十多岁,衣着华丽,神态高傲,脸像一副做得非常精致的假面具。这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五官的线条分明,面部表情呆板。鼻子的模样很美,只是在鼻孔上方稍微有点凹陷。这两个凹陷处或者说肉窝,是这张脸上唯一能显露出微小变化的地方。它们有时会不断地变换颜色,偶尔还像因轻微的抽搐弄得一张一缩,于是整个脸膛就现出一种背信弃义、阴险凶残的神情。细看起来,这种表情是因嘴和眼眶的轮廓线造成的,它们过于平直,也太细浅了。不过总的说来,这张脸还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登上马车疾驰而去。招待会上和他谈话的人不多,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旁,大人对他的态度也颇为冷淡。而此刻,当他看到那些寻常百姓在他的马车前纷纷逃避,有的险些被马撞倒时,他心中颇感惬意。
马车疯狂地吱嘎响着,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掠过街角;像这般毫无人性,姿意妄为的行径,在今天看来是难以想象的。妇女们在它前面厉声尖叫,男人们紧靠在一起,急忙把孩子拉到一边。终于,当马车猛冲到一个喷泉旁边的拐角时,一个车轮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微微颠了一下,许多人发出狂喊,马匹惊跳了起来,高高抬起了前腿。
要不是马匹受了惊,马车本来是有可能不会停下来的。这类马车常常是在轧伤人后扬长而去。为什么不呢?可是受惊的跟班已急忙跳下了车,而且已有二十来只手抓住了缰绳。
“出什么事了?”老爷神态自若地朝车外看了看,问道。
一个戴睡帽的高大汉子从马蹄下抱起一捆东西,放到喷泉的基座上,他匍匐在烂泥污水里,趴在那捆东西上面,像只野兽似的大声号叫着。
“对不住,侯爵老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毕恭毕敬地说,“那是个孩子!”
“他为什么号得那么难听?是他的孩子吗?”
“对不住,侯爵老爷——真可怜——是他的孩子。”
喷泉离马车还有一点距离,因为这儿的街旁边是一块大约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空地。当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朝马车奔过来时,侯爵老爷连忙用手握住了剑柄。
“轧死了!”那人用狂乱绝望的声音高喊着,两只胳臂高举在头顶,两眼瞪着侯爵,“死了!死了!”
人们围拢过来,看着侯爵老爷。从这许许多多盯着他看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有戒备和焦虑的神情,并没有明显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有说一句话,在开头的那一声喊叫之后,他们就沉默了,现在依然如此。刚才说话的那个恭顺的男人,语气呆板柔顺,毕恭毕敬到了极点。侯爵老爷朝他们大伙扫了一眼,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从洞里出来的老鼠。
他掏出了钱袋。
“我真不明白,”他说道,“你们这班人怎么连自己和自己的小孩都管不住。你们当中总是有人来挡我的道。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的马弄出什么伤来没有哩!喏,把这给他!”
他扔了一个金币在地上,让跟班去捡,所有的头都向前探着,因而所有的眼睛都看到金币落在地上。那个高大汉子又用撕裂人心的声音狂喊道:“死了!”
众人让开路,一个男人急步走上前来,抓住了大汉。那痛苦不堪的人一头扑倒在他的肩上,抽泣、号叫不止,一面用手指着喷泉,那儿有几个女人正俯身照看那捆一动不动的东西,在他周围轻轻地走动。她们也像男人一样,个个默不作声。
“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那刚刚赶到的人说,“要像个坚强的男子汉,我的加斯帕!
可怜的小东西这么死了,倒比活着强。他没受一点罪一下子就死去了。他活着时像这样痛快过一个钟点吗?”
“哦,你倒是个哲学家哩!”侯爵微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人家叫我德发日。”
“做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老爷。”
“拿去吧,哲学家兼卖酒的,”侯爵老爷说着,又扔出了一个金币,“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那些马怎么样,没伤着吗?”
侯爵老爷不屑再去答理那帮人,往座位上一靠,准备继续上路,那神气就像是一个偶尔失手打破一件寻常物件的绅士,他已赔了钱,而且他是不在乎花钱的;车轮刚开始转动,一个金币突然飞进了他的马车,当啷一声滚落在车内的地板上,扰乱了他的安宁。
“停下!”侯爵老爷喝道,“勒住马!是谁扔的?”
他朝刚才德发日站着的地方望去,只见那个不幸的父亲脸朝下趴在石铺路面上,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黝黑粗壮的女人,正在编织。
“你们这班狗东西!”侯爵语调平静地说,而且除了鼻子上那两个肉窝之外,脸色一点也没有变,“我真乐意把你们一个个都轧死,把你们从世界上消灭干净。要是我知道是哪个浑蛋往我车里扔东西,要是离我的车子又不远,我一定要让他在我的车轮下碾得粉碎。”
这些平民百姓就是在这样的淫威下过日子的。多年来的惨苦经历告诉他们,这种人能够凭借法律手段,乃至超出法律的手段,对他们做出怎样的事来。因而,他们一言不发,手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有抬起来。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可是女人中,那个站着编织的女人,却坚定地抬起头,直盯着侯爵的脸。为这种事和她计较,有失他的尊严,侯爵只是用轻蔑的目光扫了她和所有那帮老鼠一眼,便又靠回他的座位,下令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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